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兰若闻言笑道：“难得你有心了，其实我母妃也不爱那些身外之物，你若真要尽一份心意，那便……”她凑到梅郁城耳边，嘀嘀咕咕说了几句，二人一对眼神便笑着相携往正殿去了。

存心殿上，越王和越王妃排下宴席款待梅郁城和“裴昭”等人，虽说是家宴，毕竟是亲王排场，一时也是美酒佳馔不绝，觥筹交错间，梅郁城敏锐地发现越王似乎对装作裴昭的皇帝特别感兴趣，不断举杯问他京师裴府的一些事，还有他在大同的那些事情，听得梅郁城一阵阵紧张，可几次打岔敬酒都拦不住，也只能静观其变了，心说好在老王爷没问塔靼的事情，不然皇帝怕是真的要招架不住。

梅郁城没有猜错，来人正是安江郡主萧兰若，此时她拉着梅郁城的手，上下打量，笑启朱唇，带着些云桂口音的官话如连珠炮一般：“还真真儿是我心里的样子，我早听说过妹妹，听说那些个北梁鞑子都被你给打服了？我还说父王也难得上京，我怕是一时也见不得你，哪儿成想今年你就来了？”她这么笑说着拉住梅郁城的手就往外走：“时辰刚好，跟我到存心殿去，我给你留了许多好物件。”

梅郁城虽然也不是个爱拘礼的性子，可安江郡主这样热情还是让她一时难以招架，更是有些懵，好在不多时便看一人迤迤然跨过门槛快步上前，对着梅郁城行了个平礼，梅郁城看他常服上的麒麟补子就知道来者是谁，赶快也还礼，寒暄之下果然是郡马陆将黎，这位陆驸马看着倒是沉稳随和之人，轻拍安江郡主的肩膀笑道：“兰若，你这样还不把梅郡主吓着，不得细细说明再邀人家去？”

梅郁城心中一阵好奇，起身打开了房门，便见一位身着绿罗织金璎珞八宝团凤纹通袖袍的明丽女子大步流星地进了院子，繁复的礼服和配饰也无法禁锢住她的飒爽风姿，令梅郁城见了心中一爽，顿生结交之心——她此时自然也明白了这位是谁，赶快步下台阶相迎：“不敢，小妹梅郁城见过郡主姐姐。”

梅郁城只能再三谢过，二人又去书房坐着说了会子话，聊的不是什么刺绣女工云桂风物，而是九边形势，此次讨逆之战该怎么打，梅郁城方才知道，原来大周除了自己，还有这么一位擅长排兵布阵的妙女子，一时生出相见恨晚之叹，大半个时辰后，便有侍女来报，说越王老殿下请贵客快到前殿赴家宴，梅郁城拉着萧兰若的手，方才想起刚刚一件为难事，此时倒是找对了人问，当下压低声音道：“王姐，刚刚无意中听到院子里的侍女们闲谈，才知道今日竟是王妃娘娘的寿诞，却还要劳动娘娘为我们周全，小妹有心奉上贺礼，但随身之物都不合适，又不是认真备下的，太过不敬了，实是有些为难……”

当梅郁城陪着萧兰若来到存心殿她出嫁前住的西侧殿，看着她一样样拿出那些物件，摆了一床时，一时心中温暖，更是感慨世事奇妙，她镇守北地，安江郡主镇守西南，若非同为国事，怕是一辈子都没有见面的机会，可她居然会只因觉得会与自己投契，便做了这么多……

梅郁城一时眼眶发麻，上前拉起萧兰若的手：“王姐，郁城何德何能……”

推杯换盏间，梅郁城挨个敬了一遍酒，也果然没有在席间看到那位传说中的四绝公子，平楚郡王萧泓。

“王姐为何不给我写信……”梅郁城说出这句的一瞬间突然就明白自己说错话了，她二人同为边将，一南一北，若真的鸿雁传书，即使自己坦坦荡荡也一定会被有司察觉，遭人忌惮，很明显萧兰若也听出来了，却是一笑掩过：“那多麻烦，这不老天爷就把你给我送来了吗。”

梅郁城这才笑着随她看了那些尘封了数年甚至十余年的宝贝，从豆蔻之年存下的一枝宝剑形状的白玉发簪，到出嫁前得的一对南洋细剑，梅郁城本有心推辞，萧兰若却老大不愿意，只教她定得收了，哪怕待战事平定，自己再拿海船给她捎去也无妨。

酒至半酣，老王爷终于算是放过了“裴昭”，梅郁城心说幸好皇帝的酒量还是不错的，此时依旧一派平和。

看看上位，她与安江郡主一对眼神，得到对方肯定的示意后，方才起身，对着越王和王妃款款一礼：“今日承蒙王爷和王妃娘娘盛情款待，侄女儿也听说今日是王妃娘娘的寿诞之日，郁城事先不知，也未备下贺礼，但也想尽一份心意，听闻娘娘喜观剑舞，郁城虽剑术拙劣，也想一舞娱亲。”

她这一言出口，越王和王妃俱是喜出望外，赶快命廊下王府乐工奏乐，梅郁城拿了安江郡主事先给准备的双剑，踏着吉乐舞蹈一曲，虽然她并未仔细习过舞，但到底是妙龄女子，身上又有超卓的剑术功夫，一曲舞毕自是满室皆惊，越王及王妃更是赞不绝口。

萧兰若看她眼眶发红，先是愣了愣，又笑了：“我刚刚着三不着两的，吓着你了吧，我实是太欢喜了，原本以为这辈子根本见不到你。”

梅郁城此时心情尚未平复，听她这么说自然有些动心，可又觉得自己一个外人，大晚上的在越王府里乱转不太合适，白袍看出了她的犹豫，便拉着那侍女笑问道：“我们也不好多劳动你，那园子里可容易迷路？若是不好走，我们在此处散散也就是了。”

那侍女笑着福了福：“无妨的，我们王爷喜欢简单的布置，那园子里花木虽多，却没什么岔路，也无大的暗河水池，况且一向是有花房上的侍从伺候着，郡主若要去，奴婢为您带路就是。”

梅郁城一听这才放下心，笑着点点头：“无妨，你去忙吧，我们自己转转就回去。”

那侍女便笑着福身离开了，梅郁城整了整裙子，带着白盏月出来，沿刚刚说过的小路走到存心殿后面，穿过一道月亮拱门，眼前景象令二人一时说不出话来，许久，白盏月方才笑道：

“幸亏听了刚刚那姑娘的话过来看看，不然怕是一辈子都无法见到此等盛景了。”

梅郁城看着她笑嗔了句“眼皮子浅的。”自己也为这冬日里逆季盛开的满园花树折服。

“怪不得人说上关风，下关花，大理果然是风花雪月之城。”她缓缓穿过那些雪白艳红的山茶，若说这些在北地别的时节还曾见过，那层层叠叠如粉色云朵，开得对面不见人的冬樱却是前所未见的。

虽为盛景心折，梅郁城也不敢多流连，带着白盏月散了散酒意就打算回去，却不料刚要转身，眼前突然一花，一团白乎乎的东西窜到面前，吓得白盏月将梅郁城往身后一挡就要出拳。

“别。”梅郁城赶快压住她的手：“是只狸奴。”

白盏月定神一看，果然只是一只米白色的长毛猫儿，只是这猫过于硕大，几乎跟中等大小的狗差不多，乍然窜出的确吓人一跳，此时乖乖巧巧地蹲在二人面前舔着爪子，看上去十分可人怜爱。

白盏月收了拳头蹲下，试着摸了摸它头顶，那小狸奴似乎十分受用，两只耳朵都顺到了脑后，侧头拱着她手，白盏月又挠了挠，它便十分悠闲得眯起了眼睛，喜欢得白盏月小声笑道：“好乖，眼睛还一蓝一黄，是个狮子猫呢，不知道是不是王府里的狸奴”。

“它那么乖巧干净，大约是王府内豢养的。”梅郁城也喜欢这些猫猫狗狗，在宣府养了阿旄，却一直无暇去聘一只狸奴，此时看到便宜猫儿，也动心想要上前摸一把，可就在此时，花园另一端突然传来人声。

“这小东西，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害的咱们还要出来寻它。”这一句听着是个十分年轻又沉稳的男子声音，梅郁城大略明白这应该是府内侍从出来寻这狸奴了，刚要让白盏月将小狸奴给抱过去，对面更近的地方却响起了另一个声音，让她顿时忘了今夕何夕，身在何处。

“谁让你吓唬它，我们猫饭吃得好好的，你这么大一条突然推门进来，要是我我也得跑。”这也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听着是与安江郡主差不多的那种带着云桂口音的官话，温润随和且带着几分笑意，可这个声音入耳，不但梅郁城愣住了，白盏月也缓缓地站了起来。

若不论口音，这个音色和语气，实在是太像一个人了，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甚至不该出现在人间的人。

梅郁城立在并不寒冷的大理冬夜中，周身却不知为何起了一身栗，白盏月拉住了梅郁城的手，惊觉她居然在微微颤抖，忍不住攥了攥她掌心，梅郁城突然转头看着她，目光灼然，看得白盏月一阵害怕。

“你也听见了是不是，这个声音……是他！”梅郁城虽然压低了声音，可话语中的兴奋却是压不住，白盏月一时心疼，也明白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不过是梅郁城一时痴念，赶快握紧了她手摇了摇头，此时刚刚那两个声音又在远处响起，似乎是在呼唤着……

“阿京……阿京，赶快出来……”声音渐渐远去，梅郁城突然甩开白盏月的手，沿着小路追了过去，白盏月一时无奈，又不敢喊，灵机一动俯身抱起那猫儿就追了上去。

梅郁城一路循着声音追，却是被连绵的花树所阻，仿如闯八卦阵般，那个熟悉的声音也是忽远忽近，终于听着就在近处了，却隔着厚厚的冬樱花树，看不分明，只看到一片月白衣袂从绯红色的花树缝隙里不断闪过，款款而来，梅郁城迎着那衣袂的闪过的方向，一路跟着绕过一片山茶花，总算在树的缝隙里看到一双眼睛。

眼为心之贼，她从那双眼里看到了自己，并非是自己的身影，而是瞬间的惊喜，便如自己刚刚那一瞬，也定是这样的眼神。

几步跨过花丛，她终于对上了这双眼睛的主人，月华下，面前人一身月白织金圆领袍，头戴玉冠，胸前与两肩俱有织金团龙，在这个王府内，能穿这样常服且梅郁城还没见过的，就只有一个人。

此时对着此人，梅郁城才明白“四绝公子”之“容”是何意，可哪怕对着这张如月下谪仙般的面容，梅郁城也只觉得遗憾，因为这并非是记忆中的那张脸。

梅郁城想了想，这张脸不是属于他的，该是真正的那个“四绝公子”。

这样一番景象落在匆匆而来的白盏月眼中，却完全是另一种情形，一时失落又尴尬，白盏月替还愣着的自家郡主对面前二人抬手道了个万福，灵机一动将猫儿举起：“对不住，我家郡主捡到这只狸奴，听公子似乎在寻它，便赶着送来。”

对面之人微笑开口，虽然明白并非同一人，那温雅清冽的声音还是让白盏月心中一痛，暗道一句“太像了”。

“多谢，的确是小王的狸奴受惊逃走，没想到惊了二位。”眼前的翩翩公子抬手行了个宫礼：“在下萧泓，敢问两位姑娘芳名？”

白盏月听他自报家门，自家郡主却毫无动静，心知她定是还没回过神，赶快将那狸奴交给他身后侍卫模样的人，再行礼道：“宣府卫千户白盏月见过三殿下，我们郡主乃是……”她话没说完，旁边却响起自家郡主的声音：

“宣同都司，梅郁城。”

梅郁城这才回过神来，只拿了一块那白色绘着梅花的糕点放在盘中，却一直舍不得吃，时不时就端详两眼。白风展见她如此，心中也是一阵唏嘘。

梅郁城心中有事，加上刚刚为王妃舞剑，渐渐就觉得有些酒意上头，便向越王行了礼，叫上白盏月出门更衣，出了存心殿就有王府的侍女来引着一路往更衣之处去，梅郁城收拾了一下，又拿温凉的水洗了手和脸，顿觉神清气爽，那侍女也是个伶俐的，看出她是酒意上头，便行礼笑道：“郡主，从刚刚咱们过来的那条穿花小巷再过去就是王府的后花园了，您若还是觉得闷气，不妨去转转，我们大理的花可是有名，眼下正是茶花和冬樱花盛开的季节，园子里可漂亮了。”

梅郁城回到座位，少时用完主菜，便有侍女款款而来，端了一大盘点缀着鲜花的点心奉于王妃座前，有口舌伶俐的上前说了吉祥话，又道：“王妃娘娘，这四时平安花饼乃是小王爷今日午后亲手所制，着奴婢等人奉于娘娘驾前，愿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王妃看了看越王，一时欣慰也唏嘘，二人取了些点心，便令侍女们奉于各位宾客座前。

申时末，梅郁城稍事休息后换了身便于赴宴的常服，刚束好革带，便听庭院里响起一阵脚步声，伴着爽朗笑语：“我那个常胜将军郡主妹子呢，在哪儿呢？”

见那精美的银盘被呈到自己面前，梅郁城心中暗赞那位平楚郡王用心良苦，可当她将目光投在那些糕点上时，心中却是一阵恍惚——那盘中糕点显然是按照四时花木来点缀的，正中间两排的藤萝糕上印着夏季的紫藤，玫瑰饼上画着火红的玫瑰，另还有一排代表春天的杏花图案糕点，而在最左侧排着的雪白糕点上，寥寥数笔勾勒出一枝寒梅，不过于方寸之间，却是风骨尽显。

梅郁城明白世间梅花枝大多都是此等画法，可她却无端想到了当初常吃的那些运司糕。

坐在梅郁城身边的白风展见她愣神，顺着她目光看向那银盘，顿时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马上低声唤了她一声：“郡主，侍女还等着您选糕点。”

安江郡主闻言也笑了，拉着梅郁城的手道：“是了，怪我没说清楚，妹妹随我来，咱们边走便说。”

梅郁城虽然对她的热情摸不着头脑，但也明白安江郡主没有理由为难自己，也就客随主便陪她往外走，快到存心殿的时候总算是听明白了，居然是这位兰若郡主总是能从自家父王的话和昭告天下的封赏军报之类的讯息里听到梅郁城镇守宣大都司，抵御北梁的战绩，因为她自己也颇为喜好军务戎机，且擅长带兵，久而久之居然将梅郁城遥遥引为知己，总觉得整个大周宗室内唯独自己和梅郁城是带兵的女将，对与她相交心向往之，不但总盼着能见上一面，得了什么好物件尤其是兵刃，总是要给她留下一份，十数年下来，居然积了一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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