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瑟不信任我。”梅林淡淡地说，“他还太年轻，也不如你受爱戴。他会先将我关进监狱，再派人寻找你，届时你早已远走高飞，仰慕你的民众最终会选择追随你，他无法阻碍你的计划。他甚至从未想过自己会有站在你对面的那日，安布罗修斯。”

“你劝谏的话语比半只脚踩进棺材的主教还像个垂暮老人，其中也没有一句出自你的真心。”安布罗修斯握住他的手腕，“真实的话是——我杀不死你，你也不会离开我，我说的对吗？”

伦蒂尼恩的城门尚未关上，守门的骑士屹立在门前，这个骑马的青年方才从门前走出，没有任何人拦下他盘查，仿佛他只是去自己的草场上闲逛。

马上的青年戴着灰色的兜帽，遮住了他年轻的面孔。他牵着缰绳的手上戴着黑色的手套，露出来的手腕苍白清癯，毋庸置疑的是，这不像一双骑士的手。

天色朦胧，薄雾未散。

“分毫不差。”安布罗修斯注视着他那双与年轻容貌不相符的深邃眼睛，“既然你知道我已经抛下这座城，这里的一切，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你以为，我会好心到放你回去给我的兄弟通风报信？”

被称为“安布罗修斯”的青年注视着他，冰蓝的眼睛一眨不眨。

少年从树上轻巧地跳了下来，无声无息，仿佛一片叶子飘然落地。

“确乎不假，大人。”梅林回答道，“伦蒂尼恩并无值得我留恋之处，我会随你去北方。我有预感，你我间尚有缘分未了结。”

“你知道了。”安布罗修斯翻身下马，姿势利索，他半跪下身，望着少年的眼睛，“你还知道什么，梅林？”

“我了解你，胜过你了解你自己。”少年波澜不惊地回答，他向前一步，轻柔地捧起安布罗修斯的脸，“你要去北方了，去撒克逊人的聚集地。你会在路上召集游侠和流民，带走你封地的人们……你放弃了自己与生俱来的身份与地位，选择了自己的命运，我的主人。”

“嚯，假如你跟我去了北方，真叫尤瑟的想法落到了实处。从我把你从强盗堆里捡回来开始，他就觉得你是……不提也罢。”安布罗修斯摆了摆手，“梅林，你该留在这里。我不再需要你替我解梦了，岛的一切会在我手中毁灭——我的头不会再痛了，我说过了，我抛弃了这里的一切，尤瑟，伦蒂尼恩，不列颠……当然也包括你。”

“你会遇上那群强盗也是因为我将他们引导到了你打猎的行进路线上，安布罗修斯。”梅林的神情没有分毫动摇，“无论你是否愿意，我都会前往北方，你我也注定会重逢，你不必在此处白费功夫，带上我吧。”

“我真不想相信你的话，但你的话总是真的。你从不撒谎，对吧，梅林？”安布罗修斯站起了身，也摘下了自己灰色的兜帽，露出了一头黑发。他嘲讽般轻轻笑了一声，将梅林的衣领拎了起来，扔到了马上，而后一蹬马鞍翻上了马背。

“你要离开了。”少年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语，仿佛从安布罗修斯的沉默中得到了回答。

这个不再有名字的青年大笑了起来，他在风中驰骋，背离家乡，向着北方：“伏提庚，你可以叫我伏提庚！梅林·安布罗修斯。”

梅林垂下了眼睛，他看着自己染成了粉紫色的指甲，勾起嘴角。

那双毫无波动的眼睛仿佛被什么点亮了，让整张脸的神情活灵活现，少年梦魔噙着笑意，用温柔的语气回答道：“叫我梅林就好，太拘谨了我可受不了呀，大人。”

世间的一切仿佛在此刻静止，接着，如同一块摔落的玻璃般四分五裂。

梅林落到了一个纯白的空间中，空间的正中央摆着一个小小的圆桌和两把椅子。

“是我的梦啊……”他笑着摇了摇头，“好久没有做过了。”

他走到桌边，拉开了其中一把椅子坐下。

“你是怎么发现这是自己的梦的？”

另一把椅子上忽然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饶有兴致地问。

“我没有发现，我只是醒了。”梅林坦诚地回答，“今晚入睡前，我给自己做了一个暗示——‘在梦里醒来’的暗示。”

他举起手，露出了自己粉紫色的指尖。

“你知道我会在这里见你？那就更不可思议了。”另一个人敲了敲桌子，“还是说，你想要表示我也像你梦里的那个男人那样，以为一切都在自己把握中，却被你引导了？”

“一切确实在您的掌握中，伟大的上帝。”梅林一点也没吝啬自己的恭维，“我只是在其中选择了与您相见的点。”

“你甚至不愿意叫我一声教父。”上帝忽然说。

“这是个笑话吗？”梅林眨了一下眼，不确定地问。

“是，也可以不是。”上帝慢悠悠地回答，“来吧，讲讲你之前的计划。”

“好吧，大人。”梅林捏了一下指尖，去掉了那层梦幻般的粉紫色，笑着说，“无意冒犯您的威严，虽然我其实也没少冒犯，但毕竟我是一无所有的梦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想，您要登门的话，一定会在我最擅长的地方展示自己的威能，那就是我的梦里。而我在恢复自己的情绪能量，即将回到常态，甚至会产生一点近似于人类感情的反应，要我说真话的话，这就是最适宜的时候了。所以，我放任了这样的反应，让自己回想起了过去，创造出了最好的时机。”

“原来如此，这就是你在塔上忽然回忆起她的理由啊。”上帝满不在乎地说，“真是精彩的利用，连我都以为你对她的感情动摇了，觉得这是个好时机。”

“我只是想起她了。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也是自然而然的机会。”梅林温柔地说，“一千多年前，是我带着薇薇安看星星，就在湖边的草地上。”

“唯一一个么。”上帝看了他一眼。

“唯一一个。”梅林双手交叠放到腿面上，神态轻松地说，“我只向人们透露那些他们应该知道的。在我生活的年代，对星空感兴趣的人很少。尽管我是侍奉王的宫廷魔术师，可我干嘛要对不列颠之主讲这些呢，星空对他们来说只是个像电脑壁纸一样的东西。他们的功业不在天上，而在人间。”

上帝笑出了声。

“撒旦的计划我已经知道了。”全能全知者的声音倏然变得高远浑厚。

梅林温顺地低下头，不再直视他的光辉。

“梅林，作为审判日的报酬，我会将你的眼睛归还给你，你还需让撒旦之子生长，当那日来临，你会与恶魔一同被投入火海。”

梅林嗓音柔和地回答：“这嘛，我倒无所谓。都听您的好了。”

直到这个星球围绕旋转的恒星自然地老化，坍缩成黑洞，最后一个人类做完最后一个梦，塔分崩离析，我不复存在……我的黑洞——也就被填满了。

他猛地睁开了眼，从梦里醒来。

银绿色的床帘悬挂在他的头顶，身边还有汤姆沉睡的呼吸声，凯西帕鲁格坐在他的枕头边，紫色的眼睛在黑夜中幽幽地闪着光。

在他的眼前，仿佛有一块隐形的布被揭开了。这次的归还并不疼痛，只是微微发热，很快又褪去。

梅林躺着没有动，他调动魔力，视野穿越了地窖、整个城堡，仿佛灵魂脱离身体，飞到了极其高远之处。

他看到了自己的脸，自己的眼睛。那双紫色的眼睛就像凯西帕鲁格那样，莹莹闪烁着非人的光，只是略微有些失神，不知看向了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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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布罗修斯压低身子，在梅林耳边，冰冷地说：“你留着这个名字吧，梅林。我把它给你了。离开北方的那天，带着你的名字一起走。”

梅林的脸上终于出现了波动，那是一个困惑的雏形，尽管背后的青年无法看到：“那你用什么名字呢？”

“对我来说，不用谎言也可以让一切运行下去。”梅林回答道。

“那你要从现在开始学了。”安布罗修斯嗤笑一声，“你要和撒克逊人打交道了，不想被当成恶魔烧死就表现得像人类一点。”

“你要离开了吗，安布罗修斯？”

“如果这是在你以后的宫廷中生存的秘诀，那么我接受了。”梅林彬彬有礼地应下，“——尽管这没有必要，我已经预见了自己离开北方的那天。”

“如果你不打算告诉我是哪天，那就闭上嘴什么都别说。”安布罗修斯踢了一下马肚子，握着缰绳催促马向北方而去，“而且，你提醒我了……我还没抛下一切。”

“安布罗修斯？”

但他的腰间却挂着宝剑，马匹的行囊中露出了弓的轮廓。

声音是从上方传来，青年仰起头，山毛榉树的枝桠上倚着一个容貌秀美的少年，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就像他的语气一样淡若轻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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