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不知所措间，猛地听见有人高喊“城门开了”，众人再也顾不上嗤笑，纷纷抄起各自的家伙事，向城内涌去。

后生来得迟了，又挤不过别人，无奈地叹了口气，跟在最后进了城。

“听说了吗，流贼杀进中都凤阳了，皇上大怒，一连砍了好几颗总兵的脑袋。”

“流贼不是被剿灭了，怎么又闹腾起来了，佛祖保佑，千万不要让这群天杀的再来山西了...”

在处暑这一天，天刚泛白，城门还未开，太原府城的水西门外却已人头攒动，一大群脚夫力巴把装满柴草的独轮车用杆子撑好后，就东一簇西一簇地唠着家常，眼睛总不离城门的方向。

后生正推着一辆装满柴草的独轮车过来，一见这么多人紧盯着自己，眼神更加慌乱，步子也有些理不顺，都险些绊倒，惹的众人阵阵嗤笑。

此言一出，众人刚才的凝重都消失不见，看着别人倒霉，忽然觉得自家日子也没那么苦了。

“那是他自取的，难怪庙里的和尚总说杀生是损阴德的勾当，岳砍头就是因为砍了一辈子的头，折了福寿，遭了现世报，还捎带应在他家憨小子头上，就是可惜了二姑娘，多俊的一个女娃啊...”

......

众人应声而止，一双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来路。

来人是一个后生，年纪不大，约摸二十来岁，身高体壮，脸上棱角分明，很是英武，要不是那呆滞躲闪的双眼坏了风景，任谁见了都要赞一声的。

一直到天擦黑，后生才回到家中，别看他是一个苦力，可住的一点都不含糊，三进的宅院，包铁的大门，虽然老旧了些，围墙也多有坍塌，但远不是四周低矮民房能比的。

“憨子，怎么才回来，想饿死你爷爷啊...”

后生才刚踏进门，一个凶恶的声音就从院中响起，映着昏暗的天光，能看见是一个敞着怀的汉子，大刺刺地坐在院中竹椅上，怒目瞪来。

“别说了，人来了...”

后生双手一缩，握紧了柴刀，眼中精光一闪，眸子中早已没了白日的憨傻。

他叫岳珖，老父亲就是外人说的“岳砍头”，在世时是知府衙门刑房里的刽子手，砍头无数，家境也殷实，可能真如佛门所说，杀生太多，折了福寿，知天命的岁数上染了恶疾，耗尽家财，也没从阎王爷手里救回来，老妻伤心过度，一并去了，只剩下这栋破宅院和一双儿女，孤苦无依。

儿子就是岳珖，二十岁，女儿叫岳珊，小名七巧，二八年纪，按理说就算岳砍头撒手人寰，但老大已成人，完全可以撑起掌家重担，不至于孤苦无依，可问题偏偏出在大儿子身上。

岳砍头一身好武艺，手把手的教，儿子也不会差到哪去，事实上岳珖武艺的确不差，甚至还青出于蓝，问题是出在性格上，他从小就不爱和人说话，极度胆小，语气说的重些也会被吓到，更别提和人争斗了，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自闭。

这岳砍头一去，兄妹俩的日子也不知道该怎么过。

屋漏偏逢连天雨，岳砍头去了不到一年，镇水龙王庙的‘马王爷’就上了门，拿出一张借据，说是老爷子生前欠下的，虽说人不在了，但父债子偿，天经地义，老子没了，就得儿子还，这钱得还！

岳珖那里还有什么钱啊，何况借据上的数额颇大，就是卖了宅子也远远不够，可‘马王爷’哪里肯依，最后逼着把七巧卖给他做妾，岳珖做苦力还债，才算是作罢。

事情是了了，可岳珖越想越气，以前家境殷实，老父亲哪会平白无故去借钱，摆明了就是讹诈，但他不敢与人争辩，白白吃了闷亏，急火攻心之下，没了气息。

天见可怜，在开始准备后事的时候，他又醒了过来，不过身体却换了主导，一个来自后世的996社畜，融合了两世记忆和情感后，他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

醒来后的岳珖，已经来不及怨天尤人，因为明天就是七巧过门的日子。

......

天全黑了下来，黑云遮月，四下一片雾腾腾的，三年没下一滴雨，可能都攒在了今晚。

岳珖动作很快，不多时，便做好了三个素菜，加上烧腊和酒，算是这荒年里顶奢侈的一顿饭了。

凶恶汉子配着烧腊，抿了一小口烈酒，喝的很仔细，像是要从中品出花来。

“啧啧，好酒，你小子好福气啊，明天就是马王爷的大舅哥了，以后这一片谁还敢欺负你，就是五爷我见了，也得叫一声‘珖爷’了。”

汉子斜睨着岳珖，他是马王爷派来盯人的，以防两兄妹逃跑，至于岳珖敢白天放一个男人和自家妹子独处一院，也是吃定了他不敢动老大的女人。

“五...爷，您说...的是...”

汉子忽起一脚，直把岳珖踢的倒飞出去，趴在地上痛苦的呻吟，一声高过一声。

“是你妈个球，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个东西，还想当爷，看来是我没把你伺候舒服了，憋得慌。”

汉子一口饮尽杯中的酒，抄起根棍子，就要扑上来。

可能是酒劲太大，汉子还没走两步，脚步就虚浮的厉害，身子一歪，重重地倒在地上。

岳珖又呻吟了几声，看着汉子彻底没了动静，才缓缓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脚。

此时的岳珖哪里还有一丝胆怯的样子，望着地上的人影，冷笑一声。

“大哥，这是...”

七巧听到声响，跑过来就看到了眼前的一幕，顿时吓的花容失色。

“七巧，哥不会眼睁睁地见你进火坑，这就去把火坑给砸了。”

岳珖牵起心神未定的七巧，来到后院一个隐蔽的角落，扒开盖着的大石板，露出了黑洞洞的豁口。

七巧缓过神来，猜到了岳珖的打算，于是死死地拉住他的胳膊，抽泣道：“哥，千万不要做傻事啊，他们人多势众，你斗不过的...”

岳珖心下一横，把七巧强塞进了地窖：“连自家妹子都护不住，还算什么男人，你在这等哥的好消息...如果明天我没回来，你就等风声过了再逃...”

把石板重新盖好，周围的痕迹也清理干净，岳珖又回到了屋内。

大汉还保持着原样躺在地上，岳珖抓起酒壶，撬开他的嘴，把一整壶酒都灌了进去，为了保险起见，还找来绳子，绑了个结结实实。

做完这一切，岳珖觉得有些饥饿，抓起桌上的烧腊，吃的很仔细，一直吃到了六分饱，算算时辰，离子时近了，从房梁栈子上抽出了父亲的短刀，出了屋子。

四下里仍旧一片漆黑，浓雾从土里涌了上来，好似群魔乱舞。

临了，岳珖又看了一眼地窖的方向，深吸一口气，不再拖泥带水，一头扎进了黑暗。

“都挺好。”

少女手中动作一滞，强撑出一个笑脸，可眼中的忧伤怎么也藏不住，顿了一顿，又道：“哥，以后我不在了，你得学会照顾自己，少和人置气，妹妹还有点体己钱，放在床底下了，记得拿。”

“五爷..爷，我...我...想着您辛苦，今天...专门买了烧腊，还打了...酒，绕了...远路...”

大汉一愣，随即笑了，起身走近，拍了拍后生的脑袋，满脸嘲弄，道：“呦，憨子，今天开窍了，还知道爷爷辛苦，难得了这份孝心，就不给你松筋骨了，快去做饭。”

崇祯八年，天下大旱，赤地千里。

后生满脸惊恐，声音都走了调，边往里疾走边连声道：“这就...去，这就去...”

在大汉的嗤笑声中，后生进了灶房，劈柴烧火，一个模样俊俏的少女，轻声进来，帮着准备饭食。

“七巧，白天里一切都还好吧？”

“你怕个球，闹得再凶，也打不破咱太原城，流贼再厉害，能有鞑子厉害？不管是蒙古，还是后金，都拿太原没辙，有满天神佛镇着呢！”

众人正七嘴八舌说的痛快，一个汉子嗤笑一声，拿眼睛四下一瞟，满脸不屑：“操这闲心干嘛，头前自有官老爷们顶着，有咱苦哈哈啥事？不过太原城破不破不知道，可岳砍头家铁定是要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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