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连呼出的气都是冰冷的，在这茫茫寒日，心几乎凝固住了。

直到她被他们架起来, 从他身边走过时，他才实在没忍住，又抬眸看了一眼。

在别人眼里，她大概很傻。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明知后果, 却还是要这样做。

这是她第一次和他拔剑相向, 她其实明白，她已经逃不掉了，不过她也早就做好了准备, 面对这样的结果。

谢涔之至始至终背对着她，没有多看她一眼。

可委曲求全就值得吗？

谢姮不是很懂那些大道理, 她只是凭心做事，直到被打飞手里的剑、一剑刺穿肩胛骨时, 她也没有求饶，而是站在谢涔之面前，继续毫无畏惧地看着他。

这一眼，看得他心头一悸。

谢涔之拔剑而出，她闷哼一声, 跪倒在地。

其他弟子涌上前来, 将她的双手反剪身后，用铁链捆好, 他们怀疑她是妖，怕她趁机挣脱, 用玄铁刺穿她的双肩, 谢姮痛得在惨叫, 血流了一地。

她一身是血。

额角满是冷汗，无力地垂着头，像是已经痛晕过去了。

谢姮被他们押入最深处、看守最森严的地牢，那里冰冷『潮』湿、暗无天地。

她的眼睛太明亮，纵使染上血和泪, 仍旧是那双熟悉的、注视了他整整一百年的眼睛。

聂云袖身子晃了晃，用手扶住牢门，险些没站稳。

她难以置信地摇着头，捂着唇，恨声骂道：“谢姮！你这个蠢货！”

事到如今，她居然还记挂着别人？？？

命都要没了，什么比命更重要？

让她说一句认错的话，就要了她的命么？

聂云袖很想抽醒她，可认识了她这么久，聂云袖知道谢姮是什么样的脾气。

她会告诉她：“没有错，凭什么要认错？”

谢姮就是一根筋，认死理，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就算撞得头破血流，没人能改变她已经决定好的事。

聂云袖真的想不通，为人在世，不可能事事不低头，人总得学着妥协，学着圆滑世故，谢姮到底是从哪里养成的这种说一不二的『性』格？

聂云袖是忍着哭腔离开的。

临走时，恶狠狠地撂了一句：“偏不给你传话，你本事亲自去说。”

她离开之后，就再无人过来探望过谢姮了。

地牢之外，天下都『乱』套了。

江音宁离奇失踪了，华芸道君急得快要发疯，整个蓬莱上下都在寻找云锦仙子的踪迹。

而另一边，鬼都王现世之后，沿着藏云宗的山路一路往下，所过之处，那些未曾见过他的弟子都被他无辜的外表所欺骗，待到回过神来时，早已瞪大眼惨死在地。

他慢条斯理地杀人，轮椅缓缓往前滑动，如赏花弄月，闲适自如。

无须拔剑，那些靠近他的弟子便被阴灵吸成了干尸。

他享受这样的过程。

他被关了整整一百五多年，如今终于重天日。

他要杀尽整个藏云宗，才能泄他心头之恨。

这阴狠少年摩挲着轮椅扶手上雕刻的精致蟒纹，仰头望着头顶湛蓝的天空，面庞似雪，唇红如血，瞳孔因为兴奋而急遽缩小。

尚未杀过瘾，便感觉到魔气往一处涌去。

鬼都王眯起眸子，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是谁在吸收他的魔气？

旋即他便笑了，笑容邪气三分。

“原来是谢姮……可真是令人意外的惊喜呢……”

他早就和谢姮说过，拭目以待。

他太了解这些虚伪的正道了。

他们自称大公无私，以天下苍为己任，实则那些私下里的龌龊事，一个比一个令人恶心。

当初若非被他们算计，他绝不会沦落至此。

鬼都王去了藏云宗的密阁。

干脆利落地扭断了守备的脖子，他在密阁里慢悠悠地转着，弹指间粉碎那些结界机关，仿佛是在逛自家花园一般，不紧不慢地扫视着这些书架。

最终他在藏云宗谢氏一族的书架前停下。

冰冷的指尖在一排排书册前滑过。

“谢涔之……”

“谢白昀……”

他低喃着，抽出了其中一本书，飞快地翻开。

翻到谢涔之的字，再往后的那一页，却成了残页。

什么都没。

鬼都王突然低低地笑了。

他越笑声音越尖利刺耳，笑得浑身颤抖，眼底闪烁着嗜血的戾气，掌心的书册化为灰烬，被轮椅无碾过。

就在此时，左右尊使已赶到密阁外，殷晗右手执剑，寒声道：“大胆魔头，敢在藏云宗撒野！不滚出来！”

鬼都王突然止住了笑声。

他往外瞥了一眼，“啧”了一声，嫌弃道：“是哪只蠢猪在叫，聒噪。”

殷晗怒极：“不识好歹！”

鬼都王眼底尽是轻蔑，像是觉得无聊般，靠在椅背上歪了歪头，又密又长的睫『毛』抖了抖，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就是不出去。

他们越要他滚出去，他越要在藏云宗的密阁里头遛弯儿，把这群正道的自尊碾在地上践踏。

他道：“叫我哥哥来跟说喽。”

什么哥哥？

这魔头在说什么狗屁不通的话？！

殷晗看着这魔头把藏云宗的要地当成戏耍场所，已经气得想冲杀进去，而左尊使宋西临却很冷静地拦住了他，低声道：“稍安勿躁，他实力太强，切勿正面交锋。”

宋西临轻笑一声，扬声问道：“你哥哥又是谁？一只魔在藏云宗找哥哥，恐怕是来错了地方。”

“对了，你们好像不知道哥哥是谁呢。”少年像是想起什么一般，轻轻一拍双手，唇角却挑起一丝极为阴险的笑来。

他说：“哥哥，可是你们尊敬的君上，谢涔之呢。”

殷晗和宋西临面『色』同时一变。

包围密阁的那些弟子，乃是修仙界最勇猛的一支铁仞军，各个皆是训练素的上阶修士，只为藏云宗世代宗主效力。

此刻他们也都一怔。

宋西临最先反应过来，为了不动摇军心，拔出了身后的剑，冷声说了句“妖言『惑』众”，剑随意动，已率先杀了进去。

接下来便是一场大『乱』。

那鬼都王乃是化臻境的实力，只有谢涔之能与他一战，若是按照同阶修魔无敌的规律来说，谢涔之未必能与全盛时的他抗衡。

只是他刚破出封印不久，体内仍禁制，极为虚弱，即使谢涔之没来，成百上千个铁仞军加上各大派掌门，足以让他吃亏。

他狡猾得很，根本不是以真身过来的。

魔气凝聚的傀儡消散在宋西临剑下，少年得意的笑声回『荡』在整个藏云宗的上空。

“好戏才刚刚开始……”

一场大『乱』之后，试剑大会停止举行。

其他门派的弟子被遣回了各自的宗门，那一日，藏云宗的护山大阵被奔涌而来的魔族击得极为脆弱，谢涔之的师尊道云仙尊出关，亲自修补封印，各大派掌门见道云仙尊亲自出山，皆放心不少。

当年便是藏云宗前宗主谢白昀，与道云仙尊联手，布下天罗地网，再结众仙门之力，这才彻底将鬼都王压在封印之下。

此外，道云仙尊，是谢姮的师尊。

“你的道心动摇了。”道云仙尊抬手，掌心隔空放在谢涔之头顶，替他缓解心魔，语气凝重道：“你命中此劫，宜及早斩断。”

谢涔之侧颜惨白似雪，忍着疼抬眼，抿紧唇，“师尊。”

连师尊这么认为么？

“谢姮是个好孩子，唯独命格扑朔『迷』离，纵使是为师和你父亲，无看清她的未来。”道云仙尊叹息道：“当年我到她第一眼，便知她来历非比寻常，与你之间必一场死劫。”

“为师本不欲收她为徒，但劫数非人力可避，冥冥之中早有天定，纵使为师不收她，将来你们也仍旧会一场孽缘。”

“若欲避开劫数，需你亲自挥剑断情，才可成就大道。”

“是斩是留，皆由你定。”

是斩是留，皆由他定。

可他是陵山君。

斩妖除魔杀伐决断的陵山君。

他又能怎么定呢？

阿姮从决定劫狱的时候起，便从未给他留任何选择的余地了。

后来藏云宗下了一场大雪。

鹅『毛』大雪下了三天三夜，覆盖了绵延千里的东陵十三城，人忘了添衣，临到发觉冷时，才惊觉平日这个时候，谢姮长老该提醒他们添衣了。

想起谢姮，很多人都沉默了。

今日，各大派商议决定，尽快处决谢姮。

谢姮被锁链反捆着双手，脚上是冰冷的铁链。

她被人押送到斩刑台上，这是处决犯下大错弟子的地方。

她站在高台之上，头顶飘摇着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

那些人都坐在上方，没有人听过她的解释，她曾喜欢的人也在那里，俯视着即将被处决的她。

谢姮抬头望着天。

雪下的好大啊。

她还记得当年那日，是大雪天。

在藏云宗的山门外，入魔的师弟的被谢涔之一剑斩杀，她那个时候什么都不懂，站在他的身边，看着滚烫的鲜血渗透白雪，触目惊心。

她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自己了。

她抬眼，清澈的黑眸对上谢涔之的眼睛，“涔之，你要像杀了师弟一样，杀了吗？”

师弟……

她的眼睛太清澈，比火还要灼目。

谢涔之蓦地闭目。

他冷声道：“你若此刻认错，来得及。”

谢姮摇头，低声道：“说过很多遍，没有做错，可是你们都不信我。”

她今日若是活活冤死在这里，倒可笑。

如果一天，只要那么一天，他们发现她没冤枉江音宁……

他们会因为她的死而难过么？

谢姮不知道，她再不想去期待旁人的感了，只要没有期待，便没失望。

她也再不偏信任何人了。

她只听从她自己。

华芸道君盯着下方的谢姮，不知为何，看着她，她总觉得些心悸，便再不等，直接起身道：“此刻时辰已到，是尽快行刑吧。”

殷晗说：“拖久了怕是夜长梦多。”

谢涔之没有说话，他们当成是默认，华芸道君抬手，命那些行刑的弟子启动大阵。

大阵瞬间开启。

这种万箭穿心的杀阵，一共七七九道，但其实根本不需要这么多道，最开始的一击，便能直接取人『性』命。

谢姮睫『毛』颤了颤，终究还是有些害怕，紧紧闭上了眼睛。

齐阚叹息一声，转扭过头去。

聂云袖已忍受不了，捂着唇起身，落荒而逃。

很多弟子，此刻都屏息望着这一幕。

就在此时，谢涔之突然道：“等一下。”

众人都惊讶地看向他，谢涔之抿紧唇，袖中的手攥得死紧，又是再次问了她一次。

“阿姮。”他说：“只是认个错。”

场面一片哗然，华芸道君身子晃了晃，没想到临到头来，谢涔之居然会心软。

而谢涔之却谁都没看，只是紧紧地盯着谢姮。

他已近乎是放下了那些骄傲。

他在好好跟她说。

只要她肯认错。

她只要说一句已诚心忏悔，绝无害人之心，他便能力排众议，免除她的死罪。

终究是舍不得。

不知不觉，阿姮在他身边都一百年了，他记得她刚来藏云宗的样子，她连头发都不会扎，整天披头散发，像个长得漂亮的女鬼，吓着了不少弟子。

她左看右看，又跑回他的跟前，眼睛里满是期待地问：“如果成为这里的弟子，就可以留在你身边了吗？”

“你为何要留在我身边？”

“因为我……”她不知如何形容那种感觉，想了想，笑盈盈道：“因为我只要看你，就很开心。”

不知不觉，谢涔之盯着她的眼底，已逐渐了血丝。

其实他不用问了又问的。

他只是还想再等等，万一，她会因为害怕而后悔呢？

谢姮站在斩刑台上，听见他的话，又睁开眼。

她斩钉截铁道：“、不、认、错。”

认错等于承认莫须的罪名。

她绝不。

既然如此，便没什么可说的了，华芸道君唯恐谢涔之再心软，焦急地下令，“快行刑！”

话音一落，一道白光朝谢姮轰去。

“啊！”

谢姮痛苦惨叫一声，往前滚落在地。

这一瞬间，她什么都听不到了。

她只感觉浑身上下的骨头被碾碎了，喉间只有血，眼前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

是死亡的感觉。

她躺在地上，身子不自然地抽搐，眼睛盯着飘雪的天空。

血从她的身下缓缓漫出来。

“她还气，第二道！”华芸道君猛地挥手。

正常人都挨不过第一道，几乎还没有第一道没死的例子。

但无论第一道刑罚死不死，第二道必死无疑。

谢涔之身子晃了晃，体内气息『乱』涌，唇角了一丝血。

第二道白光朝谢姮拍了过去。

眼看就要碰到谢姮，头顶的天空突然暗了下来。

一道浓郁的魔气袭来，在白光即将碰到谢姮的刹那，凝结成一堵极厚的罩子，将谢姮牢牢护住。

“哗啦”一声，白光消散。

“这是……”

谁都没料到这样的变故，众人惊而起身。

黑雾缭绕中，那黑衣黑发的美少年坐在轮椅上，慢悠悠地出现了。

“可真是一场好戏呢。”

他看到奄奄一息的谢姮，眸子微动，笑道：“可惜是来迟了，不过就算来迟了，没什么。”

他的轮椅缓慢地往前，那些负责行刑的弟子惊惧无比地看着他，一步步后退。

来者不善。

鬼都王在谢姮身边停下，微微俯身，冰冷的指尖在谢姮腕脉间拂过。

真不愧是烛龙，受了这样的重击，居然比他想象的要伤得轻得多。

他一碰谢姮，谢涔之便蓦地出手了。

他气势汹涌，如雷霆万钧，瞬息之内来到鬼都王面前，鬼都王早料到他此动作，突然用力一拉，直接将躺在地上的谢姮拽到了怀里。

谢姮的眉心，正好对上谢涔之的剑锋。

谢涔之剑势一顿，收得太猛，感受到了一股锥心的反噬。

“怎么？又舍不得杀她？”鬼都王理了理怀中女子的发，慢条斯理地替她擦掉唇边的血，在谢涔之杀气翻涌的目光中，挑衅一笑。

身形一闪，他抱着谢姮，与谢涔之拉开距离。

少年唇『色』艳丽如血，嗓音忽然阴沉下来：“来这儿，可是为了送你们一份大礼。”

他拍拍手。

身后的阴灵押着一个女子，缓缓走上前来。

“宁儿！”华芸道君惊叫。

“娘！”几日不，江音宁已是蓬头垢面，吓得满面是泪，连牙齿都咯咯打着战，“娘……救、救……”

华芸道君眼看就要冲下来。

“别急呀。”

鬼都王歪了歪头，『露』出一个看似无害的笑容，“先听她说说，她到底做了什么。”

聂云袖一怔，以为她是想通了，喜极而泣，“你说！”

谢姮道：“日后你若是见到了舒瑶，劳烦代传句话，你告诉她：‘谢姮很开心能认识她，望她不要因为谢姮的事得罪旁人。’”

谢姮痛得晕了过去，醒来时，手指『摸』索着身下浸了血的干草，拖着沉重的铁链，艰难地坐起来。

她只是坐着，不说话，不哭泣。

谢姮不是谢涔之的对手。

齐阚听闻发生了什么事后，是有些不相信谢姮是妖，过来探望过她一次，但在外面看她一身魔气、满身赤纹的样子后，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

聂云袖过来看过一次，一直叫着谢姮的字，“谢姮，你一定是有苦衷的对不对？你好好去和君上求，你毕竟是他的未婚妻，他一定会心软的……”

谢姮轻轻道：“云袖，你帮我一个忙罢。”

值得吗？

如果她因此丧命，许真的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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