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筝不认为王女好是在意自己面容的人，珍爱自身美貌的人不可能成为掌权者。掌权者，尤其是实权者，每日案牍劳形，能保持正常的作息与按时用膳就已经谢天谢地了，着实不可能有精力与时间花在美容上。

美貌是权杖上开出的花，而非权杖，而取舍也不难，至少辛筝觉得这很容易做取舍:美貌可弃，权力不可舍。

外部稳定的时候搞血缘世袭没什么, 但压力严峻时还这么搞就很想不开了。

王女好的预定储嗣地位无关血缘, 而是源于自身, 虽非龙伯官吏中最德高望重的, 但她很优秀, 而且年轻，若无意外，现任王死的时候她达到的高度足以继承王位。当下阶段在排她前面的竞争者全都比她年长, 除非王发生意外, 否则王死的时候他们哪怕不死也一定老迈不堪, 反倒是王女好正当盛年。

血缘世袭最大的问题便是再英明神武的明君也不能保证自己不会生出个智障来, 尤其是历史已经充分证明, 明君的子嗣不是庸君便是昏君，甚至暴君, 同样英明神武的案例翻遍元洲万载历史也不超过一掌之数。

涂抹胭脂没什么，但要涂抹得这般好必是费了许多心思。

哪怕立场不同，辛筝也不免对王女好心生佩服，这职业素养着实过人。

见到王女好时辛筝不由得打量了一番王女好。

王女好同样做为掌控权力者，自然也是有取舍的。

时值暮秋上旬，但会盟的地点在姬水之南，曾经的沃西北境，地理纬度，比辛原还要北一些，冬季本身就来得更早也更漫长，再加上小冰期，会盟的前日夜里便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小雪。

萧瑟寒风不免影响到脸上涂抹的胭脂，细看便会发现王女好用了胭脂。

舍弃了美貌的人突然捡起美貌，不是脑子抽了便是气色实在是不太好，为了遮掩真正的气色而临时捡起。

想想王女好这几年过的日子，精气神能好很正常，但辛筝一点都不同情王女好，王女好再怎样也没她狼狈。

龙伯的基础体温比人族要高，这也使得龙伯比人族更耐寒，同样的季节，辛筝已裹上裘袍，君离为了以防万一还给她裹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与她呈鲜明对比的是王女好仍旧一身单薄的葛衣，却一点都不觉得冷。

王女好芳龄四百岁, 虽然用年芳来形容四百岁不太恰当, 但对于龙伯而言，四百岁还真就是年芳，龙伯的五百岁换算成人族年龄相当于二十几岁。因而从外表来看王女好非常的年轻，看着非常的有精神，仿佛一点都没受到沃西战争惨败的影响，但禁不起细看。

辛筝要钱，王女好非常大方的表示:既然你坚持，那貊国的国库向你敞开，随你搜刮，你能搜刮出多少全给你。

不怕流氓会武力就怕流氓死猪不怕开水烫，面对摆出了死猪不怕开水烫姿态的王女好，辛筝莫名的恍惚，战争胜利的这方不是自己吗？为何感觉对方比自己还有底气？

谈不拢的结果便是本来可以直接签订的盟约又回到了漫天要价坐地还钱阶段。

谈判具体怎么谈由双方带来的专业团队谈，辛筝与王女好只是负责量定谈判底线与签字的工具人，因而双方相对都很闲，至少前期都很闲。

王女好在谈了几天后察觉辛筝似乎不是来痛打落水狗的，表情辛筝捞油水的方式龙伯也可以受益后精神状态瞬间恢复到巅峰开始踅摸辛筝的思路与龙伯如何从中获取更大的利益，便不闲了。

只有辛筝从头到尾都很闲，时不时让安澜给自己当向导跑到龙伯的聚落里溜达。

对于辛筝的行为君离忍不住提出异议。“若龙伯趁此机会刺杀你怎么办？”

“我这不是带着安澜吗？”辛筝道。“哪怕是门面装饰，她也是雪国名义上的王。”

龙伯诸国都要遵守龙伯宪典，龙伯宪典凌驾于诸王之上，但这并不代表诸国可以随随便便放任兄弟之国的王在自己地盘上出事。

“而且，我没打算要回许阴和姬阳，只要龙伯愿意在谈判中拿出足够的利益，还是能够保住这两块地方。”辛筝道。“可我若有个三长两短，薪火军一定会打过来，貊国不仅要吐出许阴与姬阳，连狭原其余的地方也要失去。相信我，哪怕这会儿王女好恨我恨得牙根痒痒，她也比很多人族更不希望我有三长两短。”

君离思考了一会儿，仍旧觉得不放心，但辛筝坚持要到处转转，他也没办法，只能加强护卫。

两大一小将龙伯的饮食种类给吃了遍时，唇枪舌战大半个月新的盟书也终于出来了。

首先是土地方面的问题，原本属于沃西的许阴与姬阳两个地方，辛筝不和貊国计较了，以后归貊国，但姬阴，也就是姬水南边的土地得还给人族。鉴于姬水以南的土地有一半已经被薪火军给打回来了，龙伯只需将剩下一半还了就行，以后人族与龙伯以姬水为界，睦邻友好。

其次是交换俘虏，辛筝没杀俘，王女好也同样将俘虏的命给留了下来，正好进行交换，一个龙伯俘虏换十个人族俘虏。

王女好觉得这交换条件一点不公平，奈何自己是战败方。

再次是人口问题，辛筝愿意将沃西境内散落的龙伯人口还给貊国，但貊国也要将貊国许阴与姬阳的所有人族人口还给人族。

第四是貊国这些年给人族造成了太多的损失，必须赔偿，林林总总算下来是一个天文数字，卖了貊国都还不起，因而人族大方的允许龙伯分期还款。当然，要收利息。

第五，还是赔偿，只是这部分的赔偿不是钱，而是物，龙伯未来一百年每年都要赔人族五百墨云踏雪马，两千匹荒原马，一万匹普通良马，五万只羊，十万头豚，十万头豨，十万头牛。

第六是通商，双方用心且细致的拟了近两百条通商细则，总结一下的话大抵就是双方在边境设置榷场互市，龙伯可以限制粮食进口避免人族的粮食影响到貊国正在萌芽的农业，但其它商品不可以限制，可以对人族的商品征收关税，但只能低关税，至少在五十年内只能低关税，不能高于辛筝定的一条线。除此之外还有一大堆或对龙伯有利或对人族有利的条款，各有利弊，但因为不分伯仲的缘故也算公允。至于有没有埋什么陷阱，双方只能确定自己埋的什么陷阱，想确定敌人埋了什么陷阱就只能等待时间风化掉表层的掩盖。

第七，介于双方各有各的钱币体系，为了方便商贸往来，需要铸造一种能够与双方的钱币都挂钩的新钱，经双方友好的讨论，决定新钱为金币，兑换比例为两枚新金币等于一枚新金币，五枚貊国金币等于一枚新金币。

补充:龙伯给人族的赔款如果折算成钱还的话必须用新金币还。

第七，因为人族不准备痛打落水狗的缘故，以后狭原这块地域的格局就从羽族势大人族势弱的并立格局变成了羽族、人族与龙伯三足鼎立。人族与龙伯日后当为手足之盟，共进退，至少在狭原要共进退，其余方面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盟书林林总总三百多条，大抵是有史以来内容最长的盟书。

按着传统，盟书或刻于玉器上，或铸鼎，再举行祭祀定盟，但盟书长成这样，走这个流程双方未来数年也不用干别的了，哪怕不考虑时间问题，仅是玉器和铸鼎的料也很花钱，双方都舍不得。

盟书写在纸上倒是便宜了，但纸又保存不了多久。

将盟书和重要的事情刻在玉器上，铸鼎铭记虽有炫耀财富的意味，但更重要的目的还是这样能够保存得更久，便于后人对着玉器和铜器启蒙和学习历史。典型例子便是人族很长的岁月里用来启蒙读书的教材就是铜鼎，鼎上有字，可以对着识字，鼎上记载的都是以前发生过的事，有内容的字学起来更有趣味性。除了教育，鼎还可以用来烹饪。

其它种族在文明早期多有铸鼎的历史，一鼎多用，物超所值，就是成本太高，因而在有了替代品后铜鼎迅速惨遭淘汰。

磋商之后双方迅速达成一致:折中一下，将盟书写在羊皮纸上。

定下盟约并不代表就可以放松了，三百多条的条款要落实，双方都有得忙，光是第一关交换俘虏和人口就很麻烦。

俘虏还好，家在南方的，可以等开春以后回家，但那些原本就生活在许阴和姬阳的，得重新安置。

清点人口，丈量土地，规划道路和水利修建，筹备商贸之事，以及龙伯的牛马送过来后怎么安排....还有最重要的问题——军队。

不和异族打了，薪火军自然要解散，军卒如何安置是个问题，这些年因为战争的关系，沃西的军民比例达到了一个可怕的境界，而裁军不管动那个地方都会影响到一部分人的利益。

辛筝思忖一番的结果是沃西的军队编制只剩下足够保卫自己的规模，超出的部分一半调去兖州，一半解甲归田，为了安抚卸甲的军卒，辛筝给了军卒额外的待遇:免三年税赋。

龙伯的牛到了后辛筝并不打算让国府自己吃下，而是打算卖给庶民。

牛来了以后将牛根据年龄、健康状态等因素综合评判个三等九品，每个等级定价都不同。

庶民提前去官署申请购牛，考虑到庶民不可能一次性拿出哪怕是买下下品牛的钱，因而牛来以后分期付款，每年缴一笔牛税，直至还完买牛的钱为止。这期间官吏会定期检查庶民将牛照顾得好不好，若是照顾得不好，那官府会将牛拉回去，钱退回，同时将人拉进购牛的黑名单。若是照顾得好，并且牛经常生牛犊，官府会减免牛税。

为了防止有人多购牛做二手生意，每户限购一头牛。

辛筝允许现役军卒和退伍军卒优先购牛，并且每户可购牛两头。

诸如此类的安抚政策一大堆，确保兖州同西边诸侯们打生打死时沃西不会出乱子，不要求沃西成为重要的兵源地，起码也要成为重要的后勤粮仓。

要忙得事太多的结果便是辛筝发现签了和平盟约后自己比寻常更忙了。

瞅瞅自己案上永无止尽，批完一堆还有一堆的公文，再瞅瞅每天都有时间跑自己自己跟前抚琴的君离。

凭心而论，君离的艺术资质比她好多了，她也就吹个牧笛，来来去去只会辛原牧人吹的那几只曲子，但再美妙的音乐也无法治不了心里不平衡。

辛筝忍无可忍的跑出书房问在院中梅树下抚琴的君离:“你没有公文吗？”

“今天的公文已经处理完了。”君离非常轻松的道。

“你速度还挺快。”辛筝佩服道。

君离解释道:“也不全是速度快，主要还是我现在只负责军务，不像以前什么都要管。”

现在什么都要管的是辛筝，处理公务的速度在之前的十几年里练了出来，需要管的事情却少了至少一半，空闲时间自然也多。

辛筝哦了声，问:“那你干点啥不行为什么要跑到我面前晃悠？”

君离迟疑了下，问:“不可以吗？”

“不可以。”辛筝道。

君离懵然。“我以为音乐会让你精神舒缓一些。”

“你的琴声很好听，的确让我精神舒缓了。但你的悠闲更刺激我，我每天累死累活却见你如此悠闲，心里不平衡，很不平衡，压过了琴声带来的舒缓。”辛筝道。

君离愣住。

辛筝由衷道:“不想我哪天控制不住宰了你的话就不要在我面前这么炫耀。”

“....你误会了，我不是在向你炫耀，我是在追求你。”君离道。“我每天这些天奏的都是凤求凰、蒹葭、月出这些曲子。”

辛筝无语。“你真看得起我的音乐造诣。”

“你都没问过我或者旁人我奏的是什么曲子。”

“光顾着心里不平衡了。”辛筝道。

君离噎了下，须臾，终于回过神自己是来告白的。“我下回注意，但你怎么想？如果你觉得不太合适....”

“我同意。”辛筝干脆的道。

“....我可以....你说什么？”

“我说我同意你的求欢。”辛筝不悦的看着一脸复杂的君离。“为何你的表情仿佛我不是答应了你而是拒绝了你？”

“....你答应得太痛快了。”君离语气复杂的道。“让我怀疑你究竟是想睡我还是想通过睡我安抚沃西的民心。”有时太过了解心上人的节操下限有多低也不是一件好事。

“你当我伎啊？要靠卖身来治理江山。”辛筝无语。“我要安民有千百种手段，出卖身体这种最不入流也最无用的绝不在其中。”

她只是凡人，没有把人睡了就能让人对自己百依百顺唯命是从的本事，哪怕是神女也没那能耐。

而且她也不相信会有人为了美人而舍弃实打实的利益，没有人是智障。

若美人的颜值水平达到望舒那个水准，并且床笫间的技术天下无双，或许还能考虑花钱图个乐呵。但权力就算了，权力在手，倾国倾城的美人随便睡，犯不着舍本逐末，能白嫖干嘛要花钱花权？

且即便是倾国倾城的美人，颜色亦如花期，花无百日红，美人亦有衰败之时，而手中有权力，枕边人永远都是花期美人。

一个是爽一时，一个是爽一世，选哪个还用想吗？

君离也觉得辛筝说得很有道理，犯蠢的人肯定有，但辛筝不走寻常路的思维决定了她不会有那样天真的念头。“那你睡我只是因为想睡？”

辛筝反问:“我的出发点与第一目的是想睡你不就够了？”

君离静静的看着辛筝。

辛筝解释道:“一件事能达成多个目的，为何要只达成一个目的？人是复杂的，难道你相信有人单纯的出于爱慕而想睡一个人？”

“我对你就是啊。”君离道。“我心悦你故而想睡你，别无它因。”

辛筝看着君离的眼睛，那是一双没有任何神采的眼睛，却如宝石一般清澈美丽。若是旁的人说这话她必定嗤之以鼻，但说这话的人是君离，她莫名的就相信他。“抱歉。”

君离道:“没关系，正如你所说，人是复杂的，换了旁人，出发点与第一目不是因为我的美貌便是因为我的身份。你的出发点与第一目的只是因为想睡我这个人，并不逊色于我。”

辛筝闻言情不自禁的蹲下身体抱住君离的脖颈吻上君离的唇。

辛筝:“....”当她傻吗？荒原那环境是人族能生存的？

许水与姬水位于狭原南部，地理位置比荒原偏南，人族啃了这么多年人口密度都惨淡，何况更北的荒原。没有足够的人口在土地上繁衍生息，土地再大又有什么意义？

辛筝看着王女好的耐寒能力忍不住心生羡慕，身体内超标的铅汞含量对她的身体影响很大，让她的体质比起寻常人要差一些。哪怕多年苦练锻体操体质一直在提高，但耐寒能力仍旧稍逊寻常人，何况龙伯。

和谈开始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陷入了僵局。

王女好, 貊王之女，前任预定嗣王。预定, 不是确认, 貊国并无储嗣的传统。王死了以后会由官吏中最德高望重者继位，不强求必须是王的血脉，貊国的处境也不允许血缘世袭。

沃西战争人族大胜，打仗打赢了，原本的和谈条款自然要更改，不然军队抛头颅洒热血也太没意义了。

辛筝非常有得志便猖狂气质的抛出了一大堆龙伯绝对接受不了条款，每一条都疯狂践踏龙伯的底线，哪怕王女好对辛筝狮子大开口有心理准备也没法接受。这盟约若签了，她就不是能否继任貊王之位的困扰，而是怎么死的困扰。

辛筝要地，王女好明确表示从许阴到姬水这一片地她绝对不会吐出来，但辛筝实在是想要土地的话，她可以割让荒原的土地给辛筝，面积翻倍。

综合考量, 王女好未来继承王位的希望非常大——如果没有这场惨败的沃西战争。

虽然王位已经黄了, 但王女好的素养却是极好的, 哪怕未来已经注定, 也一直努力干活将损失压到最低顺便增加两位邻居的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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