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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信”

  • 作者:舒柠
  • 类型:历史
  • 更新:2023-10-06 23:25:54
  • 字数:5004字

沈鸣鸢才笑一笑:“你得庆幸我们两个不是仇人,不然我一定会一脚把你踢进河里。”

司徒信确实庆幸。虽然他们两个是仇人。

现在他脸上既没有疤,也没有面具,他的情绪也没有多加修饰。

他有一些害怕,沈鸣鸢感觉得到。

像他脸上的疤,像他常常戴着的面具。

沈鸣鸢听到司徒信的呼吸,一开始短促紧张,到了后来渐渐平缓下来。

他们两个的手依旧是轻轻搭着,是一种若即若离的距离。

他们在坝上走了一截,司徒信却始终偏着头,不去看堤坝外面的黄河水。

他放眼朝着堤坝左边望去,青青的麦苗在晚风中拂动,一层一层,像绿色的海浪。

未到汛期,水位并不高,但溅起的水沫还是会扑到衣衫和脸上。

清清凉凉的。

他问:“你是来看这个的吧?”

乡间的农户,若是有几亩自己的土地,哪怕赋税再高,也总是不至于饿死。

可是民间土地兼并、土地侵占,类似的事情太多。土地被有钱人收归手中,再租给农户去种。赋税之上再拔一层毛,就捉襟见肘了。

水声滔滔,河水有节奏地拍打着河床

她自嘲笑笑:

“我读史书读到此处,常常扼腕,觉得可惜。现在想想,并没有什么可惜之处。这些势力盘根错节,千勾万连,已经固化到不可撼动的地步,并非一人之力可以抗衡。眼下我有办法改变一个南鼓,可是兖州有十二县,大盛有十八州,我又能如何去改变呢?”

司徒信偏过脑袋。

明晃晃的月光照在两个人的身上,他看到沈鸣鸢的表情有一些很伤感。

找到了恒源号藏粮食的地方,本来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情。

只要沈鸣鸢想,她随时可以将这些粮食收走,分发给穷人。

可是明年呢,后年呢,她不可能年年来这里,不可能天天盯着这些作奸行恶的人。

那时,他们又该怎么办?

司徒信叹了一口气:“公主殿下,你若是想让自己活得久一些,就不要总想自己一时改变不了的事情。”

他停了一下,仔细看沈鸣鸢的侧脸,又说:“若是忍不住去想这些,就做一些事情,想办法改变它。”

“帝王将相,高居朝堂,都无法改变……”

司徒信松开了沈鸣鸢的手。身后的黄河水依旧奔流不息,他却好像没有那么怕了。

他坐在堤坝的边上,拉了拉沈鸣鸢的衣角,两个人并肩坐在月光下。

夜色里,麦田摇曳,发出沙沙声响。

“若是三年以前,一介公主手无实权,确实无法改变这一切。但你既阴差阳错上了战场,又雷厉风行除掉卢孝文,在朝中有了一席之地,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还不去试一试吗?”

“可我到底只是个公主,我和我那些哥哥们,多少还是不一样的。”

“一样的。”司徒信的回答斩钉截铁,“在我的眼里,是一样的。”

他坐在堤坝上,支着下巴看沈鸣鸢。

沈鸣鸢抬起眼睛,跟他对视,发现此时他的眼睛像一个深邃的洞,藏匿着蠢蠢欲动的情感。

“公主殿下,你信在下吗?”

这个问题有些耳熟,沈鸣鸢回忆起,在都察院的院子里,面对飞龙卫的时候,她曾经问过这么一句。

当时的沈鸣鸢开着玩笑说,若是不信也来不及了。

他们现在却都能静下来,好好思考信或不信的问题。

沈鸣鸢抬头看看天上的云彩和月亮,又低头看一看脚下的麦田。

她说:“信。”

“南鼓之患,根在吏治。万松敢做得这么肆无忌惮,是因为他们背后有人。你既然已与他们为敌,就是你死我活的局面,千难万险。我若是你,我也会害怕。”

“我没有害怕。”沈鸣鸢翻白眼,“你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似的,连一个小池塘都能把你吓着。”

司徒信:……

有心情开玩笑,那就没有太丧。

他说:

“你曾说留我在身边,是因为看中了我的脑子。如今我要告诉你,我这个人虽然一无所有,但也并不是只有脑子,我还有一颗心。”

他伸出手掌,摊在沈鸣鸢面前。

“殿下之心,与在下之心,同在一处。前路虽既阻且长,却也没那么难走,你说不是?”

沈鸣鸢看看司徒信的手。

他的手没有血色,甚至能看到皮肤下青色的血管。

就这样一双脆弱的手,却阴差阳错地,陪她走了这么长。

有时候他拉着她,有时候她拉着他。

如今他伸出手来,是告诉她,他愿意拉着她。

沈鸣鸢却“啪”地落下巴掌。

苍白的手心,立刻红了一片。

她翻身起来,像只小鹿一样,轻盈地朝驻马的方向去。

一边走,一边说:“司徒信,我发现你好用的不只是脑子,还有那张嘴。能说会道,巧言善辩,听了这番花言巧语,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看上我了呢。”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

司徒信窒在原地。

——合着这番深情脉脉,她是一点觉察都没有啊。

他无语地扶着脑袋,也从堤坝上站起来。

一抬眼看到坝外黄河,他腿一软,又差点跌下去。

眼前一阵发黑,他也顾不得腹诽沈鸣鸢这块不开窍的木头。

他本能地闭上眼睛,朝着沈鸣鸢的方向喊:“你别把我一个人扔下……你把我拉回去啊……”

夜空下传来沈鸣鸢轻快的声音:

“前路道阻且长,却也没那么难走,堤坝这么宽又摔不下去,你试着自己走一走喽!”

说话间她已经翻身上马,策马扬鞭之前,不忘补刀一句:

“话可都是你说的!”

“介甫公变法,方田均亩,丈量土地,将贫农替土豪交的赋税重新分摊,于民而言,救之于水火。于万松乔三爷之流而言,却是眼中钉肉中刺。”

沈鸣鸢的目光停留在麦田的最远处。夜幕、苍山、田野相接之处,是一片幽暗。

有些卖了身去做长工,经手的粮食,根本进不了自己的肚子。

乡绅将粮食卖给粮商,辛苦种田的老百姓,还要用钱去买。

司徒信不是个擅长表达情绪的人,或者说他并不愿意让别人看到他真实的情绪。

买粮则又要面对飞涨的粮价,没有官府干预,南鼓县的粮价已经到了骇人听闻的程度。

长此以往,吃不饱饭的民众,要么饿死,要么揭竿而起。

王朝兴替的规律,就在这一层一层的麦浪之中。

沈鸣鸢没有想到,她第一次从司徒信的身上感受到生动的、属于活人的情绪,竟然是恐惧。

有一些好笑,又有一些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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