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峥，”陆淮岳沉声道，“不得无礼。”

刘妈妈躲在团扇后的眼睛微微一转，她眉间微蹙，皓腕轻转，手捏团扇对着纪峥扇了扇，袖间带起一阵香风。

水云阁的大门朝西敞开，堂内花天锦地，纸醉金迷，清天白日的就点上了烛灯，酒香菜香脂粉香芳香馥郁，笑声歌声箫管满堂有声。门前揽客进店的伙计远远瞧见一大队官兵朝他们而来，一下就哑了声，连忙跑进去跟刘妈妈通禀。

陆淮岳等人在门前停下，路过的百姓对着身着戎甲的官兵们指指点点。宋清和仰头看着二楼窗前高悬的巨幅锦旆，白底黑字上书“流云透瓶香”五个大字，楼上数条五彩锦带纵横垂落，尾端系在近路的横杆上，犹如根根锚链，牵制着水云阁这艘大船。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各位客官里面请！”

这厢话音刚落，那边金令牌就在刘妈妈眼前一晃，纪峥脸色阴沉，目射寒光：“我等是奉官家之命，前来彻查王公子醉酒一案，刘妈妈是想在水云阁交代清楚呢，还是想去大牢里走一趟？”

“将军头一回上门，就带了这么多人来，不知道的还当我水云阁犯了何等大罪呢，”见门外一众官兵皆披坚执锐，神情严肃，刘妈妈举着一柄江天春色团扇掩唇笑道，“瞧您这架势，把酒客们都吓得不敢进来了，还叫奴家如何开门迎客呀？”

“刘妈妈，您就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王大人家的公子在水云阁酒后发狂、纵马致死的消息都传进宫里了，您不会不知情吧！”纪峥冷声道。

“您这是哪儿的话，朝廷办案，奴家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啊！只不过……”她探身瞧了瞧陆淮岳身后的官兵们，面露难色，“只不过这么多官爷一齐进去，怕是会惊吓到阁中的娘子和酒客，还望将军体谅一二。”

“那就请刘妈妈说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刘妈妈柳眉一竖，单手掐腰道：“官爷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此事与奴家有何干系？要是依您所言，那王公子纵马撞城墙还是我水云阁支使的不成？客人们来这儿喝酒，喝多喝少，奴家还能管管，出了门做下什么荒唐事，我们可管不着！”

陆淮岳对纪峥招招手，附耳低声道：“带人去马厩东侧第二间细细搜查，致马发狂的丸药就在食槽附近。”

“是！”听到将军开口就指定了东侧第二间，纪峥也不疑有他，恭谨地应下。

陆淮岳与宋清和一前一后地进了水云阁的大门，刘妈妈站在门侧惊讶地扬了扬眉。那黑脸汉子是陆淮岳多年的亲随，方才见他咄咄逼人，她还当陆淮岳会带他一同审问，没想到转头却带了个清隽的小兵进门，真是怪哉！

“原来是为着这事儿，城里闹得沸沸扬扬，奴家自然是知情的。”

她慌乱地低头干笑一声，动作麻利地擦净桌上的茶汤，待她将茶盏端至陆淮岳面前时，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

见陆淮岳不说话，宋清和也瞥了一眼那只莲瓣纹白瓷盏，红澄澄的茶水上浮着两只山楂果，圆滚滚的，煞是喜人，那是大乾朝的小儿们常喝的红果饮。

“刘姨竟还记得我爱喝这个。”

“记得，当年意儿也爱喝这红果饮，整日央着我给他做，我不同意他就哭，哭得太投入，不小心磕在石棱上，还把下巴颏儿摔出道口子呢。”

刘妈妈望着红润的茶汤，摇头笑道：“如今想来，我也不是个好母亲。”

宋清和发现，刘妈妈身上的风尘气忽然全都褪去了，她嘴角的笑容变得柔和而落寞。

“还是没有合意的下落吗？”陆淮岳问道。

“这些年我托人寻遍了北地各州府，他们都说自他逃走以后就再也没人见过了。”

陆淮岳的指腹摩挲着瓷盏：“既然如此，您还要找吗？”

“找啊，他是我的孩儿，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啊，做父母的不都是如此么，”刘妈妈眼角沁出一滴泪，神情也有些恍惚，她自嘲地笑笑，“说起来，我跟赵员外并没有什么不同，不过是他疯了，我还醒着罢了。”

她飞快抹去眼尾那滴泪，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的起伏，扬声道：“将军想问什么便问吧，只要是奴家知道的，都不会隐瞒。”

陆淮岳冲宋清和点点头，她开口问道：“刘妈妈，惊蛰那日，王公子是何时到的水云阁？”

“从前水云阁都是正午才开门迎客，自从流云醉面市后，就改成了巳时，王公子接连几日都是刚开门就来了。”

“那他是自己来的，还是和别人一起来的，有没有其他人员陪同？”

“没有，”刘妈妈回忆道，“王公子是被马车送来的，他来了以后，通常会坐在戏台子正对面，叫上一桌子酒菜自饮自酌。”

宋清和紧盯着她的眼睛：“那你有没有觉得，他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什么地方不对劲……有！那日他醉得很快，”刘妈妈像是想起什么，双手猛地一拍，“没错，那日他醉得很快！旁人喝流云醉，半坛子就倒了，王公子能喝上整整一坛子，他是有些酒量的，可那日却只喝了小半坛，就两眼发直出门去了！”

两人闻言对视一眼，那酒果真有问题！

“刘妈妈，你们这儿的流云醉是怎么回事啊？”

“不瞒二位所说，我们这儿前些日子来了个姑娘，叫纭娘，她是乐籍，却有点酒成金的本事。”见两人一头雾水，刘妈妈笑了笑，“所谓点酒成金，就是不论多么低廉的酒，但凡经了她的手，都能价值千金。饮酒之人喝醉后不仅有腾云驾雾之感，还能实现心中所想所愿，爱财者坐拥金山，好色者美人环绕，弄权者势倾天下，可一旦酒醒，那些幻境就全都不复存在，镜花水月，恍若流云，故称之为流云醉。”

宋清和双眸微眯：“芸娘？是先前的那个芸娘吗？”

“不是，那个芸娘跑了，此人是教坊司新送过来的。”

宋清和的指尖漫不经心地敲击着桌面：“这两人都叫芸娘，你觉得她们之间有没有联系？”

刘妈妈若有所思地摇头：“她们两人就只有名字相像，从性情到相貌都截然不同啊！”

“怎么个不同法？”

“先前那个花容月貌，能说能唱也能打扮，对付男人很有一套；现在这个资质平平又不爱打扮，老实巴交的，一竿子闷不出一个屁来！”

宋清和笑道：“既然如此，那个新来的现在何处？我们想去见见她。”

“她们的房间都在三楼，门前挂着牌子，奴家带二位上去吧。”

“不用了，我们自己过去就好，”两人说着站起身，陆淮岳看着满桌未动的饭菜和那盏红果饮，轻声道，“刘姨，等合意回来，晚辈再来叨扰。”

刘妈妈也站起身，她双眸低垂，那滴泪忍了又忍，最终还是直直地砸进茶巾，与之前飞溅的茶汤相重叠，洇成一个深深浅浅的圆。

“将军，往事如烟，今后莫要这样称呼奴家了，免得坏了规矩。”

两人已经走出了雅间，这句话如叹息般从身后追了上来，陆淮岳回过头，隔扇门却在他们身后缓缓关上了。

“她是什么人？”宋清和问。

陆淮岳目光微凝：“她是前朝殿前都指挥使姜图南的夫人，她的儿子姜合意比我小几岁，以前总在宴席上遇见。姜图南是保皇党，一心辅佐章文帝，当年官家登极后，将章文帝的嫡系近臣都发配了，男子全部流放，女子充入教坊司。”

宋清和冷笑一声：“这和章文帝又有什么不同？”

陆淮岳沉默良久，两人拾级而上，他缓缓道：“姜家被发配青州，姜图南死在了路上，队伍一到青州，姜合意就逃走了，生死不知。这些年，刘姨拼命赚来的银子都用来找他了。”

“从官夫人到青楼妈妈，她这一路走得太不容易了。”宋清和轻叹。

“因为她是母亲。”

两人叩响了纭娘的房门，里面传来趿拉着鞋子的拖沓声，紧接着房门就开了，一个乱蓬蓬的脑袋探了出来，女子脸上脂粉未施，一副刚睡醒的模样。

“你们找谁？”

“你是纭娘吧？我们是官府的，奉旨来水云阁调查，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见她欲言又止地往楼下看了一眼，宋清和补充道：“刘妈妈已经同意了。”

“进来吧。”

也许是纭娘能制酒的原因，她的房间不算小，甚至比楼下的雅间包房还要宽敞些，桌椅橱柜一应俱全，目光所及之处都很素净。对门空地上摆着一张圆桌，靠墙处分别排列了几只高脚长几，门边的长几上陈列着茶具，卧房用屏风隔开，从外面看不分明。

宋清和像是来参观景点似的，背着手绕过屏风，边走边问：“你刚才在房里干嘛呢？”

纭娘坐在外间的桌前，自顾自倒了一杯清茶：“睡觉。”

被褥间确实还有余温，毯子凌乱地垂在地上，宋清和溜达到床榻边，站定不动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拈起地上的毯子。她在卧房里转了一圈，指尖滑过高橱矮柜，在把手上敲了敲，笑着走了出来。

桌上点了香，香味很浓，熏得宋清和揉了揉鼻子，她大步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冷风从窗口一股脑儿地灌进来，宋清和探出头去看了看，站在窗前伸了个懒腰，纭娘眼里的狠厉一闪而过。

待两人看过来时，她又迅速掩去眸中的深意，单手托腮靠在桌前发呆，任由他们打量，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你很悠闲嘛，别人都忙着，你还能睡得着，”宋清和唇角微扬，双手环胸靠在窗前，“听说你有点酒成金之法，流云醉也是出自你手，你是怎么做到的？”

窗外传来一声轻微的摩擦声，与此同时，纭娘皱着眉头说道：“我不能说。”

“这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宋清和脸上的笑容加深了。

双方对峙片刻，纭娘率先败下阵来，她不情不愿地走到长几前，从匣子里摸出个小瓷瓶。

“这是我家祖传的翠芳汁，只需往酒里加上几滴，就能大幅提升酒水的品质。”

宋清和在瓶口用手一扇，就知道纭娘是在糊弄他们，两人也应付公事似的随口问了几句，就起身告辞了。出门前，宋清和瞥了一眼长几上放置的铜壶，壶身正映着卧房的柜门，那门开了一条小缝。

两人走出水云阁，都不动声色地抬眼看向纭娘房间的窗户，那扇窗户已然关上了。

宋清和冲陆淮岳嫣然一笑：“你也看出来了吧。”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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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麻烦了，刘姨。”

刘妈妈正在斟茶的手陡然一颤，红郁的茶汤顿时倾洒出来，落在那方荼白茶巾上，像血。

水云阁上下拢共三层，一二层楼体中空，正中央支了个大台子，台边花团锦簇，上空华笠倒悬，歌舞戏子着翠袖罗裳、搽粉白黛黑，纷纷登台献艺。台下酒桌林立，座无虚席，客人们各个酒酣耳热，纷纷叫好，有的和着乐声摇头晃脑，有的直眉楞眼魂游天外，外面来了大队官兵竟也没惊动他们分毫。

宋清和一进门就察觉到情况不对，这哪是进了青楼，分明是进了毒窝！

“一口流云醉，神仙也回味，饮尽流云酒，天地任逍游！”

这些酒客的表现实在可疑，她下意识地翕动着鼻子，空气中弥漫着各式香气，唯独没有她要找的那几种，但她仍然没有放松警惕，紧跟在陆淮岳身后低声道：“这些人不对劲。”

陆淮岳微微颔首，不动声色地将她护在身后。

刘妈妈将他们引进二楼雅间，大桌上摆满佳肴，几案旁也备好了茶具，陆淮岳和宋清和在桌前落座，刘妈妈转身张罗着要给陆淮岳泡茶，小茶罐在泥炉上咕嘟作响，她背对着两人笑道：“将军头一回来水云阁，厨子们还不熟悉您的口味，招待不周，您多担待。”

“不知将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失敬失敬，还望将军抬抬手宽恕则个。”

不见其人先闻其声，门里传来一声娇笑，一位娉婷妇人款款走来。她身着紫红金丝撒花亮缎襦裙，发上插支飞凤衔珠金步摇，耳边又坠双层镂空攒金珠，整个人金晃晃地站在光下，显得珠光宝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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