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判面不改色，“嗓子不舒服，过来看一下。”

“这样啊，没事吧？最近天气是越来越冷了呀，要注意点别感冒了，像你这样就穿太少了……”面对小辈江月自动就代入了平时教育什桉的语气，她甚至捏了捏他的袖子，看他里面到底穿了几件，“你们年轻人啊就是不喜欢穿很多，我们桉桉也是，被我逼着才记得穿起来。你听阿姨的，加件外套！”

“打麻药的时候有点疼，其他不疼，比活检好受多了。”江月拍了拍什桉的手背。

什桉的耐痛和性格很大部分遗传了江月，属于能忍就忍，忍不了才哼哼两声的那种。母女俩都有这个毛病，又都不自知。江月确诊后什桉就查了大量的资料，都说中晚期癌症的每一步治疗都充满了痛苦，可入院前后她就没有在江月的脸上看到任何痛楚的神色——是真的不痛，还是她在刻意隐瞒？为了不让她担心？

什桉记下来，和医生道谢后挽着江月的胳膊回病房，“疼吗？”她看着江月的表情。

江月很开心，“是小陆呀！怎么今天不用上学吗？”

很好很好。

回到肺癌肿瘤病区，远远就听到她们的病房里两位阿姨说话的声音。什桉从窗子里看进去，正巧和少年黑漉漉的视线相撞。

什桉还懵着，按了按江月的小臂，“妈，他有数的。”陆判就不像是愿意被人管的。她妈妈语气不好，还……

陆判背后斜挎着一个黑色机能风的书包，带子从肩上斜着围下来，勾出肩和胸膛的形状。他本身就高，寻常的校服校裤搭球鞋在他身上看起来既欣长又坚实，因为这样蓬勃的力量感而更显得利落得不得了。

先看到什桉，他眉骨微微上挑，勾起笑，走过来向江月问好。

“是，阿姨。下次不会了。”

什桉愣了愣。

“什桉妈妈心疼啦？”柏阿姨爱开小年轻们的玩笑，就跟看八点档的泡沫剧一样兴致满满。

秦阿姨和柏阿姨看到江月，问都不问她的小手术，起哄地嚷嚷着：“小女婿来看你女儿了！”

陆判依旧乖巧：“好。”

他看向什桉，眉梢里的意气就差用字写上了——你看，这里你说了不算。

吃瘪的什桉沉默了。她默默地听着江月和陆判说话，问他她在学校表现怎么样，问他家里是干什么的，问他学习累不累……她！年级第一！老师们的小宝贝！需要他这个吊车尾来说三道四吗！

那人擒着笑，顶着一张道貌岸然的俊脸恬不知耻地评价着：“很好。除了……不怎么爱说话，不太愿意理我。”

……告状？

“他们是公务员，很忙。我一个人住。”

呵，公务员。

“学习的话……”他意有所指地道，“不累。老师教得好。”

得了便宜还卖乖是不是？尾巴都要翘起来了！

什桉冷着脸，见陆判一点也不熟练地拆那些盒子，一言不发地自己上去弄了。

他让到一旁，“腼腆”地笑了笑，“不知道您喜欢吃什么，不合胃口告诉我，我重新买。”

隔壁床的柏阿姨瞥见包装盒的袋子，“哦哟”了一声，“这家店在城南呢！好吃是好吃，就是太远啦！我们家老头就爱吃他们家的水蟹粥，大早上的要拉我从城北跑到城南去吃……真的是。偏偏还不外送……”

嗯，他有点感冒来医院，“顺道”去了城南给自己买了份粥，“顺道”给她们也打包了。什桉把东西分了分，对陆判说：“出来。”

三个病人就看着高高个子的陆判毫无怨言地，顺从地跟着对比下来愈加瘦小的什桉出去了。

秦阿姨收回眼，“什桉妈妈啊，这个男孩子太乖了，什桉有福气了。”

“我就说了的嘛，这小伙子以后肯定是特别听老婆话的那种，什桉妈妈你要帮什桉好好把握了！——我看你家什桉好像对人家爱答不理的啊？你可千万别不让人早恋啊，什桉成绩这么好不担心！”

“而且我跟你说这家店可不便宜的哦，一碗粥都要一百多块钱！我家老头平时再喜欢也不舍得老吃，偶尔才尝个鲜。这孩子家境肯定不差的，……”

“一百多……”

看着自己面前这碗香味色泽俱佳的鱼片粥，江月出了神。

走廊里，陆判和什桉面对面站着。

“你怎么出来的？装病逃课？”

“保安让我走的。”

什桉瞪他，“全校都知道你妈妈是‘公务员’，谁敢拦你？”

“这样么，我以为是我比较有礼貌。”

她气结。有礼貌没礼貌，这是什么梗一直提！

“来医院干什么？”

“看你。”陆判见她脸色一变，马上接道，“妈妈。”

这几年江月身体不好，什桉的学习又没话说，学校里基本上都会给予一些特权，比如家长会可以不去、需要家长配合的也可以不做之类的。

本来是学校的好意，可她看得出来江月对这样的特权是有些遗憾的。只能从她自己口中知道关于她的事，而不能去她学习的教室、平时坐过的位置感受下女儿每天的生活，或者和学生家长们一起聊自家的孩子和教育方式。

她承认江月见到陆判是有了点精神，“——但你不能逃课，要月考了你知不知道？你这个成绩……”

“我没有逃课。”他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递给她，“我来交作业，李老师。”

看着封皮上的“语文”两个大字，什桉觉得，自己真的很惨……明明都请了假，还被迫营业。

还能说什么呢。

于是，在病人护士来往的肿瘤病区里的走廊排椅上，两个漂漂亮亮的男生女生，一个拿着书，一个靠着椅背——

背课文。

由于行为太过格格不入，导致经过的人都要回头看看他们，然而两位事主全然的心无旁骛。

让什桉有点意外的是，原以为语文对陆判来说有点困难，昨天布置的任务就只要求了通读和背诵前两段。可陆判居然把整篇都背下来了，还一个字都没错。

她看着陆判，想了想，总觉得有点什么，但又说不上来。作为临时互助小组，什桉首先还是予以肯定：“嗯，很好，你知道高中必背篇目有多少么？”

“十几二十个？”他维持着面上的一派自若，仿佛这么一大篇是过目成诵来的，而不是他昨晚背到凌晨，连做梦都是“积土成山”、“积水成渊”才换来的一遍过。

“七十二个。”什桉把书翻到目录，很快就把这本上的背诵范围圈出来，“这本上只有这些，其他几册还有，既然你记性这么好，明天把《师说》背出来。”

“……”

装逼带来的结果尤为致命，看来今晚他是不用睡了。

什桉：“不知道你们班进度怎么样，我们班一轮已经结束了。我觉得你还可以，这两个月多用点心，期末之前跟上来。”

——不，他不行，他不可以。真的很讨厌背课文。他宁愿写十篇五百字的英文作文。

“好。”

什桉低头看他雪白的书，“从明天开始我要看见你的笔记。”

“……好。”

“不要试图走歪门邪道，如果把我当傻子你试试看。”

陆判啧了一声，伸手压住她脑袋，“说什么呢，我能……那样儿么。”

她拍开手，嘀咕了一句，把书还给他。

陆判听着那声冷哼和不屑的“什么事你干不出来”，跟着她站起来，在后面趿拉着嗓子：“下午想在这里。”

“不行。”

“回去看不下书。”

“滚回去。”

“我要跟阿姨说你凶我——”

什桉在病房前刷地转过来，愤怒地说：“不许再来了！”

江月在里面努力提高声音：“桉桉，不要没礼貌！”

“……”

病房里多了两个学习的高中生，她们做什么都降低了分贝，一直到下午化疗时间护士推着医疗车进来，才有了交谈的声音。何医生也跟在后面。

一来就是各种医患问询和指标核对。

什桉顾着江月，间隙里看了一眼身后，陆判书还在位子上，人不见了。她往外面望了望，又专注回江月身上。

护士穿着无菌服配药，何医生就和江月说着话，让她不要过于紧张，有什么反应要及时叫护士。

针管就在自己面前，江月说是不怕，还是把眼睛闭上了，紧紧拉着什桉的手。

什桉看着护士固定着注射座，把针头缓慢推进去，一小截回血从针管里溜上来又倒回去，调整了滴速后就结束了——整个过程十分钟都不到。江月松了口气。

连着几天的输液，什桉肯定是要陪夜的，甚至白天也想请假过来，被江月训斥了回去：“我就打个吊瓶，有什么好陪的？你好好上课，妈妈这有护士看着。”

江月看起来脾气柔，说话都不会大声，可真要她做什么事的时候态度就特别强硬，大有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架势。幸好同病房的柏阿姨秦阿姨平时都会帮着照应，什桉怕江月情绪起伏太大就答应了，想自己私下里再和学校协调时间。

化疗药滴速慢，刚开始打也一切正常，医生们腾出病房，江月才发现少了一个人，“小陆呢？”

什桉：“……”

“不过小陆啊，你不介意阿姨生病来看我我当然高兴，但是来就来，下次不要带这么多东西了。你看你上次买的都还在这里，这么多人都吃不完，放坏了多可惜？”

秦阿姨满眼的羡慕，“什桉妈妈啊，我看这个小伙子当你的女婿是当定了，这么孝顺的。”

江月不否认，就笑，看得出来心情很好。陆判也不吱声，铁了心地要坐实身份。

“下午就可以输液，只是目前刚置入注意不要碰到水，更不要有任何的外力撞击。有什么事随时联系我们，……”

什桉听到“孝顺”这个词简直心惊肉跳。她扶着江月上病床，看到桌子上一大堆水果和盒子，扫过去都是有益于癌症病人的。

给江月盖好被子，她低声对陆判说：“你下次不要买这么……”意识到不对，什桉改了口，“你下次不要来了。”

就只有江月和陆判听得到她说话，少年挑着眉还没说话，江月先就嗔怪起来：“哎！怎么这么说呢，不可以没礼貌的。”

就像她日益严重的病情一样，只要江月不表现出来她就很难发现。可是……就算她知道了，除了陪着，她又能做什么呢？这种陪伴对江月来说又真的有用吗？

她只能想，她要对妈妈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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