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说了一句，便屈起膝盖、把下巴放在上头，望向远方的海，“这是海吗？”

“啊。”中原中也应道，“这是海。”

“可是你知道我的名字哦？”

“那是因为……”中原中也顿了顿，组织一下语言，“因为我见过另一个你。”

中原中也再次重申，“我也不是死后世界的使者。”

“有的梦是这样。”

“嗯。”灯语气平静的说，“是另一个在做梦的我吧。”

中原中也愣住了。

灯安静许久，才轻声道，“这不是死后的世界，是另一个世界。”

可是这个灯，似乎不是如此。

“……你知道自己在做梦的时候，就是去了另一个世界？”

中原中也不知道为什么有点难以启齿，低低的说，“……嗯。”

为什么一个简单的肯定字眼，却这么难说出口？

大概是。

另一个世界的灯在遇见小时候的他自己之前，一直不确定自己做梦究竟是不是穿越。

中原中也听见他的问句，稍稍瞪大眼，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刚才一不小心脱口而出了。

不是、怎么就问出来了？！

他紧张的摆摆手，“那个、嗯……抱歉。”

“为什么要道歉？”灯问。

中原中也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连最基本的社交训练都忘记了，讲话结结巴巴的，一点章法都没有，还不小心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

丢脸的要命。

他轻咳一声，“就是，好像不小心说到让你伤心的事了。只是我自己的感觉，如果感觉错了……也对不起。”

到底在说什么啊！

中原中也自己说完都有点想打自己。

怎么嘴巴能蠢成这样？！

“我刚刚看起来很伤心吗？”灯好像不太清楚他在说什么，“落寞，就是伤心的意思？”

……原来刚才他根本没有听懂落寞的意思。

所以他的反问，是真正的疑问。

中原中也顿了顿道，“虽然不太一样，可是有点类似。”

他说完，又道，“只有一瞬间看起来很伤心而已，可能是我看错了。”

灯纤长的眼睫微微眨了眨，没有说话。

中原中也沉默半晌，低低的问，“你不开心吗？来到另一个世界。”

“很开心。”灯说。

他眼睛带着亮光，望着远方的海、又看向地面，“这里的一切都很棒，很漂亮、很热闹。”

“是吗？”中原中也问。

“是啊。”灯说，“可是、我原本以为是死后的世界，所以才会觉得有点没有真实感吧？”

他没有等中原中也问，就继续看向海面，“听说死后的世界温暖又明亮，大家也都在那里，应该也会很热闹。”

中原中也胸口猛地紧缩了一下，“……你想去死后的世界？”

“当然不想。”灯毫不犹豫的回答，“我想要活下去。就是因为想活下去、想看见更多的风景，才会一直往上走呀。”

他没有说谎。

这是非常非常真挚的言语。

中原中也不至于连这点显而易见的真心话都听不出来。

更何况，灯大概是说不了谎的类型。

他稍微放下心，又接着再次提起心，“你……你的同伴呢？没有跟着过来？”

灯愣了一下，“同伴？”

中原中也跟着愣了一下。

灯说，“我没有同伴哦？另一个我有吗？”

中原中也突然觉得自己很残忍。

这个灯，是自己一个人完成的旅程。

他看着灯盈满求知欲的眼睛，终究还是道，“另一个你离开阶层都市的时候，是和……和两个女孩子一起的。”

至于另一个自己也跟着他一起的这件事，他还没想好怎么说比较好。

“我和两个人一起离开阶层都市的吗？”灯重复着，微微笑起来，“真好。博士走不动之后，就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中原中也没有亲眼见过那个地方。

可是他听另一个自己说过，那里是个多么荒芜、多么空无一物的世界。

在庞大又寂寥的世界里，自己一个人行走。

光是想像一下，就能让人感到无端的恐惧。

一个人能走多远？

中原中也抿起唇，长长的吐了口气。

“在为我担心吗？”灯侧过头看他，“我很好哦。我偶尔会做梦，能看见不同的风景，一个人走也不会那么辛苦。”

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有点震撼的问，“你记得清楚梦里的事？另一个你完全记不起梦里的事情。”

灯摇摇头，“我也只能记住一点点而已。虽然很多事情记不住，可是心里会留下不同的感觉，那就足够了。”

中原中也沉默下来。

灯是不是太信任他了？

他不是第一次看见灯，可是灯完完全全是第一次看见他。

这个笨蛋，都这么信任别人的吗？

虽然他看过真正敞开心扉的灯是怎么样的，知道现在的灯实际上没有非常信任他。

可是就算没有非常信任，也几乎问什么就回答什么，实在是……一点戒心都没有。

灯静静的看了他几秒，忽然道，“中也。”

“嗯？”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灯直白的问，“你知道我会过来这里？”

“……另一个你说，如果有其他世界的灯穿越过来，最有可能在这里。”中原中也道，“我偶尔会过来看看，今天看见你，我也吓了一跳。”

“哦。”灯若有所思的回答，接着有些跳脱的问，“这个世界有很多很多人吗？”

中原中也被他跳脱的问话弄得有些反应不过来，片刻才回道，“嗯，有很多很多人。”

灯的眼睛一下子亮起光来，“想去看看！要去看看！”

中原中也注视着他闪亮的眼瞳，不知怎么有些楞楞的。

“是不是也有很多植物？”灯又问，“就像这个地方一样！地上有植物、旁边也有植物，很多很多的植物！”

中原中也应道，“嗯，有一些地方是这样吧。”

——要不要和他一起走？

他想这么问。

可是不知怎么有点说不出口。

不是不想带他走而说不出口，是太想带他走了。

他有些担忧。

担忧这种他自己都觉得可能有些太激烈的情绪，灯察觉之后会觉得害怕。

“呐，中也。”灯轻轻唤道。

中原中也立刻回答，“嗯。”

“谢谢你来等我。”灯说，“我要走了。”

中原中也瞪大眼睛，呼吸无意识的屏起，“……你要去哪里？这里不是梦境，你应该回不去阶层都市了。”

“嗯。”灯站起身来，双手平举，像是要拥抱大海一样，“所以我要去看看这个世界！”

他放下手，深吸一口气，眼瞳里闪烁着波光，“这就是大海的味道呀……除了海，还有什么呢？这个世界都有什么，我全都想看一遍。”

中原中也的手指屈了屈。

灯想去看看这个世界。

如果灯跟着他一起走，就会被无形的事物束缚在横滨。

但是……

灯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

这不是一个只要一直往前走，就可以一直往前走的世界。

在某种程度上，这里与阶层都市比起来一点都不自由。

甚至充满了各种各样与阶层都市完全不同的危险。

如果灯自己一个人离开了，就宛如初生的孩童跌跌撞撞的在世界上行走，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要摸索，即便受了伤，也连回去的地方都没有。

中原中也望着他的身影，望着他毫不犹豫、转身就要离开的身影，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已经紧紧握住他的手腕。

“……等等。”他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紧绷的他自己都有点惊讶。

灯被拉住了，只能停下脚步，“嗯？”

中原中也站起身来，注视着他半晌，才低低的说，“那什么……你要和我一起走吗？”

灯愣愣的望着他，没有回答。

中原中也稍微放轻力道，虚虚的握着他的手腕，继续道，“这个世界和阶层都市完全不一样，你一个人的话会很辛苦……你看，连说话的口音都不一样，文字当然也不一样。还有，这里的东西都要用钱买，不是想要就能拿……”

他看着灯越听越茫然的表情，停下那些没有意义的话，“我是说、你要不要，在我家待一阵子？”

这个世界因为有另一个世界的中原中也和灯来过，有不少能理解灯的人。

可是没有人像中原中也这样，因为听另一个自己说过很多关于阶层都市的事，了解的更多更深、更清楚知道初来乍到的灯究竟需要什么。

……只有他能非常完善的照顾灯。

他想照顾灯。

中原中也想。

不、不是他想照顾灯。

是他想要灯和他一起走。

他深吸口气，在灯屏气凝神的沉默之中，轻轻地说，“一起走一段路吧。如果你以后想要去什么地方都可以，至少现在先让我……先在我这里学点在这个世界上行走必须要有的知识？”

灯定定的看着他，良久没有回答。

中原中也正有点忐忑着，就看见灯优美的唇扬起漂亮的弧度。

灯的眼角随之晕染上浅浅的红，一双宝石般的异色瞳逐渐漾起水光，接着，晶莹剔透的水珠接连从他白的透明、白的有些不健康的肤上滑落。

中原中也完全傻住了。

为、为什么哭了？！

他他他说错什么话了吗？！

他手足无措的看着灯，握着他手腕的手都不知道要放开、还是继续握着才好。

即便是夏天，清晨的阳光也称得上柔和。

浅浅的金黄色光线映在灯脸上滑落的水珠上头，投射出浅浅的光。

那是泪水。

泪水落在灯翘起的唇角，又慢慢落到弧度完美的下巴，滴落在厚重的防寒衣上。

灯在微笑。

这不是伤心的眼泪，而是开心的泪水。

好像也不只是开心的泪水，而是饱含着各种中原中也还弄不太懂的情绪，看的他的胸口也跟着酸涩起来。

“好啊、一起走一段路。”

灯胡乱的用手背擦擦眼泪，“好开心。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遇见人了。中也是这个世界的人，我不想打扰的……中也说要和我一起走一段路，我真的真的很开心。”

中原中也抿起唇，低低的说，“嗯。”

他现在穿的是工作服，随身携带着手帕以备不时之需。

不过他的手帕平时都是拿来擦血迹、包扎伤口，几乎不是作为手帕本该有的功能来使用。

没想到现在竟然起到了点手帕的本质作用。

他拿出干净的手帕，轻轻擦了擦灯脸上的泪水。

像很久以前在羊群里照顾小孩子一样。

可是又不太一样。

中原中也的脑袋有点被灯的泪水弄糊涂了，不过，就算没有被弄糊涂，大概也还搞不太清楚究竟哪里不一样。

“你……”中原中也犹豫了会儿，有很多话想问，可是还是决定暂时先放在心里，“……走吧，先回我家。”

灯点点头。

中原中也刚想带着灯从山道离开，突然想起他让下属先走了。

也就是说，他没有车子可以回家。

因为他没有车子也没关系，一般来说这种情况都是直接飞回家的。

但灯才刚来到这个世界，会不会一下子接受不了？

可是异能力就是组成这个世界的很重要的一部分，无论如何，灯总是要知道的。

中原中也左思右想，看着灯动作自然的把防寒衣口袋里的□□拿出来放进裤子口袋里，终于脱掉防寒衣。

“这里好热。”他说，“像是一直坐在火堆前面。”

他确实出了不少汗。

高领的黑色毛衣之上，细细的一圈白皙颈项覆着晶莹剔透的汗珠，非常引人注目。

中原中也看了一眼，就像被烫到似的迅速挪开目光，“因为现在是夏天。”

“夏天？”灯眨眨还带着点红的眼睛，“就是书上说的，大家都会穿短袖短裤的时候？”

“嗯。”中原中也应道。

灯看看他身上包裹的严严实实的正装工作服，“中也没有。”

“这是……嗯，特殊场合会穿的。”中原中也道，“你现在穿这样有点太显眼了，我们先回家，换件衣服再出来逛逛？”

灯低头看看毛衣，“显眼？”

“这是冬天的衣服，夏天不适合穿这个走在路上。”

“不可以吗？”

“……不是不行，就是有那么点奇怪。”中原中也道。

“哦。”灯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问道，“那要怎么去中也的家？”

中原中也总觉得他没有听懂。

不过没听懂也没关系。

对这个世界充满迷茫也没关系。

他会一点点的告诉灯。

中原中也直接道，“我们飞过去。”

没错。

灯是个拿着□□像拿钥匙一样习以为常的人。

对他来说，无论是哪个世界都荒诞不已，什么都是前所未见的东西，即便是发现自己穿越了，也丝毫波澜不惊。

既然如此，他一定能很快就接受的吧。

中原中也想。

因为是灯，所以一定能很快就接受这个同样荒诞的世界。

灯问，“飞？坐飞机吗？”

中原中也轻轻笑了一下，“不是飞机，是就这么飞起来。”

灯抬头看看天空。

空中有鸟儿一闪而过。

他的眼睛瞬间亮起来，“真的吗？！就像小鸟一样？”

中原中也闻言，不免有点小得意的说，“比小鸟飞的还快。”

脱离步入终末的阶层都市、来到有着未来的另一个世界，为什么会落寞？

“落寞？”灯问。

大概是因为。

坐在旁边的少年，神情非常落寞。

“这里真的不是死后的世界。”

虽然只是一瞬间而已，很快就调整好状态，可是依然被一直注意着他的中原中也捕捉到了。

能问吗？

为什么会感到落寞？

“另一个我？”灯重复了一遍，似乎没有很意外，“唔、这样啊。”

中原中也深深呼吸了一下，轻声道，“不奇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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