我工作之后，车就有了，就那辆老款捷达，住了几年单位宿舍，后来房也有了，就我现在的那个“老破小”。30岁那年，我堂哥可谓是风生水起，我好歹没水深火热，也算勉强达标了。

我堂哥热衷事业，可以说是小有成就，但情路一直不顺，不过最近，他有对象了，俩人处得特别好，我看他每天刷屏，连对方给他倒杯温开水，他都觉得人家是心疼他，让他爱护嗓子，甜腻程度，就仅次于我跟郗阳吧。

我问我师傅怎么回事儿，他让我别管，总之真相只有这一个。我问王小山咋办，他问我影响换魂案侦破吗？我想了想，不影响，咋死都是死了，我师傅说行，你赶紧忙去吧。

于是从这一日开始，我要讲的故事里就没有自杀案件了，并且溯及既往，甭管是试图骗保，还是以死谢罪，或者为了制造假象以图保住身后名，都没人自杀。一言以蔽之，不管发生了什么，全世界都很珍爱生命。

今儿一早，我接到柳政委通知——龙城从来没发生过自杀类非正常死亡案件，经过警方不遗余力、千里奔袭、日夜奋战，已查明全部为简单谋财害命类的刑事案件，凶手已全部抓获，案件已移送检察机关。

就是那年，我有样学样，跟我爸说我也要独立生活了，以后都不要家里资助了，自己打工交学费，工作之后自己买房买车，并且信誓旦旦保证自己30岁的时候一定把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去他妈的那一日，老子就爱郗小爷，谁他妈也不好使！

殊不知，我正壮志凌云的时候，后院起火了，还好，烧的不是我们家，但我爸被牵连进去了。

其实我没想到，他离家这么多年，会在这次我大爷的生日宴上回来，但我大概能理解他，无非是终于找到了想要相伴一生的人，想要跟家人分享。

先说说我堂哥的情况，配音导演、声优，经营一家工作室，动不动配个动画片上国际上拿奖的那种，总之就还挺厉害的。

我活了32年才傻乎乎地发现自己没恋爱是因为喜欢男的。我堂哥不一样，他觉悟比较早，18岁上大学就跟家里出柜了。我大爷当时表示，如果他不找个女的结婚，让他家断子绝孙了，他就把我堂哥逐出家门。我堂哥表示，行啊，然后就自己搬走了，独立生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靠过家里，我特别服他。

我确定自己爱上郗阳的时候，就跟我爸妈坦白了，当时郗阳还昏迷着，我爸妈火速赶到医院。因为有我堂哥的前车之鉴，我那时候特别紧张，我记得我妈看到郗阳躺在病床上，就掉下眼泪来，我心底冰凉冰凉的。我说儿子不孝，对不住二老，但我不可能跟他分开。

我伸手帮她擦眼泪，我妈一直摇头，我爸说我在外头呆傻了，越来越不了解父母的心。我正迷糊，不明白我爸什么意思，他俩就拉着我说了一大堆，但基本就是那一个意思——要爱护郗阳，照顾好他。

不知道我堂哥这次回家，是不是受了我家的影响，觉得跟家人可以沟通，亦或是我小嫂子的劝说，觉得也快成家了，总该跟父母和解，总之，不论什么原因，我堂哥还是回了家。

事情发生在今天早上，我大爷，就是我爸的亲哥，我亲大爷过生日，我堂哥回来一趟，然后爷俩就吵起来了，然后就彻底吵崩了，然后，我大爷跟我爸断绝兄弟关系了！俩人加起来超过120岁了，这塑料的兄弟情……

我觉得我爸这话没毛病，但是我大爷不这么认为，因为他觉得我和裴欣就有辱门楣，觉得他弟弟养的这俩孩子都是怪物。然后俩人就吵起来了，七大姑八大姨都开始拉架，拉着拉着也开始跟意见不同的人吵，现场乱成一团，只有我妈惦记着我堂哥的伤，赶紧开车带他去了我妹医院。

我妹吓死了，说那伤口不大，但是特别深，又靠近脊柱，要是划伤神经，就完蛋了。我堂哥安慰她说没事儿，没伤着嗓子，就都算轻伤，还反复叮嘱她千万不能告诉我小嫂子。

可这哪儿还用告诉，他一回家我小嫂子马上就会发现啊！我妹没辙了，给我打电话，我当时在观星台跟杜娜谈话，信号被屏蔽器屏蔽了，完全不知道这头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她思来想去，打给郗阳了。

于是，郗阳这小机灵鬼，以我出差他不敢一个人住为借口，把我小嫂子约到我家住了！这回好了，我还没跟我小嫂子吃过饭呢，我媳妇就把人叫到家里住了。他俩这关系该称呼彼此什么？妯娌？好像是，唉太复杂了，我搞不清楚。

郗阳是不可能让别人睡我的床的，还好我这小嫂子长得瘦瘦小小，个子还不如郗阳高，睡书房的小床绰绰有余，只是我堂哥得知之后，觉得他家小可爱在我家受了委屈，差点儿把我写字台拆了给他媳妇换张大床。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替我堂哥和我小嫂子高兴，因为他们遇见了彼此，就像裴欣遇见她女朋友，我遇见郗阳。梦中人是枕边人，肯与我相濡以沫，愿陪我相伴一生，看尽千帆，沧海桑田，真他妈好！

说了这么多，其实还是那一句话，爱是无法被剥夺的，无论以何种方式。

现在说回郦城的观星台。肖映诚很会选地儿，买下这么个易守难攻的位置，几乎可以想见，他那另外两间庭院，也不是什么普通的休闲娱乐场所。

我们进院子的时候，通讯设备已全部失灵，洪亮紧跟在我身侧，始终保持着戒备。我没有他那么紧张，倒不是以为我胆儿大，这可是三楼，下头就是石板，说白了对方趁我不备推一把，我就可能殉职，我是从滕旭的表情中看出来，这次的谈话，真的只是为了谈话。

滕旭是个戏精，演什么像什么那种，但通过几次接触，我发现他真的只能算个演员，人设靠剧本，他本人并没有什么强大的气场，也没什么狠绝的心思，今儿他的状态很轻松，甚至有几分休假的意思，一边走一边不忘看风景，压根儿就没给自己带坏人剧本。

事实证明，大多数时候，我对细节的把控还是很准的，整个谈话没出任何幺蛾子。

简单来讲，我此次郦城一行，就是来唠嗑的。昨儿刚跟肖映诚唠完，今天就换了三妹，也就是杜娜。这俩人有话不能去龙城说吗？我还能多跟我家小百合待一会儿。

三妹先跟我打招呼，几年不见，她丝毫不见老，甚至比那时候看着更年轻有活力，果然人靠衣装，我甚至觉得“三妹”这个名字压根儿不会是她的，她就该叫“杜娜”。

天台上一共两张桌子，位置都不错，还装了这样的布帘，看来是提前布置过。我跟杜娜坐一张桌，滕旭跟洪亮在另外一张。杜娜一杯鲜榨果汁，滕旭的竟然是乳酸菌饮料，服务生问我和洪亮要喝什么，我说要瓶装水，瓶子全透明，没开过封的那种，出门在外，总得防着点儿，况且这帮人还卖药。

读英语专业的时候，口语老师教我们，谈话之前要先做一个smalltalk，无非就是先闲扯两句，表示咱俩很近乎，然后再开始说正事儿。肖映诚就是这么个人，杜娜跟他一个风格，有话不说，非要先东拉西扯。还是我家郗阳好，说话特直接，“师兄，做吗？”“师兄，我要！”多好。

杜娜闲扯了半天有的没的，终于引到了缅甸上。“裴队长知道吧，我那边的生活，不比你们的安逸。”

要打苦情牌了吗？我只想笑而不语。可我却不得不说话，成年人的世界真是令人讨厌。

于是我说：“你的生活还好吧？至少富——足。”我晃荡着矿泉水瓶子，语调慢悠悠，有意把后两个字拖得长一些，传递出老子早已看穿一切的意思。

杜娜的表情很精彩，愣住的一瞬间，就像被柯南戳穿的嫌疑人。但她收得很快，错愕不过一闪而逝，便恢复了从容。还是这种状态更适合她，或许是因为发自内心，她这样骄傲的一个人，要装成被拐卖的可怜女人，还真要费点心思。

“裴队长查过我了？”杜娜问。

查是查了，但是我能知道的，还真不多，大多是芒江口岸的同事带来的消息，说是直到把三妹，也就是杜娜送回缅甸的三个月之后，他们才得知她是一位“人物”的小女儿，她当时抱走的男孩儿是她为了蒙混过关偷的。

这些消息都是通过特殊渠道获得的，无法查证，今儿正主就在眼前，我很想拿出纸笔，给她好好做一份笔录。

“略有耳闻。”我文绉绉道，不知道她中文怎么样，能不能听懂成语。

结果她说：“愿闻其详。”得，是我低估她了。

我才不告诉她呢！小样儿的，探我的底？

我说：“我比较喜欢听故事，还是由当事人自己来讲述吧。”小皮球，架脚踢，问题给我又还你。

杜娜扬起嘴角，心情似乎很愉快，真的就讲了起来：“我是家里最小的女儿，上头有一堆哥哥。说实话，我都不知道我有几个哥哥，我爸像收集火柴盒似的找女人，但很奇怪，除了夭折的大姐，他就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

看来故事很长，我向来对长篇大论没有兴趣，所以爱看电影，不喜欢电视剧，絮絮叨叨，但现在，我却要听一个女人现场絮叨。如果不是为了工作，如果不是想从中得到更多信息，我真想站起来就走。

我适时接了一句：“命运吧，总是很奇怪。”引导她往下说。

我虽然也很讨厌针对女性等弱势群体的犯罪行为，但面对女人，我好像没有多少耐性，我有点儿后悔没带郝帅来，他最爱跟女性当事人聊天，完全有实力跟杜娜从记事开始，一直聊到今天早饭吃的啥。

杜娜点点头，像是真心认同：“生在那种家庭，并不是什么好事。哥哥们斗得很厉害，父亲似乎也很喜欢看他们争执，甚至相互残杀，就像是，中国的古装电视剧。”

看来她在中国那几年，是没少看宫廷剧啊。

我略略点头没给评论，不响应、不批驳。天知道我哪句话说得不在点子上，她就不愿意再谈了。

杜娜继续，毫无重点地讲了一阵子，我觉得她要么是想拖延时间，叫人过来把我弄死，要么就是干脆把我当闺蜜了，开始唠家常。

终于，在说到他爸结婚的事儿，杜娜的情绪有了些许变化，我隐约觉得这是重点，于是打起精神，听她讲。

“前几年，就是我来中国的前一年，我爸又带回一个女人，这次是明媒正娶，所以，虽然那女人只大我四岁，我却要叫她一声妈。”

听到这儿，我几乎可以确定，杜娜是把我当闺蜜了。如果她要跟我倾诉后妈的虐待故事，我的忍耐就要到极限了，或者说，我之所以能坐在这儿听她说了半小时，完全是出于刑侦职业素养！

除了杜娜的情绪变化，她那句“来中国的前一年”成功地引起了我的注意，这个小妈，可能跟她的“中国行”有关。

我考虑要不要站在白雪公主的角度，跟她一起批判一下她后妈，杜娜突然问我：“裴队长，如果你一直过得很不好，突然得知命运可以改写，你会轻易放弃这个机会吗？”

然后我大爷就摔了碗，他把一个瓷碗，照着我堂哥脑袋摔了过去。我堂哥从小反应就快，一偏头躲过了，碗砸在身后的墙上，瓷片飞溅，划破了他的衬衫，后背的血瞬间就下来了。

我妈赶紧查看伤口，我大娘要帮忙，又被我大爷骂了回去，坐在椅子上哭。我爸就劝，说孩子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生活，有了爱人是好事，当家长也不必过分干涉。

我在外出差，我妹头天夜班，到中午还没下班，当时的情况我是听我妈说的。

我堂哥日常正装，但还是可以看出精心准备过，他出现的时候，我大娘站起身，又被我大爷呵斥坐下。我妈招呼他落座。我妈一直很喜欢我堂哥，常常夸他做事又有冲劲儿，又有恒心。

继续讲故事之前，我想先说一件事。

吃饭的时候，我大爷又说到让我堂哥成家的事儿，我堂哥就说快了，可能明年就会结婚，老两口当时还挺乐呵，问是哪儿的姑娘，做什么的，大有儿子终于长进了的欣慰，我堂哥就很惊讶，说不是姑娘，我喜欢男的。

“跟男的结什么婚？！”我大爷当时就拍了桌子。

我堂哥也没恼，说：“去国外结。我会提前订好机票和酒店，希望爸妈能参加。”

我琢磨着，会不会有哪一日，我所讲的故事也都没了，没有郗阳，没有“换魂案”，没有卑劣的行径，也没有霓虹的爱情，一切都是我跳窗那天，在警大自习室里做的一个梦，然后我写了一份检讨，表示自己将遵守纪律，绝不再犯。

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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