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鲜卑族都不爱读书，父王是个例外。他自己喜欢读书，还请了私塾先生来教我们兄弟。我小时候这一段没背出来，被先生打过手心，所以记得牢。”

“你看圣人都这么说了，所以你不要灰心，要学会忍耐。”

在沐弘看来，局势已经明朗：趁上庸王的人马还在山里转悠，吴王一路南行，抵达秦国。秦王苻坚胸怀大志，一心想要并吞天下，得了这位神助攻，定然发兵攻打燕国。吴王对燕国的军政防务了熟于心，带领秦人一路摧枯拉朽，直抵邺城，把皇室一网打尽，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了却心头之恨。

想到这里，沐弘不禁长叹一声。转念一想，历史已经确定，燕国总归是要灭亡的，亡在吴王手里总比亡在别人手里要好——吴王是鲜卑人，且心怀仁义，不至于对同胞大开杀戒。皇室成员肯定是完蛋了，但老百姓或许可以免遭屠戮。

两人处理完遗留的痕迹，当即离开，另找过夜的地方。沐弘担心慕容麟夜里纠缠，建议连夜赶路，去和路平他们会合。所幸月光明亮，不需要火把照明也能看清道路。溶溶月色下，两人并鞍缓行，默默无语，在北斗星的指引下，前往有熊冬眠的山谷。

“是吗……”沐弘尴尬地抓抓后脑勺，“你还读过书？”

沉默了一会，慕容麟承认，“是啊。有那么一刻，我差点控制不住，想要放下一切，去追随父王……”

“你想走的话就走吧，王府这边我再想想办法。”

“我会尽力忍耐下去……”

沐弘看到他脸上的惆怅，安慰道：“孔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也，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那是孟子说的。”慕容麟纠正。

“不要动不动就寻死觅活，不要轻易放弃生命。”

“我尽力……”

“这段时间很难熬，但不会太长。”

“我不走。”慕容麟断然说道：“我不能连累你，也不能丢下娘亲。”

“这么说，以前你一直在怀疑我？”沐弘惊讶道，“你这个多疑的家伙。”

“我从云端跌进地狱，身败名裂，原先围着我奉承我的人一个都不见了。只有你，不怕牵连，不计代价救我性命，你到底图什么呢？我实在想不通，除非你是真心喜欢我……”

操，怎么又给他绕到这上面来了。沐弘心里暗骂。喝一声“驾！”策马走到前面，不再理会他。

天明时分，他俩找到路平的宿营地。沐弘奔波了一天一夜，累得全身像散了架。远远望见篝火和帐篷，硬撑着的一口气立刻散了，从马背上滑下来，瘫在地上起不来。伙计们飞奔过来，把他抬到火堆旁，送上热汤热饭。沐弘喝了一碗热汤面，才缓过劲来。他原本担心慕容麟重伤初愈的身体会支撑不住，却见他稳稳地站在一旁，腰背像标枪一样挺直，看不出疲惫，不禁暗自称奇。

沐弘在帐篷里睡足一整天，全身舒泰。醒来时听到外面人声嘈杂，起身出去察看。

天色已黄昏，一群人围在一起，笑语喧哗。路平见他出来，忙跑过来扶他，笑道：“东家，快来看这稀罕物。”

大车上堆了小山一样的白色物体。沐弘走到近旁，才看清是头大白熊，体格硕大，皮毛浓密厚实。

路平说：“托东家的福，今儿个猎到了一头罕见的白熊。”

沐弘说：“我有什么福分，是你们有本事。”

一名伙计笑道：“我们在山谷里搜了两天，毛都没找到一根。东家一到，我们就打到了这头熊，浑身雪白，没一丝杂色，实在是百年难遇，怎不是东家带来的福份？”

沐弘问：“这么大一头熊，你们是怎么打到的？有没有人受伤？”

另一名伙计回道：“这头熊在山洞里睡得死沉死沉，我们在外面敲锣打鼓放鞭炮都吵不醒它，后来只能放火，用烟把它薰出来。它一跑出洞，就掉进挖好的陷阱里，根本爬不出来，左冲右撞，大声咆哮。我们拿长枪从它嘴巴里捅进去把它捅死，全身的毛皮完好无损。”

沐弘心念一动，说道：“太好了，这头熊打得好，我正要派上用场。”

第二天，他们换了一处地方围猎，一上午打了十几头黄羊狍子，满载而归。

围猎时，路平少了一只手，无法开弓，只能拿着猎叉帮忙驱赶。慕容麟只是安静地站在外围，偶然出手，一击必中。

沐弘回想起慕容麟带他出去打猎那次，全场都是他的声音，呼喝叫嚣，指挥若定，有如大将军一般威风。

那些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那些在阳光下肆意绽放的欢笑，在严酷的冬日里，已全部凋零。

围猎结束后，众人吃过一顿丰盛的烧烤，打道回府。

临上官道前，伙计把一头受伤的黄羊割开喉咙，接了一大盘血，把慕容麟从头到脚泼了一遍，让他躺在堆满猎物的板车上，用一条麻布盖住。

入城时，城门口的人群都来围观大白熊，啧啧称奇。

一名守军指着麻布问道：“下面盖的是什么？”

路平掀开一角，露出半身血污，答道：“猎熊时折了一个伙计，把他带回去安葬。”

守军瞅了一眼，笑道：“真是个倒霉蛋。”

路平附和道：“可不是，够倒霉的。”

众人回到火锅城，慕容麟洗去血污，换了伙计的衣裳，跟着送货车回到王府，把大潘换出来。

沐弘命人剥下熊皮，找手艺高超的皮匠鞣制。割下熊胆，砍下前掌，放在精美的盒子里带回皇宫。

回到住处，内侍连忙上来请安，接过他手里的盒子。沐弘几天没有回来，走进大堂，感觉变化很大，差点以为走错了地方。叶玄哭丧着脸跟在后面，禀告道：“中山王得知大人又出去打猎，雷霆震怒，把大堂里的家具摆件全部打个粉碎，奴婢们只能清理出去。”

“空旷一点挺好。”沐弘不介意，“放着那些东西也没什么用，每天还要擦灰。”

“大人这里原本活就不多，现在灰都没得擦，奴婢们就没事可干了。”

“没事干就歇着。”

“大人对奴婢们真是太好了。”

叶玄跟着沐弘入内，伺候他沐浴更衣。沐弘看到他脸上带伤，问道：“你怎么了？”

“奴婢把大人留下的话禀报给中山王，中山王听了赏了奴婢两记耳光。”叶玄摸了摸脸颊，“这是被王爷手上的扳指刮破的。”

沐弘摸了块银子给他，“难为你了。”

“不算什么，”叶玄说，“都是奴婢份内的事。”

沐弘美美泡了个澡，洗去尘土和疲惫，换了官服，穿戴整齐，命叶玄捧着装有熊胆和熊掌的大盒子，一起前往圣寿殿。

“你要相信我。”

“我相信你。从今天起，我毫无保留地相信你。”

“是吗……”

“最多不会超过一年。”

显原陵不是久留之地。

“是吗……”

“我不能知道全部的事情，但可以算出其中的一部分。”

“你哄我呢。”慕容麟“噗嗤”笑了起来。

“你叹什么气呢？”慕容麟问。

“刚才有那么一刻，我觉得你会放下一切，去追随吴王。”沐弘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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