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袍鼻子一酸：“郡主，金将军所求将细柳归葬金家祖坟的事情，您允准吗？”

梅郁城点了点头：“柳儿一直想嫁给若飞，这应该是她所愿，也难得若飞重情重义，你替我去告诉他，起灵之日我也要去送送细柳。”

门外传来黑袍军师问候的声音，北梁王看到他难得露出笑容：“来得正好，有件事，正要叫军师为本王周全。”

老天对宣同三镇则仁慈了很多，不过三日的雪，积得刚刚漫过靴面。雪停的那晚梅郁城做了一个梦，梦里还是那只熟悉的火凤围着自己盘旋鸣叫，黑亮的眸子里似乎满是笑意，一时间梅郁城很怕它会离开，抬手去拦时，那凤却直接落到了她手上，精巧的火红头颅贴着她的腕脉，带来丝丝暖意，梅郁城只觉得这个笑容让自己温暖欢喜，伸手去抱时，眼前的火凤却突然化作一团光晕，渗到她身体里。

违背节令的大雪断断续续下了半月，北梁王被安国郡主一槊杆打出的伤势也缠绵了大半个月，养伤的日子让他烦躁更是郁恨，这一日接了下属送来的密信，心情才算好了些。

梅郁城点了点头，将纸递还给白袍：“你按她的字细细描一张，这张给若飞吧，毕竟是柳儿的绝笔。”

她忽然想起细柳平素最爱为自己挽发，她虽然大大咧咧的，在照顾自己起居方面却是极为细心，然而事到如今，她们竟然连她那双巧手都无法找到，只能将她的残躯收敛。

梅郁城拿着梳子的手猛地收紧，梳齿刻着掌心，激起细碎的疼痛，她扬声唤入白袍：“柳儿临终留下的那张字条给我拿来，另外，你着人到镇抚司知会一下令宥，得劳烦她走一趟，将仇无名和那些百殺骑押回京师，我会给陛下和孚信兄写信说明此事。”

“好。”白袍离开后不久，白风展也来看梅郁城，看她收拾齐整，精神也不错，竟觉得有些意外，但他自然不会表现在脸上，梅郁城脸上带了一丝淡淡的笑意，一如窗外雪后初霁：

“仇非明。”梅郁城沉吟：“柳儿可能是让咱们小心仇非明，后面这个‘二’大概也是她没有写完的字，可带有这两笔的字太多了……”

“无论如何，这一战咱们胜了。”白袍叹道：“柳儿想要提醒咱们注意的事情并未发生。”

“我正打算跟你商量今日召集大家来宣威堂议事，好好打算一下后续之事。”

白风展点了点头，从袍袖里拿出一本文书：“是得跟大家好好商议一下了，这是我这几日与若飞知止一起拟定的屯兵和练兵的章程，正要拿给主帅过目。”

梅郁城展开那册子，是白风展一向端正的笔体，她浏览了一遍，突然从其中看到些很熟悉的字句，心中一动：“当初怀岫给你的那本‘山训八法’你一直留着？”

白袍听自家郡主终于有心思顾及军务了，暗自欣慰赶快应了，从贴身的衣袋里拿出那张字条递给她，梅郁城看着上面的字，对白袍道：“柳儿一向无私，她临终写下的这个仇字，定不是诉说自己的仇怨，仇后面便是一个‘丰’字，这个字似乎跟北梁那边的事情没什么关系……又或许，这不是‘丰’字……”梅郁城拿着那纸张仔细看：“这个‘丰’字，竖右面的三横很短，或许是柳儿太疼了，收不住笔，她想写的字或许不出头……”梅郁城抬头看看白袍，二人异口同声道：“非？”

承明二十四年仲秋，宣同都司、安国郡主梅郁城终于奉皇命领宣府卫部分将领回京述职，此番她并未带上宣同铁骑，一是边关比之战前依然是兵力不足，需要宣同铁骑的戍守，二是这趟回去，她是打算多待一阵子的，除了必须要带的人，梅郁城不想搞得排场太大。

然而皇城内的人似乎并不能苟同她这种过于韬光养晦的行为，承明帝在得知梅郁城已经从宣府卫动身后，便召集礼部官员，议定了在安定门迎接大军凯旋之礼，并以加急驿报通知了梅郁城。

梅郁城接到皇命，一时哭笑不得——她这次就带了二十个人回来。万般无奈下只得先在怀来卫驿馆等了一日，将自己这边的情形报给承明帝，请承明帝收回成命，让她安安静静地入城。

结果承明帝大笔一挥，让裴侯从北大营拨了一千精锐暂时借给梅郁城壮声势，在城北五里的地方候着。

梅郁城无奈，只能被迫声势浩大地，在礼部和兵部尚书及庐阳侯裴暄、后军都督府同知江忱的亲自迎接下，风风光光地进了城。

她所不知道的是，庐阳侯和江督公劝了承明帝多久，才让他打消了天子亲迎的念头。

告奠、献捷、献俘一套彰功下来，梅郁城又被自家皇兄以半副銮驾接进了皇城。

梅郁城在武英殿内由尚宫局女官服侍着换了从一品郡主的朝服才往皇城里面走——这本是她处事周全，为了不将戎装杀伐气带入宫闱冲撞了太后才特意为之，传入有心人耳朵里，又成了承明帝专宠梅郡主，是否有收入椒房之意的“证据”。

这种传闻，梅郁城跟承明帝都听絮了，莫说承明帝，就是梅郁城这个“小女子”都新奇这些人为何那么执着于猜度宫闱秘辛，是真的很有趣吗！

梅郁城也不是不知道那些人背后的小心思，但他们越说，她越要光明正大地跟皇帝亲近，梅郁城从不做那等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承明帝带着被折腾了一圈的梅郁城来到蓬莱殿内书房时，已经是正午时分，萧禹先让当值的司礼监少监高勤下去传膳，方才带着梅郁城坐定，先上上下下看了她一遍，蹙眉摇头：“又瘦了。”

梅郁城险些被自家皇兄逗笑，起身行了个宫礼：“臣妹谢皇兄体恤，我身子好着，皇兄且放宽心。”

承明帝微笑颔首，这两年来，许多军国大事已经在一来一回的密折里说通透了，何况在这“四面透风”的蓬莱殿里，方便说的也只是一些闲话：

“元日那几天你来去匆匆，我也舍不得耽误你跟侯夫人母女相聚，都没能好好说上几句话，来回几次的封赏不是被你固辞了就是分赏给众军，你天大的功劳，皇兄就不能赏赐你点儿什么了？” m..coma

承明帝是真心实意地问了这句，本打算她若再辞，就要假意嗔怪一番，却不想梅郁城答的倒也痛快：

“那皇兄赐臣妹点儿银子吧。”

“……”承明帝万没想到，梅郁城直接要银子。

“怎的？难道皇兄不舍得吗？”梅郁城以袖掩口笑了笑：“臣妹不要太多，就新铸的足银官锭一千两，不过皇兄得恩准臣妹拿这官锭融了自己铸旁的东西。”

她这么一说，承明帝更纳闷了：“莫说一千两，一万两皇兄也赏你，但你若想要银首饰，朕让司珍房按你的意思做最好的，你自己拿官银去打什么？”

“这个，皇兄就别问了，反正我自有用处，我就要一千两多了也不要，皇兄可别舍不得给。”梅郁城微微一笑，说着俏皮的话，承明帝却从她眉梢眼角看到了一丝苦涩，心中打了个点，面上只是笑着一口应承下来。

这些话，梅郁城光靠猜都能猜到，亦从未放在心上，将近两年的苦心经营，她终于将宣府重新铸成了铁板一块，清者自清，反正信她的人，始终都会信她。

梅都司有这个把握。

白风展心中一叹，暗忖哪怕自己将这些打散了换了说法，梅郁城还是能看出，当下也不藏着，点了点头：“是，而且营内几个带步军的将校已经传阅遍了，都觉得大有裨益，那本册子眼下是知止收着，昨日我们研究训练之法的时候，标下看他还专门拿了个樟木盒妥善收着这本册子。”他摇了摇头：“薛猛的刀也在他那里，我看知止这几日虽然不说，心里也苦的很。”

“是，他们三人最要好，如今就剩他自己了。”梅郁城抬眼看着白风展：“克襄，我心里还是很难受，但我不会倒下，咱们这一战失了薛猛，失了细柳，失了怀岫，他们的仇，所有阵亡将士的仇，还要咱们背起，三关不可失。”她拿起那本册子起身：“这几日，盏月和令宥都不敢对我提起怀岫和细柳，白袍甚至连我给她们起的小名都不要了，就让我叫她军牌上的名字……”梅郁城说着摇头笑了笑：“我明白她们是怕我伤心，但不提起，我依然会思念他们，所以你今天来跟我说这些，我很欣慰。”她看了看白风展，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小猫告诉我，怀岫临终时说今后我每一次挥刀都有他一分力在，我想就是这个道理，他们未竟的心愿还需咱们扛起，你有机会时替我将这话也带给知止。”

春季猝然爆发于宣同三关的战役，最终以大周全胜结束，北梁王逃回漠北，大周军队权衡双方兵力和突然出现的奇异暴雪天象，便没有贸然追击，有人说是北梁王天命未尽，可对于拓跋飞龙来说，在牲畜孕育幼崽的暮春里下的这一场雪，对于北梁所造成的伤害，并不比王庭被人端了轻多少。

白风展点了点头起身，梅郁城闭上眼睛，再睁开已看不到愁苦：“走吧，击鼓聚将。”

宣府之战尘埃落定后的一月间，宣同都司梅郁城向承明帝先后上了三道奏折，请求招募新兵，屯垦荒地，与塔鞑重开边市贸易，承明帝一一允准了，而且还在京营大军撤回后，从山东都司和辽东都司各为梅郁城调了一万精锐，暂时填补兵缺，增强宣大一线的戍防。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塔靼王托卡萨似乎是打定主意要将国运赌在北梁身上，撕毁了之前与大周重开边市的议定，据线报说似乎还要退回大周圣祖皇帝册封亲王的宝印宝册，彻底与大周决裂，不过被小王子伦达鲁一封“谏疏”给压下了，大周刚刚与北梁决战，宣大延宁一线兵力不足，便没有对托卡萨的行为进行敲打，而选择坐视小王子与他父王的对峙，不过私下的一些联络和保证，承明帝还是放手交给了梅郁城去做，甚至大周朝廷内竟有传闻说梅都司在这一年内，曾多次在宁夏镇暗中会见伦达鲁，不过大多数人都将之列为有心之人恶意中伤之类。

梅郁城的大胜和再度“得宠”，也引得朝堂一番瞩目，不过再多猜度也影响不到远在宣府的梅郁城。宣大总都司梅郁城在宣府一战后并未回京接受封赏，而是一直留在宣府，春去秋来，一年轮转又再一个春夏，宣府外的战场已经重新变得郁郁葱葱，看不到铁蹄践踏的痕迹，将近两载时光，梅都司仅在年关短暂地回京面圣，探望了一下母亲，朝中也不是没人说梅郡主太不吃亏了，明明北梁已经被打得抬不起头，塔鞑一时也是稳妥的，她还是这样急不可耐地找承明帝要钱粮兵马，扎在边关汲汲营营，不过是为了自己弄权而已。

梅郁城猛地睁开眼睛，眼前是熟悉的帐顶，外面天光大明，似乎是连日的大雪终于停了，梅郁城起身披上衣服，推开了轩窗，清冷的晨风吹进来，让她的精神为之一醒：正如花逸卓所说，自那日起，她的经脉迅速恢复了起来，功力亦是更盛受伤之前，可这逃出生天的代价，对她来说却是难承之重。

梅郁城坐在床上运功行气循环了一个小周天，感觉经脉的伤损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便起身穿了官服，再坐到镜前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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