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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6 章 46 碎鞘展锋

  • 作者:路侠
  • 类型:修真
  • 更新:2023-10-01 04:33:57
  • 字数:20694字

在燕芦荻雪夜上剑阁前,他家住晴川,位居东南,在天瑜宗楚台山之西,那里算不得冷。

离开剑阁后,他久居太茫山,应商常年燃烧燧火流石铸剑,山中简直称得上是炎热了。

楼外夜风呼啸如鬼嚎,拍得户牗作响,室内只有一盏豆大的油灯,就放在燕芦荻手侧。

灯火微暗,照不透满屋黑暗,窗上墙上,无数因沾染血腥而锈蚀出的铜花正碧绿妖艳。

骨花阁是一座二层小楼,不设木石,全铜铸就,中空挑高,东西北侧二层为阁楼,为铜窗紧闭,难见其中情状。

但即使在飘雪的日子里,跪坐在伏雪庐檐下,静观雾泊残荷金鲤,仍能浑身暖意轻快。

之前那一身白袍早已又脏又破,他没钱买新衣,更没想到魔域的天气这样的冷,只能在北齐边境上猎了几只狼,剥了狼骨狼肉去卖,再请人把狼皮缝成裘袄,胡乱穿在身上,能御寒便好了。

骨花楼的门敞开着,一个魔卫按剑守在门口。

燕芦荻自觉一生飘零,可现在在幽暗漆黑的铜楼中默默回想,他在外萍踪浪迹的日子,其实并不多。

高山仰止,长昆山终年飞雪不断,也同魔域一般寒冷。

澹水九章在坐月峰山阳凹谷中,因地形意外温暖许多,加之浮萍剑主在此设下融雪大阵,消耗无上灵气,使澹水九章得有春华秋实,四季轮转。

少时,他有亲朋家人,后来,他成了剑阁阁主的抱剑童子,收在坐月峰下;再往后,应商愿意留他在太茫山中住着,时时照拂,并不赶他走。

可拥有过的越多,失去时便越痛,像是从心上剜去一块又一块的血肉。

晴川燕氏灭族,诛仙台阁主坠崖,守白殿故友反目。

燕芦荻的呼吸被冻成白汽,他看着眼前的白汽,不知怎的,忽然胸中消沉,不愿动弹,却想起了长昆山上坐月峰,坐月峰里伏雪庐。

头颅压得更低。

他一步步登上阶梯,走向高台王座,撩起衣摆随意坐下,手肘靠着横榻扶手,用手指支住额头,斜斜看着堂中魔族,笑道:“众卿家怎么不敢抬头看我,是本君长得青面獠牙,见不得人吗?”

孟沉霜面上明明带笑,却叫人不寒而栗。

眼下这些魔族不过是屈服于魔君的力量威势,其心中愤恨不臣之心,他心知肚明。

而和这些脑子有病的魔族谈明君良臣、知遇之恩可没有半点用处,必须时时刻刻敲打镇压。

阶下大魔战战兢兢,满头冷汗贴在地上:“陛下您……”

“陛下。”

这声音泠泠如松风,打断大魔根本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的句子,大魔平生第一次打心底里感谢这位讯狱督领。

大魔微微抬起眼,往声音的来源看去,只见谢邙从内殿走出,一路衣袂蹁跹向王座阶梯走去,手里提着一双……一双鞋?

孟沉霜也看见了谢邙手里的黑色丝履,脸上显出几分茫然。

谢邙在横榻边半跪下来,放低了声音,道:“你忘了穿鞋。”

他伸手探进孟沉霜的黑袍底下,一只手握住左右瘦削骨感的脚踝,把孟沉霜的双脚拉了出来,放在膝上,亲手为他套上丝履。

他知道孟沉霜怕热,便没有准备绫袜。

孟沉霜被他的手碰的有点痒,忍不住蹬了谢邙胸口一下,谢邙掌上力道一下子加重,控紧了他的脚。

谢邙垂着眼帘,认真给孟沉霜穿鞋,嗓中声音变得更低,像是一阵絮絮私语:“别闹,都看着的。”

孟沉霜:“……”

谢南澶,你也知道下面的堕魔们都看着的吗?

他什么时候柔弱到要别人给他穿鞋?

躺在棺材里时候吗?

谢邙为他穿完鞋,又好整以暇地帮孟沉霜整理好繁复多层的衣摆,孟沉霜的目光追随着他的动作,道:“回房待着,别出来了。”

他一开始就让谢邙待在内殿,暂时不要出来,谢邙也应下了。

毕竟,此刻来拜见魔君的是一个曾经尝试刺杀无涯仙尊的人。

但孟沉霜没想到他竟会为了一双忘记穿的鞋而追出来。

谢邙倾身过去:“我知道,我做了羊奶酒酿圆子,一会儿回来尝尝。”

孟沉霜不明所以,直到被那只有力的手掌按住后脑。

燕芦荻来到银涣殿外时,遥遥望见的便是这副古怪情景。

谢邙竟跪在地上,俯首为魔君穿鞋,随之又仰起头吻上了魔君燃犀的唇。

二人双唇并未相贴太久,谢邙起身离开时,忽然转过头,朝殿外风雪望了一眼,瞥见殿门口怀抱宝刀的少年。

但只是一瞬,随后他便收回目光,打开东面雕花小门,隐入内殿之中。

燕芦荻见他这副柔顺而不知廉耻的模样,登时心头火起,浑身灵压暴涨泄露。

他身边的魔卫瞬间刀剑半出鞘,警惕地看

着他:“燕芦荻,不可携兵器进入银涣殿是凝夜紫宫的规矩,你若是不听,自可打道回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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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知好歹!”没有哪个魔族有好脾气,魔卫被他一激,手中剑骤然出鞘指向燕芦荻。

兵刃银光一刹闪过,映亮少年漆黑双眼,他看着魔卫,冷笑一声,转而望向堂上煌煌灯火照耀中的王座,高声道:“凡间皇帝掌无上权力却手无缚鸡之力,常疑人有谋害之心,然而魔君神功盖世,连我一把刀都要怕吗?”

魔卫哪里想得到燕芦荻这般大胆,惊恐地睁大双眼,大气都不敢喘,生怕魔君发怒殃及池鱼。

银涣殿内外陷入异样的沉寂,只听闻雪风哭嚎中烈火燃烧。

燕芦荻握紧手中玉猩刀,死死盯住高堂上的人。

这片刻时间,竟如永夜般漫长。

王座远远传来一声轻笑。

燕芦荻指骨发青,随后听到魔君燃犀道:“少年多壮言,上殿来罢!”

魔卫听闻燃犀下令,只得侧身让行。

燕芦荻目不斜视,跨步进入银涣殿。

银涣殿门口至王座,足十八丈,燕芦荻刚行至三分之一,便听王座上人开口:“上前来,到我跟前来。”

这声音,简直与他曾侍奉的阁主一模一样。

燕芦荻握紧刀,继续往前走,穿过一众跪趴在地瑟瑟发抖的大魔,来到王座九重阶梯之下。

他用余光向后瞥了一眼趴跪满地的大魔臣子,咬了咬牙,骤然弯下双膝。

大殿中一声闷响,他向着王座俯身叩首,额头贴在冰冷的地面上。

在魔君看不到的地方,燕芦荻闭紧双眼,高声道:“晴川刀修燕芦荻,拜见魔君陛下。”

然而叩拜之后,堂上竟再一次陷入无边沉默。

良久,燕芦荻才听见王座之上,居高临下投落一道声音,仅似沉沉叹息:“起来吧,燕芦荻,抬起你的头来。”

燕芦荻起身,不得不遵照魔君的意思,抬头看向王座。

忽然之间,他发现原本斜躺在横榻上,慵懒没个正型的魔君燃犀不知道什么时候竟坐了起来。

他对着燕芦荻端详了好一会儿,目光尤其落在燕芦荻一身简陋厚实的皮毛衣服和被冻得红肿的双手上。

“你觉得冷么?”

燕芦荻一愣:“我……”

然而不等他回答完,魔君已向不远处的魔卫招了招手:“韩侍卫,再加点犀角血,把火烧得更旺些。”

魔卫领命,随即搬来装天魔犀角的箱子,从中取出十余只,剖开后倾倒进八大金盆里。

猛然升起的巨大火焰噼里啪啦,直窜向屋顶银瓦。

趴跪在地上的堕魔臣子汗流浃背,愈发觉得难熬,却不敢对魔君的行为说半个不字。

谢邙坐在内殿,将堂上说话声听得清清楚楚,此时目光沉沉地朝外望了一眼,透过

雕花窗格,看见孟沉霜的后背再一次被汗水浸透。

热气窜进内殿,桌上黑瓷盅里的羊奶冰沙缓缓融化成水。

王座的阴影之下,燕芦荻的确觉得暖和了些。

可魔君燃犀专为自己生火取暖?这念头出现在燕芦荻脑子里时,他怀疑自己一定是发了疯。

犀角血腥味随着热气向外逸散,或许更是场示威。

直到魔君燃犀问出下一句话,燕芦荻才觉一切回到正轨。

“燕芦荻,你不是剑阁人吗?来我魔域做什么?”

燕芦荻望了一眼魔君燃犀,再一次双膝跪地,怀抱玉猩刀像魔君抱拳道:“燕某不才,愿为魔君陛下效力!”

孟沉霜:“……?”

他听着燕芦荻坚决的音色,心情有些复杂。

……非常复杂。

若是他还以剑阁阁主的身份在世,听到燕芦荻要拜入一个邪恶大魔头麾下,必定会把人抓回来打断狗腿,看他还敢不敢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然而浮萍剑主已经死了,孟沉霜现在是魔君燃犀。

他有什么立场训斥一个向他投诚之人。

难道当着这一众大魔的面,说,自己是个大坏蛋吗?

可燕芦荻恐怕也不是看不清这一点,只是魔君燃犀的恶名不足以阻挡他要做的事。

他想要做什么?

孟沉霜面上勾出一个符合魔君性格的诡异的笑:“哦?为我效命?原因呢,总不能是因为,我同那故剑阁阁主长着同一张脸,叫你睹魔思人罢。”

“色相皆是虚妄。”燕芦荻道,“我愿听陛下号令,只要陛下答应我一个条件。”

“且讲。”

“让我杀了谢邙。”

孟沉霜抬了抬眉,忍不住转过头望向东方内殿,然而谢邙的身影被墙遮挡,除了半点青色袍角落地外,什么都看不见。

孟沉霜只得自己问下去:“上一回,你我在无涯兰山相见,你也是为了刺杀谢南澶,就这么放不下他?”

燕芦荻的语气中控制不住地泄露出几近愤恨的意味:“谢邙这个白眼狼负心汉,他骗了尊上感情不够,还一剑夺了尊上性命,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

“你……”孟沉霜怀疑燕芦荻怕是也听信了诛仙台故事的传言版本,这回误会大了。

燕芦荻接着又道:“陛下,谢邙狼心狗肺,多番侮辱于您,您为何还留他性命?”

“哦,你说这个,”孟沉霜眨了眨眼,“谢南澶他、他容貌姣好,我甚是喜欢。”

燕芦荻:“陛下,世上容色美丽的男女不可胜数,谢邙年老色衰,又少言寡语不解人意,如何值得您喜爱?”

内殿中这时传来几声桌椅震动的声响。

孟沉霜:“……可能我就图他年纪大吧。”

刚盘算着是不是可以给魔君送俊男美女的大魔们一下子脑子卡了壳,沉思要上哪去给魔君找老头。

孟沉霜说完,自己也觉

得奇怪,他思忖片刻,在脑海中追忆与谢邙初遇时对方的容貌身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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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邙也是同样,他现在的面容并不比二人渡口初遇时更年长,体格也仍健壮有力,始终保持在巅峰状态,只是数百载岁月流逝而过,在他目光中多添了十成十的沉稳威赫,威山震岳。

孟沉霜刚刚那句,图他年纪大,恐怕也因此做不得数。

燕芦荻听了魔君的说法,一时语塞,还想找点话题骂谢邙两句,却被孟沉霜挥手制止。

他不想在一众大魔面前和燕芦荻研讨自己究竟喜欢谢邙哪点。

“不必再说这些,即使我愿意把谢南澶的命做筹码,你又能拿出什么来交换?”

“愿做陛下的快刀。”

燕芦荻的投诚斩钉截铁,叫孟沉霜青瞳中闪过一缕暗光。

他隔着明亮发蓝的火焰,仔细瞧了瞧阶下少年的模样。

若单从年岁上讲,叫燕芦荻少年,很是有些偏颇了,他不比孟朝莱小上多少,然而孟朝莱现在已能在剑阁独当一面,燕芦荻却还和孟沉霜第一次把他捡回家时没什么两样。

凄惨、倔强,又固执,像头随时要呲牙咬人的小狼。

孟沉霜回忆着十七岁的燕芦荻,觉得他现在的脸蛋长开不少,但却也实在还称不上成熟。

然而和成熟一样寻不到的,是天真烂漫的青春颜色。

此刻的燕芦荻把自己裹在破烂狼皮里,毡帽和毛领遮去大半张脸,余下一双顽石般的漆黑眼珠,直勾勾地向上盯着孟沉霜,等一个答案。

唉,孟沉霜在心中遗憾地叹息一声,倒是没有那股红着眼睛惹人怜爱的委屈劲儿了。

当时孟沉霜不肯收燕芦荻为徒,他还要扑上来抱着孟沉霜的腿哭鼻子。

不过,当年燕家举族遭屠,燕芦荻孤身一人爬上剑阁,身无长物,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更不要说献给剑阁阁主什么束脩。

眼下他又独自离开长昆山,似乎没从剑阁带走任何东西,衣服依旧穿得混乱随意,却手握宝刀,身负大乘修为,说愿向魔君献出忠心。

这七十二年里,他究竟过得好,还是不好?

孟沉霜重新抬起眼帘:“刀?我身边缺一朵解语花,却不少你这把刀。”

“陛下不如再想想。”燕芦荻在这时侧头回望左右跪趴在地的大魔,又重新对上孟沉霜审视的目光。

所有大魔都弓下腰,将脸贴在地上,看不清神情,像一团团呼吸着的黑影,阴沉沉地围在魔君宝座四周。

而魔君孤身高悬座上,单薄寂寥。

孟沉霜眯了眯眼,抬袖大手一挥:“都给我滚出去!”

话音落下,殿上的魔族各怀心思,却都在这一刻屁滚尿流、如获新生般地爬了。

燕芦荻仍静静立在王座之下,仰头望向魔君。

魔君刚才的怒斥中,并未指名道姓要哪些人滚,但燕芦荻知道,

他是要自己留下来回话。

果然。

“说罢。”孟沉霜一掌拍在案上,

冷呵一声,

“你有什么能耐?”

“我知道,堕魔们不服陛下管教,”燕芦荻神情审慎,缓缓道,“天魔聚族而居,亦不愿您一统魔域,对他们造成威胁,眼下已然蠢蠢欲动。”

“这些事,难道本君不清楚吗?”

“陛下当然知晓魔域内忧外患,所以时时刻刻一边敲打手下堕魔,一边派兵遣将至东方边界迎战天魔。”

“魔域争斗,向来如此。”

“是,这是必然之事态,并不奇怪,”燕芦荻观察着魔君的神色,“但是,陛下手下的兵力,已不如从前了。魔域几番争斗厮杀,您又手刃无数大魔,而今身边还能找出多少位大乘修为的大魔?

“若以财帛招揽散修助力,恐其散漫不经,更何况愿意来魔域做事的修仙界大能少之又少。我是有求于魔君,因而愿为魔君效死力,您尽可用我,只要让我杀了谢邙。”

孟沉霜斜倚着横榻,手指敲着扶手,沉默不语。

良久,殿中余音消散殆尽,他提起眼皮,青瞳刀锋般刺向燕芦荻:“燕家小子,你在威胁我?”

燕芦荻退步抱拳,行礼低头:“不敢,只是与陛下权衡利弊,辅以自荐。”

“我看你可没什么不敢的,先是说要杀我爱妃,而后又道我无人可用,该把你这个小刀修捧在掌心。”孟沉霜似气极反笑,“好啊,那我便如了你的愿,倒要看看你能为本君做些什么。在此以前,谢邙的命仍是我的,等你什么时候叫我满意了,再说奖赏你的事!”

燕芦荻顿了顿,再次抱拳:“谢陛下……”

孟沉霜紧跟着问:“我曾听闻,你本家尽为天魔所杀?”

“……是。”

“你来的一路上,可有去杀过仇人?”

“还未曾。”

“东边八隍野的天魔正不服本君调遣,与我麾下兵将激战,你且去取他们首级来。”

燕芦荻领了命,又接下魔君令牌手谕。

转身离开银涣殿时,魔君让他在凝夜紫宫中挑个宫室住下,不必去城中废墟和魔族打挤。

燕芦荻沉着声,要了骨花阁。

启程定在一日后,他回到骨花阁,终于短暂地放松,在银涣殿中提着的一口气瞬间溃散,整个人直接抱着刀摔倒在地,背后冷汗涔涔。

骨花阁中再无旁人,雪风在堂上哭嚎,他盯着槛外污雪许久,才终于缓过气,撑着刀爬起了身。

铜楼寝殿在第二层,他扶着栏杆上楼,合衣躺在空无一物的铜板床上时,听见风拍铜窗,冷得浑身打颤。

他把刀抱在怀里,又缩起双腿抱紧自己,让灵力在经脉中艰涩地流转。

每一回运转都要在残损的经脉中增添一份痛楚,燕芦荻却咬紧牙关,不愿停下。

好像唯有那清晰的痛楚才能驱散寒冷,给他带来一瞬畅快。

月光被寒风吹了进

来,落在砖上,像是一片寂静的水色。

月落千江。

剑阁碧水一泓,月色也是这般苍蓝。

今日望着王座之上魔君燃犀的面容,燕芦荻抑制不住地想起浮萍剑主。

可他知道,他们只不过是有这同一张脸,真正的浮萍剑主早已死在谢邙剑下。

若是尊主……燕芦荻把脸埋进狼毛领子里想,尊主断然不会让他去找仇家,杀天魔的。

尊主一直要他莫为仇恨所困,可燕芦荻从没能把这句话听进去。

忽然,楼下传来一阵敲门声,燕芦荻警惕地翻身坐起来,他没下楼,只是把二层阁楼向着堂下的铜窗,推开一道缝隙。

“有什么事?”

“?”

“自己进来。”燕芦荻从蛟皮鞘中拔出半截刀,握在手中。

魔卫们推门进来,一共三人,为首的抱着一方铁盒,后面两人抬着半人高的铜鼎。

铜鼎被安置在堂上正中,为首魔卫打开铁盒向燕芦荻展示,里面竟是——

两节天魔犀角!

魔卫道:“陛下说,从今天起,你是他的人了,屋中也该燃起犀角火,命我们立刻来办。”

燕芦荻把刀往回推了一点:“……点上吧。”

魔卫于是割开犀角,将黑血倒进铜鼎中,又抽刀一击,在铜鼎边上撞出火星。

红色火点刚一落下,幽蓝色火焰便熊熊而起。

魔卫立刻退开几步,告退离去。

犀角火的热度迅速顺着空气漫向二层,燕芦荻冻僵的手渐渐松快下来。

他不觉得魔君燃犀是好心帮他取暖。

犀角火原料大都取自天魔族俘虏,但也有不少并不从天魔族人额头上砍来,而是用那些和天魔族共生的魔兽们的犀角。

燕芦荻分不清铜鼎里用的哪一种,只隐隐猜测盘算出其中的威胁意味。

但犀角火的滚烫热度却做不得假。

铜鼎亮起不久,骨花阁中便涌满洋洋暖意。

燕芦荻重回床上睡下,这回终于可以不必怕冷,躺平身子睡了。

连日跋涉使他的确困倦,但翻来覆去,如何也睡不着。

过了没多久,他再次被一位特别的访客唤起。

燕芦荻从床上爬起来,趴在铜窗边往下望,正对上那两米高黄色单薄纸人的豆豆眼。

燕芦荻:“?”

纸人小柴胡手里捧着一堆布匹,燕芦荻招它上楼来,一件一件拿起来看了,才发觉这是枕头锦被等床品,以及几身附了防御术法的新衣。

新衣上有保暖术法,但除此以外,小柴胡还捧给他一身针脚细密的厚实银灰色狼裘罩袍,以及一顶新的狼头毡帽。

这顶帽子保留了雪域黑狼的头部外形,往燕芦荻头上一带,黑狼呲出的獠牙正搭在他两额边,看上去显得他也像

匹龇牙咧嘴的小狼。

雪落月下,后半夜的风渐渐止息了,敞开内殿的暗朱色窗棂,寒气丝丝缕缕地涌进室内,巴掌大的雪片却飞不进来。

孟沉霜脱了黑色织锦外袍,又只着一件白色长衫衣,静立窗前,遥望远处铜楼绿檐。

小柴胡送完衣服被褥,退出铜楼,顶着大雪往回跑。

孟沉霜偏头蹙眉思索片刻,忽然挥手关上大敞的窗,转身回到坐在一旁榻上的谢邙身边,从深青色的袖子里抓出谢邙的手,抱在怀里握了握,随即疑惑道:“也不冷啊……”

谢邙的手掌微温而干燥,一如既往。

孟沉霜于是又一挥袖,赤红魔气涌出,将窗户推开,放寒气进入。

他松开了手指,谢邙的修长而有力的五指却一下子翻上来,覆在上面,握紧了他的手。

孟沉霜抽了抽,没抽动,只能这么被拉着手,在榻上另一边坐下,两人的手臂搭在榻中间的矮木几上,旁边就是谢邙准备的黑瓷盅。

黑瓷盅的盖子被揭开,磨碎的羊奶冰已经融化大半,仅剩的碎冰立在碗里,像是乳白色湖泊中的小山,山石正在融化倾塌。

蜂蜜与酒米飘在湖泊里,散发出郁烈的香气。

孟沉霜似乎没注意到,还在沉思:“怎么燕小花看上去那么怕冷,裹了一身的毛。”

他不知道燕芦荻怎么就从金丹一跃而至大乘修为,但既已大乘,又怎么会怕魔域的寒风呢?

谢邙沉吟不语,他垂眸看着碗里的雪山要化尽了,便用另一只手提起盖子把黑瓷盅盖上。

正要推到一边时,一只素白发烫的手忽然将他挡住。

孟沉霜道:“不是说给我尝尝吗?”

“都化了。”

“化了就化了。”孟沉霜捏住碗沿,“我还没有尝过这样的点心,好仙尊,你就饶我一口吧。”

谢邙被孟沉霜睁大眼睛巴巴盯着,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叹口气,松了手让孟沉霜把碗抢过去。

他挽起袖子递过去一把银勺,孟沉霜用勺子搅了搅,把粘稠的蜜搅散开时,发现碗里除了羊奶、酒酿、蜂蜜外,还有珍珠似的糯米小圆子。

孟沉霜先舀了一勺尝尝味道,眼睛一亮,而后便鲸饮一般,将整碗糖水都喝进肚子里。

谢邙一直看着他:“喜欢?”

“爱妃怜我,怎能不喜?”

谢邙唇边似乎划过一道很轻的笑意,他为孟沉霜擦去指尖沾上的一点蜜糖,开始把黑瓷盅和漆盘收拾起来。

然而孟沉霜的下一句话,却登时让他的动作顿住。

“南澶,燕小花怎么会从剑阁出走呢?”

谢邙的目光落在深黑一片的漆盘和瓷盅上,手上的动作忽然变得极其缓慢,他被孟沉霜紧紧盯着,片刻之内仿佛芒刺在背。

方寸之间,静得只剩下杯盏挪动的声响。

沉默良久,他呼出口气,腹中酝酿的千言万语到了唇边却愈发难

言,谢邙抬起头,却是眼皮一颤。

只见孟沉霜正侧身向外,望着窗外的落雪与重重宫殿,似乎从来没有把审视与质问落在谢邙身上,刚才那段话只不过是……一阵同谢邙的絮叨。

不过,身后陡然的沉寂在这时让孟沉霜回过头来,他看着谢邙眼底深色,轻疑:“嗯?你清楚这事?”

“嗯。”谢邙的双肩沉稳下来,连带着音调也压低了,“是因为我。”

孟沉霜抬了抬眉:“的确会和你有关,毕竟他是想要……”

孟沉霜忽然在句子的一半停了下来。

谢邙接道:“想要杀了我。”

比起孟沉霜倏然虚弱犹疑的声音,谢邙在此刻忽然显得淡漠坦然异常,似乎有另一人想要取他性命于他而言,不过是件手边琐事。

孟沉霜从谢邙的态度中发现了隐微的异常端倪,眉心逐渐蹙起痕迹:“兰山暴雨之日,不是他第一次要杀你,是吗?他还尝试过?”

听到孟沉霜的声音猝然发紧,似是担心极了,谢邙不知怎么的,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却反问道:“你怕我出手伤了他?”

谢邙看着他,脸上不见什么表情,双目却似两口深井,原本明澈的井水会因为幽深的阴影而变成漆黑一片。

不过几息之间,孟沉霜被他看得后颈发僵,冷汗热汗混在一起,霎时间浸透薄衫。

当蜜糖被饮尽,甜味也不会在口腔里停留太久。

在这件事里,虽然谢邙才是被刺杀的人,但燕芦荻毕竟修为弱于他太多,旁人最多称赞他一声孤勇孝义,却不敢去想燕芦荻真能杀死无涯仙尊。

修为之差,云泥天堑。

谢邙这样问,本不该叫人惊讶,但孟沉霜身是局中人,种种变数,皆有所知。

他看着谢邙,启唇半分,却也没有回答谢邙的问题,只缓缓叙述过往道:“我……浮萍剑主离开前,将浮萍剑的剑鞘留给他了,一作告诫,二作保护。”

剑鞘藏锋,孟沉霜愿燕芦荻能收敛锋芒,放下固执,但若有难,鞘中附着的浮萍剑意也可保他性命无虞。

可剑意无神志,它能护住燕芦荻,却不会懂得对敌人手下留情,无论这个敌人是谁。

谢邙默然良久。

孟沉霜不得不问:“你伤……”

“我毁了浮萍剑鞘。”

孟沉霜怔住了,内殿微暗的光亮中,谢邙脸上的锋锐被削减,可越发浓重的阴影却透出某种难以言说的意味。

他抿紧的双唇勒出一道平直的暗线,神情明明很淡,却叫孟沉霜觉得,有隐隐波涛被压抑在平静的海面之下。

孟沉霜张了张嘴,想说这没什么,剑鞘而已,就是明日谢邙想把浮萍剑鞘铸鞘为犁拿来耕地,也未尝不可。

然而还没等他组织好语言,便听谢邙接着说自己是如何在道侣死后,做了个打孩子的不靠谱后爹:“那天在剑阁,我劈了守白殿中的灵位,孟朝莱拦我不住,我又一剑斩向棺椁,燕芦荻本在跪灵,起身

阻拦在棺前,不让我毁浮萍剑主棺椁。

“孟朝莱将他拉开来,告诉他……勿做傻事,他不忿,攻向我,鹿鸣剑便一剑毁了他护身的剑鞘。而后他便奔出了大殿,后来我才知晓那日以后,他就离开了剑阁,不见踪影。”

谢邙见孟沉霜拧紧眉目望着他,停下来缓了一缓:“孟朝莱受了伤,养了许久,燕芦荻……我不清楚,或许离开时身上也带着伤。”

仙都戏文里讲的无涯仙尊劈他灵位的故事竟都是真的?

孟沉霜原以为这里面至少有七八分杜撰,比方说,谢邙当年说不定只是上了长昆山祭拜他。

孟沉霜问:“你呢?他们伤着你了吗?”

“没有。”谢邙对上孟沉霜的目光,忽然又改口,“……或许有一些。”

孟沉霜握住谢邙的手,轻轻捏了捏他的掌心。

但他的眉头始终没放松下来,谢邙刚才的说法,依然无法解释一件事——燕芦荻为什么要离开剑阁?

即使他真的听信了流言以为是谢邙杀夫证道,要杀死谢邙为他报仇,何不借剑阁的力量?

更多的疑问如巨兽口中吐出的气泡般,不断从过往的深湖中上泛至湖面,又在幽暗的月光下一个个爆裂开。

世人皆以为谢邙杀夫证道,燕芦荻是孟沉霜的抱剑童子,他对谢邙的怒火与仇怨虽然剧烈,手段虽然极端,却在情理之中。

可孟沉霜的唯一亲传弟子孟朝莱,以及孟朝莱所代表的剑阁呢?

他们对谢邙这位算作宗门死敌的人,心态似乎平和得让人觉出几分诡异。!

孟沉霜自内殿走出,一身广袖黑衣遍织金线,襟带当风。

周身凛然威压猛然放出,如泰山压顶般,将堂上一众魔族的

百年来,一言以蔽之,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这时,远方夜雪中走来一个魔卫,他敲了敲骨花阁的铜门:“燕芦荻,陛下请你上银涣殿。”

燕芦荻抱着玉猩刀,坐在骨花阁中,遍体生寒。

燕芦荻倏然抬眼,坐直了身,把玉猩刀暂放在膝上,拿起狼毛毡帽带好,再提刀站起来,跟着魔卫,一脚踩进小楼外雪水泥泞中。

银涣殿上,犀角火撕咬着空气,熊熊燃烧,幽蓝光芒将堂上秘银饰就的梁柱照得极度妖冶。

数十大魔跪倒匍匐在地,尽着黑袍,颤抖着向高座跪拜俯首。

燕芦荻拢了拢身上的皮袄,用领口狼毛掩住露在外面的脖子和下半张少年面庞。

他离开太茫山时,没想过还有杀死谢邙和被谢邙杀死之外的第三条路,因此一点钱财也未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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