堪堪将这边的事请安排好，那边就有人进来禀报，说负责守卫府衙的禁军统领求见秦霸。

尽管何皇后哀求数次，但秦霸终究还是没有将自己的心腹军队留下来。好在他能带走的人也有限，这城中还有一支护卫临时行宫的禁军，以及几支驻守城门应战的军队。

直到此时, 整座城市才陆陆续续被惊醒过来，人们慌乱地爬起来点灯，又因这突如其来的意外而惊慌、奔走、呼号、反抗……惨叫声和火光在夜里传出去很远。

好在凉州军训练有素, 云州军也不遑多让, 而且城市里骑兵无法展开，便也没有在野外的优势, 所以在猝不及防的惊慌之后, 很快守军就被重新组织了起来。

凉州军进城了。

而那少数几个会多想的人，在心理有所猜测之后，就更不会多嘴了。

而此时, 府衙之中，何皇后也将后院住着的女眷们都叫醒了，并且做了一个短暂的战前动员。就一句话, 秦霸已经跑了, 没带我们，现在大伙儿只能设法自救了。

固然也有那种哭哭啼啼无法接受的，但这毕竟是乱世，而最近的气氛又如此紧张, 大多数人并非没有想过这个最坏的结果, 都沉默着接受了。www.qixinyuan.com.cn 米妮小说网

现在，其他几支军队还在且战且退，而禁军也总算被外面的乱象惊动，过来讨主意了。

她的镇定感染了其他人, 意识到秦霸走了，但这里还有能做主的人，所有人便都将她当成了主心骨，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哪怕知道她们现在能做的太少，但人忙起来，心就没那么慌了。

至于何皇后身边那些宫女看起来都很面生，之前从未在这里见过，这样的细节，除了少数几个冷静的人之外，其他人根本没有在意，更不会多想。

听到这话，何皇后立刻就转头去看身旁的人。

这是最难的一步，她必须要稳住对方，伪装出秦霸还在这里的假象，至少坚持到凉州军能做主的人到来。但是何皇后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也不觉得自己真的能做到。

她在其他嫔妃面前表现出来的镇定，其实都是假象，所有要做的事、要说的话，事先都一一演练过。

何皇后叫人将哭哭啼啼的几个打晕了，绑起来，找个房间塞进去，而后便开始给剩下的人安排工作。

——留下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

只要她能在一段时间内控制住局面，就可以从那个越陷越深的漩涡之中脱离出来，彻底掌握自己的命运。

但是……何皇后对自己没有信心。

后宫嫔妃们本就习惯了逆来顺受，何况何皇后原本就是她们的顶头上司，要压服她们并不难。

禁军统领就不同了。

如此紧急的时刻，要让他相信自己的话而不坚持求见秦霸，这不光是话术的事。

她看着眼前的人，“窦司长……”

这也是促使她决定留下的原因之一，红巾军来的，居然是职位仅次于明月霜和几位部长副部长的一位司长，足见她们对这件事的重视。

而另一方面，既然这么重要的人物在这里，红巾军一定会竭尽全力保障她的生命安全。

跟着她，肯定比跟着秦霸好。

但该心慌还是会心慌的，何皇后看着窦娥，目中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祈求。也许她自己都没有发现，虽然才见面没多久，但是本能地，她已经认为窦娥是可以信任、可以依赖的存在。

“放心。”窦娥说，“我和阿青陪你去。”

何皇后转头看向抱剑站在角落里的阿青，心头顿时安定了很多。

又简单地演练了一下待会儿要说的话，何皇后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抬手整理了一下妆容和衣衫，这才领着窦娥和阿青往外走。

尽管心里慌得要命，但是真的到了人前，她撑起皇后的派头和架子，却也全无破绽。

一见到人，不等对方开口，就先质问道，“何事在此喧闹？”

“娘娘。”殿内的女官向何皇后行礼。

那着甲佩剑的禁军统领便也跟着行了个军礼，沉声道，“禀娘娘，凉州军今夜忽然攻城，如今已经突破西城门了。如今外头到处都乱着，臣来请陛下示下，该如何应对？”

“陛下此刻暂不便见你。”何皇后说，“统领只将府衙守好便是。若有军令，自然有人过去传达。”

禁军统领皱起眉头，“兹事体大，臣不敢自决，必须要尽快见到陛下。”

果然，后宫女眷想要压住骄兵悍将，本来就不可能。何况何皇后还是在那样荒唐的情况下匆匆册立的，朝中文武官员，对她不会有太多的敬意，更不可能在这种事上听从她。

“唉……”何皇后叹了一口气，“既然统领坚持，那本宫也实话告诉你，陛下此刻非但不能见你，连本宫也不见。”

“这是为何？”禁军统领怀疑地问。

何皇后道，“整个吕城都被守得水泄不通，西城门却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被攻破，城内守军甚至都还未反应过来，统领难道就不奇怪吗？”

禁军统领面色一变，“有内奸？”

何皇后转身看向后面，“陛下如今正审着呢。统领若不信，可以自己进去瞧瞧。”

禁军统领自然不可能在这种时候闯进去。何皇后的话，他其实信了八分，因为此时的风气，对于背叛这种事，没有哪个势力会轻轻放过，何况秦霸这种独断又残暴的君主？

但他还是顿足道，“事有轻重缓急，那内奸固然可恶，如今最要紧的，却是早做决断！再拖一拖，凉州军就该打到这里来了！”

“所以要请统领守好府衙，待陛下决策。”何皇后立刻跟上一句。

禁军统领沉着脸思量半晌，最终还是没勇气冲进去打扰秦霸——谁叫秦霸名声在外，因为迁怒而杀死同样在场的无辜者，也不是一次两次，谁都不愿意触这种霉头。

虽然不情不愿，他还是退了出去，准备组织手下兵将迎战。

好在情况比他想的更好一些。西城那边虽然出了乱子，但是其他方面的守军却都还在，并且此时已经组织了起来，有序地退到这边，将整座府衙团团围住。

除了士兵，还有慌乱间被裹挟过来的民众，人数太多，已经将府衙围了个水泄不通。凉州军就算再厉害，一时半会儿也突破不了他们。

如此一来，短时间内，府衙就会很安全了。

但这也只是一时的，所以，跟其他几位将领汇合之后，众人一合计，虽然都觉得此刻打扰秦霸不合适，但也都不敢再拖延下去，便打算一齐去见他。

秦霸虽然杀人如麻，而且很喜欢迁怒，但并不是那种失去理智的发泄，恰恰相反，他很明白什么时候能杀人，什么人能杀。眼下这种局面，几位将领一同求见，他绝不可能把他们都杀了，自断臂膀。

所以很快，何皇后这边就又收到了求见的要求，而且还不是一个人。

她又去看窦娥。

窦娥却还是那样淡定的样子，“看来是瞒不过去了。本就只是拖延时间的权宜之计，既然瞒不过去，娘娘就照实说吧。”

“可以吗？”何皇后微惊。

她从来没有想过坦诚这个选项，只一门心思想着隐瞒，又觉得无论如何不可能瞒过去，所以才如此慌张。听窦娥这么说，不由愣怔片刻，但很快，又有种豁然开朗之感。

窦娥笑道，“看来娘娘已经想到了。”

何皇后点头，慢慢吐出一口气，“如今我们都被秦霸抛下了，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他们没有选择，只能跟我一起隐瞒。”

把消息告诉将领们，和直接将消息公开，是不一样的。

如果守在外面的士兵和民众知道秦霸已经不在了，一定会立刻乱起来。但是这些高级将领却不一样，秦霸不在，他们就必须要为自己打算，外面乱起来，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呢？所以他们会比何皇后更想瞒住这个消息。

这时，何皇后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他们配合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加了。

意识到这一点，何皇后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之前，她觉得一切都不是自己能掌控的，所以才如此惊慌，哪怕有红巾军的人在，也不能完全放心，但现在，事情又回到了她熟悉且擅长的领域，何皇后虽然还是怕，但已经不再认为自己处理不了了。

窦娥见状，便不再多言，只微微一笑。

找回了自己熟悉的节奏，面对几位将领的咄咄逼人，何皇后表现得十分从容，“事已至此，隐瞒无用，本宫也只能对诸位说实话了——陛下已经离开了。”

“什么？”几位将领之中，脾气最暴烈的一位，直接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拔剑出鞘。

“当啷”一声，另一柄剑同样出鞘，是站在何皇后身后的阿青，她手持长剑向前一步，冷冷淡淡地看着对面的人。

剑拔弩张的气氛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禁军统领迅速起身，按住了那位拔剑的将领，“娘娘恕罪，我等也是太过心急，才会失仪。只是，方才娘娘不是告诉臣，陛下正在审问内奸吗，怎么如今又说已经离开了？”

这边何皇后也示意阿青退回原本的位置上，然后才叹了一口气，道，“内奸是真的，陛下已经离开了也是真的。”

然后，便将所有的事情和盘托出，从宋玑告密，到西城门破，再到秦霸当机立断的撤退，以及自己自请留下，没有遗漏半分。

“刘飞星！”听到内奸竟然是他，那位暴脾气又大声嚷嚷了起来，“竖子可恶，我就说这些读书人心眼最多，忘恩负义，绝不可信，偏偏陛下对他十分倚重，如今又怎样？”

“所以说，根本没有什么审问内奸？”禁军统领也微微皱眉。

何皇后笑了一声，“谁知道呢？宋玑说出了刘飞星的藏身之地，陛下走得虽然匆忙，但顺路过去多带上一个人，也未必没有可能。”

众人心中的气氛才稍微平息了一些。

但很快他们就想到了皇帝抛弃他们，自己逃命的这件事。

老实说，秦霸在文官中的评价很低，但在武将这边，因为他打仗厉害，大家普遍还是对他颇为服气的。尤其是这几位早年就跟随他征战，一起走到今天的将领，不能说对秦霸死心塌地，但至少也算得上忠勤用事，谁知大难临头时，秦霸竟就这样将他们抛下了。

其实在这个时代，打不过就逃跑或者投降，都是很正常的事，大部分人都不以为耻，所以秦霸放弃吕城的举动，他们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但城中明明还有数万大军，即使西城门被攻破，短时间内凉州军也休想占到便宜，秦霸完全可以留下来主持大局，至少应该把他们这些将领召集起来，商议对策，安排战斗，再从容后撤，尽量保留下一些有生力量。

但他居然第一时间收拾细软逃走了，甚至没有派人去通知他们一声。

以至于直到凉州军在城中肆虐，他们才仓促应对，不知损失了多少。

叫他们如何能不从心底里生出几分怨恨？

怨恨过后，又是茫然，秦霸不在了，他们接下来又该何去何从？

“诸位。”何皇后的声音就在此时响起，“秦霸已经走远，不必再想他了。还是来想想，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吧。其实，眼下虽然看似绝境，但只要诸位愿意配合，咱们也不是一点机会都没有。”

“什么机会？”禁军统领第一个发问。

大概是被何皇后唬住过一次，他对这个女人的手段颇有些忌惮，也愿意相信她是真的有办法。

而且，听她话中之意，对于秦霸离开的始末清清楚楚，并不像他们这样被蒙在鼓里，但她却没有走，而是留了下来，这一点不合理，此刻衬着何皇后淡然镇定的神情，倒是让人对她多了几分信心。

另外几人也陆续回过神来，想明白这一点，纷纷向何皇后询问。

何皇后便对他们说出了自己的计划，“我们只需守住府衙，等到天亮，就对外喊话或是投书，要求见凉州军的话事人，若是能见到赵元睿更好。凉州军虽然已经入城，但要拿下这里，也必须要付出更大的代价，若是有机会和平收编，想来不会拒绝。”

话说得委婉，其实不就是要投凉州军吗？

但不得不说，转变思路一想，大家又觉得这确实是一个不错的机会。

秦霸虽然逃了，但大燕还能坚持多久，实在不好说。真跟着他，也只能四处逃窜、提心吊胆。倒是趁此机会降了凉州军，即便比不上在大燕时风光，至少命是保住了。

而且，正如何皇后所说，只要他们联合起来，守好府衙，到时候，也不是不能跟凉州军谈一谈条件。

——秦霸虽然不在，但大半个大燕朝廷，所有后宫嫔妃，以及数万兵马都还在这里呢，应该可以谈个好价钱。

除此之外，他们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所以没怎么挣扎，就同意了何皇后的提议。

商量好大致要跟凉州军提什么条件之后，几人便匆匆地出去主持大局了，何皇后这边，吊在半空中的心终于往下落了一些，“事情成了一半了。”

“其实已经有八成了。”窦娥说，“凉州不会拒绝投诚，最多是许诺的条件不同。”

见何皇后转头看向自己，她又笑道，“而且这八成，说的是他们。至于娘娘和后宫的嫔妃宫女们，只要愿意去红巾军，那就是十成了。”

她是肯定会把这些人都带回去的，这本来也是窦娥特意跑到吕城来涉险的原因之一。

只从宋游工作日志里的只言片语，就能看出，即使生活在这种环境里，她们也依旧在努力自救。既然如此，在自己有余力的情况下，窦娥很愿意拉他们一把。

何皇后看着她脸上自信的表情，心下不由生出了几分羡慕。

她有过这样自信的时候吗？似乎是有的，或者说，当时的她以为自己有——还在何家的时候，刚刚进宫的时候，她都以为自己是有依恃的，所以遇事也能镇定、也很自信。

但是时间一长，她就渐渐发现，家族不可靠，丈夫更不可靠。

正是因为知道这其中的区别，所以她才羡慕窦娥。哪怕在敌人的地盘上，哪怕她们的人数并不多，哪怕凉州军马上就要攻过来了，她也可以如此自信地说出“十成”这两个字。

不是盲目自信，而是红巾军是真的可以成为她们的后盾。

即使是何皇后这种对红巾军的了解只来自道听途说的人，也相信窦娥能把她们都带走。就算是赵元睿在此，也不会拦着。

因为一旦出了事，红巾军是真的会追究到底。而在当下，应该没有哪个势力愿意为这种事情去得罪她们。

这就是底气。

不是来自家族，不是来自丈夫，甚至也不仅仅是来自明月霜，或者窦娥参谋司长的身份，而是一个又一个生活在红巾军的地盘上的女人，联合起来，形成了这样巨大的一股势力，拥有了这样与天下为敌的底气。

“别人我不知道。”何皇后说，“我是一定要去红巾军的。”

“你叫什么名字？”窦娥忽然问她。

何皇后一愣。

窦娥说，“到了红巾军的地盘上，会登记你们的各项资料，发放一个身份号码，以后在红巾军的一切福利待遇，都凭码领取。不过现在是在红巾军之外，我有临时决策权，可以先给你发一个临时编码。”

她说着，真的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巴掌大的本子，和一支炭笔，准备登记资料。

不知为何，明明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但何皇后的鼻尖却蓦然一酸。

“何絮。”她说，“我的名字。飘萍飞絮，随风无定，我其实不太喜欢这个字。不过，也没人会在意我叫什么，在家时以排行称呼，进宫后，先是珍妃，后是皇后。你知道吗，你是唯一一个问我名字的人。”

不像男子，见面时第一件事就是互通名姓，女人的名字是秘而不宣的，好像见不得人。

即使是她自己不那么喜欢的名字，当被人郑重地问起，好像也忽然有了截然不同的意义。

“如果不喜欢，等到那边，登记的时候可以改名——红巾军很流行改名，你现在就可以想一想，自己想改个什么样的名字。”窦娥说，“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飞絮其实是某些植物的种子，它们靠这种方式，让风将自己的种子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再落地生根，繁衍长大。”

她没说“我觉得絮这个字没什么不好”，但何絮听着她的解释，却觉得自己仿佛从一个字里，看到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壮举。

当然，如果没有红巾军，她应该已经跟着秦霸离开了，但那也未必是什么好事。

红巾军再是可疑，在这种事上，倒是很坦荡的，她们没有强迫她，只是给了她两个选择。

说实话，一开始，红巾军找上门来的时候，何皇后心里还是很警惕的。像她这样的人，就算偶尔会对红巾军的生活心生向往，但也根本不可能抛下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到那边去。

但是变故来得太快了。

城门处的骚乱很快就扩散了开来。

哪怕何皇后心里有些怀疑，总觉得这变故说不定也跟红巾军有关，但她心里仍然庆幸，那个被她们选中的人是自己。

巴城的林夫人，白城的石夫人的故事，她又怎么会没有听说过？作为被选中的人，只要表现不差，即使到了红巾军的地盘，手里也有足够的政治资本，不用从头熬起。

如果说那些太远了，那么当下，如果没有红巾军的支持，她根本就不可能掌控局面，让所有人按照自己的安排行动。

他们仗着熟悉地形, 一边借助夜色的掩盖与凉州军展开巷战, 一边有序地向着府衙所在的方向撤退。

秦霸就在那里，到了那里, 他们就有了主心骨, 不论是战是走，总归会有个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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