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幻想小说网 > 历史 > 庶女后宅升职记

220-240

  • 作者:岸芷岸
  • 类型:历史
  • 更新:2024-04-12 02:18:13
  • 字数:201396字

前几日傍晚,自秦家回范府,主仆三个去范夫人屋里问安,又受了范夫人一通劝诫,连一向沉静的南音都有话说了:

“婆婆终究不是亲生娘,前头看着待姑娘百般好的,如今也只是寻常,她自个儿和娘家不亲不热也罢了,偏拦着咱们姑娘和娘家亲热。”

纪王封作太子,昭贵妃受百官朝拜,这两件事恨不得是烈火烹油一般,把杨府和秦府的门槛都快烧着了。

就连久不进内院的秦览, 也日日早起进来陪着杨氏用早膳, 他一来,杨氏便把儿媳妇和两个儿子都暂时打发下去了, 倒没别的, 如今杨氏已懒得再和秦览演戏了, 孩子们不在,她倒还轻省些。

建德三年的春节, 杨氏忙得好似个陀螺。

她自个儿在范家守了一辈子,就连受委屈也不曾回娘家求助,自然觉着秦芬也该和娘家切割干净。

秦芬对秦览行个礼:“父亲。”

杨氏略停一停筷子:“总叫你回来,是不是不大好?范家那些人,可没为难你吧?”

桃香不如南音细致,还不曾察觉到范夫人这些日子话里的意思,不可思议地抓着南音追问:“不至于吧?太太能是这个意思?连大夫人都知道秦家是热灶,该上赶着烧烧,太太还能不明白这道理?”

范家两位长辈,此次倒是掉了个个儿, 大夫人是无话可说,范夫人却总时时劝着秦芬。

范夫人倒也不是坏心,只是她心里,出嫁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是该冷暖自知的。

南音心里只觉得不是热灶冷灶的事,可又说不明白这道理,便侧着头看秦芬。

秦芬是个顶顶灵透的,内里又多活了二十来年,哪能不明白这里头的道理。

说穿了,婆媳两个,共患难容易,同享福却难。

秦芬抿一抿嘴, 笑着上前坐下:“太太, 没什么的。”

说罢,杨氏又来对秦芬解释两句:“前头你们是出门办嫁妆,粉色也不相宜,因此一直搁着,你三嫂年轻,戴那个正相宜的。”

其实说起年轻,秦芬比吕真还小了些,杨氏多说这两句,还是怕秦芬吃心。

秦芬连忙笑一笑:“是,太太说的极是。”

莫说如今秦芬已经是出嫁的女儿,便是她还在家,也没有惦记杨氏私产的道理。

杨氏自个儿的东西,爱给谁不爱给谁,那都由着她自己,便是秦贞娘那亲生女儿,也没有硬要的道理。

秦芬的熨帖,杨氏一向是知道的,这时见这丫头爽快地揭过话头,知道她压根没多心,心里不由得松口气。

这孩子虽从前只是个庶女,如今可比亲女儿诰命还高两级,她为着亲女儿,也不能平白生个嫌隙出来。

秦芬顿一顿,又说一句,“太太是为了三嫂好,也就是为了咱们秦家好,这些道理,我都省得。”

杨氏不意这孩子如此灵透,这时恨不得要眼圈儿发酸了,伸手捏一捏秦芬的胳膊:“好孩子,你是个懂事的。”

秦览原是埋头吃饭,听了这话,倒又抬眼看一眼庶出的五丫头。

自家这妻子,他也伴了二十来年了,说好听些是端方,说难听些就是心机深沉,从前就连商姨娘,她都能伸手拦在府里,为的就是时时碍着自己这丈夫的眼,这一辈子,只怕就贞娘一个亲女儿得着她的真心,连平哥儿这儿子且还靠后,如今看来,五丫头也得着半颗真心了。

秦览依稀记得,早年夫妻两个似乎也有些真情意的,也不知什么时候起,就渐渐起了隔阂,这时一想,心里似有些怅然若失,然而他自己也知道有些事情无可挽回,只能又埋头去吃饭,顺手给妻女各夹一筷子腌嫩姜。

正吃着饭,平哥儿和安哥儿蹦蹦跳跳地进了屋,后头紧跟着吕真:“六弟,七弟,才吃饱饭了不能跑跳的。”

两个孩子如今吵闹无比,见着人就要连篇累牍地争辩孙悟空和二郎神哪个厉害,秦芬连着回家多日,都已怕见他们了,这时连忙端起粥碗,装模作样喝了起来。

平哥儿却不打算放过秦芬,先对父母问安,然后笑嘻嘻地跳到秦芬面前:“五姐,你吃好了没有?陪我们玩吧!你前儿给我们说的大闹天宫好听,我还想听!”

秦芬回娘家来,一大篇事情等着她帮手,哪有空给弟弟们说故事。

吕真方才还唠叨两个弟弟的,当着公婆却不敢了,只笑一笑不说话。

杨氏既起意要栽培儿媳,便拿她当家里人一般看待,这时先不去说平哥儿,倒回头点一点吕真:“这两个猴儿常去恒哥儿那里盘桓,你得空了替我管教他们,常言说长嫂如母么,没什么管不得的。”

吕真不意能得着这么一句,这时竟愣了片刻才知道出声答应。

她出身不显,原先自傲的才干和修养在秦家也只寻常,跟着婆婆出门,连什么人该说什么话也拿捏不好分寸,瞧瞧婆婆左右逢源,再瞧瞧秦芬谈笑自如,她才知道什么是门第之差。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既知道自个儿和旁人差着老大一截,进门时的那点子雄心壮志便全缩了起来,也不想着怎么出人头地了,只规行矩步便罢。

原以为还得和别的媳妇一样熬个十来年才出头,不想一大早就得了婆婆赏赐,还说要带着自己去杨家,如今又把家里的两个宝贝疙瘩交给自己管教,吕真心里怎么不感慨。

教养幼弟,本就是她这做嫂嫂的职责,然而那套碧玺的首饰总得谢一谢,可是吕真又怕秦芬不知道这事,生怕给婆婆招了麻烦,干脆这时什么也不说,只上前拍一拍两个弟弟:“好了,该去文华殿了。”

兄弟两个起身,还不忘一人回头嘱咐一句:

“三嫂,别忘了叫佛手喂我的大黑!”

“三嫂,还有我的追风,得喂精细草料!”

吕真抿嘴一笑:“忘不了!”说罢回头,对着屋里三人说起家常:“小哥儿两个家常不忘念叨大黑和追风,他们三哥一向不问闲事的,都被念叨得知道这事了,昨儿正理着公文书信呢,忽地道,安哥儿家常给那匹小马喂精细草料,一月所费也才二钱银子,这竺州的战马吃什么来着,每月每匹马报上来的草料钱,竟也有二钱。”

杨氏听得入神,干脆推了碗,和儿媳妇谈起家常:“恒哥儿这孩子自来心细如发,凡事都肯上心,若不是这样,也考不中进士。你瞧瞧,他与弟弟闲聊家常都能和公务搭上边,这可不是天生做官的料子。”

吕真连忙顺嘴捧一句婆婆:“那都是太太教养的功劳。”

秦览不由得腹诽,心道这秦家旁的事他不沾干系也就算了,可长子却是他耳提面命教导出来的,怎么如今全成了妻子的功劳了。

然而如今杨氏是金陵城的大红人,莫说是秦览了,就是秦家加起来也不敢和她唱反调。自家那继母和大哥于年前相继病逝,大房的孩子也没一个出息的,三房不足一提,他秦览有什么本事和妻子作口舌之争。

秦芬坐在边上,见秦览用力抿着嘴,仿佛稍不留意就要吐出无数的心里话来,她只觉得好笑,于是觑个空,轻声问:“太太,等会要不要再叫茶花点一点出去的礼?”

这一日出门,吕真便不是跟着杨氏后头扮贞静,与秦芬一左一右陪着杨氏,和各位夫人应酬。

众人都知道秦三少奶奶无显赫出身讨婆婆欢心,亦无倾城容貌得夫君宠爱,原待她不过尔尔,忽地见杨氏把这位新少奶奶与最出息的秦家五姑奶奶一同带着,不由得都改过脸孔,对吕真笑语盈盈起来。

秦家这头婆媳姑嫂三个,只当没察觉众人态度不同,依旧是从前的模样,尤其是吕真,并没因此话多起来,依旧是让婆婆和小姑出头交际,待人问倒自己,才拣要紧的答话。

众人为此,倒高看吕真一眼。

秦芬也不藏私,把自己许多年所学所知的,一股脑儿全告诉吕真。

待说到张家的大少奶奶险些做了李家的三少奶奶,所以这两人向来不对付,杨氏不由得回头嗔一眼秦芬:“五丫头从哪个犄角旮旯打听出来的这些事,简直可以替你家范将军管锦衣卫去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话一大半还是在开玩笑,吕真连忙也学着杨氏的模样,接上一句:“这是芬儿待我亲厚,太太勿要怪她了,若有不是,我替她领了就是,否则范将军回来见她委屈,还不心疼极了。”

这么两句玩笑话一出来,杨氏对吕真亦高看一眼。

场面上的事,讲究个圆融自如,说白了就是凡事不当十成真,今日放手栽培了儿媳妇一天,她已学了些皮毛,知道把话开着玩笑说了,算起来,也是个有天分的了。

自然了,这也有大半五丫头的功劳,若不是这丫头倾囊相授,只怕这儿媳妇学得也没这样快。

于是下午回府,杨氏又拿了两支簪子出来,只道是往杨家去赴宴不可过简了,秦芬和吕真,一人赏了一支。

秦芬知道杨氏素来不爱小家子气的推让,大大方方谢过,接了便戴在头上,吕真瞪大眼睛看一看,也有样学样地当场戴上了。

晚上替秦恒剪蜡烛时,秦恒略停手搁笔,抬头便望见了吕真头上那支贵重的凤衔珠金簪。

依着吕家的底子,只怕还给不起这样贵重的首饰,那金簪定是嫡母所赐。秦恒心里这么想着,又仔细看一眼吕真,好似成亲以来还没认识似的。

对于吕真这个妻子,秦恒只是礼让而已,并不十分在意。

他自个儿是不在意内宅事务的,也不想靠着岳家发达,因此上只要妻子顺从便罢,这妻子是美是丑,是安静还是活泼,他全不在意。

择了吕真这么个妻子,一则是信得过嫡母的眼光,二则是相信五妹交友的原则,对吕真本人,他压根不关心。

横竖这府里有嫡母这么一尊大神坐镇,怎么也乱不了的。

就连小两口那档子事,秦恒也是点卯似的行一次,如今成亲也将一月了,算上成亲那一日,总共不过才两回。

这妻子一向安静少言,听说在外头也还懂得藏拙,至少是个不惹祸的,秦恒心里还算满意,他本以为这妻子会一直沉默乖顺下去,不曾想着,这么快就得了嫡母的赏赐了。

“你头上这支簪子,是母亲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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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真平日里穿戴什么,秦恒都不发一言,她还当丈夫是在意自己的,此时听见这么一句,心里不由得热了起来,连忙凑近了些,想取下那支金簪给秦恒看。

可是金簪雕得栩栩如生,凤凰的翅羽根根分明,缠住了吕真的头发。

她心里一急,用力拔下那根金簪,扯得头皮生疼。她只觉得自己似乎太失态了,讪笑两下道:“这……这也不是独我一个有,芬儿……五妹也有一支的。”

秦恒眼尖,一下子就看见那金簪上绕了几根乌油油的青丝,不知怎么,秦恒心里对妻子起些怜悯,亲手替她把簪子插了回去:“挺好的,母亲是个赏罚分明的人,你能得着她的赞赏,说明你做得很好。”

吕真看一看灯下秦恒清瘦的侧脸,咬一咬唇:“你……还要忙吗?”

秦恒走笔如飞,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

吕真那颗飘飘荡荡的心,一下子掉在了地上,她攥一攥拳头,把声音放得平缓:“茶壶里的水给你续满了,放在保暖盒里,蜡烛芯焦了,你记得剪,否则烛火暗了会伤眼睛的。”

秦恒仍旧没抬头,随口应了一声。

吕真失落地转身往回走,已掀起了门帘子,却听得丈夫又开口了:“开春了便要防着黄河起汛,各处工防都得加固,我这几个月,都得忙呢。”

“嗯,好,你别太累着了,忙完了早些睡。”吕真得了丈夫这两句耐心的解释,只觉得心都捂在热炉子边上,嗓子发紧,话都说不稳了,“你……还是回房里睡,房里暖和……我不怕吵的。”

第222章

范家接着五、七两位少爷的书信, 言道二月初便能返京,早则赶上龙抬头的日子,晚,也能赶上惊蛰那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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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人装模作样地把两房人聚在一处, 说要给两个侄子办庆功宴, 话说得极其漂亮:“咱们小五、小七,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才一出去就打了这样大的胜仗回来, 这是咱们范家祖先保佑, 也是三叔在天之灵保佑,咱们不得好好贺一贺的。”

这话入情入理, 在场的个个点头。

秦芬却在心里为难,杨家的宴席是二月初四, 若是恰巧撞上了那日,可怎么好。

大夫人对着秦芬扫一眼,见秦芬连头也不抬, 不由得眯起眼睛, 脸上的笑容冷了些:“小七媳妇操办过年的那法子好,各人出力合伙办事, 事情办得果然圆滑漂亮,我想着, 咱们也照这个例办就是。”

这话出来,范夫人和五少奶奶犹可,大房的两个媳妇, 却不满起来, 对视一眼,由大少奶奶出头:“太太明鉴, 这次三房两位叔叔立功了,哪有咱们抢着争风头的道理。”

大房和三房,生子生孙,到如今已是第四代了,早不亲近了,大房的媳妇,断断没有给三房出力的道理。

大夫人瞥一眼两个儿媳妇,使个严厉的眼神,接着把秦芬紧紧盯住,眼睛里的挑衅毫不遮掩:“小五、小七立功,这是咱们范家的大荣耀,大房不光得出力,还得出钱,这次咱们凑份子办宴,每个人都得添福。”

秦芬办事向来不怕出力,前头便不曾留意大夫人唠叨些什么,只不住在肚子里转着杨家的宴席,到此时听见出钱凑份子的事,又看见大房两个妯娌不满的眼神,陡然明白过来,大夫人这次,是冲着自己来了。

若是范离一个人,秦芬便能推了这事,偏生此次还带着五少爷两口子,五少奶奶在范府挣了多年,就是为了挣些脸面利益,此次怎么也不肯放手的。

秦芬想到这里,看一眼上头的范夫人和五少奶奶,范夫人面上微微带些沉思,五少奶奶眼中,却燃起热切的火光。

这事,八成是推不掉了。

想到此处,秦芬便开口了:“这事是我们三房的事,合该咱们三房自己承担,大伯母和二位嫂嫂到时候来赏光赴宴就是,哪敢劳动大嫂二嫂出钱出力呢。”

大少奶奶和三少奶奶,顿时松了口气。

五少奶奶却不肯了,要她说好话、献殷勤,她是绝不怕的,可是要她出钱,这是要她的命!

“七弟妹,我瞧你也忒把大嫂和三嫂瞧小了,咱们三房有大喜事,她们定是高兴的,怎么会不愿意帮忙呢。”

五少奶奶倒还有数,不曾把挤兑人家出钱的事说明白了,含糊地“帮忙”两个字,就飞快地带过了。

秦芬听了,不由得啼笑皆非,这位五嫂的小聪明,原来全用在这上头了。

然而秦芬实在不愿因为这事被拿捏,垂下眼帘一想,干脆花钱买个安生,于是对着各人一笑:“既是凤举领兵打了胜仗,我该做东,如若大伙不嫌弃,我来办这次宴席就是。”

这次,五少奶奶又不愿意了,然而她总不好连着驳秦芬两次,只好自个儿低声嘟囔:“我不成白沾光的了。”

她哪儿是嫌弃自己沾光呢,她是嫌秦芬把风头全抢走了。

听了五少奶奶这句,秦芬简直又气得发笑了,这位五嫂,既想少出银子,又想多占面子,还真是个难缠的。

大夫人想了这么个万全之策来算计秦芬,简直是得意非凡,这时瞧秦芬左右不讨好,几乎要笑出声来,她心里得意,说话又有了平日装腔作势的样子:

“小七媳妇固然是又能干又有银子,可是也得给你三位嫂嫂显显才干么,前头不是还记得有功大家领么,这时候怎么能忘了呢。”

范夫人也瞧出来大嫂是在算计自家儿媳了,她虽有心帮一帮秦芬,一时却想不出好法子,这时只好就着大夫人的话,轻轻劝解一句:“大嫂勿要开离儿媳妇的玩笑,她不是这样的人。”

秦芬忽地想起杨家的宴席来,灵机一动,把那位舅老爷拿出来震吓大夫人:“大伯母容禀,二月初四我舅父家中办宴席的,咱们若是要给五哥、凤举办庆功宴,只怕要和我舅父家冲了,依理说我该顾着家里,可是舅父家的宴我一早就应了,没有反悔的道理,家里的宴,只怕得缓一缓。”

无论如何,先使个拖字诀就是,拖上几天,便能想出办法来了。

大夫人不曾料到秦芬还有这一招,听见秦芬抬出杨家来,便想往后缩,忽地看见三弟妹脸上闪过一丝不悦,想起三房婆媳两个近来的争端,一下子又眉花眼笑起来。

她不去找秦芬说话,只对着范夫人开口:“弟妹,小七媳妇这么向着舅父家里,连自己亲相公的庆功宴,都不管不顾了?我是没法子的了,还得你这婆婆来劝劝。”

范夫人对秦芬旁的都满意,唯独对她向着娘家不大高兴,此时见秦芬说的还是拐了弯的舅家,更不高兴了,脸上的神色淡淡,语气也只平平:

“离儿媳妇,杨家门第虽高,到底不是你亲舅舅家,去不去的,原也无妨。我瞧还是顾着家里好些。”

这话出来,秦芬顿时脸上一白,随即便恢复了平日的神态,霍然站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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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容禀,我为人处事无关什么门第高低、出身贵贱,而在于一个理字,杨家的宴在前,我答应下来也在前,自然该先顾着那头,并不为他家的门槛高不高的,家中有宴,我能赶得上自然赶,赶不上了,我也是无法的。”

秦芬自及笄以来,一向四平八稳,少有动气的时候,此时一席话好似串挂鞭,又急又响,南音听了,连气都不敢喘了。

范夫人不过是随口一说,并不曾多想,待秦芬扔出一串硬话,她才回过神来。

自家这儿媳妇,乃是个庶出,就连大房那位口蜜腹剑的大嫂子,也从不提她出身的事,怎么自个儿偏偏昏起头,说什么嫡亲不嫡亲的话来!

范夫人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心下后悔,也不由得站起身来,然而她性子再和善,也拉不下面子对秦芬服软,这世上哪有婆婆对儿媳低头的道理。

五少奶奶知道不好,连忙打个岔:“七弟妹的话固然有理,可是太太也是想着家里团聚,这才叫你留在家里的,并不为别的。”

范夫人原还有些内疚的,听了五少奶奶的话,反倒冷下脸来。

这世上哪个儿媳妇不是受着委屈过来的?就是她自己,如今不也常常受大嫂子的气,怎么偏这秦家五姑娘金贵,一点子风雨也经不得?

范夫人看一看秦芬,眼里没了平日的和气:“我们也不好逼你,你自个儿掂量着办吧。”

秦芬也不曾想到,一向软和慈善的范夫人,竟能撂下这样的硬话来。

看一看胜券在握的大夫人,再看看幸灾乐祸的大房妯娌俩,秦芬只觉得一颗心沉到了肚子里。

今日原来是三堂会审来了,审她秦芬推脱家务,审她秦芬拔尖冒头,审她秦芬心向娘家,审她进门后,作下的各种“孽”。

秦芬这时才明白什么叫费力不讨好,也终于明白了杨氏为什么总是一副慢悠悠的性子,就连小妾们闹到面前来,也能把事情减上几分办——不为别的,只是事缓则圆四个字罢了。

因着范离外出打仗拼命,秦芬便想着做个贤内助,收拢范府人心、重夺三房产业,谁知办事操切,竟得罪了这府里的所有人!

秦芬只觉得心里又酸又涩,一时不知该留还是该走,来回转两下头,竟碰上了五少奶奶怜悯的眼神。

五少奶奶也并不算什么大善人,总是闻着甜味四处钻罢了,可是如今府里是秦芬待她最亲厚,也不因出身而看低她,她就是再没心肝,也不好意思帮着旁人指摘秦芬。

见秦芬失魂落魄,五少奶奶心里愈发觉得这弟妹小孩子似的可怜,又故技重施起来:“弟妹,我肚子不舒服,你快送我回去!”

今日两个儿媳妇都当众与自己唱反调,范夫人只觉得面上无光,对着五少奶奶,也没了平日的和蔼:“禾意这肚子也五个月了吧?怎么还这样不安生,若是不好,叫大夫进来诊脉开药才好。”

五少奶奶立时要往回缩,然而秦芬却用力攥住了她的胳膊,微微一笑:“是,五嫂怀着三房的头一个孩子,自然金贵,我父亲识得一位已经致仕的老御医,若是五嫂不嫌,我替五嫂请来。”

听见有这样的好大夫,五少奶奶哪还记得怕婆婆,一下子眼睛亮起来,拽着秦芬就往外走:“真的?好好好,劳你替我请来瞧瞧,若是能诊出男女,那就更好了!”

大夫人瞧着三房两个侄媳妇出去,对着范夫人微微一笑:“弟妹,你瞧你这两位儿媳妇,真是一个比一个难管教,我若是你呀……我反正是做不得你这样的好人。”

范夫人虽然对两个儿媳妇有气,可到底还不曾糊涂得忘记是非,这时还记得替两个儿媳把话往回兜:“夔儿媳妇和离儿媳妇也自有她们的长处,大嫂子倒也不用一杆子打死。”

大夫人面色一变,冷笑起来:“你们三房既然齐心,那自然是非要办这庆功宴的了,我这就放出话去,叫下头预备办宴,到时候办不好,丢的可不是我大房的脸!川儿媳妇,岭儿媳妇,你们回去就先预备起来。”

大少奶奶心里叫苦不迭,婆婆要打擂台,自个儿去打就是,做什么捆着儿媳妇出钱出力,这拔的不还是儿子和孙子的毛么?

秦芬心里有气,总是忍不住走到五少奶奶前头去,五少奶奶见了,心里叹口气,善解人意地放了秦芬走:“我想在院子里散散心,弟妹先回去吧。”

妯娌两个还不曾分开,便瞧见两个婆子远远走来,一边走还一边嘟囔:“大夫人改了性子了,说要给咱们三房庆功,还说人人有份,都得帮着出力呢。”

秦芬听了,不由得苦笑一声,得,大夫人这次,是把她秦芬和三房架在火上烤了。

五少奶奶见秦芬好似喝了黄连汁似的,看也不忍看了,自道个乏了便走。

待走出老远,五少奶奶和穗儿叹一声:“往常羡慕七少奶奶有那么个娘家,今日却不羡慕了,这婆家和娘家打起擂台,不全是媳妇受夹板气。”

秦芬再怎么受夹板气,该赴的宴还是得赴,不为别的,她秦芬哪有资格去对杨家摆谱?

她便是真愿意留在家里,也得看杨家高不高兴,杨家若是唤一声,她秦芬便是断了腿也得坐着软轿进杨家的内宅,倘若不去,她哪来的靠山和底气?

秦芬倒是想做个清高的仙子来着,可是在这范府,是能做仙子的地方么?

于是,秦芬一边忙着范府庆功宴的事,一边还得时时和杨氏通信往来。

今日大少奶奶说碗碟得用缠花的,明日三少奶奶说席上得多摆甜点,零碎琐事,只把秦芬缠得头大。

杨氏那头,也日日有口信传来,杨家所邀的贵客里,这个国公夫人讲究雅致,那个侯爵娘子喜欢端庄,穿衣打扮,全得留心,秦芬那衣橱妆匣,几乎不够用了。

二月初四这一日,秦芬隆重打扮了往范夫人屋里请安,连个笑脸也没得,她早猜着这一出了,也不生气,只叙了家常便告退了。

桃香见自家姑娘受气,气得恨不得要冒火,还没出垂花门,就絮叨起来:“太太如今可糊涂起来了,莫名其妙给姑娘甩什么脸子?她如今能硬气,还不全是姑娘给她挣来的脸面!”

“罢了,太太又没把咱们关在府里不让出门,其余的什么脸啊话呀,就只当乱风吹过吧。”

“哼,姑娘今儿见着咱们太太,再跟太太讨个主意,好好替姑娘出出气!”

“得了,咱们太太难道专替我出气的?她一天多少事,三头六臂都忙不过来呢。”

桃香见秦芬笑容也不如以前亮了,知道姑娘终究是不高兴的,不由得在心里叹起气来。

到了二门前,马车却还没来,主仆两个知道这又是大夫人使的手段,也只好耐心等着。

桃香等了片刻,用力跺一跺脚:“这不成,难道少奶奶就这么干等着?我去催一催!”

说罢,不待秦芬应声,桃香便飞快地跑了开去。

绕过夹巷,桃香先随手从路上扯了个小子去催马车,然后脚步不停,转到了下房去。

此时正是奴仆们办差忙的时候,下房里无甚人在,桃香轻轻一唤,有贵立刻走了出来。

“哦,是桃香姑娘,怎么了,少奶奶有事吩咐?”

桃香跑了一路,火已散了大半,对着有贵,勉强还有副好声气:“我们少奶奶,受得好大的委屈!”

有贵只听得少奶奶在内宅呼风唤雨,哪想到有人敢给她委屈受,眼见着少爷马上回家,若是知道自己没办好差事,还不把自己踹出二里地去。

听了桃香的话,有贵立刻脸色一沉:“是谁?”

桃香叽叽咕咕说了开来,才听几句,有贵就挂起苦笑。

婆婆和儿媳妇,自古以来就是本糊涂账,这家务事就连王母娘娘都断不清,他能怎么办?

桃香急着出门,飞快地说完就跑,扔下个有贵,啼笑皆非地站在原地。

秦芬已上了马车,见桃香迟来,还问一句,桃香只觉得姑爷家来一定会替姑娘主持公道,这时心满意足,只摇头说无事。

杨家的宴,耽误不得时辰,秦芬见桃香不像有心事的模样,便不再追问,催促马车赶紧出发。

如今杨舅老爷,不,该称呼杨阁老了,已是内阁里呼风唤雨的人物,虽因着年资还不曾做上首辅,可是凭他自个儿,再凭着昭贵妃的盛宠,只怕那首辅的位子也是囊中之物。

杨家的宴,多的是钻不进门的人。

秦芬抖擞精神,未下马车便已挂上最亲切的笑容,对着门口的婆子,也讲足礼数,还没走到杨氏跟前,已和十来个官眷应酬了多个来回了。

桃香从前也跟着来过杨家,可是那都是家宴,不曾请这样多外客,何时见过这阵仗,此时不由得战战兢兢起来。

主仆两个,各自在心里吊了一口气,到中午宴席将开未开时,才得以松口气。

杨舅太太,擎着那青花盏,笑盈盈地对着众人道:“今儿咱们齐聚在此,一则是为着圣上大赦天下、加开恩科的喜事,二则是庆西北大捷。”

她说着,轻轻对秦芬举一举杯:“咱们的两位范将军,已于上午京城啦,咱们该敬一敬范夫人。”

秦芬心里自然高兴,起身对着杨舅太太遥遥举杯,浅啜一口酒,忽地又犯起愁来。

他终于还是回京来了,那“庆功宴”,是逃也逃不脱了,大房还不知要怎么窜跳算计呢。

第223章

慎独居门口的两棵银杏, 已然冒出鼓鼓的叶苞,不知哪日就会绽出新叶。

范离领着姜夔,身后站着面目沧桑的常甲云。

此次出征,虽不是奇险奇难, 却也是奔波劳累, 那些蛮夷善于马上作战,常常日奔数百里, 折腾得不轻。

范离出京时只是个肤色微黑的青年人, 他一向是天子心腹, 身上颇有股世家子弟的骄矜,如今被风沙吹得黝黑发红, 人也疲惫不堪,竟有些像个打铁匠了。

进良侧耳听听屋里的动静, 又看一看门口得胜归来的三位功臣,上前笑着躬身:“三位大人请稍候,皇上在和何首辅说话呢。”

三个昏昏欲睡的人, 脑中好似打个焦雷, 一下子清醒过来。

出京不足三月,内阁的首辅, 竟又换人了!

不曾听说朝中有什么大风波,想必这权力的过渡风平浪静, 皇帝的手段,当真是深不可测。

除开范离,其余两个人都心有戚戚。

范夔虽不曾和皇帝唱过反调, 却一向与范离不对付的, 他深知弟弟是皇帝心腹,眼瞧着皇帝如此雷厉风行, 不由得在心里担忧。

若是哪日弟弟去皇帝面前告一状,他怕是要伤病复发而亡了。

常甲云更是吓得冷汗涔涔。

他和前头两位将军不同,他从前是个铁杆的睿王党,从前四王议政时,还曾上疏力荐睿王为储,虽不曾说过皇帝坏话,到底有个把柄。

出京时,常甲云还觉着自己效力在一位暴君麾下是明珠暗投了,除开一些建功立业的壮志,心里是些不甘不愿的。

这时听见首辅都能说换就换,顿时吓得什么都忘了,只不住摸着脖子,瞧自己那颗脑袋是否还安生。

进良留心听着屋里的动静,并不曾留意眼前三人的神情,忽地听见屋里传来一声铜磬响,连忙进屋去,再出来时,便带了皇帝口谕:“请三位西征功臣进屋回话。”

三人进屋,恰巧与那何首辅擦肩而过,常甲云一见那位首辅大人,顿时大大松口气。

这位何首辅,从前还是支持秦王的,如今都能在内阁安生呆着,他这小小的户部主簿,脑袋上那颗脖子大约是没人要了。

范离却不曾想那许多,他这辈子只能是皇帝党,谁做首辅,都与他无干的,他复了皇命,只想回家去见娘子。

三人行下礼去,皇帝立时搁下御笔,挥手叫起来。

皇帝瞧着心情大好,对着三人一一问过:

“范离瞧着瘦了许多,急报说这次的仗打得不错,想必你办差也是用心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范夔的衣裳都破了,听说你和士兵同吃同住,很有良将风范。”

“常甲云此次办差,替朕省了不少银子,是个算账高手。”

皇帝性子深沉审慎,少有夸人的时候,这时一人得着一句赞,连忙谢恩。

范离瞧皇帝无甚要交代的,便向上拱手:“皇上,臣这一身风尘,只怕污了慎独居,这便告退了。”

从前办差回来,范离总要说个几句的,今日一字不曾唠叨,偏生急着要回去,倒是怪了。

皇帝看一眼下头,瞧见兄弟两个并立在前,心中顿有所悟。

只怕是范离碍着兄长,不愿显出和自己的亲近来。

这小子,向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何时这样唯唯诺诺了。

皇帝想起范家那些传闻,不由得心里对范夔起些不喜,他懒得再多说什么,只拿起御笔,又低头批阅奏章:“你们告退吧。”

常甲云没得个罪过,心里已是庆幸了,恭恭敬敬行个礼便退着出去,范离亦干脆应了,唯独范夔,心中若有所失,行礼时,便慢了一拍。

范夔倒是想在御前多露脸的,可恨这七弟不给机会,他凭着自个儿,可没本事和天子说上话。

皇帝的余光瞧见范夔慢了,便抬头看一眼,范夔遇见那冷淡的目光,浑身惊出冷汗,连忙讪笑着退了下去。

范夔面色古怪,皇帝瞧见,愈发觉得自己心中所想得到证实,待进良到跟前了,忽地道:“前头给范家兄弟俩赏赐,只怕轻了。”

当初是皇帝亲口说了“照旧例”三个字,进良记得真真的,怎么眼下又嫌赏赐轻了?

天子的话,谁敢去质疑,进良只作不知前事,笑着道:“是奴婢办事不力,还请皇上示下,该怎么补办这事?”

皇帝顿一顿朱笔,又说句不相干的:“前头过年时,昭贵妃的表妹进宫朝拜,我依稀记得,范离的娘子亦在其中,她可不是嫡出的吧?”

“是,秦家只一位四姑娘是嫡出,就是姜启文的娘子。”

“听说那位秦五姑娘聪明懂事,这才讨了嫡母欢心,得着了那许多的好处,是不是?”

进良愈发听不懂皇帝的意思,只好赔着小心答应:“总是秦夫人心胸宽大的缘故。”

皇帝搁下御笔,长长叹口气:“做皇帝也有许多不如意,自己信任喜爱的臣子,竟不能随心赏赐,这上头,我还不如秦夫人呢。”

这话里的意思,进良好似懂了几分。

给范家的赏赐,不嫌轻,给范离的赏赐,轻了。

进良揣度着皇帝的意思,小心翼翼地道:“范大人此去西征有功,这条功劳已得了赏赐,还为皇上遴选了范夔、常甲云两位杰出人才,这件功劳却还没赏过,想来内阁不日就要上奏疏替范大人请赏了。”

皇帝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是,这差事,就由你去办。”

进良轻声应了,觑着皇帝没吩咐,走出殿来吩咐这事。

小太监接着吩咐,愣头愣脑地问一声:“干爹,这会就去赏赐吗?范大人听说范夫人往舅家赴宴,跑去杨府接夫人啦,咱们赏赐到杨府去,是不是不大好?”

进良用拂尘掸一掸小太监:“你这夯货,谁叫你现在就办了?没听说么,过几日内阁要上疏替范大人请功的,你先备好东西,到那日皇上准奏了再赐!”

小太监喏喏应了,正在心里琢磨着备些什么,却听得进良慢吞吞开口了:“范将军爱妻如命,你时时记着这条,错不了。”

范离在宫门口,接了有贵递过来的马鞭和缰绳,翻身上马,迫不及待就要往杨家去。

他数月未曾见那心上的姑娘了,离家时还是北风呼啸,归家时已春暖花开,也不知道,她如今是个什么模样了?

是不是像山上的花,开得朝气蓬勃?

黄马才要扬蹄飞奔,却被有贵扣住缰绳,黄马不耐烦地刨着地,有贵用劲扯住,对着范离笑一笑:“少爷且慢,小的还有两句话禀告。”

范离知道有贵不是个莽撞的,耐着性子问一句:“何事?”

有贵那日得着桃香一大篇话,满心要替少奶奶向少爷剖白的,这时范离一问,他又不知怎么说了。

眼瞧着少奶奶为三房尽心尽力,却只得着家中长辈算计指摘,连有贵这下人都觉得心寒,可是他能怎么说?

大夫人无耻狠辣,太太迂腐软弱,这也不过是向来如此,难道为着这两条,叫少爷一回京就大闹范府,让御史台奏折如飞?

左思右想,有贵还是不忍见少奶奶委屈,咬着牙,勉强把眼下的一桩事说了:“少爷今儿回家,必有庆功宴等着,宴无好宴,少奶奶自个儿推不得,少爷得想法子替她推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范离得了没头没脑的这一句,一路上都在思索,到了杨家,还不曾停下。

门口迎宾的小厮远远瞧见个衣饰寻常的,正要吆喝着赶人,忽地秦家一个闲聊的小厮跳了出来:“五姑爷!”

秦家的五姑爷?那不是……

众人不意竟能在这里瞧见西征的功臣,顿时一窝蜂似的迎了上去:“范将军!”“大功臣驾到啦!”“我这就进去禀告!”

范离最不耐烦应付这些,别说是一个阁老了,就是公侯府,也少得着他一个笑脸,然而想一想这是秦芬的舅家,他竟能对着小厮们挤出一丝笑来,干巴巴说两句客气话:“辛苦辛苦,有劳有劳。”

杨阁老在里头,乍一听见范离来了,还在心里起个疑,他一向为官谨慎的,少有把柄落在旁人手上,怎么会把这个魔头给盼来了。

虽说他如今不管着锦衣卫了,可是到底是皇帝心腹,又与杨家无甚交情的,他来做什么?

杨阁老正在心里百般那门,忽地瞥见妹夫秦览满脸得色,这才醒悟过来,那范离,好似娶了秦家那位行五的庶出女儿。

不及细想,杨阁老已挪动脚步迎到了门口,亲自接了范离进府。

算官位,今日席上比范离位高的少说也有一二十人,可是算皇帝宠信,这些人加起来也比不上范离一个,谁敢对他摆谱?

众人皆知范离倨傲冷淡,他从前又掌管锦衣卫,自有一份威严,乍一进了前堂,众人一下子鸦雀无声。

范离笑容不变,对着众人拱拱手:“是在下不请自来,叨扰叨扰,还请众位见谅。”

宾客们见范离客气,都松一口气,笑着应酬起来,场面一下子热闹非凡。

众人还当这是杨阁老的面子大,杨阁老自己却有些糊涂了,他是文臣出身,与范离一向无甚交情的,哪来这样的好福气,得范离这样赏面。

这里杨阁老还未想到深处,里头便出来个大丫鬟,笑着到了跟前:“夫人听说西征大将军回来了,想请进内堂一见。”丫鬟说着,抿嘴一笑:“内眷们也都想见一见咱们威风凛凛的功臣呢。”

说起内眷,杨阁老自然想到了秦芬,他心中模模糊糊有些明白了范离今日这样客气的缘故。

然而看看身边清瘦颀长的年轻人,却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他也算阅人无数了,竟不曾见过这样为着红颜肯折腰的人。

这年轻人办事干练、手段凌厉,日后必成大事,怎么偏生拜倒在石榴裙下了?

那庶出的秦家五丫头,杨阁老连鼻子眼睛都没看清过,横竖不是个倾国倾城的佳人,哪来的好手段,能把范离这样的人物收拢在掌心?

自进杨方府,范离笑容都只像个面具挂在脸上,眼睛却是冷淡淡的,忽地听见内眷相请,眼神一下子和暖起来。

内堂里也是鸦雀无声,姹紫嫣红散发着淡淡脂粉香气,齐刷刷对着范离打量。

范离还没见过这样多的女眷,一时有些不自在,连忙略低了头往里走。

走了几席,范离不知怎么心有所感,猛地抬起头来,正巧见到秦芬在面前的一桌,正隔着圆桌,对他微微而笑。

这姑娘似乎比去年出落得更好了,身上褪去了残留的孩子气,全然是副大人模样了。

她的肩膀比从前薄了,脸比从前瘦了,眼窝也深了些,脸上罕见地上了层淡淡胭脂,艳得好像山上的野杜鹃。

范离被秦芬俏丽的脸孔弄得晕头转向的,在杨夫人面前不知说了些什么,得着头席上一群女眷亲切的笑声,然后就目不斜视地退了出去。

他心中窜起一股高高的火苗,烧得他头脑发热,肚子也发热。

幸好杨家的热闹已到了尾声,范离没挨多久,只喝了十来杯酒,便等到了宴散。

自范离进杨府,秦芬已得着几十句善意的玩笑,几位公侯府的夫人,还特地把她叫去说了几句话,就连秦贞娘和秦珮,也一左一右地咯咯笑个不停,笑得秦芬浑身起鸡皮疙瘩。

宴席散了,杨氏把儿媳和四、六两个女儿一气儿叫走,对着南音直挥手:“快服侍你们少奶奶家去。”

秦芬哪见过杨氏如此促狭的模样,愈发觉得脸上发烫,当着众人,还得记得端庄,规行矩步地,腰间的玉禁步跳也没跳,稳稳当当地走到了范离身边。

还没来得及心猿意马,秦芬已经被范离身上的气味熏得倒退三步,端庄规矩全抛在了脑后,叫得跟望见蜘蛛的秦珮一般:“我的天!你是有多久没洗澡了?”

当着众人,范离还真不知怎么跟秦芬说话,这时得着秦芬一句嫌弃,倒觉得尴尬消了,在周围人善意的哄笑声中,范离好脾气地嘿嘿傻笑两声:“我自己也记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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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还想趁回家时在马车上问问府里近况,这却不成了,范离跨着马,在后头远远护着秦芬的马车,慢慢到了家。

马车一到巷子口,秦芬已听见了外头的丝竹唢呐声,主仆两个对视一眼,知道今晚的麻烦少不了。

外头赶车的小子“嗬”一声:“家里多少年没有这样的阵仗啦!”

听着外头的嘈杂声,秦芬心里直是叹气,原先说好的庆功宴,可没有外头这一阵曲乐热闹,这八成是范五少爷到家,大夫人又才起的主意。

得了,多这一场热闹,便得多出几十两银子,她秦芬倒是不在意,其他三个妯娌,还不心疼得滴血。

秦芬整理心情,微笑着踏出马车。

卫妈妈亲自在门口迎着,见了秦芬,恭恭敬敬地上来请安,顺口道:“七少奶奶,我们太太见了五少爷家来,心里欢喜,所以临时叫了个吹打班子来添添喜气,您瞧,这主意不错吧?”

秦芬难道还能说不该给朝廷的功臣庆贺,这时只好微笑点头:“大伯母果然想得好主意。”

“好什么好,我瞧没什么好的!”

范离不知什么时候到了秦芬身后,阴沉沉地虎着张脸。

卫妈妈愣一愣,七少爷怎么和七少奶奶一同回来了?五少爷独个儿归家,也不曾说七少爷去向,府里还当七少爷是被皇上留下了呢。

“七少爷,咱们太太,可是一番好心呐。”卫妈妈来不及多想,赶紧替主子开脱。

“此次西征,将士死亡者八百余人,重伤者两千余人,这样的伤亡,连皇上都扼腕痛惜,你们还在家里吹吹打打、张灯结彩,像什么话!”

第224章

范家花厅的圆桌上, 东海的鲍鱼、幽州的野鸡、滇州的蕈子、简州的对虾,凡当下时兴的美味佳肴,尽数摆上。

大夫人在边上的茶厅稳稳安坐,瞧瞧心痛得愁眉不展的两个儿媳, 再瞧瞧面和心不和的小五两口子, 她心里畅意极了。

唯独范夫人,面上既没有喜也没有忧, 只是略带着沉思, 时不时看向门口。

大夫人心里高兴, 对着范夫人,竟也有好声色:“弟妹, 杨家再怎么势大,也不会留着侄媳吃晚饭的。至于小七, 皇上或许留了他说话,你勿要着急。”

范夫人听了这话,勉强露个笑容, 抬眼去看范夔。

范夔倒是知道那七弟的下落, 可是他和七弟好似仇人,与嫡母也无甚恩义, 才懒得去搭理范夫人。

范夫人一头怨秦芬不知早早归家,一头又担心儿子被皇帝派了艰难差事, 眼瞧日头偏西,渐渐急得坐不住了。

大夫人见范夫人发急,倒愈发坦然, 正要再劝解几句, 忽地见丈夫急吼吼地冲进了花厅:“撤了!都撤了!”

大老爷一向是个甩手掌柜,只在书房里赏玩古董字画, 和那个侍墨丫头玩玩红袖添香的把戏,再出面和堂兄弟、堂叔伯们交际应酬,除开这些,什么也不管,什么时候竟问起家事来了。

当着众人,大夫人还得做个贤良样子,扯起嘴角勉强一笑,道:“老爷,小七还未家来呢,这庆功宴……”

大老爷气得胡子都要倒竖起来,用力指着大夫人:“庆功!庆功!我□□将士死伤者众多,皇上或许都要替他们去大相国寺祭祀的,你还敢在家庆什么功!”

屋里众人见大老爷罕见地发怒,都是一愣,只范夔冷冷一哼,发出个讥讽的笑来。

五少奶奶不解其意,悄悄扯一扯丈夫的袖子:“怎么了这是?咱们庆功,碍着谁了?”

碍着谁了,谁也没碍着,这不过是那七弟巧言令色所使的把戏而已!

这普天下,“或许”能劝得动皇帝去相国寺祈福的,宫里是那祸水昭贵妃,宫外头便是那佞臣范离!

范夔不理睬五少奶奶,起身走到大老爷面前,越过大老爷的肩膀往后看一看,门外空无一人。

“大伯父,七弟怎么不曾来?”

大老爷逮着机会便要训人,这时对着范夔,从鼻子里狠狠出口气:

“你比小七多在军营摸爬滚打了七八年,竟全是糊涂过日子了,如今既不如小七出息,也没他懂事,怎么家来就大喇喇地等着吃席,也不提将士伤亡的事?这事传了出去,御史台可不是要奏章满天飞了!你还知道问小七?小七把事情知会了我,自己回院子去了呗!”

范夔到底也快而立之年了,身上又领了从四品的官职,此时当众受了大老爷一训,如何下得来台。

更不用说,还是范夔最忌讳的,和范离作比较。

五少奶奶知道不好,连忙捧着肚子到了范夔后头,小心地清清嗓子:“相公,我肚子发紧。”

她这话倒有一半是真的,如今肚子渐大,时时有紧绷之感,倒也不全是编出来哄人的了。

范夫人眼见着儿子又出一回头,心里不知多惬意,这时对着五少奶奶,又发自内心地关怀起来:“禾意肚子大了,确实劳累不得。”她说着,对大夫人淡淡一笑:“大伯说这席摆不得,我也不敢再领受,这便领着夔儿和他媳妇回去了。”

五少奶奶再怎么心疼份子钱,也不敢和皇帝唱反调,遗憾地看一眼桌上的山珍海味,且行且回头地靠着穗儿走了出去。

秦芬已好生生坐在房里,打发人抬水给范离洗澡。

范离自来没有丫鬟服侍,这时都不肯和奴婢们同处一室,等婆子们放下水,丫鬟们也放下干净衣裳了,便开始挥手赶人:“好了,你们都下去,我自个儿来就成。”

秦芬嫌弃范离身上味道古怪,也不愿留在房里,才要扶着桃香的手出去,却听见范离咳一声:“娘子,请在屏风外头候我一候,倘若要递个东西,还得请你帮忙的。”

听了这话,桃香飞快地放开秦芬的手,又飞快地道一声“奴婢告退”,飞身出了屋子大门,还顺手把门给带上了。

秦芬愣怔地站在原地,啼笑皆非。

她侧耳听着,桃香这丫头,仿佛还把门口的小丫头们全赶走了。

这个鬼丫头,谁说她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直肠子来着?

范离眼尖耳利,听见外头无人,便肆无忌惮起来:“娘子,快来给我搓一搓澡。”

秦芬再如何也是个爱干净的,加之这许多年得杨氏宠爱,万万做不出那低声下气服侍人的模样,这时才不管范离心里是失火还是闹洪,走到屏风后头,从盆里舀起一舀子水,随手往范离肩膀上一浇:“行了,我已替你冲过了,你自个儿再好好洗洗。”

范离知道自个儿身上腌臜,也并不是当真要秦芬来服侍伺候,不过是随口撒个娇,见秦芬不肯,他也不生气,笑呵呵地拿着布巾自己搓澡,拣了打仗时有趣的话来说。

秦芬不曾出过远门,这时不由得被范离口中的故事所打动,原要走的,这却挪不动步子了,一下子坐在屏风后的小杌子上:“你多说些。”

范离忽地站起身来:“先别说了,换一桶水来,我再洗洗。”

秦芬不意这人竟作如此举动,顿时惊得“呀”一声捂住眼睛,飞快地逃了出去。

范离倒当真不是有意的,在军营里,哪有什么沐浴的机会,好容易遇着条河了,趁日头好,几百个精壮的小伙子齐刷刷跳进河里去洗澡,慢了些便要被冻得生病,谁还有功夫讲什么体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等换过一桶水,秦芬便磨磨蹭蹭不肯进屋,范离连忙把洗澡不易的事情说了,秦芬这才挨进来:“你不许再……那样了。”

范离洗过,又叫换了一遍水。

桃香在外头老老实实守着门,心里却直嘀咕,这姑爷,怎么净做些奇奇怪怪的事,他是个七仙女么,老是要洗澡,便是个七仙女,也该洗完上岸了。

第三桶水进去,却良久不曾有动静。

桃香到底是大姑娘了,一下子猜出屋里在做什么,赶紧警惕地看看四周,自己也往远处挪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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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芬也不知道,方才还记得规矩体面的,怎么慢慢就被范离给诱惑了。

两个人头颈交缠,臂膀相依,从热腾腾的水里,转到了软绵绵的床上。

才是二月,屋里虽燃着炭盆,秦芬还是觉得不暖和,娇滴滴喊了一声“冷”。

范离听了这一个字,脑海里好像焰火猛地炸开,立刻发起了威:“别怕,等会就不冷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夕阳已在西边,慢吞吞舍不得下去,愈发猛烈地燃着它的火光。

那浓烈的金红色,洒在远处碧青的山顶,好像要把那山给烧了起来。

桃香在外头,听得里面隐约几声嘤咛,脸上立刻烫了起来,干脆挪动脚步走到了院门口。

正低头平复心情,忽地见喜儿走了过来,桃香如今已知道范夫人不喜儿媳妇过分讨巧,这时连忙把实话只说一半:“少爷在里头洗澡呢,喜儿姐姐有事请稍候。”

喜儿不疑有他,也不去刨根问底,只说了来意:“晚上家宴办不得了,大夫人气得不轻,把各房的菜都退了回来,太太叫我来问,少奶奶想吃些什么,我回去拣了送来。”

范家人的口味和秦芬全不一样,那席上自然没几个秦芬爱吃的菜,可是今日姑娘只怕没空挑剔吃穿,桃香连忙支吾过去:“闹了那样一番,咱们还是安生些吧,哪里还挑什么。”

喜儿回去把这话一说,范夫人倒又叹口气:“唉,离儿媳妇这孩子……你说她懂事吧,行事操切、得罪大房,你说她不懂事吧,又知道顾全大局,我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那……给七少奶奶匀哪几个菜去?”

范夫人望一望大房送来的食盒,随口点了几样:“红煨牛筋,软扒圆蹄,盐烧芋仔,再送个虫草花鸡汤去。”

喜儿听了,心里默默摇个头,少奶奶爱吃的是细巧小菜,太太点的这几样,却全是少爷爱吃的。

只怕方才太太说的两句夸赞的话,也全是因为少爷回来了,才忽地生出来的。

秦芬待下头人一向是恩威并重,喜儿也领受不少,这时有意帮一帮秦芬,便道:“听说西北那里的蛮夷,喝的是奶酒,吃的是大块肉,少爷此去,不少吃肉,倒少鱼虾,太太瞧这菜……”

提起儿子,范夫人自然无有不应的:“我怎么忘了这茬,幸亏你提醒。把那圆蹄和牛筋送去五少爷处,换个油爆河虾和清溜鱼片给少爷。”

饭菜送到秦芬屋里时,小两口早已穿戴妥当,老老实实坐在桌子边上。

桃香知道主子脸皮薄,装着不曾察觉主子已换过衣裳、改了发髻,一板一眼地将桌上的菜式报一遍,然后就扯着南音退了下去。

范离举箸先夹了只虾,秦芬便也跟着动筷子,谁知那虾转个弯,竟落在了秦芬的碟子里。

“娘子持家辛苦了,该是你先请。”

秦芬也不知范离从那里学来的这些把戏,笑着嗔一眼,慢慢抿着那虾肉。

范离用力扒了一大口饭,飞快地吃了下去,满足地叹了口气,然后道:“我听说你在府里受了委屈,怎么回事?”

秦芬顿一顿筷子,侧头来看范离。

依着秦芬所学,她能使一百种法子叫范离怜惜自己,什么欲说还休啦,什么含沙射影啦,无论怎么,都能把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然而眼前的男人辛苦打仗,除开为了光宗耀祖,也有小半是为着秦芬,他肯为秦芬搏命,秦芬难道还能用欺瞒哄骗来获取一些男人的怜爱么?

于是秦芬搁下筷子,紧紧盯着范离的眼睛,将范府里所发生的事情,如实说了一遍。

待听见大夫人想把府里家事扔给秦芬,范离不由得沉下脸:“不怀好意!府里一笔烂账,铺子上的出息全归了大房,他们不还回来,还想撮弄着你去填坑!”

待听见秦芬把家事分给三个嫂嫂,还叫各人往大夫人处报账,范离不由得拍手叫好:“就该这么办!”

秦芬事无巨细,一直说到了今日的庆功宴。

范离听见大夫人硬是要办这次宴席,还拉扯着旁人出份子,不由得哼一声:“难怪有贵叫我一定要推了这事呢,果然是宴无好宴,好人是她做了,旁人却记恨你。”

秦芬只头一次巡铺子时喊过有贵,平日偶尔赏些吃喝银钱,已许久没叫过他了,这时听见是有贵警醒范离,不由得奇一奇:“有贵是从哪里知道这事的?”

范离哪里会操心这种小事,随口道个不知,又代母亲赔起罪来:“我母亲这人就是糊涂,她的言行,你别放在心上,我替她赔礼。”

得着范离一句软话,秦芬吃多少委屈,此时也不能放在心里了,她微微一笑:“得了,长辈都是老小孩,我还能和长辈置气不成?”

范离向来听说婆媳间都是死对头,这时见妻子一句话就揭过委屈,不由得动容。

他十来岁就去了英王府,所交往的不是好汉就是英雄,哪受得了母亲那优柔寡断的做派,为着这条原因,他对母亲虽然孝顺,说话做事却是半哄半糊弄,远远比不上秦芬的宽容豁达了。

“娘子真是古往今来世所罕见的大好人!”范离笑嘻嘻地拍句马屁,卖弄似的说出一条惊人的消息来:“蛮夷被我们打怕了,只怕不日要来我朝归顺,礼部有得忙了。”

秦芬一下子明白了这里的意思,不由得喜上眉梢:“礼部要忙,四姐夫岂不是……”

“嘘!佛曰,不可说,不可说!”范离笑嘻嘻地比个手势,又道,“到时候边境一开,贸易便要旺起来,你三姐夫也有得忙啦。”

秦芬这次不过是微微颔首:“太太听了这话,可未必高兴。”

范离知道秦家这些恩怨,也不去置喙,只搂着秦芬用力香一口:“咱们吃完了,早些安置去。”

秦芬脸上一红,轻轻将范离一推:“没个正经!”

范离“哎呦”一声,唬得秦芬跳了起来,他身上可还有许多伤呢!

“怎么了?是不是我伤着你了?哪里疼?”

“不是疼,是痒痒,心里痒痒。”

第225章

范离回京, 范夫人对着秦芬,又热情起来了。

桃香与南音心里不痛快,然而又不好多议论主子,只好憋闷着不出声, 然而对着喜儿临儿, 却不如从前笑脸多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临儿不明所以,喜儿却明白这里头的事, 无非就是婆媳不合罢了, 再往深了说, 还是自家这太太的不是多些。

可是她一个丫鬟又能如何,左边是太太大恩, 右边是少奶奶厚待,她两边都得罪不起, 只能埋头做人了。

这日请安,范夫人又心肝肉地问过小两口,正笑着给小两口一人夹一根春卷, 范离却说起要陪着秦芬往柯家去。

范夫人自个儿也夹一根春卷, 一时不曾想起,脸上还笑眯眯的:“哪个柯家?”

“就是秦家的三姑爷家, 皇商柯家。他家添丁了,今日洗三, 咱们去贺喜。”

范夫人筷子上的春卷,忽然掉进了粥碗里,溅起的热汤, 烫得她一哆嗦。

柯家算是个什么东西!自家儿子是皇帝心腹、天子近臣, 就连王府和国公府也只有捧着敬着的份,何时用得着对一个不入流的商人多看一眼了!

从前范家再落魄, 儿子也只低头讨好英王一个,便是那时也没用得着去结交什么商贾之流!

如今,还不是拜那位好儿媳妇所赐。

范夫人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淡了许多,默然吃起了早点,连话也懒得说了。

秦芬心思最细,自然察觉到范夫人的沉默,然而她也是无法,亲戚就是亲戚,她又不能选的,再说柯家虽不入流,柯源办事却很利落练达,颇得供奉局的认可,她并不觉得这门亲戚有什么丢脸。

范离还不曾察觉到母亲的沉默,还在乐呵呵地与秦芬说送礼的事,一时说那几个小金镯子小金花是白准备了,一时又赞秦芬周全,也备了男孩的礼,还说送的那小弓箭未必合人家心意,该送一套文房四宝云云。

这门亲戚已是没法子挑拣的了,有了男丁,范家去应个景也是该的,怎么还认真送起礼来了!

范夫人起先还忍着不吭声,到这里却忍不住了,轻轻哼一声,道:“送礼心意到了就行,也没那许多讲究的,你倒白热心起来。”

范离自幼瞧的是母亲慈和笑脸,听的是殷切关怀,虽知道母亲迂腐糊涂,却不曾见过她这样硬声说话,生平第一次受个刺,竟是当着妻子的面,他一下子也不痛快起来。

有贵隐晦地说这姑娘在家受了许多委屈,范离聪明无比,立刻想到了,不光是大房那里,就连自家母亲这婆婆,也没少给她气受。

他原以为母亲能瞧自己的面子囫囵过去,谁想到,当面就发作起来。

当着自己都这样了,自己不在时,这姑娘还不知受了什么样的气。

“我吃饱了,阿馥,我们走吧。”

秦芬知道母子两个都不痛快,这时谁也不看,轻轻推了碗,起身规规矩矩行个礼,随着范离出去了。

范夫人也是头一次遭儿子忤逆,气得几乎要发抖了,心里翻江倒海半天,忽地想起一事:“方才离儿叫七少奶奶什么?”

喜儿常常出去跑腿,倒是知道这事。

少爷回京来,皇帝开恩放了几天假,少爷天天陪着少奶奶,连少奶奶看个账本,他都要跟着伺候茶水,把桃香和南音的活计全给抢了。

年轻两口子日日呆在一起,耳鬓厮磨怎么不会情浓,少爷怎么看少奶奶都觉得天下第一好,觉得那芬字太过寻常,配不上少奶奶,便给她起个字,唤做馥,说寻常花草芬芳配不上少奶奶,非得是这样的异香才配得上。

这也不是隐私,所以不曾特地瞒着人,更不是什么大事,也不会特地使人到处说的,喜儿自己也是偶尔听见才知道。

然而此时喜儿怎么敢说这事,那不是火上浇油,她左思右想,只好硬着头皮打马虎眼:“奴婢也不曾听清,是不是……阿芬?”

范夫人一瞪眼:“我聋了,你也聋了不成?绝不是阿芬!”

马车里,范离还在唠唠叨叨地:“阿馥,再过些日子姜家也要添丁,届时只怕恰逢蛮夷来拜,你四姐夫呀,到时候忠和义只能顾一头了。”

秦芬安静听着,见范离竟是一副没忧愁的模样,忍不住问:“你……难道不曾察觉太太方才不高兴么?”

范离猛地打住话头,略一沉默:“我自然察觉出来了。”

“那你怎么不说这事?”

“这个……阿馥你不懂,我听人说,妇人年纪大了,这个这个……到一定岁数了,就会心烦意乱,脾气古怪的,那个那个……你还年轻,你不懂这事。哎,其实我也不太懂,是宫里伺候老太妃的太监们嚼舌头说起来的,我就是听说而已。”范离到底还不曾傻到底,没把婆媳两个的事情当面说穿,随口扯了个谎篇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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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芬听了,先是一愣,随后就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这人,你说他什么都不懂吧,他竟能懂这些,你说他懂事吧,却猜不透亲娘的心思。

“你这傻子!太太她……她哪就到那个岁数了!”秦芬不知怎么跟范离说,干脆不提,只把范夫人的心思,拣能说的告诉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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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家是不入流的商贾,只怕连大夫人都瞧不上,太太出身高,更是诰命加身,自然也不喜了。”

至于范夫人不喜儿媳过分讨儿子欢心,秦芬却只略过不提。

范离先前想的是婆媳不合,这时陡然听见母亲是不喜欢柯家这门亲,把那些又抛到脑后了,不可置信地反问一声:“不会吧?这是我们的亲戚,又不是范家的亲戚,她生什么气?”

秦芬白一眼范离:“从前是我一个人的亲戚,现如今,不也是范家的亲戚了?”

范离猛地醒悟过来,正要再说些什么,外头却传来了柯源热情的声音:“是范大人和五姨到了,娘子,咱们快去迎一迎!”

秦淑打扮齐整,不情不愿随着柯太太在门口迎候女宾,这时听见柯源唤,连应声也懒得应,柯源上前来拖了她,她才踉跄着到了范府的马车跟前。

帘子一掀,秦芬先见着柯源那张热情洋溢的脸,接着就看见了秦淑那僵得好似面具的笑容。

范离与柯源应酬起来,竟还算热情,柯源受宠若惊,待秦芬也格外客气:“五姨,请随着淑娘进里头歇息,不必在花厅枯坐着等候,等宴开了,我们再派人去请你。”

当着外人,秦芬还是愿意给秦淑面子,轻轻挽住秦淑的胳膊,笑一笑道:“多谢三姐夫,我就全听三姐的安排了。”

秦淑看一看秦芬,只觉得心里满不是滋味。

玉锁生了个男丁,柯家有了后,人人都道她秦淑该高兴,就连父亲和嫡母方才到了门口,也是满心欢喜的样子,个个对自己说恭喜,倒是这五妹,一声贺喜也没有。

秦淑知道,依着秦芬的聪明伶俐,自然不是忘记了,不过是怜悯她这三姐罢了。

然而,秦淑自来高傲,旁人的怜悯她也受不得,这时一边接了秦芬进府,一边不由得想,若是金姨娘还在,是会劝她高兴些,还是替她说一声不值。

然而金姨娘,早就在一个寻常冬夜病死了。

这次倒不是秦淑作的手脚,她并不曾下重手要弄死金姨娘,只是想叫金姨娘病重不得归家,然而金姨娘多年体弱,哪禁得起三番四次地折腾,终于在那北风呼号的夜里,听着庵堂的钟声,慢慢咽了气。

消息传来金陵,杨氏不曾出面,是秦览使人往秦淑这头知会了一声。

秦淑如今在婆家已是如履薄冰了,哪还敢提金姨娘的事,当着柯太太,对报信的婆子叹一句金姨娘“方外之人,身死寂灭”,便算揭过了这事。

回头想替金姨娘添些香油,派巧儿送了银子回去,却又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秦淑还当是嫡母狠心,在肚子里骂了几十声,再抓着巧儿一问,嫡母竟不曾问这事,是父亲作的主。

父亲说金姨娘生前就已是出家的居士,秦家断没有供这份香火的道理,一副薄棺,几十两银子,就在铁月庵里发送完了。

金姨娘这一辈子,算计到头,竟是这么个结局。

原不曾觉得有什么,此时见众人都为了那新生儿,替她这便宜母亲欢喜,秦淑才深切地哀恸起来,金姨娘再有不是,却是这世上唯一疼她的人,如今,这人却已不在了。

秦芬与秦淑向来没话可说的,见她一路沉默,也不吱声,随着她走进内院便罢。

秦家的女眷都是贵客,自然不能和外头那些商贾之流坐在席上候着开宴,这时杨氏领着秦贞娘与秦珮,正在秦淑的屋里喝茶逗弄孩子。

瞧见秦芬来,秦珮先笑了:“五姐,快来,你来抱一抱济哥儿,回头也生个儿子。”

秦芬笑着上前见礼,就着乳母的手,轻轻抚一抚新生儿稚嫩的脸庞:“这孩子叫什么?”

“济,同舟共济的济。”秦珮抢着答,“这名字起得真响亮,我觉得圆姐儿的名字似乎太寻常了些。”

杨氏顿时好笑,将秦珮的脸颊一拧:“当初六姑爷要起个好的,是你偏要叫这名儿,还鼓动你婆婆和姑爷唱反调,这会倒不提自己的事了。”

“好太太,您别揭我的短呀,揭短可也别揭到三姐家里来,我的面子可全丢光啦。”

秦珮作个害羞的模样,惹得众人一阵善意的哄笑,就连柯家的乳母,也忍不住笑着凑趣:“方三少奶奶,可真是个惹人疼的。”

秦芬从前没觉得,如今自己做了儿媳妇,才明白秦珮的厉害之处。

商姨娘犯了大错,被囚在秦府多年,后头无声无息死去,秦珮身为罪人的女儿,早已学会了八面玲珑、四处讨好,所以才能讨得嫡母欢心,讨得婆婆看重。

而秦芬,她是与秦贞娘伴着长大的,徐姨娘惯会讨好杨氏,连带着她这五姑娘在秦家的地位也高些,秦芬自打十来岁上便不曾再受过大委屈了。

她跟着杨氏和秦贞娘,学的是处事端方、管家理账,从没学过低头折腰,故此在范夫人面前,便也不会做小伏低,这便没得着婆婆的青眼。

这时秦芬一边随口应着周围人的说笑,一边在心里起个疑问,她这儿媳妇,难道当真做得不好?

没过多久,柯太太身边的大丫鬟亲自来请秦家女眷去席上,秦淑当着人,还勉强记得些教养体面,先对杨氏和妹妹们推让几句,然后回头吩咐乳母:“瞧着时辰给济哥儿喂奶,等会洗三礼上,别叫孩子闹起来。”

杨氏先前只当自己是个笑弥勒,只说好话不挑刺的,这时听见秦淑到底还不曾失了尊严,又不禁动了恻隐之心。

她自己的女儿事事都是如意的了,眼瞧着连外孙都要有的了,便想着积些福德,见秦淑如今失了傲气,瞧着竟有些可怜样,杨氏竟又想指点两句了。

“如今济哥儿,是养在谁身边?”

秦淑不意嫡母竟来和自己说话,愣了一愣才开口:“是养在玉锁身边,婆母原说要抱去养的,相公说孩子还小,离不得亲娘,所以就留下了。”

这话出来,后头的姐妹三个,齐齐互相使起眼色。

自家这三姐,从前看着顶顶伶俐聪明的,就连一根簪子也要争个好赖,怎么如今该争的东西,一样都不知道争了。

管家的权力,没捏在手里,连膝下唯一的孩子,也不知道好好养起来。

秦贞娘不欲听旁人的阴私,捧着肚子放慢脚步,秦芬和秦珮会意,也跟着她慢了下来。

杨氏在前头,叹气的声音遮都遮不住:“虽则玉锁是亲娘,三姑奶奶这嫡母,也该好好教养孩子的,孩子是一家人的期盼呢。”

姐妹三个身边此刻都是心腹丫鬟,秦珮说话便没那许多顾忌,轻声嘀咕起来:“太太就是忒好心了,三姐这人就不是个受教的性子,还管她作什么!”

秦贞娘与秦淑是解不开的仇,听了这话,只低头不语,秦芬连忙开口:“太子的表姨,怎么能没有一点大家气度?太太这也全是为了家里好,并不只为了哪一个人的。”

秦珮还是愤愤,对着秦淑的背影扁一扁嘴:“偏她是个金贵的,还是最大的一个呢,也不知道学着懂些事。”

秦贞娘将秦珮刮一眼:“你这嘴巴,也该少说人是非,今年加开恩科,六妹夫说不得考上了就要授官的,你作了官太太,难道也这么多嘴多舌的?”

这话虽是说教,却充满亲昵,秦珮识得好歹,连忙揭过话头,拣了旁的来说:“四姐,你生孩子的时候,只怕已经热起来了,坐月子可要吃苦头呢。”

秦贞娘如今最怕的就是坐月子,她生性爱吃爱喝,听见旁人说坐月子时这个那个不能吃,早就气闷起来,这时听见秦珮又提起这话,干脆捂着耳朵叫头疼:“哎呀,我最怕听这些,六丫头真是惹人烦。”

秦珮咯咯一笑:“四姐这样子,像极了圆姐儿听见要吃菜粥模样。”

这一日的宴席,也算得上宾主尽欢,饶是秦芬量浅,也陪着杨氏和秦珮吃了几杯蜜酒,出门时,脚步竟有些踉跄起来。

范离平日恨不得把秦芬捂在心口,连冷茶都舍不得叫她多喝一口的,这时见她竟喝得微醺,顿时心疼起来。

他知道自家这姑娘不是个好酒的,想着定是叫人给灌的,不由得有些气哼哼,扶了秦芬,沉声嘟囔一句“告辞”,连笑脸也没多给一个。

秦珮最会瞧人脸色的,这时不由得惴惴,轻轻扯一扯秦贞娘袖子:“四姐,五姐夫怎么好像生气了?”

秦贞娘笑着刮一刮秦珮的脸颊:“横竖不是我灌的芬丫头,范大人要发火,也发不到我头上来。”

秦珮“哎呦”一声,脸上又是苦笑又是羡慕:“谁出门应酬不得喝两杯酒呢,便是前次进宫朝拜,太后赏酒,贵妃娘娘也不得不喝,偏咱们秦五姑娘命好,夫君疼得心肝肉似的,一点子酒也舍不得她沾。”

杨氏和秦贞娘笑着摇头,秦淑站在后头听了这席话,心头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进宫朝拜,没她的份,夫君疼爱,她自家也不过尔尔,这时嘴里不自觉冒出一句酸话来:“不能沾不也叫六妹给灌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秦珮正要反唇相讥,忽地想起秦贞娘方才的话,拼命忍了回去,只对杨氏和秦贞娘打声招呼,转身就走了。

秦淑也懒懒行个礼,扶着丫鬟的胳膊走了回去。

秦贞娘看一看秦珮走得飞快的背影,笑着托一托肚子:“六丫头可比三姐受教多了,我方才嫌她话多,这会已知道管住口舌了。”

杨氏反过来扶着女儿的后腰:“你当我乐意管你三姐?一则是瞧她方才还记得体面,一时心软想提点她,第二么,也是为了家里脸面着想。横竖方才我教她道理,柯家丫鬟婆子都听见了,以后她有个不是,旁人也怪不到咱们秦家身上。”

“是,还是娘思虑周全。”

秦芬一路上只觉得头疼,闭着眼睛养神,范离竟也罕见地没来絮叨。

马车晃晃悠悠停了下来,秦芬疑惑地睁开眼睛:“今天走的哪条路,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范离笑嘻嘻地掀开了马车莲子,献宝似的对着秦芬夸耀:“阿馥你瞧,这是咱们两个自己的家。”

秦芬还当自己喝醉了,捂着脑袋摇摇头:“今儿出门一天,范府就翻新成这样了?”

范离见秦芬傻得可爱,不由得好笑,捧着她的额头轻轻啄一下:“傻姑娘,这是皇上赐给我的宅子,以后就是咱们自己的家。”

第226章

皇帝御赐的宅子, 自然是气派非凡。

因是赐给范离这心腹的,便不曾挑那规矩严整的大院子,而是一座前院堆假山、后院带池塘的闲雅宅子。

进门先是一座大影壁,瞧着簇新, 范离得意地一挥手:“旁人都是什么四君子、寒梅图, 我偏要兰草芬芳!”

秦芬这会有些醉意,一时不曾领会过来, 桃香却已先明白了, 这宅子里, 只怕许多东西都是为了姑娘新置办的。

桃香托着秦芬的手稍稍使劲:“少爷待咱们少奶奶,真是没得说啦。”

秦芬歪着头看一看那影壁上的薜荔、芳芷还有木兰等花, 心里暖哄哄的,这时她不像平日那样藏得住话了, 扯着范离的袖子,大声嚷嚷起来:“这成什么样!旁人瞧见这个,要笑话我的!”

话音未落, 里头已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什么人敢闯门!不知这是定远将军的私宅么!”

那人说着, 从影壁后绕了出来,却是有贵。

有贵正百无聊赖地陪着老子娘在屋里抹骨牌, 听见外头有人吵嚷,还当是无赖宵小之辈, 陡然见了主子,连忙自己打个嘴:“小的冒犯主子,是我的不是!”

秦芬今日觉得自己豪气万丈, 什么话都想说, 见了有贵,一招手把他唤到跟前:“有贵, 这块影壁……是你办的不是?”

有贵还当少奶奶要赏自己,连忙笑嘻嘻应个是,谁知少奶奶一沉脸:“这,这东西可太失礼了!你不知道劝诫你主子吗?这成什么话?”

有贵一凑近就闻见秦芬身上的淡淡酒气,他是惯常跟着范离出门的,哪里不知道少奶奶是喝醉了,这时也不争辩,只连连地点头哈腰应声。

只不过,有贵也在心里犯嘀咕,少奶奶这酒气,也并不浓,怎么就醉成这样了?

桃香此时对范离这姑爷满意得不得了,连带着看有贵也顺眼许多,替他开脱一句:“姑娘,先进去瞧了再说吧。”

秦芬直着眼睛看一看那影壁,老半天才点头应是,还未迈步,已见着一对老夫妻恭恭敬敬侯在边上,范离连忙指一指:“这是钟叔和钟婶,钟婶我母亲的乳母,有贵是他们老两口的幺儿。”

秦芬笑眯眯地对老两口打个招呼,回头又对有贵道个不是:“原来有贵是咱们的叔辈……哦,不对,该是舅父那辈的,方才是我冒失啦。”

昭贵妃的表妹,朝廷的三品诰命夫人,自家少爷心尖尖上的人,谁敢做她的叔舅,有贵吓出一身的汗,连声道不敢。

这少奶奶,也不知是说醉话,还是认真开玩笑呢。

他生怕少奶奶说出什么话来留下把柄,连忙上前撮了父母回去:“爹,娘,叫少爷和少奶奶自在逛逛,你们二老先回去,我听着吩咐就是。”

钟叔钟婶两个,多年来跟着范离伺候,比范夫人这个亲娘也不差什么了,这时瞧见秦芬,笑得眼睛都要没了。

世人都知秦芬是宫中贵妃的表妹,钟婶眼见着这么一位高门小姐对自家儿子一个奴仆还那般和气,心里怎么不高兴,一边回身往屋里走,一边不住絮叨:“咱们少奶奶,样貌又好,人又亲切,少爷哪世修来的福气哟!”

秦芬目送钟婶进屋,笑嘻嘻地回头对范离得意道:“瞧,能娶到我,是你的福气!”

范离原还想领着秦芬好好逛一逛这宅子的,忽地见秦芬又娇又软的样子,顿时心头又起一把火,什么逛园子的心思也没了。

他急吼吼地领着秦芬走马观花一番,只对有贵说少奶奶不胜酒力,要早些回去。

有贵被叫了声“舅”,吓得魂都丢了一半,听见秦芬醉,更巴不得她早些出去,连忙喊了老子娘,恭恭敬敬送了秦芬走。

回府了范离也无心请安,使人往范夫人处告了一声醉酒,哄骗着秦芬早早洗漱就寝。

秦芬虽然量浅,到底喝得不多,吃过晚饭泡过澡,酒早已醒了。

桃香和南音早早退了下去,秦芬便自己拿了本游记,靠坐在床头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听着里头哗哗作响的水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范离虽然是个武人,却也算是有些家世,沐浴洗漱也自是慢条斯理的,今日这打水仗似的派头,倒也惹人发笑。

里头水声停了,想来是范离沐浴毕,不过多时,就见范离穿着寝衣转出屏风来。

范离心里又是喜又是臊,忽地望见秦芬靠坐在床头,眼神清亮得很,还愣头愣脑问一声:“你……不是醉了吗?”

秦芬横他一眼,不曾答话。

范离也不好意思说方才自己那股心火窜得有多高,讪讪地凑了上来,拣了闲话来说:“你……晚饭吃饱了不曾?我这会都饿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既饿了,就叫桃香拿两样点心垫补垫补。”

范离原还晕晕乎乎的,听了秦芬的话,顿时没了绮思:“你平日在家,肚子饿了就只吃点心?大厨房那里,不是日夜都有人守着准备开灶么?你怎么不去叫她们做?是不是谁对这事有话说?”

他在府里的日子不多,又一向是敞开肚皮吃的,并不曾另外叫过吃喝,这时偶尔一次开口,竟听见妻子的又一桩委屈。

秦芬笑一笑:“我胃口也不大,何必兴师动众的闹腾。”

大厨房里,她已有了一两个人手,这两个识时务的,她是打算有身孕后用上的,平日一些小事,哪就值得用牛刀了。

范离却没那样好性儿,唤了桃香进屋一气儿要了四个汤水点心,还虎着脸:“叫厨房管事的亲自送来,说我有话要问。”

秦芬想劝,却强自忍住了。

她在这府里步履艰难,如今好容易有个人替她撑腰,她为什么不骄纵一次?

只懂事规矩,又得到什么了?

秦芬这样想着,慢慢靠回了床头,又低头看那本游记了。

桃香原当两位主子就要安寝的,这时见两人都穿了罩衣好生坐着,姑爷还沉着脸,不知究竟怎么了,心里跳得打鼓一般。

看一看姑娘的脸色,竟没有什么话要说,桃香知道这遭得听姑爷的,便赶紧应声出去了。她生怕小丫头说不清,支了南音进屋听吩咐,自个儿拎着裙角亲自跑了一趟。

四口大灶已熄了三口,剩下的那眼灶也只留了一星微微炉火,桃香到厨房时,婆子们正在灶膛里扒栗子吃。

回头瞧见桃香,婆子们还客气推让她几个:“桃香姑娘请尝尝这点新鲜玩意儿,姑娘此来,是有什么吩咐?先跟姑娘告个罪,入夜了东西不齐全,只怕有的东西不定能做上。”

厨房这帮婶子妈妈,惯会推三阻四的,自家姑娘不愿来开口,为的就是她们这些丫头少看脸色,然而今日桃香却是领了圣旨来的,才不理会婆子们说什么。

和婆子们置气,自然是犯不上,桃香笑盈盈地拿帕子包了那几个栗子,口中说话却不曾客气:“我们少爷说了,要一碗甜杏仁酪,一碗咸的花生酪,再要一碟鲜奶糕,一碟椒盐麻叶,还要管事的亲自送去。”

这四样东西,做起来倒确实不难,可是大晚上的又磨杏仁又磨花生,还得起个蒸锅,再起个油锅,这也真是琐碎死人了。

婆子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想应这个麻烦活计。

然而听见七少爷点名叫管事的送去,谁又敢出头说个不字。

沉默半晌,是桃香先出声了:“妈妈们赶紧着吧,难道还叫少爷等着你们?”

范离特地点了几样现做的点心,为的就是给婆子们一个下马威,秦芬知道这几样点心得有小半个时辰才能来,便劝范离:“你穿那么少,别冻着了,快来暖一暖。”

南音一时不知该走还是该留,手脚都没处放了,秦芬见这丫头搓起指头,才明白自己说话有歧义,脸上一红,欲盖弥彰地说一句:“你靠那炭盆近些,烤烤火。”

范离却不曾去烤火,往架子上取了大斗篷披上,靸着鞋子往西边去了。

秦芬见他往书房的方向去,还当他要办公,想想时候还早,左右无事,干脆也穿了袄子,随手挽了个垂髻起身了。

不多时,范离手上便擎着个盒子回来,他坐在秦芬面前打开,将里头的东西一张张拿了出来。

“这是那宅子的地契,还有皇上赐的两座庄子的地契,还有一些要紧的下人身契,下头这一叠银票,有二千两的,也有五千两的,好像还有一万两的,约莫有个二三十张吧,我也没数过,你自个儿点一点吧。”

秦芬一时有些晕乎乎的,她虽是瞧惯了账本子的,却也不曾经手过这样大的账目啊。

范离这是,把家私都交给她了?

见秦芬不曾说话,范离还当她是不高兴了,连忙解释:“我也知道,这东西该成亲了就交给你,可是成亲没几天我就出去了,也没来得及交代你,再者,也是想把那宅子好好整修一番再给你看的,这才晚了些。”

其实范离自个儿压根没想到叫秦芬管账,他连那银票都懒得数,哪里能想到这些细处,还是有贵提点了他,他才想起来该把身家交给娘子管着。

然而这事又不光彩,范离才不会傻得对秦芬说。

“这些……统共……多少银子?”

范离摸一摸下巴,摇了摇头:“我懒得算这些,那两个庄子都是能跑马的,一个六百来亩,一个千把亩,我也不曾问过价值几何,娘子善于管家,你一算就知道了。”

秦芬低头看看那堆地契、身契和银票,抬起头来,竟不去看范离,只去看南音,主仆两个,都是满心的惊诧。

还当这位曾经的锦衣卫指挥使、如今的三品定远将军,是个清贫的老实人,谁知竟有这样厚的家底!

“这些是……”

范离机敏无比,立刻道:“这些都是皇上御赐,下人也都是官奴,与范家都是无干的。”

皇帝可真是大手笔,这些年来,陆续的赏赐竟这样丰厚,那座宅子,怎么也值个三五千两,那两处田产更是价值万两以上。

秦芬再低头看看手里那叠银票,只遗憾自己没好意思翻一翻,不知道这一堆究竟是多少银子。

范离看着一脸懵懂的秦芬,只觉得心满意足。

他允诺她的,正在一步步努力做到,总算不曾辜负这姑娘当年的指望。

屋里正是一片宁静,外头桃香的声音响了起来:“少爷,少奶奶,厨房的许妈妈来送点心了。”

范离冷冷哼一声,命南音唤了人进来,自己往圆桌边上一坐,秦芬合上匣子搁在妆台上,整一整衣裳,也坐在了桌边。

许妈妈进来,满脸笑容行了礼,一边往桌上摆碗碟,一边殷勤地说话:“给七少爷和七少奶奶告个不是,花生酪一时没做得,我自作主张换了黑芝麻糊,其他的都在这儿了,请二位主子用吧。”

若是旁的还好,偏生是那咸口的花生酪,换成了甜口的芝麻糊,花生仁又不难得,这有什么做不成的,许妈妈这一举动,分明是要和秦芬对着干。

范离虽然是个粗豪性子,却是在锦衣卫当过差的,那些犯官互相攀咬罪过时,一碗粥、一根菜都能扯上莫大干系,范离见识多了,此时哪里不明白许妈妈的心思。

眼见着许妈妈还在自以为是地念叨些什么“黑色补养”的虚话,范离忍耐不得,冷冷打断了许妈妈:“我还当这府门上,挂的不是个范字,而是许字呢,我们主子吃些什么,竟要听奴婢的话了!”

许妈妈是大夫人心腹,捏得厨房多年,便是大少奶奶对她也客客气气的,何时受过这样的气了。

这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到底忍不住嘟哝两句:“罢罢,在这府里当了二十年的差,头一次挨主子训,我这张老脸也不要了,回家养老去吧。”

秦芬眼瞧着范离那对眉毛快皱得打结,知道这人快发作起来了,生怕他也当场打断许妈妈一双腿,便当真要不可收拾,赶紧抢着开口:

“许妈妈这话,也不必说给我们听,说给大伯母听去。你的意思,大伯母是从来不管教你的,所以才惯得你脾气乖张,敢和主子顶嘴么?咱们少爷是三品将军,细论起来,这府里没几个主子能在他跟前站直腰的,你偏和少爷顶牛,这道理我不懂,明儿叫人问大伯父去。”

大老爷这人,自诩是范府的掌家人,最好大喜功的,哪容得下头人往他面上抹黑的,今晚的事闹到他跟前,只怕许妈妈立时就要回家养老了。

许妈妈哪曾想到这小两口一唱一和如此厉害,这时冷汗涔涔,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不住请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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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离大晚上折腾一顿,自然不是为了给一个婆子看脸色,这时不耐烦地喝一声:

“少在这里废话了,我只好生和你们说一遍,往后少奶奶要吃的,你们不准少一粒米,少奶奶要喝的,你们不准少一滴汤,若是再像今日这般,休怪我不顾你这一辈子的老脸!”

许妈妈哪还敢多出一声,连连叩头应下,屁滚尿流地跑了出去。

秦芬还从未见过范离生气的样子,这时心中也有些害怕,又不知怎么劝,干脆端起那碗杏仁酪来喝。

范离沉默半晌,忽地道:“我原想着找个好时机再提出去单过的事,眼下瞧着,是越早越好了。”

秦芬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说教:“既是要出去了,怎么刚才还要白置一场气?自己又生气,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听,忍忍也就罢了。”

“我娶你回来,难道是为了叫你忍的?莫说我们还没出去单过,便是明日就出去了,今晚上她们也不能怠慢你!”范离的脸上,罕见地溢满了怒气。

他一头是气家里人怠慢秦芬,一头也是气自己,若不是自己从前只在外头奔波而不顾内院,这姑娘何至于步履维艰的?

南音心里,一边替姑爷叫好,一边又替自家姑娘担心。

这仗势欺人的名声,姑娘从前再如何谨慎,也有人依稀传出几句来,今晚这事一闹,明日只怕是满世界风雨了。

秦芬自然也想到这事了,然而范离一片好心,她还能兜头浇一盆冷水么?再说,范家的事情,许多也是该管管的了。

第227章

次日晨起请安, 范夫人竟告病了。

五少爷难得放假在家,应酬都订满了,没那许多空闲时间候着嫡母起身,对五少奶奶和范离两口子说一声有事, 自出门去了。

五少奶奶看一看范离铁青的脸, 心里不由得叹口气。

昨儿这七弟为了七弟妹折腾大厨房的事,哪瞒得住, 天一亮, 阖府便知道了这消息。

五少奶奶是起床时听见小丫头嚼舌的, 抓着丫头问两声,约莫听了个大概, 对着冷冷淡淡的丈夫,也管不住自己多嘴, 一边穿衣裳一边絮叨:

“这个七弟,真是脾气冲天,可是这么个横法, 在家里可行不通。七弟妹平日那些功劳啊苦劳啊, 只怕一下子全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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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还算公允,并不曾作践了范离夫妇, 五少爷知道只怕是那位七弟妹待人公道的缘故,稍一沉默, 竟罕见地答应了一声。

五少奶奶进门也没得过几次丈夫的好脸,今日得了,愈发觉得自己是有道理的。

她到底不好当着范离说他母子两个的坏话, 又怕秦芬留下吃亏, 干脆又捧着个大肚子,唉声叹气起来。

范离人精似的, 哪里猜不出五少奶奶的意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然而他却想不明白,这位五嫂从前是站在大房那头的,怎么如今竟肯站在自己这头了。

范离知道今日这事秦芬不便出面,干脆顺坡下来,借着五少奶奶说起话:“既是五嫂身子不适,娘子先送她回去吧。”

范夫人端正坐在屋里,满心想的是杀杀儿媳的威风,谁知自家那傻儿子竟要替儿媳妇开脱,她如何忍耐得,用力冷哼一声,道:“都进来吧!”

五少奶奶这下子却后悔了,她一个外人,又不是人家亲母子、亲婆媳,掺和这事做什么,不如一早和丈夫走了才是。

然而婆母开口,她这儿媳总不好临阵脱逃,愣一愣神,竟不知如何是好。

秦芬知道自己进门便要受训斥的,见了五少奶奶的样子,哪里不明白她是害怕了。

她方才受了五少奶奶一次好,这时便投桃报李,笑着道:“五嫂方才身子就不好,这便回去吧,我不送你了。”

五少奶奶也不曾想到,进府十来年了,竟是这七弟媳对自己最好,饶是她自诩四面不沾的,此时也不由得心里动容。她扶着穗儿走了两步,忽地想起什么:“咱们帮帮七少奶奶吧。”

穗儿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自家这主子,平日爱凑热闹爱嚼舌也就罢了,何必掺和人家的家务事呢!

人家亲亲热热一家人,说不得转头就和好了,到时候她这庶出媳妇,里外不是人!

“少奶奶,可别多这个事!昨儿夜里的事情,一大早还没开院门就传得阖府皆知,这里头有什么事,你不想想?大夫人知道咱们太太既好面子又看不惯儿媳妇,拿住这个把柄要发作呢七少奶奶!咱们有几个脑袋,敢去掺和这事!”

五少奶奶嘴巴嗫嚅一下,似有无数的话要说,最后轻轻叹口气,苦笑一笑:

“我难得想做回好人,竟也做不成,这辈子,我只能这样糊糊涂涂了。也罢,反正七少奶奶也不多分我一两银子,我何必上赶着卖好呢。”

往常说起分银子的事,自家这少奶奶总是慷慨激昂的,今日却无精打采,穗儿知道,自家这主子,只怕是待七少奶奶当真不同些。

可是五少爷和七少爷,两人是老爷亲手系下的死结,五少爷又格外倨傲,哪容得少奶奶胳膊肘子往外拐。

穗儿也怜悯七少奶奶,可终究还是不敢松口叫主子管闲事,只能说些好话安慰她:

“七少奶奶是什么身份,哪用得着咱们操心。听说秦府里头,自秦夫人到四姑奶奶,再到那位小秦大人和三少奶奶,都可疼她了,她哪里会受委屈呢。”

五少奶奶沉默片刻,赌气般地道:“走,咱们回去替七少奶奶烧香!”

范夫人的屋里,点着浓浓的安神香,她脸色煞白,整夜没睡好觉似的。

秦芬见了,竟还有空想闲事,心道这位太太大约一夜没睡,她强忍着没把儿子媳妇叫来训话,也不知是心疼儿子呢,还是给儿媳留面子呢。

下一刻,范夫人的话便告诉了秦芬答案。

“昨儿听说你们闹腾了好一出风雨,我想着你们年轻贪睡,强忍着早上才来和你们说这事,这会瞧瞧,你们怎么好像没什么愧疚之意?居家过日子,该是这样的道理吗?”

这话看似一碗水端平,实际上话头全冲着秦芬,范离哪里听不出来,梗着脖子就开口了:

“母亲,我们不过是叫了几样汤点,怎么就是闹腾了?大厨房日夜不熄火,不就是候着给主子们做吃食的?你老人家心软,可也不该只向着奴婢们说话。”

范离说完,心里却更憋闷了。

他哪里瞧不出自家母亲是在挑儿媳妇的刺,可是他为着母子情分,却只能拿奴婢们说话,打着马虎眼过去了。

身上那三品的官职,此时也没什么滋味。

范夫人惨白的脸上,忽然涌起一阵潮红,指着范离想要说话,一阵咳嗽却先冲了出来。

秦芬方才还走神的,此时却在心里叫起不好。

此时才开始说话,她这个儿媳妇还不曾如何呢,儿子已仇人似的叫了起来,范夫人怎么忍得?

果然,范夫人用力咳了十来下,对着范离冷下脸来:“你这孽障,出人头地了,难道是为了凌驾在亲娘头上肆意践踏的么?你给我去祠堂跪着去,好好思过!”

支走了儿子,下头的狂风暴雨,便全该秦芬这儿媳妇受了。

秦芬无声地叹口气,恭恭敬敬地把腰弯得更低了些。

范离用力瞪着范夫人,好似二十年来头一次认识这母亲似的。

范夫人有片刻的心虚,随即又昂起了下巴:“怎么?你敢忤逆?”

这条大罪抖出来,便是内阁大臣也吃不起,范离想不到自家母亲网罗罪名的本事犹胜过自己这锦衣卫指挥使,不由得冷笑一声,刚要转身离去,却又拖住了秦芬:“娘子昨夜没有规劝我,也有不是的,得和我一起去思过!”

秦芬原只受一顿训斥,现在却得往祠堂思过了,这下子,婆母的委屈固然是受不着了,外头的风雨却也更大了。秦芬一时竟不知道自己该笑还是该哭。

范夫人气得手都抖了起来,用力喝一声:“你是要逼我么!”

范离轻轻推了秦芬出去,自己落后几步,转头不解地看着范夫人:“母亲,你怎么了?娘子她在外辛勤应酬,替三房操持家务,我不过是想让她吃两样好的,你怎么就帮着外人来训我们?我逼你什么了?”

范夫人的一双手,攥得紧紧的,对范离的话避而不答:“我的儿呀,你是个有前程的好孩子,怎么能耽于内宅呢?你这样子,还能有什么出息?”

这话粗听很有道理,然而范离依稀记得,从前母亲劝和五哥五嫂时,可不曾少说“家和万事兴”的道理。

范离不由得失望,自家这母亲,怎么竟是个随意揉捏人心的人?

他终究不忍对着苦熬十来年的母亲说重话,收拾心情,好好讲起道理来:

“母亲,皇上也是专情之人,谁说专情之人没出息了?你想想,皇上专情,所以膝下只一位皇子,立太子的事情才能这样顺利,这是家宅之幸、国家之福啊!”

做皇帝的,该子嗣兴旺才是福气,如今这位皇帝,偏宠偏爱,只怕于国家不是什么幸事。

然而范夫人哪敢说皇帝的不是,稍稍一顿,又说起了旁的:“你这么掏心掏肺的,那丫头可未必全向着你,一个出嫁的女儿,做什么总是往娘家跑?咱们范家是少她吃还是少她穿了?”

这话倒像是出自真心,范离听了,耐着性子,多说一些:

“母亲,娘子是我最心爱的人,她待我、待三房,尽心尽力,毫无保留。你当她出去交际,是为了获取娘家的助力么?不,你错了,她前头这些年,在娘家已是极受宠爱的了,哪用得着出嫁了才回头结交?她全是为了我。你当她费心管家理账是为了自己获利吗?不,母亲,皇上和昭贵妃给我们俩的赏赐,足够我们富足地过完一生,她根本不必那样操劳的。母亲,她全是为了我呀,还请瞧在我的面上,待她好一吧。”

这席话不说还好,一说,更好比戳透了范夫人的心窝子,她用力站了起来,连手里的佛珠掉在地上也不曾察觉。

“这世上,旁人都得经受风雨,偏她秦五经不得风雨么?”

听了这话,范离脸色猛地一变。

他以为母亲为难儿媳妇,纯然是出于礼法规矩上的考量,还一直在耐心地劝说,谁知道,说来说去,竟逼出这样一句实话来。

“母亲,秦夫人前几日唤了娘子家去商议事情,我今日便送她回去了。”

这是釜底抽薪,直接把人给撮弄回娘家了!

范夫人又是一阵咳嗽,范离攥着拳头在门口站了片刻,听着里头没有旁的动静,终究是没再转身,出门拉起秦芬:“走吧。”

秦芬在门外依稀听见些母子的对话,心里好似一团乱麻,既怕范夫人真出个好歹,又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落到这样的境地,糊糊涂涂,到了杨氏的上房还没回过神来。

女婿忽然送了五丫头回来,连个说法也无,杨氏怎么不纳闷,然而瞧瞧女婿对着秦家人还是和和气气的,又不像闹别扭的样子,杨氏只好咽下一肚子的疑问,笑着把秦芬收留下来。

“姑爷既是近来有事忙,那请自忙去,五丫头回家来还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姑爷真是客气了。”

待范离走了,杨氏再忍不住:“五丫头,这是怎么了?无缘无故的,姑爷怎么送你回来了?”

秦芬在范家不知受了多少细碎委屈,一直顾及面子不曾松那口气,这时杨氏一问,委屈和困惑涌上心头,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太太,我真想不明白,我明明没有做错事情啊。”

杨氏还从没见过秦芬委屈成这样,连忙搁下手里的东西,走到秦芬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好了好了,有什么事,说出来就好了。”

秦芬拣些大事说了,一边说一边还是止不住淌泪:“我觉得,我做得没什么错呀。”

照理算,五丫头确实是没错的,可是婆媳之间,哪儿就只看一个理字了。

杨氏叹口气,竟不知道怎么和秦芬解释这事。

范夫人那位婆母的心结,五丫头不懂,杨氏这做婆婆的却懂,那位范夫人也未必就当真觉得五丫头行止不稳,说来说去,总是妇人间那隐秘的妒忌罢了。

范老将军年轻时,想必也不是个痴情性子,不然也不会有范夔那庶子,高门大户的男人,确实没几个专情的,范夫人瞧了,只当世情便该如此,也并没什么可说的。

谁知二十年后,自家儿子却好像个馋嘴的狗熊,偏只盯着儿媳妇这一罐子蜜糖。

都是一般做女人的,儿媳妇出身寻常,嫁妆寻常,样样都是不如范夫人这婆婆的,本该也过着寻常日子,谁知却得了丈夫那样的宠爱,这份宠爱,衬托得范夫人所受的委屈和煎熬,像个笑话。

若是个性子直的婆婆,便要直接往儿子房里塞丫鬟了,可范夫人偏是个又迂又好面子的人。

除了挑剔儿媳妇,她还能怎么发泄心里的不满?

杨氏不好把这里头的话说透,只委婉露出一小半儿:“五丫头你太能干了,便招忌讳,往后该你操心的事你就管,不该你操心的你便不管。”

秦芬到底不是个伤春悲秋的性子,听见正事,便渐渐止住哭:“太太的意思,三房的产业,我还是交回去?”

“唉,交回去吧,捏在手里,范夫人忌惮你本事,大房的又惦记那些银子,你竟闹得里外不是人。若是实在想管,也得姑爷出面替你要来,你自个儿可是千万别伸手了。”

“我才不想管呢。”秦芬罕见地说句赌气话,“还不是瞧范夫人前头这多少年又是忍让又是委屈的,想着替三房出口气,况且当初也是范夫人自己交给我……算了,不说那些了,我听太太的就是。”

杨氏见秦芬这样快就收拾好心情,对这丫头又是怜爱又是心疼,望望外头天色,干脆支了秦芬去徐姨娘处:“你难得回来一次,别闷在这里,去你姨娘那里瞧瞧,说不定大黑也在那儿呢。”

秦芬应了一声,干脆地出去了。

杨氏望着秦芬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哼,这个范夫人,待她客气,她便当福气!五姑爷虽是个好的,可却拙得很,内宅这点事只怕闹不清。”

腊梅站在边上,瞧着主子满脸寒霜,吓得一动不敢动。

随着太子册封、昭贵妃受百官朝拜,自家这位太太如今在金陵城可以说是身份不凡了,走到哪里都被人捧着,哪受得了自家人吃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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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请三少奶奶来,这事,瞧她有什么好办法。”

腊梅情知这是主子要同范夫人甚至范家打擂台了,一个字也不敢劝,飞快地应声走了出去。

第228章

范离送秦芬归宁, 并不曾藏着掖着,吕真哪能不知道这事。

她还在揣测秦芬回家的缘故,忽地见腊梅来请,不知怎么, 心里一突, 赶紧理理衣裳去了上房。

进了屋子,婆母不曾像平时一样端正坐着, 只站在当中, 仰头看着堂上挂的那副夏日山居图。

听见吕真请安, 杨氏略侧过头算是应了,仍旧去看那副图。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静默片刻片刻, 杨氏忽地开口:“隐逸,这世上当真有淡泊隐逸之人么?貌似隐逸之人, 实际上贪嗔痴一样不少,而平日瞧着是个务实者的,却是真正的赤子心。”

吕真听得云里雾里, 她隐隐觉得这话似乎和秦芬归家有关, 然而又不敢相问,只好去说那副画:“王蒙对幽居生活心向往之, 然而还是不能看破名利,最终身死狱中, 确如太太说的一般,不算真正淡泊隐逸。”

杨氏冷笑一声:“哼,要是人人都真隐逸, 哪来那么多争端?反过来说, 要是咱们娘娘也隐逸,杨家和秦家, 可有如今的身份地位?”

这话似乎说到了眼前事,吕真连忙打叠精神,听婆婆下头要说什么。

待听见秦芬受了委屈,吕真简直有些不可置信,那位远房姑奶奶范夫人,是个最最软和的性子了,怎么可能给旁人受气。

然而想想方才婆母说的话,吕真似乎又明白了什么,忍住疑问,慢慢听了下去。

后头的事情也不难猜,那位表叔范离夹在婆媳两个中间为难,既不愿妻子受委屈,也不好违逆母亲,只好来个釜底抽薪,把媳妇给送回娘家来。

杨氏说完,脸上的怒意又盛了起来:“五丫头在家也没受过这样的夹板气,范家是昏了头,敢这样欺负五丫头!”

小姑受欺侮,婆母这位嫡母动怒是自然的,可是唤了自己这儿媳妇来,又是为何?

吕真正糊里糊涂地乱猜,忽地听见婆母道:“我如今不便出面和那家打擂台了,恒哥儿和你是亲哥哥亲嫂子,你们来管这事!”

这却是叫秦恒吕真两个出面,与范家打擂台去了。

吕真哭笑不得,然而还不敢直截了当地开口拒绝自家这身份高贵的婆母,想了一想,小心地道:“太太,相公他和五姑爷同朝为官,只怕出面管这事,会闹得大家面上不好看……”

“哼,你们只顾自己体面,不顾五丫头死活么?”

吕真听着杨氏的语气也不如何严厉,知道这嫡母终究不是无理取闹的人,连忙开口剖白:“太太,我断不是这意思,且不说三少爷,便是我自个儿,和五妹从前就是顶要好的,怎么会对她的事坐视不理?”

杨氏方才叫庶子和儿媳给秦芬出头,也不过是一时气话,秦恒都是五品官职了,马上还要帮着修建鞑靼人的馆驿,眼瞧着要升官的,怎么可能带着吕真这五品诰命去和范家对骂。

“罢了,知道你们俩不是那种人,我随口一说而已。”杨氏自个儿顺着台阶下来,“五丫头的气,还是得出,你有什么办法没有?”

吕真早在心里转了多少主意,此刻婆婆一问,立刻有话好答:“我想着,不如先礼后兵,倘若范家识相,此次的事情便翻篇,倘若他们不识相,我和相公第一个不答应,立刻上门替五妹讨说法去!”

这话入情入理 ,杨氏很是满意,再想想自家贞娘倘若遇见这糊涂事,儿媳自然也要一样地伸手管,便更和气些:“你细说说,怎么个先礼后兵?”

“咱们家,不是还有两个小的吗?小哥儿俩做着太子伴读,这个名号就够唬人的啦,哪日叫小哥儿俩领了太子的差事,顺路从范府过一过,说两句替五妹撑腰的话,不就成了?”

这拉大旗作虎皮的法子似乎不够解气,杨氏只觉得如同隔靴搔痒,依着她,便该拍上门去问罪才是。

然而杨氏也明白儿媳的主意占着稳当二字,事情闹大了,只道是两个小的不忿姐姐受气,故此上门去讨说法,与秦家和华阳宫皆无干系,到时候谁也抓不住秦家的把柄,这才是干净手段。

毕竟五丫头的委屈要顾及,秦家和华阳宫的体面更要顾及。

想想这法子也算将就得过了,杨氏便勉勉强强应了下来。

“既如此,这便叫五丫头回去,咱们明儿就叫两个小的上门去骂!”

自家这婆母,早一二年初见时还是个内敛性子,如今不知是年纪大了还是腰板硬了,脾气也涨了起来,竟是一点也忍不得气了。

吕真这时啼笑皆非,少不得再耐着性子劝:“太太,姑奶奶归宁,怎么也该姑爷上门来接回呀,最好是三催四请,才显得咱们五妹金贵不是?”

杨氏想想似乎是这么个理,便爽快地点头应了:“行,等姑爷来了三次再说。”

范夫人知道儿媳妇虽要强,却得顾着秦家和华阳宫体面,她还当秦芬是不敢闹的,只在家里安生坐着,等秦芬自个儿从娘家回来赔罪。

谁知等了十来天,秦芬并不曾回来,儿子也天天往外头跑,并不忙着去接娘子归家。

大夫人家常说自己爱清净的,如今却反常地爱热闹起来,带着两个儿媳,日日往范夫人屋里一坐大半天。

范夫人的茶水点心被吃喝许多不说,还三五不时就要受大夫人的讥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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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说范夫人命好,娶了个显贵出身的儿媳啦,又是说范夫人有福,两个儿媳怀孕的怀孕、归宁的归宁,是各有要事啦,明里暗里,无非就是说范夫人管不住大儿媳站规矩,也管不了秦芬回娘家。

范夫人本就被儿子媳妇气得不轻,再听大夫人这许多讥讽,哪受得了,心火一下子旺了起来。

她想着亲儿媳妇是摸不着边了,好歹家中还有一个,便把主意打到了五少奶奶身上。

五少奶奶原是天天在家替秦芬烧香的,也被范夫人唤到了屋里。

范夫人到底不是那下死手折腾人的,也不要五少奶奶站规矩,只道大房两个媳妇不能无人相陪,叫五少奶奶坐着陪同说话。

五少奶奶都快八个月的肚子了,哪坐得住那样久,她不好明着推脱,只好日日迟到来显示不满。

谁知范夫人这次好像铁了心要“提拔”五少奶奶出头,天天候着五少奶奶到了才肯上茶点,五少奶奶哪还敢闹什么迟到。

忍了几日,五少奶奶实在忍不得一肚子牢骚,这日一边拖拖拉拉去范夫人屋里,一边对着穗儿咕哝起来:

“太太折腾不到七少奶奶,便来折腾我,我为着大伙的面子,还得天天上赶着去受气,好人可真难做!可是说来也怪,我受了气回去抱怨,少爷那锯嘴葫芦竟也肯说两句好听的话,真是奇了。”

依着自家主子从前的性子,只撂下抱恙两个字便不肯出门的,哪里会像现在这样忍气吞声地天天出门应酬,穗儿心里明白,这全是从七少奶奶身上学来的。

自家少爷,毕生所想就是出人头地、光宗耀祖,生平最恨的,一是出身不显,二是没有个贤内助,如今他自个儿升了从四品,少奶奶也肯拿出些正经的官太太款儿出来,少爷怎么能不高兴。

穗儿知道主子只算半个聪明人,这时也不说那许多,只笑着劝和两句,扶着主子进屋。

五少奶奶在屋外便听见内室一片安静,她还当大夫人和婆母又故意候着她,连忙加快脚步进屋。

谁知这次却没瞧见大房婆媳三个,只见范离和秦芬端坐下首。

五少奶奶先是一惊,随后便是一喜:“弟妹回来了!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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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七弟妹一回来,婆婆可就不能只折腾她一个人了。

五少奶奶心里才这么一想,便觉得有些对不住秦芬,这弟妹自从进门,从不像其他人一样瞧不起她,待她也一向公公道道,她怎么净想着叫人家受罪呢。

这么想着,五少奶奶又描补一句:“弟妹不在家,我真怪想你的。”

此话情真意切,屋里各人都听得出来。

秦芬自回府进了范夫人的屋,先瞧见大房幸灾乐祸的婆媳三个,再瞧见满脸火气的范夫人,一个好脸也没得着,不曾想到,头一句好话,竟是从五少奶奶这糊涂人口里听见的。

饶是秦芬板着脸撑气势,也忍不住抽空对五少奶奶弯一弯嘴角:“五嫂,我这不是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这些天快闷死了,明儿开始,就天天找你说话去。”

范离闻言,立刻接口:“五嫂,我和娘子也没几日在府里了,你以后再想我娘子,便去我府上找她。”

范夫人先还想着怎么把秦芬连同秦家给训一顿,乍听见儿子的话,便全抛到了九霄云外:“什么?你说什么?”

秦芬知道范离此次是铁了心要出去单过的,却不曾想到这人这样鲁直,连个前奏也没有,直通通就把话给抖了出来。

她这时才明白杨氏的嘱咐,“五姑爷虽好,内宅事务实在不通,这上头你还是自己拿主意多些,勿要由着他的性子。”

眼瞧着范夫人就要发作,秦芬连忙清清嗓子,抛出另外的事来:

“太太,我这些天思来想去,觉得有些事情自己只怕是做得不妥当,今儿正好五嫂也在,我当着大伙儿的面把事给交代清楚了。”

范夫人还当这儿媳妇终于晓得低头了,听着秦芬语气也不如何软和,便想着再拿捏几番,等秦芬真正服软了,才当真接纳秦芬。

秦芬见了范夫人倨傲的神情,也不多想什么,只不疾不徐地道:“原先凤举不在家,我壮着胆子替他管了管家里产业,闹得上下不宁的,如今凤举已经回来了,我再没有攥着手不放的道理,那两家铺子的账册并这些日子的出息,等会就一并送还给太太。”

五少奶奶先前瞧秦芬似要服软,还替她叹口气,这时听见这弟妹竟把到嘴的肥肉给吐了出来,五少奶奶险些惊得坐不住了,连前头范离要出府单过的事也给忘了。

五少奶奶不是惊旁的,而是惊秦芬这人,好像是个傻的。

这世上,没一个人是嫌钱少的,就算自家那官场中打滚的丈夫,也没清高成这样,竟连捏在手里的产业都能送出来。

范夫人起先还当秦芬是要低头认错,这时听见儿媳妇竟是要撂挑子不干,顿时慌了神,一时也忘了儿子要出府单过的事。

年底掌柜的上来报账,她是听见的,虽则因为天寒少些生意,可是秦芬经营有方,还是略赚了些银钱,两下里一算,若是寻常年景,只怕能赚得更多。

范夫人虽然捏着许多产业,自己却是个不善经营的,哪里有本事赚那样多的钱,她见秦芬挣钱,心里自然是高兴的。

原还想用产业拿捏住媳妇听话,谁知人家全不在乎这事。

再想用长辈的身份压人吧,人家心平气和的,自己一发作,倒显得跟个恶婆婆似的。

范夫人此时少了底气,说话也没那样趾高气昂了:“我的东西就是你们的,芬儿何必急着推回来呢。”

这婆母是真心也好假意也罢,秦芬总是不愿接那烫手山芋的了,闻言不过一笑:“太太宽和,我却不能不知礼数,又不曾分家呢,哪有我管账的份儿。”

她说罢,抬头对五少奶奶使个眼色,递过话来:“现放着五嫂这位长嫂呢。”

五少奶奶从前确实想着范夫人那些财产,此时也识得秦芬是好意,然而还是立刻摆手拒绝:“弟妹真是说笑了,我……”

她如今竟不似从前那样张嘴便是瞎话,顿了一顿,不曾扯谎说自己不爱财,只寻了个借口出来:“我这肚子,眼瞧着产期就近了,生完了忙孩子又得多少心力,哪还顾得上旁的。”

从前五少奶奶只觉得捏了万贯家财是好事,如今亲眼见着秦芬这弟妹,捏了点子产业,便被大伯母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又被婆婆挑了无数刺,她哪还愿意上赶着吃苦。

更何况,弟妹有那样个娘家,尚且落到这样为难的境地,她袁禾意才多大的脑袋,哪能戴那样大的帽子。

从前手里捏了银子,大房那头既打又拉,五少奶奶这儿媳妇算着巴着,范夫人虽然受气,却也知道自己有分量,心里一向是有些许得意的,眼下瞧见秦芬轻飘飘地把那些全抛了,她才隐约明白过来,这儿媳妇眼里,只怕并没有那些黄白之物。

范离见母亲面色阴晴不定,不知她想些什么,干脆一气儿把话说个干净:“这些日子我那宅子已经修葺妥当,等遇上个好日子就要搬了,这会还得回去收拾行李,这就告退了。”

秦芬交还家务,勉强还算是合情合理,范离梗着脖子出府,这简直是把范夫人的面子扫了个干净,她又急又怕,猛地站起身来:“瞧你这小畜生敢不敢搬出去,少放屁!”

五少奶奶过门十来年,自来觉得这婆婆是个虚头巴脑的假清高,猛地听见她骂人,心里惊一惊,倒替秦芬叫起好来。

秦芬前头绕了半天,好容易还了家务,又岔开了范夫人心神,这时范离一开口,什么都白费了,她顿时头痛起来,用力瞪一眼范离。

范夫人自个儿骂儿子顺嘴,见儿媳妇冲儿子发威,却又心疼起来,冷笑一声:“秦五姑娘好威风!”

主子们吵得这样,简直是体面都不顾了,丫鬟们都缩着脖子装鹌鹑,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屋里一时好似结冰似的冷凝。

一个小丫头声音从远处响了起来,把各人紧绷的弦都扯断了,喜儿是大丫鬟,赶紧走出去想骂人,却见一个小丫鬟跑得屁滚尿流,没命地扯着嗓子喊:

“七少爷,快出去!还有七少奶奶,也快些!太子驾到!太子驾到!大老爷叫大伙儿都赶紧出去接驾!”

第229章

范家虽新出了两位强干的武将, 到底只是一寻常人家,太子的大驾,自然不会进府。

太子身后跟了四个铁塔似的壮汉,马前站了个样貌伶俐的小太监牵着缰绳, 他自个儿在那匹青骢马上微微探着头, 看着范府门口。

范大老爷肃整衣衫站在门口,只恨没拘了两个不成器的儿子在家, 若是在太子面前露个脸, 说不得就攀上高枝了呢。

正绞尽脑汁地想些马屁来拍, 却见秦家两个小娃,一左一右站在面前。

大老爷顿时不悦起来, 他是在这门口恭迎太子,这两个小子挡在面前做什么, 敢受自己的礼,也不怕折了寿!

平哥儿和安哥儿听说姐姐受委屈,气得什么似的, 得了三嫂支的好主意, 立刻依言到了范家门口。

至于太子,那倒不是他俩拉来的, 他们再如何顽皮也有个数,怎么敢拖着太子来管这样的闲事。

是太子自己听见这两人要替姐姐讨公道, 硬要跟着瞧热闹来了,他还知道瞒里瞒外,听见进良要传范离进宫, 便赚了这桩差事, 又骗那伴读太监只道是闲逛散心,就这么着, 竟顺顺当当走了出来。

及至到了范府门口瞧见秦家两个公子,那伴读太监才知是受了太子哄,险些唬去半条命,幸好他还没忘了带侍卫,否则回去只怕是十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安哥儿如今读书知理,渐渐明白了不少事,知道姐姐的委屈也有眼前这范大老爷的一份,对着这老头,一个好脸也无,只不耐烦地催促:“我姐姐呢?怎么还没请来?太子殿下还等着我们有事呢!”

范大老爷在肚子里骂一声安哥儿狐假虎威,却也不敢当真和这孩子唱反调,只笑笑作罢。

面前两位小爷,虽不知乳牙脱了没,身上可是实实在在领了九品的虚职,认真计较起来,比他这平民可高出一大截了。

更不必说,那远处还有位太子殿下一眼不错地盯着,他有几个脑袋,敢在太子面前失礼。

没过多久,范离和秦芬就相伴而来,安哥儿存心替姐姐争面子,对着范离,也摆出公事公办的态度来:“范大人,小可来寻姐姐说两句话,闹得你们阖府不宁,是我的不是了。”

范离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然而这遭秦芬受的委屈实在不小,他也并没替范家出头的意思,只瞪一眼安哥儿,潦草还了个礼:“好说,好说。”

太子远远瞧着,见范离还礼还得敷衍,大为不乐,唤一声“大伴”,那年青太监立刻跪在地上驮了太子下马,太子走了几步到范离跟前:“范大人,我父皇有事找你,我正巧出宫有事,就顺道给你捎口信来了。”

范离还当太子是秦家小哥儿俩请来的,不料竟是带着皇帝口谕的,他连忙肃一素面容:“臣领旨。”

太子说完皇帝口谕,便将秦家兄弟俩点一点:“秦慎,秦恪,有事就快说,该回去了。”

平哥儿连忙也肃了脸孔:“臣领旨。”

兄弟俩来,原是受了吕真叮嘱,先提昭贵妃生辰的事,再提秦芬入宫拜见的事,范家若是知趣,便该知道秦芬是得昭贵妃喜爱的,不再为难她才是。

谁知小哥儿两个只觉得这主意无趣,自作主张想了一堆鬼点子,又是给大老爷扔一团泥巴啦,又是捉一只耗子扔进大夫人衣袖啦,只乐得前俯后仰,然而此时当着太子和范离,这些点子一个也使不出,只好无精打采,照着吕真的点拨,将秦芬进宫的事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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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原已走了回去,听见安哥儿的话,倒又回头多说两句:“五姨,你腌的花酱好吃,可是母妃总不准我多吃,你再腌些,偷偷给我送去。”

秦芬哪敢给太子乱吃东西,连忙打马虎眼:“如今天渐渐热了,东西不耐放,且得等到冬日才能再制呢。”

太子也不曾多说什么,只嗯一声就踩着太监的背上了马:“秦慎,秦恪,事已了了,走吧。”

这副高傲矜贵的样子,怎么也不像个贪嘴的小孩,方才怎么开口要吃的?

秦芬忽地回过神来,太子哪里是真想吃什么花酱,是在替她撑面子呢。

这副护短的性子,倒真是杨家人一脉相传下来的。秦芬这样想着,眼圈儿不禁有些热了。

自太子来,到太子走,大老爷一直在门口站得毕恭毕敬,一个字也没搭上话,这时好容易有个出声的机会,连忙领着大房女眷把“草民恭送太子殿下”几个字喊得清晰且响亮。

然而话一出口,大老爷便觉得输了三房一阵,三房那几个人,就连最不中用的五少奶奶口里,自称也是“臣妇”,他们大房,却是一家子“草民”。

从前仗着和三弟的情分,又捏住了弟媳妇秉性柔弱,大老爷和大夫人很是过了些好日子,此时滔天的权势压在了眼前,他们才猛地明白过来,他们那些精明算计乃至长辈身份,在那位娇怯怯的七少奶奶跟前,什么也不是。

那位七少奶奶,高兴了敬他们是长辈,不高兴了便摆出官眷的谱儿来,他们又有谁敢说个不是?

范夫人心里,却是翻江倒海一般,也不知是气愤还是惊惧。

秦家那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娃,说是替家里人传话来了,实际上却是来下范家的脸,替姐姐撑腰来了。

范夫人一时想治秦芬一个仗势欺人、忤逆尊上的罪过,一时又怕今日的事是昭贵妃的意思,左右为难之下,竟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正揪心着,忽地想起皇帝召见儿子,范夫人生怕是昭贵妃吹了枕头风,害得儿子被问罪,这时也无暇替自己操心了:“我的儿,皇上召见,你赶紧着去吧!”

范离应了一声,脚步却一点也不挪动,只看向秦芬。

他如今生怕秦芬受一丁点委屈,恨不得把这姑娘揣进怀里带走。

五少奶奶今儿才明白了秦芬有多受宠,哪里不知道卖好,连忙抢着把秦芬一拉:“七弟,我想请弟妹去我屋里坐坐,帮我选选孩子的衣裳,不知你肯不肯放人呢。”

范离往日瞧五少奶奶,只觉得她跟斗鸡一样又聒噪又丑陋,今日忽地瞧她顺眼起来,竟对她微微颔首一笑:“五嫂请自便。”

五少奶奶拉着秦芬便走,秦芬才要对着几位长辈行礼,想想又忍住了,只微微颔首便罢了。

娘家才给她撑了面子,她怎么能自堕威风呢,要尊敬长辈,也不在今日这一遭。

五少奶奶一路絮叨回去,秦芬一个字也没听见,只不住想着,皇帝召见范离,究竟所为何事。

慎独居里,皇帝热得夹袄都穿不住了,只推磨似的来回转圈,时不时瞪一眼进良:“瞧你做的好事!太子说替你去传话,你就当真敢把差事交给他了?如今好了,在一个臣子门口闲话连篇,这还有一点储君的样子吗?”

进良自打到了皇帝身边当差,还没惹出这样大的乱子,这时也不顾什么总管太监的体面了,跪成个五体投地的样式,又老老实实请一遍罪:“是奴婢的不是,要打要罚奴婢绝无怨言,等瞧见太子平安归来,奴婢立刻引颈就死。”

皇帝又断喝一声:“谁叫你去死了?要死,也得朕发话了才准死!”

“是是,奴婢失言,请皇上恕罪。”

这里主仆两个话音未落,外头一个小太监蝎蝎螫螫地进了门:“皇上,太子殿下出走的事,被贵妃娘娘知道了,她……正在外头求见。”

皇帝顿时一个头两个大,满朝文武他不怕,太后和皇后他也不怕,偏生怕那昭贵妃。不,与其说是怕,不如说是不舍,不忍心见她烦恼,不忍心见她难过,连眉头也不舍得她皱一下。

“四月里的风,还带着寒气,怎么好叫昭贵妃在外头吹着,皇上,我去请娘娘回宫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罢了罢了,来回折腾,再叫她受了寒,叫她进来吧。”

慎独居是皇帝办公事的地方,连皇后都少踏足的,昭贵妃偏生能进来。

进良一边为这份恩宠咋舌,一边又替自己的脑袋担忧,太子出宫,可是从他手里放出去的!

他当时只以为太子想出去游玩,想着不如给太子做个顺水人情,到时候太傅们问起来,太子也有个借口回话,谁想到太子不是为了玩,竟跑去瞧秦家和范家的热闹了,这可不是要惹出大乱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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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给昭贵妃知道,是他进良放了太子出去看热闹,这才惹得皇上大怒,这位娘娘还不知要生多大的气,她若是吹起枕头风,只怕是谁也吃不消。

进良想着,只觉得脖子发紧,脑袋似乎已经快要离自己而去了。

一阵香风袭来,昭贵妃不疾不徐地走进屋。

她穿了身鹅黄袄子,上头绣着浅紫色折枝花样,这轻浅的颜色,原本不大容易穿出来,昭贵妃却别出心裁地系了一条草绿色腰带,整个人俏生生的好似一朵迎春花。

皇帝见了她,竟主动上前两步:“你怎么来了?”

昭贵妃轻轻叹口气:“我怎么来了,我替顼儿认罪来了。”

皇帝是想好好教训一番儿子来着,看见昭贵妃,心里的火气已下去一半了,然而还是老大不高兴的:“顼儿已封作太子,再不能孩子似的胡闹了,他总这么着,我怎么放心把祖宗基业交给他?”

“是,这都是顼儿的不是,等他回来,臣妾一定好好说说他。”

皇帝知道昭贵妃待太子一向严厉,这时不由得又替儿子开脱几句:“秦家那两个小子也没个数,竟敢把太子扯进这些事里,我瞧秦览这个人,是老糊涂了,孩子也不会教了!”

昭贵妃心里也有些怨秦家两个小的不懂事,然而她能说自己儿子,却不好说旁人家孩子,听了这话只好抿嘴微笑。

进良见了,连忙小心地膝行几步上前:“皇上,其实今日,秦家两位小公子一个字也没和太子说,是奴婢办事不力放了太子出去,还请皇上不要错怪了两位小公子。”

皇帝这时才想起昭贵妃护着娘家人,便不再多说,只瞪一眼进良:“怎么还不起来?要朕请你起来吗?”说罢望一望门外:“怎么还没回来?”

话音才落,太子就连跑带跳地冲进了慎独居:“父皇!父皇!”

“胡闹!你就是这么当太子的?”皇帝吹胡子瞪眼,忽地见后头还跟着秦家两个伴读,外加一个范离,又赶紧替儿子面上找补,“太傅今儿放你假,你该往郊外去开弓打猎,老在城里呆着,身子怎么能健壮?”

方才昭贵妃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既怨范离无能管不好家事,又怨秦家两个小的拖累太子,生怕皇帝因今日的事情发怒,这时见儿子因着那三个人反倒免受斥责,也顾不上怨了,只附和皇帝的话:“顼儿,还不好生听父皇的话,出去摔打摔打身子?”

皇帝这时才有空问起范离:“你怎么和太子一道进来了?”若是这家伙敢看自家儿子笑话,他好歹要罚他往岭南守海岛去。

范离一板一眼地拱一拱手:“太子殿下传了陛下口谕,臣这就赶紧进宫了,不敢误事。”

皇帝这才满意,挥手赶了太子出去,又嘱咐昭贵妃自家回宫,唤范离往内室去商议正事去了。

昭贵妃行礼告退,心里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

选秀在即,她这荣宠万千的贵妃也有些忧心了,此时她还圣眷优容,等哪个新人得宠了,她这明日黄花该如何自处?要靠儿子,也得瞧儿子受不受父皇的看重呐。

就好比今日的事,就连她这亲娘也夸不出儿子一个好字,窥探臣子隐私,插手臣子家事,这哪像个储君,分明是个管家婆子么!

可是今日这事,确实不能怪秦家两个小的,人家没求告,是儿子自个儿要上赶着去凑热闹的。

昭贵妃瞧着远处边说边笑的三个孩子,轻轻叹口气,若是个寻常皇子,自然爱怎么就怎么,可偏生自家这孩子是储君,怎么能这样不稳当。

这世上,连皇帝的心思她也能算个七七八八,可是偏顼儿那小冤家,她竟管不住,多少年来,她头一次觉着有些力不从心了。

正这么想着,忽地听见远处安哥儿嚷了起来:“太子殿下,臣替姐姐谢你啦!你可不知道,姐姐在那家受好大的委屈!”

得了,原来自家儿子不是多管闲事,竟是去打抱不平了,有这么个说法,皇上问起来也勉强能搪塞过去了,昭贵妃微微一笑,将秦家和范家的事揭了过去。

“一转眼,我都陪伴皇上近十年了,碧水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是该出宫嫁人了?没得耽误了你,多不好。”

好端端的,昭贵妃怎么说起这样的伤感之语来,碧水心里嘀咕,她是不想嫁人的,可是此刻哪敢说这话出来,正要打个马虎眼过去,忽地见皇后身边的大宫女来了。

“娘娘,素砚来了。”

昭贵妃一下子又恢复了平日雍容华贵的模样,对着深深行礼的素砚,懒洋洋地叫声起,再慢条斯理问一声何事。

素砚面上笑盈盈的,说出来的话,却好似刀子一般扎人:“皇后娘娘说,选秀在即,昭贵妃一向有眼光的,想叫您一块儿去挑选秀女。”

这是要昭贵妃亲手选了女人送上龙床,无异于是在昭贵妃心上扎个窟窿。

昭贵妃一双素手捏得紧紧的,脸上的笑容却一丝不变:“皇后娘娘真是说笑了,我乃一妾妃之身,哪有资格出席这样的场面。”

素砚又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娘娘过谦了,您都能在太子册封大典上受百官朝拜,这么个选秀,有什么去不得的。您放心,皇后娘娘一定亲自向皇上提这事。”

昭贵妃如今所烦的就是选秀,听了素砚的话哪还耐得住,忍了又忍,才按下心火,淡淡说一句回去看三公主,自带着碧水回宫了。

“碧水,回去给我炖一盅补品,再叫李吉往御膳房传话,说我今儿身子不适,饭菜要清淡些。”

昭贵妃身子不适,谁敢瞒着皇帝,只怕消息传出去不到一个时辰,皇帝就要急着摆驾华阳宫了。

碧水明白,自家主子这是被皇后气出火性来了,要使手段争宠呢。

“娘娘,皇上来了咱们宫里,您说些什么呀?”

“说什么?把皇后的话原封不动地告诉皇上,再哭一哭自个儿这妾妃之身,问皇后是不是故意点我。”

碧水不由得咋舌,主子自来求稳,少用这样激烈的手段争宠,如今新人将要入宫,主子只怕也有些急了。

“再有,叫李吉给太傅大人送一方好砚去,请他替本宫好好管教太子,不必心软!”

碧水这下连咋舌也不敢了,连忙应了,自下去办事。

宫里的风浪,只怕要渐渐大起来了。

第230章

安哥儿到范家发一通神威, 大房不敢再明着对秦芬如何,范夫人也偃旗息鼓了。

范府从前好似一锅将沸未沸的银耳羹,这里翻涌,那里咕嘟, 如今全是一派和气, 又甜又顺滑了。

不待三房开口,大房就理了几家铺子田庄的账册送回范夫人手里, 大夫人竟改了平日不咸不淡的样子, 热情唠叨得好像五少奶奶了:

“弟妹, 小七长大了,如今已经成家立业, 三弟若知道,一定是高兴的。如今我们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这些产业,也该交还给你们了。”

范夫人不精庶务,粗粗过一眼账簿, 也瞧不出盈亏来, 她想了一想,笑呵呵地转头问秦芬:“芬儿, 你瞧……”

这话听着甚是亲近,桃香立在秦芬身后, 低着头默默翻个大白眼。

前些日子这太太和姑娘吵成那样,连一声“离儿媳妇”也不肯叫,只口口声声唤秦五, 如今靠着自家姑娘的面子拿回产业, 倒又亲热起来了。

秦芬如今已改了那副热心肠,只笑着打太极:“大伯母和太太跟前, 哪有我这晚辈说话的份儿,太太真是折煞我了。”

做好人,她秦芬已经做过了,再想要她伸手管事,除非是范离亲自来求。

可是范离也并没有叫她管闲事的意思,她何必多这个事。

五少奶奶坐在当中,看看下首一脸从容微笑的秦芬,又往上看看满脸慈祥范夫人,只觉得这份客气比从前的针锋相对还叫她发毛。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五少奶奶可没有笨到家,连忙抚着肚子,低下头去。

范夫人碰了儿媳妇一个软钉子,连一句多的也不说,立刻改了话头:“也是,你们年轻人自有事情要忙,哪有替我们操心的道理,该我们做长辈的替你们操心才是。”

范离和秦芬,近来只忙些搬家的事,若是从前,大夫人一准要扯着这话讥讽几句范夫人,如今反倒顺着话头说了下去:“是,小七马上要搬出去了,那宅子可不是得好好收拾。”

自打进门,秦芬便是个性子和软的新媳妇,如今仍旧没改了那副从容端方的模样,可是谁也不敢拿她当新媳妇揉捏了。

一屋子女眷,客客气气叙了一上午的话,临别时还客气地退让几下,谁也不肯抢着先走。

五少奶奶如今机灵起来,瞧秦芬笑容淡淡,知道她不喜这副推来推去的场景,捧着肚子喘两口气:“大伯母,太太,请恕罪,我身子实在沉重,得告退了。七弟妹,请扶我一扶。”

她这肚子,如今成了个万金油,时不时就要拿出来用一用,可是大夫人和范夫人竟好像很认可,连忙挥手放了妯娌俩出去。

五少奶奶也不敢当真要秦芬送到屋里,出了院子便道要散心,与秦芬分手了。

穗儿不解,望望秦芬已经走远,悄声问主子:“七少奶奶如今是范家内宅里说话顶硬气的了,怎么少奶奶不趁机和她多叙叙家常?”

“罢了,七少奶奶已经要搬出去了,咱们且还得在这里熬上一辈子呢,也不能光讨好她,咱们也得顾自己呀。”

穗儿只觉得主子如今全变了个人,再不是从前糊糊涂涂的也样子了,稍一沉默,又道:“那少奶奶方才还为她开口,岂不是又得罪了大夫人和太太?”

五少奶奶脸上神情奇异,似笑非笑地叹口气:“少爷如今虽升了官,却再没回西山营去……”

听了这话,穗儿也不由得默默叹口气。

皇帝好像铁了心要给范离撑腰,亦或是要对旁人标榜这兄弟两个冰释前嫌,非把范家这兄弟俩放在一处。如今范离是正三品的定远将军,范夔便是他手下的一名四品副参将,兄弟两个,竟大有相伴相依的意思。

如今范夔不知是不是认命了,回家来一句抱怨的话也不说,只日日埋头理他的公文,五少奶奶摸不透丈夫的意思,只能自个儿拿捏着分寸,在内宅小心过活。

另一头,桃香扶着秦芬,望一望院子里枝头上勃发的新绿,道:“姑娘,咱们要不要也去散散心?”

秦芬并无大事,想了一想,便应了桃香,主仆两个,慢慢往园子里走去。

一路上,婆子丫鬟都是毕恭毕敬,老远瞧见秦芬便停下脚步,垂手低头问声好,等着秦芬过去。

桃香还没受过这样的礼敬,过了片刻,竟忍不住龇牙咧嘴一笑:“嘿嘿,安哥儿来说些娘娘召见的话,就镇得府里上下这样了,咱们这小舅爷真是好威风。”

安哥儿才是个毛孩子,乳牙才脱了两颗呢,有什么威风的。

还不是那日太子在门口随意说的两句话,算是给秦芬撑足了场面。

秦芬把这话一说,桃香立刻拍着脑袋恍然大悟:“是了是了,咱们安哥儿确实没这样的本事。”

这丫头如今还会举一反三了,侧着头想一想,又兴奋地嘟囔起来:“太子虽然身份贵重,到底不管下头人杂事的,我想,大夫人和太太说不得以为这是昭贵妃的意思,所以才对姑娘如此客气。”

“得啦,有什么话,藏在心里就成,不必事事都拿出来说。”

话音未落,南音从远处匆匆寻了过来:“姑娘,有贵在外头求见呢,说新宅的屋子窄小了些,咱们那套紫檀的罗汉床和桌椅板凳,不太放得下,他问能不能拆开摆放,得来请姑娘的示下。”

秦芬随口说了章程出来,南音嘴里应了,却不动弹,只笑嘻嘻看着桃香。

桃香不明所以,轻轻推一把南音:“你这丫头,竟走起神来了,怎么还不去传话?”

秦芬将两个丫头都看一遍,不知想到什么,开口支了桃香出去:“你去吧,等会叫南音回去给四姑娘的孩子再绣几针东西。”

主子发话了,桃香还有什么可说的,立刻领命下去了。

秦芬这才问南音:“你这丫头,怎么还捣起古怪来了?”

南音抿嘴一笑:“少奶奶自己心里也明镜似的,偏来说我。”

她顿一顿,脸上忍不住笑,“桃香姐也到年纪了,有贵又是个办事牢靠的,若是这件事能成,于少爷、少奶奶和他们俩自己,都是一桩大好事。”

“是啊,等忙过搬家,咱们就来打算桃香的事。”

忙了大半月,初夏的暖风已经吹起来,终于该是搬家的时候了。

五月初二是诸事皆宜好日子,便是定在这天搬家。

前一晚,秦芬顺嘴提一句是否要留下过了端午,范离正看着秦芬平日读的那本游记,想也不想就摇头:“罢了,如今这样互不打扰就很好,你一软下来,只怕有人又得寸进尺。”

这话很是通透,全不是从前那不懂内宅事务的样子,秦芬听了,心里不由得咋舌。

若说聪明,她秦芬也自诩是个伶俐人,可拿到范离面前,那些伶俐全不够看的。

天子密差,这人办得妥妥帖帖,打仗作战,他也办得干净利落,内宅事物的弯弯绕,不过月余,他竟已很精通了。

秦芬忽地起个顽心,伸手盖住范离的书:“你如今也懂这些人心算计了,是天生的聪明,还是你用心琢磨了?”

范离看一看秦芬,无奈地笑着摇摇头,轻轻把秦芬的手给挪了开去:“自然是我用心琢磨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聪明人?你三哥那样的,已经算是顶顶聪明的了,我可不如他。”

“可是我瞧三哥在内宅事务上,也不算精通呐。”

精通不精通,原不在聪明与否,而在是否用心。

自家那位大舅哥,原本就不在意内宅的,如今鞑靼人的馆驿正赶工期,他更是把全付的身心都放在公务上了,哪还有心思琢磨旁的。

这世上,又不是每个人都是皇帝那样专宠一人,范离见多了皇帝的深情,也学了那份用心,寻常人却未必这样了。

旁人长短,范离也不去论道,只笑着道:“咱们莫管他人,过好自己的日子便罢。”

秦芬近来忙过头了,困倦得很,才说了两句话就眼皮直打架,范离见了,连忙吹灯放帐子,还没忙活完,便听见床上响起了细细的鼾声。

这花朵一般的姑娘,竟也会打起鼾来,也当真是罕见,这些日子府里外头两边忙,还得抽空往秦家和姜家走一走,只怕她是当真累着了。

范离哈哈一笑,正要卧下,却听见桃香在外头压着嗓子唤“少爷”。

“嘘,悄声,等我出来再说。”范离披了罩衫,出了房门。

桃香指一指外头:“有贵传话进来,皇上急召少爷,叫您即刻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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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离心里不由得打个突,如今四海皆平,皇帝怎么会漏夜急召他入宫?

是鞑靼人又作乱,还是北戎不安稳?

鞑靼人叫范离打得落花流水,只怕是有胆无力,北戎的部落这一向也都归顺了,哪还有旁的事?

倘若不是外患,便是内忧了。

鲁国公和秦王皆已倒台,党羽也作鸟兽散,剩下一个搬弄人心的睿王,不足为惧,还有什么可忧的?

范离心里揣摩事情,手上一点也没停,飞快地换了衣裳往外走,还不忘叮嘱桃香好生上夜。

桃香连声应下,眼瞧着范离就要出院门了,咬着牙把心一横,问了句不合身份的话:“少爷,搬家的事……”

“照搬!”

得了范离的旨意,桃香好比吃了颗定心丸,搬着被褥到了房里,没一会就睡了。

方才那阵动静,早把秦芬闹醒了,她直想扯着桃香问两句究竟,却也知道桃香也不曾来得及多问什么,听着这丫头沉沉的呼吸声,秦芬只觉得一颗心飘飘荡荡没个着落,不知多久才睡着。

前一晚走了困,第二天秦芬便有些昏昏沉沉,南音来唤,三次才把她唤起来,帐子一掀,两个丫头都惊了一惊。

“少奶奶的脸色有些不好,要不要请个大夫来?偏生姑爷又领兵出京去了,只怕要挂心呢。”南音语气还稳得住,眼神却不住询问桃香。

秦芬倒是知道范离进宫的事,却不知他出京去了,听了这话,不免追问一句:“少爷又领兵去哪里了?”

“说是北戎边境不稳,怎么个不稳也不曾说,皇上派咱们家两位少爷领兵去了。”

姑爷是漏夜离家,姑娘只怕替姑爷担心了一夜,这会听见,定是更担心了,桃香心里明镜似的,可哪敢说出来。

这么想着,桃香也劝两句:“姑娘,还是叫个大夫看看吧,身子要紧呐。”

不过是稍一沉默,秦芬便摇头了:“得啦,不必招摇,我睡前想着今儿要搬家,一时走困而已,咱们照计划行事罢了。”

姑爷不在家,姑娘的身子怎么能出差错,南音还想要再劝两句,忽地见桃香冲自己摇头,想了一想,立刻明白了。

倘若看了大夫,大房和太太假客套起来,只怕姑娘又被耽搁在府里,不知何年何月才走得出去了。

南音咬咬牙一跺脚:“好,咱们这就搬,桃香,你叫有贵先请个大夫到新家去候着,姑娘一到地方,立刻请大夫诊脉。”

桃香只觉得近来南音格外爱使唤人,不由得扁起嘴来:“你这丫头,传个话能把你腿给跑细了是怎么着?”她嘴上嘟囔,人却还是老老实实走了出去。

这个傻丫头,只怕还没闹明白有贵的事呢。

秦芬与南音从梳妆镜里相视一笑,还没说话,桃香又急急忙忙折返回来:“五少奶奶发动了!”

“不是说还有半个月吗?”秦芬一下子站了起来,“怎么会……”

桃香叹口气:“北戎边境不稳,皇上急派了咱们家两位少爷出去,五少奶奶一听,就……”

秦芬立刻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五少奶奶是小门户出身,性子少些稳便,临盆之期听见丈夫离京打仗,怎么能不害怕。

两个丫头互相看一眼,都知道今日要出府门,只怕是有些难了。

沉默半晌,是桃香先发问了:“姑娘,今儿还搬吗?”

秦芬稍一沉默:“走,咱们去瞧瞧五少奶奶再说。”

五少奶奶的产期也不远了,封窗的油纸、干净的布巾和剪子等早已备下,这时丫头们正忙里忙外,炉子上还着烧热水,瞧见秦芬来,丫鬟们都停手行礼,秦芬连忙摆手:“自忙你们的,我找穗儿说话!”

穗儿正在里屋陪着五少奶奶,听了这话,急得叫起来:“七少奶奶请进来!奴婢守着少奶奶,恕奴婢失礼不能迎接!”

秦芬大惊,走进屋里四下一顾,只一个稳婆和穗儿在,别的主子,竟一个也没来。

女人生孩子,性命攸关的,哪能一个做主的长辈都没有,五少奶奶平日再不受待见,也不该是这么个境况。

秦芬沉下脸,冷冷道:“桃香去大夫人屋里请人,南音去太太屋里请人,说五少奶奶生产,请长辈们坐镇来!”

五少奶奶疼得满脸是汗,还抽空说两句话:“两个人且慢,弟妹……莫急,大伯母和太太,都,都已派人来过了,说吃了早饭,马上就来……”

穗儿头上的汗比主子还多,眼角也不知是汗还是泪,说话断断续续的:“卫妈妈说,说……生孩子得一天一夜呢,没那么快的,太太那儿,只怕也是这个意思。”

“生孩子没那么快,便不急了?”秦芬冷笑一声,“五少爷外出征战,是为我朝杀敌保国去了,咱们家里,就这么待他的妻子?”

这话出来,穗儿一下子忍不住眼里的泪,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五少奶奶心里也委屈,可是那肚子疼得她想升天,哪还有心思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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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香和南音见了这里主仆两个的样子,都在心里叹口气。

两人对视一眼,知道自家姑娘又没忍住一腔子的急公好义,自己这一房,只怕今日是出不了府门了。

秦芬在屋里发怒,外头早有小丫头传了话出去,五少奶奶这波疼还没叫完,范夫人便已到了屋里。

她如今很是矛盾,既畏惧华阳宫的权势,又隐约觉着只怕几日后的选秀,能选个新人把昭贵妃踩下去,对着秦芬,便总是古古怪怪的:“芬儿怎么先到了,我知道你今儿有事忙,并没特意叫人去打搅你。”

秦芬如今也不去想那许多,对着范夫人总是礼尚往来,此刻见她声气低,便也和软些相待:“多谢太太为我考虑,可是大面上的礼总得顾,五嫂生产,我怎么能不来。”

范夫人喏喏应了几声,大夫人也已进了屋。

她见五少奶奶低声哼哼,便往身后一指:“小五媳妇莫怕,大伯母方才特地给你寻了这尊菩萨出来,当年大伯母就是得菩萨所赐,生了你两个兄长呢,如今也求菩萨保佑你一举得男。”

大夫人这么一下子,便又踩着范夫人显出她自己来了。

秦芬如今懒得理这些闲事,对着两个长辈,一个多余的眼神也不扫,只望一望五少奶奶:“五嫂,撑得住吗?”

五少奶奶明白自个儿在府里不受看重,也知道今日若不是秦芬,只怕两个长辈得耽搁到晚上才来,此时也不去看旁人,只对秦芬给个笑:“我……”

话还没说完,一阵巨大的疼痛袭来,五少奶奶又凄厉地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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稳婆先前躲在边上装聋子,这时见产妇叫起痛,连忙上前赶人:“各位太太、奶奶,这位少奶奶只怕马上要破水,您几位不便再耽在内室了,还请往外头相候吧。”

秦芬眼瞧着五少奶奶的样子,心里跳得打鼓似的,听见稳婆的话,连忙转身要出去,尚未跨出房门,脚下一软,便倒了下去。

她眼前发黑,耳朵里两个丫头的声音又远又尖:“姑娘!”

第231章

再次醒来, 秦芬已在自己房里,她只觉得一觉黑甜,不知睡了多久,探头一瞧, 日头是在东南, 秦芬不由得一惊:“我睡了一天?”

桃香正背对秦芬坐在脚踏上,托腮不知想些什么, 听见主子出声, 连忙回头:“姑娘, 您就睡了一会,这才是上午呢。”

里头有动静, 外室立刻响起人声:“是芬儿醒了么?”

这是范夫人的声音,听起来慈和得过分, 倒像是惯会装相的大夫人。

秦芬一时闹不清状况,桃香连忙抓个空凑在秦芬耳边道:“姑娘有孕啦。”

什么?她肚子里,竟有了孩子?秦芬几乎先是惊得要跳起来, 随即便是巨大的惊喜袭来。

前后两世加起来, 她如今也算是圆满的了,有一个互相倾心之人, 还有了这人的孩子。

说话间范夫人已进了屋,满脸的欣慰:“我们离儿有子嗣了, 芬儿这是大功一件呐!老爷在天有灵,也一定会高兴的。”

这时的范夫人,也没空去想昭贵妃是否势大了, 便是这儿媳妇有些许不如意, 那肚子里的孩子可是她的亲孙儿。

秦芬此刻见了范夫人又欣慰又动容的模样,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如今她肚子里揣个孩子, 铁定是走不成的了。

便是家里长辈心里愿意叫她出去,碍着人言,也不敢放她走。

若是外头起个“苛待功臣之妻、欺凌贵妃之妹”的话头,只怕范府要被唾沫星子给淹掉,别说是大夫人和范夫人,便是大老爷也要跳出来留人的。

秦芬不由得悔恨,早上看过五少奶奶该早些出门的,为什么偏偏要发那阵善心,如今好了,除了她自个儿的事,谁也没耽误。

她不想提这些烦恼事,便说起别的来:“不知五嫂那里怎样了。”

范夫人如今看秦芬又觉得好,听见秦芬关心旁人,只觉得这儿媳妇心地良善,不由得伸手抚一抚秦芬的鬓角。

秦芬不习惯这样的亲近,倒不是冲着范夫人,而是秦家上下,自来没人爱作这样亲昵的动作,这时不由汗毛倒竖,情不自禁往后一躲。

范夫人自觉尴尬,将手缩回袖子里,轻轻咳一声:“生孩子少说也得一整天呢,时间久的,几天几夜都有,这才半天过去,不会有什么动静的。”

桃香见主子百般不自在,连忙插嘴:“咱们少奶奶还没用早饭呢,太太,不如奴婢去端些点心给她用吧。”

“好,好,快去端来。”

杨氏自幼对女儿们教养严格,秦芬若非是病得起不来,绝不会躺在床上用饭,这时才要起身吃饭,又被范夫人给用力按住:“芬儿莫动,让我来喂你。”

喂饭?秦芬自有记忆起,便是自己扶碗拿筷子吃饭,莫说是杨氏和徐姨娘,就是丫鬟们也没喂过她的。

这次,秦芬满脸的不自在,就连喜儿也瞧出来了。

她知道这婆媳两个有心结,也知道自家主子这遭做作太过了,连忙扯开她心神:“太太,五少奶奶那里,用不用叫临儿去瞧着?我们三房总不能一个人都不在。”

生孩子的事,说不得就要问保大保小,丫鬟在那里,可不济事。

大房那里只怕不会出头做主,到时候还是得派人来请,万一来回耽误了事,误了小五媳妇,可不是天大的孽。

范夫人实在是不想去庶子媳妇屋里守着,可是又没法子推脱,只好把秦芬千叮万嘱了许多话,慢慢走了出去。

范夫人一走,屋里的气氛便松快下来。

桃香乐得快找不着北了,一边服侍秦芬吃早饭,一边叮嘱南音:“你针线好,从今儿起,你来给咱们小主子做衣裳,四姑娘家的便是我来做。”

这丫头还真会算,连一点子针线也要分出好赖和彼此来,秦芬不由得好笑。

“四姑娘收了东西一瞧,哎呦,怎么前头的针脚又细又匀,后头的针脚粗得跟蜈蚣腿似的,到时候叫四姑爷参咱们家一本,怎么办?”

桃香扮个鬼脸:“姑娘少哄我,四姑爷管天管地,还能管咱们女子做针线?我偏不信!”

南音心里也满是欢喜,然而瞧着主子和桃香都有些高兴得忘情,还得当个扫兴的坏人,小心地问一句,“姑娘,搬家的事……”

秦芬叹口气:“这下子,是真走不成了,去对有贵说一声,暂且不搬了,一切等少爷回来再说。”

南音应一声,对桃香努个嘴:“去吧。”

桃香忍了好些日子,这时终于忍不得,拉着南音,语重心长地道:“咱们做奴婢的,当差可不能挑三拣四,跑腿的活计又不算繁重,你怎么老是推给我?”

这丫头难得摆出一副正经样子,可是却见南音满脸戏谑,压根没把她的话当回事。

桃香愈发不痛快,念着素日的情分,还是耐心地继续说了下去:“我若是哪日放出去了,你又推给谁?”

这话却正巧应在了有贵的事上,秦芬和南音绷不住,齐齐笑了出来。

桃香愣头愣脑地左右看看,不明所以。

待南音把话委婉一提,她立刻臊得满脸通红,上来狠狠捏了两下南音:“臭丫头,开起姐姐的玩笑来了!你当心姑爷把你指给有贵!”

南音左右跳着闪过:“姑爷才不会管我的事呢,咱们的事,全听姑娘的!以后跑腿的事我都不管了,全归你桃香!”

“我才不去呢!有贵是什么香饽饽,我为什么要去?”

秦芬等两个丫鬟笑闹片刻,才出声制止:“行了,今日内宅有事,桃香瞧着也不像能出去的了,先叫小丫头去给有贵传话就是。”

桃香脸上的红晕久久不散,左右忙碌半日,终究忍不住,咬着帕子问一句:“姑娘,方才那话,是他自个儿提起的么?”

秦芬和南音顿时大感兴味,一人一边,扯着桃香问了个底朝天。

桃香再怎么能藏事,也架不住日日在一起的姐妹和姑娘这样问,半遮半掩,把事情说了出来。

两个人倒也不是私定了什么情意,而是有贵行事有分寸,叫桃香觉得可靠。

例如,范离大半夜叫有贵进内宅传话,有贵一个眼神也不敢乱瞟,再例如,秦芬受屈,桃香去找有贵抱怨,有贵当真告诉了范离。

南音平日瞧着文静,今日话多得不像她自己了:“就这么着,你就觉得他好了?他不过是守规矩,也没看出哪里好来。”

“我也说不清……”桃香先侧着头想一想,随即又害羞起来,“小丫头懂什么!”

“哎哟哟,桃香姐护起短来啦!得了得了,我可不敢再说了,万一有贵真做了我的姐夫,我岂不是得罪人。”

秦芬这才放下心来,她原瞧着有贵总和桃香总来往,觉得有贵只怕是对桃香有意的,想给这丫头一个好归宿,如今见桃香也有情,便更好了。

忽然,外头小丫鬟的叫声打破了室内的平静:“七少奶奶,救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桃香立刻走了出去:“稳当些!咱们少奶奶有孕了,哪禁得起你这样吓!”

来的是五少奶奶院里的小丫鬟,哭丧着一张脸,话都快说不清了:“我们少奶奶胎儿不正……难产!求七少奶奶开恩救人!”

人命关天,不能不救,可自家姑娘又不会医,怎么救人?

“稳婆说,若是有医术高明的大夫给少奶奶施针推拿,或许能把胎儿给转过去,大夫人和太太都不认识这样的好手,想着七少奶奶或许有法子……若是能请到御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话未说完,桃香已明白了这里的意思,气得脸色铁青。

这一家子可真会算计,如今好容易给了姑娘几天好日子,便放心大胆地算计起人来了!

外头的大夫,只要出得起诊金,便是深更半夜也肯上门的,那两位偏不去请,无非是既怕花钱又怕担责而已。

她们还想着请御医?便是杨舅老爷那一品大员看病,也轻易请不来御医的,何况五少奶奶这么一个四品内眷?

自家姑娘有多大的脸面,能有什么法子替她们请御医?

桃香想也不想就出口拒绝:“御医我们可请不来……”

“桃香!”

里头主子唤,桃香连忙撂下小丫鬟,折进屋里。

如今还在任的御医,秦芬自然是请不来,便是能请来,也得花去好大的情面,秦芬也还没热心成那样。

她是想起了秦览从前请去给红珠看孕相的那位致仕御医,取个折中罢了。

把这话一说,桃香立刻应了:“既姑娘有法子,我这就叫五少奶奶她们上门去请。”

“叫有贵去吧,他是少爷身边的,满金陵城没几个不认识他,他办事比五少奶奶那里的人都管用。”

“可是姑娘,若是有贵去请,这诊金……”

“罢了,咱们这里出吧,到时候你们去和穗儿提一嘴,五少奶奶愿给便好,不愿给,咱们只当布施了香油钱。”

人命关天,也确是这个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桃香咬咬牙,从秦芬妆奁匣子里取了张五百两的银票,这时也来不及和有贵避嫌,飞快地出去了。

南音轻轻叹口气:“姑娘也太好心了,替五少奶奶作下这样大的情面,五少奶奶这人,可乖滑得很……”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帮都帮了,不如一气儿帮到底,半推半就,旁人反而不记这份情了。

再说了,便是五少奶奶不认,秦芬也有法子叫她记起来,实在不行,叫范离往那位兄长讨银子去。

那位范五少爷虽和范离不对付,却是最倨傲最在乎官声的,他若是欠了秦芬这样一笔钱,只怕睡觉都睡不安稳。

秦芬把这道理一说,南音也明白过来,然而想想两位长辈在家,竟要自家姑娘一个晚辈出面,终究不服,不由得念叨起来:

“大夫人和太太两个,也太投机取巧了,从前是这个陷害那个算计,如今变得口蜜腹剑起来,谁不知她们呢,瞧着要选秀了,以为咱们娘娘定会失宠,哼,也不想想,咱们家还有位太子爷呢,这可是……”

“莫谈国事!”秦芬赶紧打断了南音的话。

南音自知失言,连忙讪讪地捂住自己的嘴。

秦芬在屋里,静静候着五少奶奶院里的动静。

张御医被有贵软磨硬泡给请了过来,替五少奶奶施针推拿,终于使得胎位顺利转正,折腾了一夜,五少奶奶于五月初三这日清晨诞下一个男婴。

秦芬担心了一宿,听见母子平安,终于把心放回了肚子里,命南音给那报信的小丫头抓了一大把铜子。

桃香和南音两个也大大松口气:“可太好了,咱们姑娘身上的担子,可算是卸下了。”

南音心思细密些,已想到了旁的,看看桃香喜气洋洋的脸色,轻轻扯一扯她的袖子:“五少爷抢先有了儿子,大夫人只怕又要说一车的废话,太太那脸色还能好了,咱们姑娘,只怕又要受委屈。”

“她们敢!”桃香怪叫一声,然而她如今也不全是从前那副跳脱性子,知道内宅里有许多细碎闲气,倘若那两位夫人硬要折腾,总能给自家姑娘气受的。

想到这里,桃香不由得沮丧起来:“嗐,早知道昨儿个,架也要把姑娘架出府去。”

秦芬自己也在想这事,主仆三个不由得齐齐叹口气。

院里的小丫头从外头唤一声“少奶奶”进门,笑嘻嘻地看一看秦芬:“少奶奶大喜!”

桃香瞪一眼那小丫头:“五少奶奶生了孩子,给咱们少奶奶道什么大喜?”

“有贵哥出去一趟,带了个信回来,说今早的选秀大典上皇后咳了两声,皇上关怀皇后凤体,特命她休养保重,还说……端午祭祀,由昭贵妃替皇后出席。”

第232章

昭贵妃代皇后出席端午祭祀, 这消息好比冷水浇在沸油锅里,激得金陵城都要翻涌起来了。

前次册封太子,皇帝还糊个理由,道太子之母来日便是西太后, 也受得百官朝拜, 满朝文武虽然不情不愿,还是拜了昭贵妃。

这次端午祭祀, 既没个说法也没个章程, 皇后不过是咳嗽两声, 便被架到了后头,由不得人不议论。

依着旧历, 年节大典,皇后若非是病得起不来床, 都该去出席的,假使皇后当真病重,也该由太后和皇后在妃嫔中择一贤德人出席, 哪就由得皇帝随手指个宠妃。

皇帝再是手段厉害, 也架不住御史们铁面无私,范家添丁还没满一天, 金陵城里便已吵翻了天。

桃香和南音寸步不离守着秦芬,把院子看得铁桶似的, 连范夫人亲自来,也被挡了驾:“太太请恕罪则个,我们少奶奶替五少奶奶劳心劳力的, 熬了一宿, 身子已吃不住了,正卧床休息呢。”

说罢, 还装模作样地催促院里的小丫头:“还不去催一催有贵,叫他快着些请大夫来?”

范夫人原还指望昭贵妃失宠,到时候秦芬便没那样硬的腰杆了,她到时候再做个和善慈祥的好婆母,一家子和和美美,如今昭贵妃都快坐到皇后头顶了,她哪还敢报那样的指望。

这时丫头们拦路,范夫人心里不痛快,脸上却还微笑,叮嘱两声好好保养,慢慢转身,自走了回去。

南音瞧出范夫人不高兴,心下有些惴惴:“到底是少爷的亲娘呢,咱们方才是不是太不客气,惹她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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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香总有些古怪的伶俐,这时候扁一扁嘴,点破这位太太的心事:“哪儿呢,太太她是自己心里犯别扭,哪来得及生我们的气?”

“太太犯什么别扭?”

“既后悔前面没趁机多给姑娘上上规矩,又庆幸前一阵子没来作践呗,如今婆媳两个好歹还能落些体面,也算讲究得过了。太太这人,我如今也算看明白了,做好人不行,做坏人不灵,整个儿是个糊涂虫。”

话音未落,穗儿已捧着个小匣子来了。

府里风声全变了个方向,穗儿哪里能听不见,她知道秦芬如今金贵,不敢说自己求见,只把匣子给了桃香,说是五少奶奶醒来,给秦芬还的诊金。

匣子呈了上来,秦芬打开一瞧,不由得叹口气,两个丫鬟不明所以,凑上前一看,也都沉默了。

那匣子里的银票,并不是整整五百两,十两的,二十两的,粗粗一看总有二十来张,秦芬伸手一翻,最大的不过才一百两。

主仆三个,齐齐替五少奶奶心酸起来。

虽然五少奶奶出身低微,到底也做了这么多年的官眷,身边竟连五百两整银票也拿不出,可见过得多么不易。

这世上没几个人能喝风饮露,只说秦家的几位姑娘,那一派大家气象,不都是金莼玉粒地养出来的。

五少爷平日总指望五少奶奶出去交际应酬,可如今这世道,迈个步子伸个手便得花钱,五少奶奶囊中羞涩,哪里阔气得起来。

“也难怪五少奶奶平日,总是那副不上台面的样子。”桃香低低地咕哝一句,“这一匣子银票,看得人心里怪难受的。”

“你难道想叫姑娘把银票还回去?姑娘肯还,五少奶奶也不肯要啊。”

还了回去,便不是结善缘,而是结仇。

五少奶奶那人,一是好利,二是好面,这里把银票送回,岂不是打她的脸。

秦芬托着腮沉思,不多时就有了主意:“四姑娘有孕时,太太给她置办了许多补品,也给我这里全都照样送了一份,拣几样贵重的,送去给五少奶奶就是。”

桃香这丫头,心比谁都软,然而真要往外拿东西,手又紧了起来:

“姑娘!太太给你挑的都是顶好的东西,阿胶、燕窝,雪莲、人参,送这些……你这也太大方了!咱们要不还是每日往大厨房叫碗鸡汤送送吧。”

秦芬不由得好笑:“你姑娘我才一张嘴一个肚子,太太送的那些,我吃二年也吃不完呐,我又没说全送出去,问问大夫,拣两样五少奶奶可用的送去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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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香仍是不乐意,然而再瞧瞧五少奶奶送来的那匣子,又不说话了,唉声叹气下去办差事。

南音看着桃香的背影微微一笑,摸一摸秦芬的茶碗已经不热,赶紧换了一杯,秦芬嗔一句:“我那碗茶才喝了两口呢,哪就用得着换了。”

平日文文静静的南音,这时竟一板一眼起来:“姑娘有孕,我一点也不能轻忽,若是给咱们太太知道我办差不当心,我老子娘在家也没面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说着,忽地想起什么,咬着嘴唇问一句:“姑娘有孕的事,是不是满了三月再回去报信?”

依着理,确实该满三月了才报信,可是秦芬哪憋得住。

范离不在京里,身边一个亲近人都没有,范府这些人客套的恭喜,秦芬心里一点也不觉得高兴。

更何况,昭贵妃那里到底是怎么回事,秦芬也实在想知道。

“就……回去报讯吧,我昨儿不是晕倒了么,只说身子不稳,想请娘家人来安安心,料想大房和太太也说不出什么来。”

杨氏在家里对账,忽地见桃香回来,先皱一皱眉,问秦芬是不是又受委屈了。

桃香连忙摇头,把秦芬有孕的事情一说,杨氏立刻高兴地连连点头:“好,好,咱们五丫头当真是有福气。”才笑了两下,又忽地收了喜气:“你们姑娘才有孕就使你回来报讯,难不成也跟六姑娘似的,是受了委屈?”

“不是不是!”桃香赶紧摇头,把秦芬昏倒的事情缓缓道了出来,只道秦芬是思念家人,想请杨氏去安一安心云云。

杨氏点头应了,只道明日就过府,待桃香一走,便叫人唤了蒲草上来。

蒲草如今已嫁了人,家常只忙着办差事,少有进内院的时候,陡然进上房,竟有些局促。

杨氏也不曾计较蒲草的失礼,只问了要紧的:“五姑娘如今在范家到底过得如何,桃香回来和你说过没有?”

蒲草一时不明白杨氏的意思,嗫嚅几句,竟不曾敢说话。

从前蒲草也是个爽利人,出嫁了反倒磨叽起来,杨氏如今性子急,立刻不满地“啧”一声:“有话快说!”

腊梅平日里受茶花照顾不少,这时生怕蒲草受了主母气,连忙开口:“五姑娘只派人家来说怀孕了,昨儿人还晕倒一次,太太想着她是个报喜不报忧的性子,怕这后头不知有什么大事,这才叫你来的,你知道些什么,照实说就是了。”

蒲草听见秦芬晕倒,哪还顾得上顾忌什么,连说带比划,把秦芬在范家受的委屈说了个一干二净。

杨氏越听眉毛皱得越紧,到最后,竟气得站起来:“这一家子,真把咱们五丫头当软面团子捏了!”

她只听秦芬说过一回委屈,便是替范夫人管家反遭忌讳,她当时替秦芬拿主意还了那点子产业,还当天下从此太平了,谁知那范家两个长辈,竟如此折腾小辈。

昭贵妃都主持端午祭祀了,秦家的女儿还能吃这样的苦头?

杨氏心里有气,第二日打扮得华贵无比,坐马车往范府去了。

到了范府,桃香面带苦笑在门口恭敬候着,其余主子,只大夫人略迎了迎,范夫人那里派了喜儿在门口候着,自己却坐在院里恭候。

算诰命高低,杨氏确实矮了范夫人一级,可是这金陵城里,又有谁敢认真和杨氏论品级。

便是去那些公侯府,人家也得派个少奶奶、大姑娘出来迎候,范夫人一个三品诰命,倒对着杨氏拿起乔来了。

杨氏看一看战战兢兢的喜儿,不怒反笑:“这位姑娘,亲家太太想必正忙着,不是忙着照应五少奶奶,就是忙着照顾我们五丫头,她这会儿不知在哪处,你且请带路,我去拜会就是。”

范夫人哪里是在照应儿媳妇,依着她的性子,只怕闭门看书呢。

杨氏这话音,明白人一听就知道是找茬来了,大夫人乐得看热闹,这时也不遣人通风报信,反倒对卫妈妈一挥手:“快,和喜儿姑娘一起,陪着亲家太太去找三夫人去。”

一群奴婢,把个杨氏前呼后拥地送到了范夫人屋里。

范夫人知道杨氏今日上门,还特特地打扮了一番,穿了件墨绿织花的斜襟上衣,下头一条暗蓝色百花裙,头上工工整整带了套菊花金饰,竟是罕见的华贵。

她自觉一身打扮气势十足,定会把杨氏给压下去,谁知一见杨氏,倒恨不得回屋把衣裳给全换了下来。

杨氏穿了件翠绿的闪缎上衣,下头系一条宝蓝百褶裙,头上戴了赤金点翠凤簪,处处都正巧压了范夫人一头。

彼此一见,杨氏已在心里好笑,然而她今日来不是为了争奇斗艳,是为了替秦芬讨还一口气,这时也不多说什么,只问些要紧的:“我们芬丫头有孕,怎么是她自个儿回去报信?听说那日为了忙五少奶奶的事,还忙晕了?怎么,我秦家的女儿出嫁,便当没人疼了么?”

这话咄咄逼人,范夫人大为不快,说起话来,便也没了平日的和气:“亲家太太这话我却不懂,咱们这里,是夔儿媳妇生产在前,离儿媳妇查出有孕在后,哪里谈得上什么疼不疼的,再说,离儿媳妇的肚子又不曾满三月,怎么好往外说的?”

如今金陵城里已少有女眷敢这样和杨氏说话了,她不由得噎一噎,淡淡地瞥一眼范夫人。

眼前的妇人满脸倨傲,一点心虚的样子也无,杨氏看了,一肚子气忽然消了。

她还当这是个心机深沉难拿捏的,这会听她说话,便知道这妇人只是无知罢了。

范夫人见杨氏不说话,还当自己占了理,又慢悠悠地添两句:“身孕不满三月,不宜四处张扬,这道理竟没人教过她,少不得我以后教一教。”

杨氏才熄的火气,又窜得更高了,她霍然起身,冷冷哼一声:“罢了,我秦家的女儿不敢叫范夫人指教,我是个糊涂的,也教不了她,少不得叫这丫头进宫,去贵妃娘娘膝下聆听教诲了!”

不过是个牝鸡司晨的妖精,便当成万金油使了,今日也说,明日也提,说破天了不过就是个小妇,有什么可得意的!

范夫人还不曾昏头到家,没把这些话说出来,只在心里不住腹诽。

杨氏哪里看不懂范夫人的神情,然而她知道这人愚钝,也懒得再分说,只对着喜儿一挥手:“引我去见我家芬丫头。”

喜儿不知怎么便听了杨氏的吩咐,把个范夫人气得仰倒,到底忍不住吐出半句来:“你这臭丫头,也会拣着高枝攀了!”

杨氏把这句扔在身后,走出几十步,装若不经意道:“这世上的事,无非就是先礼后兵四个字,有些人不识趣,也不怪旁人以权势压人。”她说罢,对着喜儿微微而笑:“姑娘说是不是?”

喜儿惊得心都快跳出腔子了,连忙抢着应声:“是,是。”她不是个蠢的,哪里听不懂秦夫人的话,这位秦夫人,是叫自己给太太带话呢。倘若太太识趣,那么大家欢喜,倘若太太不识趣,秦家便要以势压人了。

秦芬被摁在屋里不得动弹,站在门口伸长脖子盼,终于听见几句莺声燕语,随即便是一群奴婢簇拥着杨氏进了院子,秦芬眼前一亮:“太太!”

杨氏赶紧上前几步握住秦芬的手:“你这个丫头,有了身子还不安生呆在屋里,谁要你闹这些虚礼?”她一边说,一边扳着秦芬的身子朝向亮光,细细端详两眼,牵着秦芬进屋:“脸色还成,我回去对你姨娘和弟弟,也有话好说了。”

秦芬憋了一肚子话,听见徐姨娘和安哥儿,少不得问两句,等杨氏一一答了,便把要紧的问了出来:“太太,这次端午的事,娘娘那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氏微微一笑:“有什么怎么回事,不就是这么回事。”

秦芬到底在杨氏身边多年,一看杨氏神情就知道她笑得敷衍,她心里更生无数疑问,干脆把丫头们全赶了出去,再问得明白些:“这次祭祀,是娘娘自己的意思么?”

杨氏重重一震,看着秦芬的眼神颇带些赞赏,好半晌才长长叹口气:“我的好芬丫头,到底是聪明,这事我谁都不敢说,闷在心里快闷出病了。”

第233章

昭贵妃代替皇后出席端午祭祀, 听起来风光无限,实际上却不知藏着多少风波。

“咱们娘娘啊,唉……皇后生逼着她去选看秀女,把她给激起了性子, 往皇上跟前告了一状……”

杨氏才说这两句, 秦芬便紧张地起身四处看了一遍,生怕窗外藏着个不懂事的丫头偷听, 杨氏见了, 又是好笑又是替这丫头可怜:“你放心, 茶花和桃香都在外头呢,她们俩能不知道轻重么?”

秦芬这才放下心来, 仔细听杨氏说的话。

如今前朝后宫,权力斗争, 竟已到了这个地步。

昭贵妃被皇后给狠狠气了一通,心里自然是大大地不痛快,对外放出风声道身子不适, 引得皇帝去了华阳宫。

皇帝一到华阳宫, 便见三公主似模似样地指挥宫女给昭贵妃端汤药,皇帝又是对小女儿欣慰, 又是对爱妃心疼,急急赶进内室一瞧, 便看见一个满眼含泪的病美人躺在床上。

一见皇帝,昭贵妃便笑了,随即就落下泪来:“臣妾如今, 当真不知如何自处了!”

皇帝最怕昭贵妃落泪, 这时见爱妃哭,一颗心都被揉碎了, 连忙抢上去搂住昭贵妃,连声问怎么了。

昭贵妃半真半假地把事情搀在一起说:“前次册封太子,臣妾作为太子生母受了百官朝拜,只怕引起了皇后娘娘猜忌,她竟使人来叫臣妾去选看秀女……”

皇帝还当是怎么了,听到这里,不由得一笑:“皇后既叫你去,你就去,说出去也不是你的错,你怕什么。”

怕?昭贵妃如今是真正的后宫之主,哪里会怕皇后?

皇帝毕竟是个勤政的君主,没那么多功夫琢磨女人心思,一时竟没懂昭贵妃的意思。

昭贵妃少不得自己点破:“皇后娘娘要臣妾亲自选了秀女送给皇上,臣妾再没心肝,也做不来这样的事啊。”她一边说,一边又落下泪来。

皇帝这才明白怀里这爱妃的意思,竟不由得长长叹口气:“唉,你原来是在忧心这个。”

殿里的宫女,不知什么时候已走了个干净,只皇帝和昭贵妃两个,互相倚靠着坐在榻边。

皇帝对着昭贵妃,便没那许多防备,说话也不似平日那样官样文章了:

“这选秀,百官、太后乃至皇后都是想选的,只怕许淑妃也是愿意的,你自然不愿意,朕自己又何尝愿意,可是,不选不行啊。”

昭贵妃不过是想在新人入宫前固宠,不曾想到,竟得了皇帝这样一番话。

她偷偷看一眼皇帝,见这男人满脸无奈,一对疲惫的眸子正巧也看了过来。

“前朝和后宫息息相关,许多事,并不只是女人的事。”皇帝一边说,一边轻轻转一转腕子上那串白玉珠,“皇后的娘家,是崔氏不起眼的小支,和崔家主支不和,自家又没有出息的子侄,提不上嘴。许淑妃娘家平平,虽然有两个出仕的,却都不堪大任。你娘家虽得力,到底独木难成林啊。”

昭贵妃毕竟聪慧,这时一听皇帝的话,便有些明白了:“皇上选秀,实际上不是选女儿,是选门第呢。”

皇帝脸上,自嘲的神情愈发浓了:“可不是,堂堂天子,竟要靠联姻来笼络朝臣,这天子当得,也实在是没什么意思。”

昭贵妃只当丈夫如今是万事遂心的了,没想到还不如在英王府的时候畅意,这时不由得也替丈夫心酸。

她最知丈夫心意,这男人只愿意实心办事,不愿多涉及党羽争斗,从前便是为着这一条才得废太子信任,也因为这长处,最终得到了皇位。

如今丈夫做了皇帝,先是清除废太子和秦王的勾连,再是打平了鞑靼来犯,可谓是功绩卓著,然而做皇帝又不是光会打仗就行。

朝内有个搬弄人心的睿王,又有个一呼百应的祁王,这两个人,一个是专挑唆百官和丈夫唱反调,一个是只顾自己的卫道士,身后各自跟着一大批拥趸,丈夫这皇位,的确坐得不稳当。

贸然拔擢官员,只怕会选到些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人,叫那些人坐上高位,只怕于朝政不利,若是这些官员都有女儿姊妹入宫,定能忠心耿耿地替朝廷办事。

昭贵妃明白,此时丈夫把这些话拿出来说,不光是自伤,或许也有叫她看淡的意思。

她再不愿选秀,也不能拿出一副妒忌的样子来,这时皇帝递了台阶,她只能顺着下来。

不光得下台阶,昭贵妃还得轻轻巧巧地把话头揭过去:“瞧皇上说的,您好像是专说我一个人妒忌来着。”

她说着,还轻轻横一眼皇帝,“若是哪日臣妾失宠了,我也不靠着顼儿,我就等哪日无忧招了驸马,搬出宫去靠着女儿。”

杨氏说到这一节,秦芬又是好笑又是惊讶,好笑的是,昭贵妃也和寻常女子一样,对着丈夫撒痴撒娇,惊的是,昭贵妃竟对娘家人这样没保留,连和皇帝的私房话也和杨氏说了。

满天下只怕也就昭贵妃一个人敢对皇帝这样了,皇帝偏偏就受用得很。

说到这里,杨氏的神情忽地奇异起来,正犹豫着要不要告诉秦芬,忽地想起秦芬如今也已嫁人,许多事情也能听得了,便含蓄地说了出来:“那日,皇帝便留宿在了华阳宫。若是寻常人,才和丈夫说完交心话,必没有心思……唉,娘娘这宠妃,当得也不容易。”

是不容易,皇帝头头是道地说了一大篇话,无非是叫昭贵妃欣然接受新人入宫,昭贵妃只怕心里还在难受呢,紧接着就得侍寝,常人哪受得了这样的事。

秦芬也有一瞬的沉默,然而也知道,皇帝留宿华阳宫,对于昭贵妃是最好的,既能显示华阳宫的恩宠,或许还能在新人入宫前,再有个孩子。

事情到了这上头,便无甚深情厚意好说,秦芬绕过这事,问起了早前说起的那一节:“太太,娘娘究竟是怎么主持端午祭祀的?”

杨氏“嗐”一声:“瞧我,说起家常闲话总是没个头,正事却忘了说。”

端午祭祀,的确不是昭贵妃自己要求的,而是皇后作局设计了昭贵妃。

她先是用选秀的事情激起昭贵妃争宠,知道皇帝必会为此不快,再于选秀那日故意说身子抱恙,引出端午祭祀的话题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皇帝心里想着要替昭贵妃出气,见皇后说话酸溜溜的,干脆顺着她的话,把这差事挪给昭贵妃。

皇后当时心里是什么滋味,旁人不得而知,太后却当场发了怒。

后来还是大公主赶到殿中苦劝太后同意,太后瞧皇后的亲闺女都这样说了,也只能松口同意了昭贵妃主持端午祭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昭贵妃人在宫中坐着,端午祭祀的差事便莫名其妙飞到了头上。

依着道理,昭贵妃该诚惶诚恐地推了这差事,谁知,她竟不声不响应承了下来。

再后来,金陵城里流言如沸,便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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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芬不由得惊讶:“大公主怎么会帮着咱们娘娘说话?她究竟是替皇后做局,还是当真替娘娘说话?”

杨氏叹口气:“大公主只怕也是被皇后给算计了。她不是许给你舅父家的沛哥儿了么,在大公主眼里,崔家和杨家,都是一样的重要,倘若咱们娘娘不主持祭祀,那便只有个许淑妃了,对大公主来说,还不如是咱们娘娘主持呢。再说了,许淑妃这些年一向默默无闻,也确实不适合出席端午祭祀这样的大场面,太后权衡之下,也只能同意。”

秦芬怎么都不敢相信,皇后竟能拿祭祀这样的大事来算计昭贵妃,这是既赌上了夫妻情分,也抛了皇后尊严。

然而再一想想,倘若范离也有个偏宠的妾室,只怕她秦芬便要当场合离,皇后是国母,却是不能合离的,日日瞧着昭贵妃这万千宠爱的妾妃,心里怎么能不恨。

站在皇后位子上想想,她的疯狂也不算什么了。

再有,这事,到底是不是昭贵妃自己算计来的?

秦芬谨慎,到底忍住了不去探问这要命的问题,只问杨氏:“杨家和咱们秦家,如今烈火烹油似的,太太,我是不是得低头做人才好些?”

杨氏摇了摇头:“娘娘如今是进退两难,咱们在外头,越发要替她把面子给撑起来,低头做人反而败了娘娘威风,咱们偏得把气势摆高一些。”

秦芬点头应了,再想想宫中事,还是忍不住说一句,“娘娘这宠妃,当得可真不容易。”

“可不是!娘娘端午祭祀受了皇后算计,这是一遭,再加上选秀的事情,娘娘算是连输了两局,依着她这些年的宠爱,我看她是忍不下这口气。如今她和皇后算是不死不休,外头崔家和杨家,也渐渐针锋相对起来。”

朝廷和后宫,从来都不是互不相干的,一道宫墙,怎么能阻隔人心。

杨氏不知想到什么,长长地叹口气:“唉,这些事,我密密地藏在心里,连贞娘也不敢说,在外头,还得做出太平无事的样子。我只怕哪日……”

涉及到朝廷大事,杨氏便不敢说得太深,只转头说起范家的事。

范家大房是白身,不足为惧,范夫人虽是诰命加身,又有个婆母身份拿捏秦芬,到底不算聪明,杨氏浸淫内宅多年,一下子就给秦芬支了个绝妙的高招:

“你也不必和你那婆母正面对上,只使劲对那位五嫂好就是了。”

秦芬稍一沉思,就明白了杨氏的意思。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杨氏是叫她拉拢五少奶奶呢。

五少奶奶心思浅,性子也有些急,从前就常常相助秦芬,受了秦芬好处,往后肯定能处处帮她出头。

秦芬心中顿时不忍,五少奶奶那人虽然有些聒噪和自私,但到底不是个坏人,尤其是看了她送来的那一匣子银票,秦芬怎么也不能让这么个可怜人替自己挡刀剑。

然而对着杨氏,她也不分辩那许多,只乖巧应了下来:“太太高见,我一定好好记在心里。”说罢,还是多添一句,“盼着大伯母和婆母能偃旗息鼓,家里平平顺顺的才好,也省得闹成一团,大伙面子上都不好看。”

杨氏满意地抚一抚秦芬的手:“你这个丫头,从小就是忠厚老实,差不多的人,早就借着贵妃的势窜跳起来了,偏你到如今还这样小心。”

她说着,也叹口气,“我今儿来,算是特地狐假虎威一趟,也盼着你们家两个糊涂长辈,瞧娘娘的面上,能放明白些吧,一家子闹得沸反盈天的,又成什么样。话说回来,若论做人明白,你家这两个,可比不上方夫人一根手指头。”

说完自家事,杨氏又把外头许多新鲜事告诉秦芬。

六姑爷方绥今年也入春闱考试了,如今在家一边等着放榜,一边逗弄孩子,圆姐儿从小是由方绥照顾长大的,如今学说话了,先喊的不是“娘”,反倒是“爹”。

方夫人见孙女如此精乖,还当是秦珮教的,只把这好处记在小儿媳头上,一抬手,给秦珮送了多少赏赐去。

秦珮得了赏赐,愈发知道懂事,不教圆姐儿喊娘,竟先教会了女儿唤奶奶。

方夫人高兴得恨不得要淌眼泪,一边心肝肉地疼圆姐儿,一边又对上面两个没结果的儿媳妇不满,一转头,给大少爷和二少爷一人赏了两个通房丫鬟。

秦芬听见,不由得摇头咋舌,左右想想,竟冒出一句,“这么比下来,我家这位婆母还算好的。”

杨氏好气又好笑:“你这个丫头,真没出息,你家那婆母,哪里就好了?”

“她高低没塞个美娇娘下来,不过给我些闲气,我受了也就受了,若是给个丫鬟,我还真拿捏不准呢。”

秦芬笑嘻嘻地说完,又替秦珮担心,“六丫头这么一下子,可算招了两个嫂子的眼,可别被记恨起来。”

“得了,满金陵城只怕也难找出范家这么一对糊涂蛋来,旁人哪敢为难昭贵妃的表妹,便是你四姐,才入门时受了些闲气,后头也都好了。”

说了方家,又说柯家。

玉锁如今有子傍身,地位更是直逼秦淑这个正房娘子,杨氏说着,竟拿宫里打起比方来:“你三姐如今,只怕恨不得去做皇后的表妹了。”

秦芬赶紧打个岔:“三姐自己不修炼,怪不得旁人,她若是有一丁点正房娘子的款儿,谁敢轻视她?”

“这倒也是,她天天无病呻吟的,一点也不像我们秦家女儿。”

母女两个,亲亲热热叙了许多家常,杨氏特地留下用了午饭,还当着送饭的婆子把饭菜全都挑剔了一遍,算是给秦芬撑足了面子。

第234章

自杨氏到范家摆了一通威风, 大夫人和范夫人,便当真安静许多。

南音有些不明白,前头两个哥儿都把太子给拉来了,大夫人与范夫人也不曾停了暗中挤兑自家姑娘, 怎么太太一个四品官的夫人, 就把家里这两位给制住了?

桃香如今颇有大姑娘的样子了,听了这话, 一边手里针线不停, 一边笑着道:“这你就不懂了吧, 县官不如现管,太子爷再尊贵, 两个小舅爷再心疼姐姐,也不可能亲自和那两位下场纠缠, 咱们太太可就不同了,她若是高兴,三天两头便能来寻那两位的晦气, 她们哪还敢和姑娘作对。”

是不敢作对了, 昭贵妃都去给天地祖宗敬过香了,杨家和秦家已是实际上的外戚了, 大夫人和范夫人再不长眼,也没胆子和秦家女作对。

从前昭贵妃再尊贵, 不过是一得宠的妾妃,日后新人得蒙圣恩,昭贵妃便是明日黄花, 她的表妹, 自然也算不上尊贵。

如今不同了,任凭哪个新人再得宠, 也绝不可能去敬拜天地祖宗,昭贵妃和皇后,都快比肩而立了。

这样的昭贵妃,荫蔽下的家人亲眷,哪个不尊贵。

秦芬听两个丫头说得热闹,生怕两人惹出口舌是非,连忙出声打断,拿了进宫的事出来说:

“再过几日便得进宫赴宴,衣裳首饰可都收拾妥当了?”

桃香如今好似个话篓子,什么都要嘟囔几句:“姑娘还说呢,进宫做衣裳,又惹来太太的闲话,长篇大套教训些贞静、守礼,还要怎么贞静啊?咱们姑娘花朵一般,难不成也跟她似的,天天穿得老气横秋?”

南音到底脾气好些,闻言替范夫人说两句公道话:“太太这话,倒未必存心来挑姑娘的刺,她自个儿也是那么过的。”她见桃香又竖起眉毛,连忙转个话风:“自然了,论起亲热,还是咱们太太贴心。”

杨氏或许是知道秦芬在范家事事不便,亦或是为了给女儿撑腰,竟是直接找了家裁缝铺子到范府,给秦芬量体裁衣。

这却是大大地打了范夫人的耳光,她名下便有一家绸缎庄,还是秦芬过手管过的,也不曾想着给儿媳添两件好衣裳,竟是儿媳的娘家来伸手管事。

然而范夫人再不痛快,也没法子,杨氏的脾气手段她已见识过了,她是招惹不起的。

秦芬拣了几匹料子给自己裁衣裳,还顺便要了两匹又软又透气的松江棉布,叫桃香送去给五少奶奶,说是给大侄子作衣裳。

那孩子生下来几日,五少奶奶也不敢越过丈夫给孩子起名字,还只“哥儿哥儿”地含混叫着,秦芬听了几次忍不得,拿圆姐儿作例,提醒五少奶奶给孩子先起个小名。

五少奶奶早这么想了,得了秦芬金口一开,当即给孩子起个小名,叫猊儿。

五少爷名夔,是猛兽的意思,五少奶奶给孩子起这么个名儿,显然是饱含深情厚意,倒叫人为之一叹。

五少奶奶如今识得秦芬是个好人,接了她送的两匹寻常棉布,恨不得满世界敲锣打鼓地告诉,又把范夫人给臊了一遍。

这虽不是秦芬的本心,却也当真是暗合了杨氏当初的主意。

渐渐地,在范府,秦芬也渐渐有了些宽厚名声。

此时秦芬问起衣裳首饰,桃香便又去查看一遍,一个小丫头走进来,先四处一顾,见桃香不在,便啧一啧舌头:“幸亏桃香姐不在,否则听了可不要心疼。”

南音与桃香最好,听了这话连忙帮着问一声。

小丫头“嗐”一声:“有贵哥在街上和人起了口角,两个人打得头破血流,双双被拘进了大牢。”

这下子,连秦芬也不得不问一声:“究竟怎么回事?”

小丫头哪懂得里头许多,摇了摇头,只拣自己打听的闲话来说:“后来荆保川大人把有贵哥给保了出来,这会有贵哥正躺在下房哎呦哎呦地叫唤呢。”

秦芬有心想问问有贵的事,可她到底不便踏足下房,便看向南音:“如今桃香为着避嫌,不大去有贵面前露脸了,你去好好问一问这件事,记着先给有贵请个好大夫看看。”

南音接了命出去,好半晌才回来,面色都白了:“姑娘,有贵是皮外伤,说自己不要紧,我还是叫人请大夫去了。他和那人打架,是因为那人说……少爷兵败,回京只怕要吃好大的挂落呢!”

秦芬再是稳重,也听不得这样的话,一下子站起身来:“这人胡说!”

桃香连忙上前扶住秦芬,轻声安慰几句。

主仆三个都傻了眼,不曾想到,许久不听范离的消息,等来的竟是这样的流言。

秦芬首先想到的是回秦家打听这事,可是再一细想想,便否定了自己的办法。

秦家从上到下,走的都是文官的路子,只怕没一个知道范离的事。

秦恒近来忙鞑靼人的馆驿,听说十日里有八日是住在馆驿后头的,哪有空问打仗的事。

姜启文如今入了礼部,平日清闲,如今一是端午祭祀,二是鞑靼来朝,也忙得脚不沾地,只怕问他也不管用。

至于秦览,如今早已是混着过日子的人了,问他何鱼儿家里有几房夫人,他是知道的,问他朝中大事,只怕一概不知。

秦芬知道,这事只怕还是得自己想办法,左思右想,拿了个惊天的主意:“这事,等进宫那日,我寻机问问娘娘。”

拿朝廷大事去问贵妃娘娘,一则是不合规矩,第二,姑娘自己只怕也要吃个不是。

桃香和南音都知道自家姑娘向来四平八稳,连冒险的话都少说,如今作下这样的决定,是太过担心姑爷的缘故,她们再是想劝也张不开嘴,只能咬牙点头:“好,到那日,姑娘觑着无人时便问。”

没过几天,便到了鞑靼人来朝议和的日子,秦芬打扮一新,坐马车往宫里去了。

秦芬一进御花园,便察觉出这次的宴会是昭贵妃的手笔,她一边左右应酬,一边又忍不住起了先前那疑惑:前头的端午祭祀,这次的宴会,究竟是皇后的算计,还是昭贵妃自个儿的意愿?

若说是皇后的算计,怎么还接连两遭把宫务交在昭贵妃手里,这不是自甘退让么?

若说是昭贵妃的意愿,怎么还能容得外头流言如沸?

秦芬一时竟看不懂了。

步入宴会正厅,秦芬先留神去看上头的座次,帝后两人的位子还是照样并肩摆着,边上另放了一张长案,那便是昭贵妃的座了。

昭贵妃,终究是一步一步,从后头走到了人前。

秦芬不敢深想里头的事,只上前与杨氏打招呼。

依着品级,杨氏且还得在园子里呆着,昭贵妃一句“照应五丫头身孕”,便把杨氏安排在了秦芬边上。

母女两个打足精神左右应酬,杨氏抽个空,悄悄问一声秦芬:“五丫头,姑爷的事,你听说了没?”

杨氏怎么忽然提起这事来了,秦芬想一想座次安排,还当是昭贵妃的意思,一时竟不敢答应得太实:“太太说的是什么事?”

杨氏压低声音:“就是五姑爷兵败的事呀!”

秦芬手心忽然又冷又湿,声音都不自觉地带了一丝颤抖:“这事,我听说了一些……”

杨氏用力哼一声:“我也听见了这流言,哼,也不知是哪里放出来的鬼话,竟敢说我们五姑爷兵败,等皇帝腾出手来收拾,总有他们好看!”

秦芬方才险些吓死,这时听见杨氏不过是放狠话,又忽然活了过来,无奈地在心里摇摇头。

如今杨氏不知是身份高了,还是年纪大了,说话比从前少了许多顾虑,方才那几句话,险些把秦芬的魂都给吓丢了。

秦芬想一想,还是忍耐不住,想着等会寻个机会便要问一问昭贵妃。

“咚”地一声,铜磬响起,殿中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皇帝穿了身明黄龙袍,身后跟着一身凤袍的皇后,还有个着深青色吉服的昭贵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今日也没人来得及议论昭贵妃是不是僭越了,都等着见那鞑靼使臣。

众人行过礼,皇帝便叫了起,进良立刻招一招手,殿外响起小太监尖细的声音:“鞑靼使臣觐见我朝皇帝陛下!”

殿中一片沉寂,二十个鞑靼人,穿着奇装异服,鱼贯走入了殿中。

当先的那人一脸凶悍的络腮胡子,耳边各垂一条乌油油的辫子,对着皇帝脱帽弯个腰:“尊敬的皇帝陛下,我是汗王座下的使臣布德,汗王向您问好。”

说罢,那布德不待皇帝说话,便自顾自站直了身子。

这些异族人,再是不知礼,也不该是这么个莽撞的样子啊。

秦芬不过是心里这么想,对面席上早有性子烈的男宾不满地瞪起眼来,然而碍着皇帝威严,不好说话罢了。

皇帝倒不怎么在意这人的失礼,笑一笑便罢,进良见了,连忙上去引这些鞑靼人入席。

布德却不曾跟着进良入座,只一挥手,从身后召了四个女子出来:“皇帝陛下,这是我们汗王敬献给您的礼物。”

四个女子,全是当下最时兴的苗条秀丽的模样,手里各捧着一件珍宝,齐齐对上拜了下去。

殿里的人群,不再沉默,而是响起一阵轻轻的耳语声。

秦芬不必细听,也能猜到殿中人在议论些什么。

无非是那四个女子生得美貌,手里的礼物也珍贵无比,那位汗王果真是有诚意云云。

秦芬却只觉得古怪,既是那汗王颇为知礼,怎么偏偏选了个不懂礼数的使臣,这还是求和之态么?

布德大为得意,又对上行个礼:“皇帝陛下,我知道您才选了女子入宫,我们这几个女子,和您身边的两位娘娘无法媲美,可是比那些庸脂俗粉,却还是好得多了。”

秦芬更是犯疑,这个布德,瞧他不知礼吧,这会说起客套话倒还像样,再有,皇帝选秀又不是什么朝堂大事,他一个异国人是怎么知道的?

皇帝脸上,也多了些看不透的笑容:“是,这几个女子生得都不错,朕收下了。”

这话出来,众人都倒吸一口凉气,不看旁人,只去看昭贵妃。

谁知昭贵妃连眉毛也没掀一下,一动不动坐着,好似个雕塑。

皇帝好像有意为昭贵妃撑面子,又说一句:“这几个女子资质尚可,还配得上在华阳宫伺候昭贵妃。”

这话出来,皇后便坐不住了:“皇上,这几个女子乃是外邦敬献的礼物,是两邦交好的证据,只怕不宜去服侍人。”

布德也赶紧开口了:“皇帝陛下,这几个女子都是我们汗王精心挑选的,能歌善舞,平日里能替皇帝陛下解闷,可不是为了服侍别的妃子。”

皇帝“哦”一声:“朕知道了,你退下吧。进良,宴起。”

上头几位贵人,在打什么哑谜?

送礼的人还管礼物的去向,皇后也替鞑靼人操心,怎么今日处处透着古怪?

秦芬心里起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忧,不知怎么,又想起了范离兵败的流言来。

难道,这一环一环,后头竟有什么事?

然而等了一日,竟是无事发生。

宴散时,秦芬好容易寻到机会到了昭贵妃面前,拿范离的事情一问,昭贵妃却笑了:“没有的事,范离是什么样的人,打了败仗也会想法子打回来的,你莫要胡思乱想。”

昭贵妃都这么说了,秦芬只能选择相信。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望一望昭贵妃,觉得这宫装丽人的眼中似乎有深深的疲惫,终究忍不住,关怀一句:“表姐瞧着好像有些累了,回去可叫碧水姑娘炖一盅天麻乳鸽汤,表姐好好补养补养。”

昭贵妃面上一动,再转过来时,脸上完美的笑容,有了一丝无奈:“如今个个儿都只关心我和皇后谁输谁赢,只五表妹你还记得关怀我身子。”

这话甚是自伤,又涉及宫中隐秘,秦芬只讪笑着点点头,哪敢接话。

昭贵妃自个儿又开口了:“皇后作局设计了我主持端午祭祀,我就接下她的招来,好好操办了一场,顺便把鞑靼人朝拜的宴会也给抢到手了,如今皇后,只怕是悔之不及了。哼,咱们杨家女,什么时候怕过谁了?”

秦芬被昭贵妃的话震得一时屏息无语,这话既骄傲又自得的话,也只有这位万千宠爱的贵妃娘娘说出来,才不显得讨人厌。

想想也是,身为皇后,竟拿国母职责与妃子争宠,这岂不是大失体面,皇帝肯这样破格抬举昭贵妃,只怕也是对皇后极其失望了。

秦芬想到这里,也不禁升起个隐秘的念头,昭贵妃,究竟有没有那个福气……

她知道这事绝不能乱想,赶紧打住自己的思绪,拣了些家常来说。

昭贵妃随意听了几句,点头应下,只叮嘱秦芬千万安心在家养胎,莫要替范离担心云云。

秦芬私心想着,既是没有消息,那便是好消息,外邦的事,到底和她一个三品官眷无关,于是太太平平地回了家。

安心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便有宫中人到范府传旨,道皇后召各家女眷进宫叙话。

那小太监对着秦芬,竟也颇为倨傲:“范夫人,请收拾收拾,随我进宫去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皇后和昭贵妃向来不对付,连带着连杨家和秦家的女眷也不受她待见,她平日里多看一眼秦家女儿都嫌气闷,怎么会召了秦芬进宫叙话?

现在金陵城的人都知道,昨日接见外邦使臣,是昭贵妃和皇后一起,范夫人再不问世事,也听喜儿说了好几遍,此时听见皇后召见秦芬入宫,她还当皇后是要寻秦芬的晦气,连忙拿了个厚厚的红封出来:

“这位公公,我们离儿媳妇才有了身子,如今胎气不稳,不宜挪动,皇后娘娘若有吩咐,我跟您去就是。”

那小太监冷笑一声:“皇后娘娘的凤谕,也由得你讨价还价?”

范夫人赶紧递上那个厚厚的红封,小太监捏一捏,知道里头是银票,便稍稍放缓了声气:“行了,瞧你这人懂事,准你们两人一起入宫吧。”

第235章

婆媳两个, 先后上了马车,在里头沉默着不说话。

喜儿和桃香,被这安静给憋得难受,时不时对视一眼, 又低下头去。

丫头们平日遇见, 互相之间照旧是说话的,可是范夫人心窄, 秦芬如今也不似从前随和, 两个丫鬟哪敢贸然开口。

闷了许久, 是范夫人先开口了:“也不知今日,皇后要训示什么。”

秦芬抿一抿嘴, 不曾说话。

范夫人见无人答应,讪讪一笑, 抚了抚头上急匆匆戴的那支一丈青。

秦芬不必猜也知道,无论皇后要说什么,总归不是好话。

从前在潜邸, 皇后还作英王妃时, 便想把秦珮弄进府去膈应人,后头秦家被逼得没法子, 匆匆将秦珮定给了方家,幸好秦珮自己争气, 把日子给过了出来,否则可不是被害了一生。

如今秦家可没在阁的姑娘了,皇后可不知又要怎么算计呢。

秦芬不期然地想到了自己, 她有孕的事情虽未招摇, 到底也传信回家了,宫里自然也知道。

皇后若是赐个美娇娘, 自己可怎么开口拒绝呢。

秦芬觉得,范夫人到时候面上装作为难,心里却要暗暗拍手叫好。

既是如此,此刻也不必多作什么婆媳亲近的样子了。

想到这里,秦芬只作个头晕的模样,阖着眼睛养神。

马车很快就到了皇城脚下,传旨的太监在外头不阴不阳请了一声,婆媳两个先后出了马车。

小太监也不和两人闲话,领着几人左拐右拐,到了一处陌生的宫殿。

秦芬不由得疑惑:“皇后娘娘怎么会在这里召见命妇,这规制,只怕不对吧?”

那小太监忽地冷笑一声:“眼瞧着要作阶下囚的了,还管大殿是什么规制?给我进去吧!”

他一边说,一边用力将秦芬和范夫人一推。

秦芬来不及思索话里的意思,身不由己地踉跄几步进殿,抬头一瞧,却见皇后端坐在上头。

“嗯,好,又来两个。”皇后的声音缥缈得不真实,带着解气的愉悦,“都来齐了没有?”

皇后边上的大宫女,声音却没她那样愉快,语气滞涩得好像几百年没开口说过话了:“回娘娘,杨家和秦家的女眷,都在这里了。”

杨家和秦家?不就是昭贵妃的娘家人?

秦芬四下一顾,除了秦贞娘这个待产的,一家子都已被拘了来,就连秦淑这个商人之妇,也满脸惊慌地瑟缩在杨夫人身后,女眷们周围,是十数个手持长矛的士兵。

瞧见秦芬进来,秦淑忍不住咕哝:“我不过是个草民百姓,这里头有我什么事?要找,也该找她们这些高官命妇啊。”

秦芬简直是摸不着头脑,正要问两句,皇后却开口了:“秦家五姑娘,想必你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

不待秦芬回答,皇后便自己说了下去:“本宫苦昭贵妃久矣……如今昭贵妃毒害皇上,意图叫杨顼那黄口小儿登基继位,她好做垂帘听政的皇太后……哼哼,我已经命人将昭贵妃看管起来,外头也已叫了西山营的将士进宫勤王,且瞧昭贵妃能不能如意吧!”

这话乍听颇有道理,却经不起细细推敲。

昭贵妃怎么会毒害皇帝?他们俩可不光是君王和妃子,而是实实在在的夫妻情分啊!

再有,昭贵妃急着要太子登基做什么?她已是板上钉钉的西太后了,哪怕是皇帝现在就龙驭宾天,昭贵妃也不能作女皇,太子早登基和晚登基,又有什么两样?

秦珮见秦芬满脸迷惑,忍不住哼一声:“五姐,你听她胡扯呢!她是自个儿造反,还编造了罪名扣在我们身上!咱们前头进来的人,每个都听她说过这话啦!”

秦芬这才恍然大悟,可是接着,又想不通了。

皇后贵为国母,好端端的造反干什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五姐是不是在猜皇后为什么造反?你放心,她待会也会自个儿告诉你的。”

皇后并没把秦珮充满讽刺的话放在心里,反而笑嘻嘻地又开口了:“没错,这些解恨的话,怎么能不说呢。”

说来也简单,不过就是妇人妒意这四个字。

昭贵妃深得盛宠,皇后早就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然而她终究还有个皇后身份略胜一筹,便也就当昭贵妃是只可恶的臭虫罢了。

可是,太子册封,昭贵妃受百官朝拜,给皇后重重一击。

她视若珍宝的皇后身份,旁人绝不可染指的国母名分,就这样被皇帝轻飘飘地分给了一个妃妾。

皇后那时,便起了除去昭贵妃的心思。

然而,她到底忌惮皇帝手段和杨家的势力,还是想再试一试皇帝的心。

于是,选秀那日,皇后假称身体不适,端午祭祀只怕无法出席。

皇帝想也不想,立刻提了昭贵妃的名字出来,还冷冷地讽刺皇后,“既是无能,便该让贤。”

这话的意思,又岂是仅仅指一次祭祀,只怕皇帝心里,已起了废后再立的心思。

皇后当机立断,要除去昭贵妃。

事情说完,皇后在上头笑得前俯后仰,几乎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秦芬觉得皇后只怕是疯了,与秦珮对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出匪夷所思。

只一个秦淑,面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秦芬见了,忽地又明白了皇后的疯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杨夫人安静地站着不动,等皇后笑够了,才冷冷地道:“皇后娘娘只凭手上这点子人手,怕还造不得皇上的反。”

皇后眼中的疯狂忽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冷锐的锋芒:“不错,只凭我自己,确实不能。若是加上睿王和祁王的势力呢?”

“睿王不过是一搬弄是非的小人,祁王不过是一虚伪卫道士,两人不足为惧!”杨夫人斩钉截铁地道,“他们在朝中虽有一批拥趸,可是简首辅和我家老爷也并非无能之辈,这几年拔擢的年轻官员未必逊色于这二人的党羽!”

皇后并无一丝气馁,“我知道,我知道。”

她将眼神扫过秦芬,面上多了些古怪的笑容,“北戎与我朝已互通贸易,两国向来和平,哪来的战乱?北戎边境的守军中,许多将士是废秦王带出来的,他们听说废秦王如今过得生不如死,怎么能不生哗变?”

杨夫人忽地变了脸色:“你竟然和前朝勾连!”

“当然,当然。”皇后笑眯眯地,“鞑靼人也帮了不少忙,他们和北戎合力攻击我朝边境,守军的大将压不住下头人了,皇上这才急调了范离去的,范离一去,这京里便没了我们的心腹大患,更何况,皇上还发昏招,把个范夔也支走了,这下子,西山营那里,我们也好调动了。”

“哼,你们别得意,锦衣卫的指挥使荆保川可是对皇上耿耿忠心,岂能容得你们作乱?”

“不错,荆保川是有忠心,只可惜缺些聪明,若是范离在京,只怕许多事是瞒不过人的,可惜呀可惜……”皇后冷笑一声,忽然提高了声音,“你们还等什么!”

殿门忽然大开,秦芬被外头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用力眯起眼睛,好半晌才适应,待看清楚外头的情景,她一颗心不由得沉了下去。

广场上乌压压的一群人,竟全是披坚执锐的士兵。

以杨阁老为首,杨家、秦家的男丁,全都被押在了阵前,睿王得意洋洋地跨着匹高头大马,远远地躲在后头。

“皇嫂,人我都押来了,我那位皇兄,现下如何了?”

皇后慢慢走到殿门口,对着睿王,也并无什么笑脸:“他这会昏迷不醒,和那个毒害君上的妖妃,连同孽种,一起困在华阳宫呢。”

“皇嫂,还真有你的啊,先是毒倒了皇兄,再困住了昭贵妃和太子,如今却当众推得一干二净,论起心狠手辣和脸皮厚,本王可真是自愧不如。”

“哪里哪里,睿王借我这妇人手篡位,也当真是机关算尽,本宫可比不上你。”

这两个人,显然不过是因利而聚,此时当着众人的面,竟互相揭起短来了。

秦珮这丫头,也不知害怕还是管不住碎嘴,这时候还在悄声嘀咕:“皇后还想装无辜,睿王偏不让,皇后也没给睿王留面子,嗐,俩人也不知道团结一些。”

他们俩团结,皇帝就该倒霉了,这屋里一大群人,只怕全要丢了性命。

秦芬满肚子的官司,却也被这丫头一句话扯开心神,她生怕这句话被人拿住把柄,赶紧瞪一眼秦珮:“闭嘴!”

秦珮应了一声,却还是忍不住絮叨:“五姐,四姐那婆婆,从前瞧着讨厌,今日却肯替四姐进宫,也算是不错了啊,你婆婆也来了,嗯,也算是个好人。”

这话出来,姜夫人和范夫人齐齐投来嫌弃的眼神,秦芬这便知道了,秦珮不是碎嘴,她是紧张得憋不住话了。

不知怎么,秦芬心里涌起一股古怪的感觉,又想哭,又想笑,还没来得及伤悲,便听见外头睿王开口了:“杨阁老,本王尊称你一声阁老,还盼你识趣一些,本王说过的话,你可还记得了?”

杨阁老不知受了多少磋磨,须发皆乱,装若疯癫,然而一开口还是掷地有声:“你想篡位,还想叫我为你这逆贼做保山?做梦!”

他说着,竟当众痛陈起睿王的大罪来:“罪人杨玄柏,身为皇亲,不知佐助帝王、匡扶本朝基业,有悖于先帝遗愿,此乃第一罪不孝,第二罪乃不忠……”

话未说完,睿王便已飞身下马,到了杨阁老面前,举起马鞭痛打了十余鞭,直抽得杨阁老满脸是血,然后犹不解气,又狠狠照肚子踢了一脚,唤过两个士兵:“押下去!”

杨阁老跌跌撞撞地被押到了边上,睿王的马鞭,又依次指向了杨大少爷、杨二少爷,却都掠了过去,最终停在了杨沛的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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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大公主的驸马,总该识相些,你和旁人不一样,自有荣华富贵等在后头。你说说看,昭贵妃毒害皇帝,妄图牝鸡司晨,该当何罪?”

杨沛再怎么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已抖得筛糠也似的,杨大少爷见了,用力喝一声:“沛哥儿,莫要怕!”

话音未落,睿王已是一鞭子照杨大少爷抽了过去。

杨夫人终于忍不住,轻轻哼了一声,然而她知道,这时若是出声,睿王只会打得更狠,于是强自忍住,只把一双手,用力地攥了起来。

睿王又转向杨沛,脸上竟带了一丝和气的笑容:“杨沛,你想好了没有?”

杨沛还是不肯开口,人却抖得更厉害了。

“你若不好好说,我就将殿里的人,尽数射死!”

“我……我……”杨沛也读得四书五经,这时却全忘到了脑后,只咬一咬牙,“我不做乱臣贼子!”

这话不光是表白心迹,更是连睿王等一干人全骂了,睿王又是一鞭抽了下去,杨沛那嫩生生的脸上,顿时绽开一道猩红的血痕。

杨夫人终于忍不住,哽咽着唤了一声“沛哥儿”,两位少奶奶并两个小姑娘,也轻轻抽噎了起来,一直低头沉默的杨氏,连忙上去揽住几个人,轻轻拍了起来。

睿王见状,又将马鞭指向了秦家这一群人。

他看一看满脸酒色气的秦览,讽刺的笑笑,随手指在了柯源脸上:“你来说说皇帝和昭贵妃的罪过,说不好,便先射死你家的人。”

看来,今日睿王不光要篡位,还要把皇帝连同昭贵妃的名誉全部毁去,只怕这里头,一半是睿王自己的意思,一半是皇后的手笔。

秦芬看一看殿门口站着的皇后,在心里摇了摇头,女子之妒,竟能厉害至此么?

“我……”柯源才说了一个字,秦淑便尖声叫了起来:“你说呀!你说呀!他们想听什么,你说给他们听就是了!”

秦芬心里猛地一沉,不可思议地瞪向了秦淑。

话已出口,秦淑反倒豁出去了,尖声道:“从前昭贵妃得宠,我们也没跟着享什么福,柯源好好一个贡生,本来有希望金榜题名,却因为皇帝的意思,竟做了皇商!我原本也能做高高在上的官太太,可是现在只能是个卑贱的商人妇!”

她说着,将殿里的亲人一个个扫过,最终停在了杨氏身上,“旁人都是如意的,只有我,这辈子再不能翻身!你和该死的秦贞娘,如今可满意了?你们不肯说,我来说!皇帝自私狠决,昭贵妃口蜜腹剑!”

睿王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你们瞧,到底还是有明白人的不是?”

“住口!住口!”柯源厉声喝断,“你这妇人是疯了吗?为了私仇敢这样诋毁皇上和贵妃!”

秦淑哈哈笑了两声,眼中流下泪来,“你如今有了玉锁,又有了儿子,我是没用的死鱼眼珠了,你便这样待我!”

“你疯了!你疯了!”柯源急得什么也说不出来,只不住跺脚。

“我是疯了!”秦淑冷笑一声,忽地逼近皇后,从头上拔了支紫竹的一丈青,用力抵在皇后的喉下,“睿王,你还不下令射箭!”

“不可!”睿王却忽地叫了起来,“不可射箭!她还藏着玉玺呢!”

变生腋肘,众人一下子惊呆了。

秦芬几乎是下意识地就上前去,从另一边架住了皇后,秦珮也跟在后头,照着皇后的腿弯用力一踢,然后撞开秦淑,自己擒住了皇后的胳膊。

姐妹两个齐齐拔下簪子,用力抵住皇后的咽喉。

“皇后,你若是还要性命,便下令叫睿王退开!”秦芬冷冷地道,“这殿中的士兵虽多,我秦五拼着不要命,也能先刺死你!”

谁知皇后竟冷笑起来,“蠢货!蠢货!你们不仔细瞧瞧,我身边的宫女是谁?”

话音未落,四个宫女已齐齐动手,秦芬和秦珮还未看清楚,就已被反剪了双手扣在地上。

杨氏轻呼出声:“这是鞑靼人!皇后娘娘,你敢通敌!”

第236章

逼宫造反, 与叛国通敌,虽一样是灭九族的大罪,可是却太不一样了。

尤其是,这位罪人, 还是身为一国之母的皇后。

她受天下万民礼敬, 享百官朝拜,不光因妒造反, 竟还背叛了自己的国家, 这样的人, 怎么配称国母!

这时,就连秦淑看向皇后的眼神也变了, 她虽然也像皇后一样苦于家中妾室久矣,可是, 她在秦家到底也学了些道理,要她叛国,她是万万做不到的。

殿里各人都是震惊无比, 就连侍卫, 也有几个犹豫地放下了手中的长矛。

殿外的广场上,也有些士兵听见了杨夫人的话, 慢慢放低了手里的弓箭。

锁住秦芬的鞑靼女子臂力奇大,见局势不好, 用力一扭:“敢临阵脱逃的,便是要这高官夫人死!”

秦芬顿时双臂剧痛,吃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杨氏和范夫人齐齐上前, 范夫人更是尖叫出声:“别伤她!”

皇后“哦”一声:“是了, 她肚子里,可揣着你们范家的金孙呢。”

范夫人扑到皇后脚下, 近乎哀求地道:“娘娘,娘娘,求求您高抬贵手,放过离儿媳妇吧!她,她不能有事啊!”

皇后冷笑一声,咬牙切齿地道:“我放过她?那杨慧容从前,可又曾放过我呀?”

这话里阴毒的恨意,几乎叫殿里各人打个寒颤,范夫人抖着嘴唇:“我……我愿替她,我愿替她,放了她,你们拿了我走!”

“你?你是个什么东西?她是杨慧容那小贱人的表妹,你不过是捎带上的,你拿什么抵她的命?”

“我,我是范离的母亲,他,他知道朝中有变,一定会回京的,到时候你们可以拿我当……当人质。”

不知何时,范夫人的心思转得这样快,口才也这样好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皇后哪会把范夫人看在眼里,用力一挥袖子便要赶人下去,睿王却出声了:“慢!这妇人说得有理,且留着她有用!”

“好,既如此,留下她。”

“不,一个换一个。”范夫人拔下发髻上那根一丈青,抵住自己的脖颈,“你们若不放了离儿媳妇,我现在就死!”

“你做梦!要我饶过小贱人的表妹,休想!”皇后眼中凶光一闪,“其其格,现在就杀了这老妇!”

睿王却急得跳起脚来,“皇嫂,你就应了她吧!那秦五不过一女流之辈,再捉回来易如反掌!现在赶紧去叫皇兄写禅位诏书,然后盖上玉玺了事!”

“罢了,其其格,放了秦五,擒这老妇走!”

秦珮不知怎么,忽地又冒出一句,“造反也只敢求皇上禅位,真是没种!”

这话出来,睿王顿时脸色铁青,几乎想要上前来狠狠对着秦珮抽几鞭子。

皇后却只冷冷一笑:“你别光嘴硬,人家秦五姑娘有人替,你可没人替,等会事成了,睿王以鲜血祭旗,你以为你能逃得了?”

秦珮面色一白,随即就大声道:“这个当口了还只知道挑拨离间,当真是不知所谓!做人做成这样,难怪会输给我表姐!”

听了这话,皇后眼中露出凶光,也不吩咐鞑靼人动手,一步一步逼近秦珮眼前,用力扼住了秦珮的咽喉:“小贱人,给我去死!”

“好,好!这位姑娘说得好!皇后娘娘,你对着这么个小姑娘大动肝火,可是输得干干净净了!”

一个男声斜刺里响起,伴随着几下懒洋洋的拍掌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皇后用力一抖,松开了秦珮的脖子,秦珮陡然喘过一口气,几乎呛得咳嗽起来。

秦芬心中有些疑惑,说话的这声音她虽不识得,听起来可不像十万火急的样子,难道,又是来帮着造反的?

广场上,倒是最游手好闲的秦览先叫了出来:“荆保川!荆大人!”

睿王顿时脸色一变,高声叫道:“护驾!”

“护驾?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说护驾?”荆保川从远处慢慢走了过来,“我的人已经把这里包围了,我劝你快快束手就擒吧。”

睿王四处张望,果然见远处有上百名锦衣卫,个个手里拿着强弓硬弩,只要荆保川一声令下,就能把这里的人射成刺猬。

“荆保川,你别以为锦衣卫的人武功高强,就能制住我的人,西山营还有一个旗的精锐在宫外守着,你若是敢动手,我立刻叫他们踏平这里!”

荆保川好像故意气睿王,闲闲地用手掏了掏耳朵,拉长声调:“什么?西山营?范参将到了宫门口了,西山营的那帮小崽子,还敢动么?”

什么?范夔已经回来了?

他不是传信叫人伺机除去范家兄弟么?

范夔回来了,那么范离……

睿王连忙回头,却见远远一支箭羽,正对着他的方向破空而来,吓得他动也不会动了。

幸好,那箭高了些许,直擦着睿王的白玉头冠飞了过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叮”一声,玉冠碎成几瓣,睿王的头发凌空飞散开来,衬着那惨白的脸色,整个人好似厉鬼一般。

“睿王,若不是皇上下令留你性命,这一箭,便是对着你的心口!”

范离左臂扎了一条脏兮兮的绷带,大步踏来。

范夫人轻呼一声“离儿”,随即就晕了过去。

变故发生得太快,快得众人都来不及反应。

既是范离和荆保川都带人来了,睿王和皇后必然是造反不成的了,四个鞑靼宫女才要自尽便已被尽数擒住,皇后拘来的杨、秦两家的人,也都被带到了边上喝茶压惊。

范离有正事要办,来不及与秦芬说话,使个安心的眼神,然后便和荆保川一道压着睿王走了。

后头的事,自有皇帝处置,眼前的各人,是不必忧心的了。

杨氏好生抚慰了秦珮,然后再走到了范夫人面前:“亲家母,方才多谢你替我家五丫头……我竟不如你。”

范夫人方才被那两个鞑靼宫女擒在手里,人都吓得有些木了,这时听见杨氏的话,也不知道客套,愣愣地道:

“我不是替她,我是替我孙儿……再有,离儿是离不开她的,她要是没了,那是剜离儿的心,我是为了我儿子和孙子,可不是为了她。”

话虽不好听,秦芬却不能不领这份情,走到范夫人面前敛衽下拜:“多谢太太的大恩,我无以为报。”

方才范夫人把命都给豁给秦芬了,这份恩情,当真是无以为报了。

不知怎么,秦芬竟好像被秦珮给传上怪病,这时竟在脑中胡思乱想起来,她想着,倘若以后范夫人再给她闲气受,她这一辈子只能忍着了。

秦珮方才一副英雄好汉的样子,这会却哭个没完,先往杨家几个女眷身上哭了一遍,又奔着秦芬来了:“五姐,我,我好后怕……万一我……圆姐儿她可就……”

这么一打岔,婆媳两个倒是不必面面相对了。

秦芬被擦了一身的眼泪鼻涕,好歹忍住了不曾嫌弃,轻轻拍一拍秦珮:“好了好了,你这丫头,往后可别再做这样傻大胆的事了,方才还敢对着……那些人说硬话,也不怕她们对你下毒手?你真是把我们都吓死了!”

秦珮一边抽抽噎噎地擦眼泪,一边还在嘴硬:“他们敢!老天爷眼睁睁看着呢,做坏事的,肯定会被老天爷降个雷劈死!”

杨氏怜爱地抚一抚秦珮的鬓发,替她擦去脸上的泪痕,不住地摇头叹气:“傻丫头,傻丫头。”

“皇贵妃娘娘驾到——”

常入宫的人都能听出,这是李吉的声音。

皇贵妃?开国以来七八任君主,只那位荒唐的宪宗皇帝偏宠妾妃周氏,立那女子为皇贵妃。

周氏位比副后,令正宫闻风丧胆,且辣手谋害皇嗣,险些害得宪宗绝嗣,实为后宫之祸患,故而后头几任君主都不曾再立过皇贵妃。

如今建德一朝的后宫,竟也有皇贵妃了。

不过,这位皇贵妃,与前头那位周氏可不同。

皇后谋反,昭贵妃资历深远又育有太子,加上人品贵重,这皇贵妃自然是当得的。

众人不论心里作何感想,却都已准备好了一肚子说辞,预备着出宫后使用。

昭贵妃,不,如今该称作皇贵妃了,并不曾作奢华打扮,只穿了身雅致的宫装,由李吉和碧水簇拥着,款款而来。

众人齐齐对着皇贵妃行礼下拜。

“众位请起,不必拘束,自在用茶歇息就是。”皇贵妃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和、优雅,好像只是散步时偶尔进了这座劫后余生的宫殿来歇息,一点经历过风波的声音都听不出。

这从容的声音,听得各人心里都是一寒。

到眼下为止,便是个傻子也能瞧出,此次的谋反事件,睿王和皇后是被皇帝瓮中捉鳖了。

皇贵妃能照着逆贼的计划“毒杀”皇帝,自然也是知情人。

她分明知情,却由得皇后把家族里各人捉了来当做人质,甚至由得杨阁老被当众鞭笞,这里头的意味,由不得各人不深思。

从前那位娇俏的美人,如今再不只是杨家女了,她先是皇帝的女人、君王的爱侣,乃至后宫的主人,最后,才是杨家的女儿。

她以杨家和秦家做饵,终于诱得皇后与睿王入彀。

秦芬和殿里众人,却一个也没出言质问皇贵妃。

不为旁的,皇帝和皇贵妃自己,不也以身犯险,自愿为饵么?

殿中都不是蠢人,虽然心中也有些怨怼和不甘,还是好好地藏在心底,也学了皇贵妃那从从容容的样子,抛了前头被羁押的慌张,互相攀谈起来。

秦淑方才行差踏错,这时也无人理睬她,她左右看看,连杨家两个小姑娘也不向她递一个眼神,这时她不由得红了眼圈儿,走到柯源边上,轻轻搭住柯源的袖子:“相公……”

方才,杨家十来岁的孩子都不曾失了颜面,偏是秦淑这秦家长女、柯家长媳,在众人面前说出那样的话来,柯源不由得恼火,当着皇贵妃,还不敢高声喧哗,只用力一甩:“少碰我!”

昭贵妃在上头看得分明,这时微微一笑:“秦淑,你可知罪?”

这话分明带着问罪的意思,一说出来,众人心里又是一凛。

皇贵妃这下子,只怕是要问罪于秦淑了。

秦淑和柯源的脸色一下子乌青,就连杨氏,也对他们投去怜悯的眼神,秦芬不知该不该可怜秦淑,只好低下头去,而秦珮,却发出轻轻一声叹:“种因得果,也怪不得旁人。”

是啊,百因皆有果。

杨家、秦家,和皇贵妃,是休戚与共、互为援引,皇贵妃愿意给家族作依仗,可是家族里的人,也不能只沾皇贵妃的光,要紧时候,也得让皇贵妃放心才是。

今日这一遭,除开朝中大事,也是皇贵妃给家族的考验。

秦淑,显然是没通过这考验。

皇贵妃见秦淑不肯开口,又说一遍:“秦淑,今日你竟敢诋毁圣誉,你自己说说,该当何罪?”

这顶大帽子一扣,顿时压得秦淑膝盖发软,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皇贵妃娘娘,请恕罪!”

“恕罪?我初掌后宫,便放过了当众诋毁圣誉的罪人,以后还怎么管理后宫呢?”皇贵妃的笑容,一如既往地温和,可是说出来的话,却好似箭一样冷锐。

秦芬心里不由得一紧,秦淑今日,只怕是不得善终了。

秦淑自个儿也想到了这里,伏在地上,抖得筛糠也似的:“娘娘,娘娘,表姐!求求您了,看在我家相公对皇上尽心尽力的份上,绕过草民的过错吧!您是贵人,何必与我这贱民计较呢?”

她说着,对自己左右开弓扇了十数个耳光,直打得嘴角鲜血直流,然而皇贵妃还是冷冷地看着,一点说话的意思也没有。

秦淑一生要强,如今当众受辱,只怕是生不如死。

秦芬见秦淑毫无颜面留存,终究是不忍,她知道秦淑只怕难逃一死,倒不如给个痛快,便咬咬牙,要劝皇贵妃赏个恩典,谁知秦珮眼疾手快拉住了她,用力使个眼神,秦芬正犹豫着,却听见柯源开口了。

“皇贵妃娘娘,请娘娘明察,贱内之所以说那样的话,是为了伺机擒住皇后,她后来制住皇后,是众人亲眼目睹的,请娘娘瞧在她也微有寸功的份上,宽恕了她的失言吧!”

皇贵妃看向了柯源,喜怒不辨。

秦芬见了皇贵妃的眼神,不由得在心里打个冷战,那眼神里,分明是满满的杀气。

然而片刻之后,皇贵妃却微微笑了:“好,就依着你,我便饶了秦淑的口舌之利。”

柯源大大地松口气,对上不住叩首。

“不过,我以后,再也不想看到秦淑犯错了,你自个儿回家料理这事吧。”

秦淑那副性子,想要管住,只怕也得和金姨娘一般了。

秦芬心里忽地起些怜悯,还未来得及细想,便听见皇贵妃笑着开口了:“芬丫头,珮丫头,你们两个到我身边来。”

第237章

殿里众人, 眼睁睁瞧着秦芬秦珮两个,随着皇贵妃走出殿去。

哪怕是杨夫人,也不曾多说什么。

毕竟,方才秦家那位五姑娘于电光火石间上去制住皇后, 秦家六姑娘紧随其姐, 这两位闺阁女子的行为,说一声巾帼英雄也不为过了。

方才这二人, 并不知皇帝和皇贵妃留有后手, 却还是毅然决然冲了上去, 她二人的所作所为,乃是对皇帝和皇贵妃最大的忠心。

冲着这份忠心, 皇贵妃也得重重地恩赏二人,而杨家这些嫂子侄女, 皇贵妃却要一并放在后边了。

杨夫人轻轻叹一声“后生可畏”,领着两个儿媳和孙女,默默地走出殿去。

范夫人这时醒过神来, 先看看秦芬和皇贵妃的背影, 再想想起方才说的话,不由得后悔。

她方才甘愿替秦芬受擒, 怎么不说是替儿媳妇挡灾来着,竟偏把个实话给说出来了?

如今眼瞧着那丫头是走上青云路了, 万一她和秦家来找麻烦,那可怎么好?

范夫人不由得后怕起来,生怕杨氏来问罪, 匆匆话别, 扭头走了出去。

杨氏连自己嘴里说些什么都不知道,哪还顾得上管范夫人。

她只望着皇贵妃和两个庶女的身影, 心里一时是喜,一时又是悲。

从前是自家贞娘这嫡亲表妹最得皇贵妃看重,今日一番阴差阳错,往后最受看重的,只怕是那两个庶女了。

然而,方才两个丫头拼了性命去制住皇后,她一不曾上前帮忙,二不曾言语相助,不光如此,她还在心里庆幸贞娘不曾来涉险,这会,又凭什么眼红人家的青云路呢?

杨氏也叹口气,慢慢走了出去。

殿中众人走得干净,只余一个小太监,远远站在角落,看着一动不动的柯源夫妇。

秦淑无声流着眼泪,紧紧牵着柯源的手不肯放开,见柯源似泥胎木偶一般,又是害怕又是感激,轻轻唤一声:“相公。”

娇滴滴的两个字,却好像一道炸雷,一下子把柯源打醒。

他回头看一眼秦淑,神情复杂,似有无数话要出口,最终还是只说了两个字:“回家。”

秦淑听得出,这两个字出来,她是不会被休出门了,她不由得长长松口气,慢慢跟着柯源走出去。

一路上,秦淑罕见地多言起来:“我方才制住皇后,是想叫睿王一干人等投鼠忌器,只可惜皇贵妃误解了我的意思,幸好相公足智多谋,替我分说清楚。”

听了这话,柯源不由得在心里狠狠地讽刺一笑。

自家这妇人,走路行商,她嫌低贱辛苦,打理家务,她嫌琐碎烦神,就连外出应酬,她也嫌赔笑脸赔得辛苦,总而言之,就是个万事不灵的绣花枕头罢了,她能有那个急智、那个心胸和那个胆子去跟反贼抗衡?

真正有心有胆的,是秦家那五姨和六姨!

那位四姨今日不在,倘若在,也必不会落在五姨和六姨后头的,甚至杨家那两位小姑娘,看着都满脸英气,方才若不是那两位少奶奶拦着,只怕也要帮忙骂几声反贼的。

满殿的女子,到了那生死关头,都敢咬牙赴死,唯独自己家这个妇人,还未如何,先已匍匐在逆贼脚下了,当真是丢人丢得彻底。

柯源连年奔波操劳,已在何鱼儿处得了准话,说皇帝准备赏个九品官身,往后只怕还能再升升,这时想想家中妇人竟这般脓包,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

“你制住皇后,是想叫睿王投鼠忌器?未必吧?你痛骂皇上和皇贵妃在前,失心疯擒住皇后在后,并不曾劝睿王投降认输,反而叫他射箭,我瞧你分明就是想拉着大伙儿一起死!说到底,就和皇后那疯子差不多!”

秦淑被说破心事,不由得脸上一白。

方才她那番失心疯的举动,正是想着自己余生无趣,干脆来个玉石俱焚,她想着,若是睿王造反事成,她能得个痛快死法,若是皇帝劫后余生,她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也未必有人来计较。

谁料到,从前宽宏的皇贵妃,竟计较起细枝末节来。

幸好柯源有些急智,把她擒住皇后说成有意为之,也算是在皇贵妃面前博了个功过相抵。

秦淑也不曾想,从前待自己平平淡淡的丈夫,竟是这样深爱自己,这时不由得满心柔情,对着柯源尖锐的话语,罕见地和软起来:

“大郎,我到今日方知你对我的深情厚意,当真是无以为报……我,我,我今日确实做得不对,我回去一定好好闭门思过,我以后一定对你千依百顺,没有一点违拗。”

柯源的面色变了几变,终究还是归于平静:“好,我信你。”

宫里的路上,时不时便有内侍和宫女走过,远远瞧见皇贵妃,立刻垂首驻足,等皇贵妃到了跟前,无声地行了礼退开。

秦芬见那些宫人捧的都是贵族女子的家常旧衣、妆奁盒子,心里隐隐猜到些什么,待瞧见最末一个托盘上放着件明黄凤袍,她连忙把头低了下去。

秦珮显然也瞧见了那件凤袍,轻轻拱一拱秦芬的胳膊,先对那凤袍使个眼色,又将眼神投向了皇贵妃,像是在问,自家这位表姐,是否马上就要继立为后。

秦芬哪敢作这种猜想,连忙用力瞪一眼秦珮。

皇贵妃停在了御花园的一处亭子,领先走进去坐了下来。

“芬丫头,珮丫头,你们坐吧。”

姐妹俩如今知道了皇贵妃的手段,哪敢像从前一样谈笑自如了,都只摇头推让,由秦芬出面谦逊几句:“娘娘面前,哪有我们安坐的道理,臣妇们站着听娘娘训示。”

昭贵妃也不坚持,微微一笑便转开了视线。

“你们心里,是不是其实在怪我?怪我事先不曾给你们预警,任由你们被皇后唤进宫来,当众折辱。”

哪怕是这样想,也不能这样说。

更何况,秦芬还曾被皇贵妃提点过,一定要在家安生养胎,是她自己不曾放在心上罢了。

“你们不说话,那就是在怪我了。”

皇贵妃的话,淡得听不出语气,似乎是带着哀怨,又似乎在逼迫秦芬一定要开口回答。

秦芬左思右想,小心翼翼地开口了:“臣不密失身,君不密失国,皇上和娘娘,一定都有自己的不得已。我们做臣子的,除了体察上意,也没有尽忠的法子了,更何况皇上胸有丘壑,一定算无遗漏,怎么会叫那些宵小之辈得逞呢。”

皇贵妃想要的,正是这些话,她满意地点点头,将目光投在了秦芬脸上,多叮嘱一句:“既是知道臣不密失身,那便把这话牢牢地记着。”

姐妹两个连忙恭谨应了下来。

皇贵妃微笑起来:“到底是你们懂事,秦夫人将你们教导得很好。此次立了大功,你们说吧,想要些什么赏赐?”

秦芬知道,方才只怕又是一次考验,皇贵妃是怕她们姐妹心生怨怼,出宫后乱说,所以特地先行敲打来着。

她的答案使皇贵妃满意,如今,到了论功行赏的时候了。

可是,内宅女子,还能赏些什么?无论是金银珠宝还是锦缎玉器,姐妹俩都不缺。

秦芬正想依着礼数说一句“但凭娘娘吩咐”,却听见秦珮期期艾艾开口了:“娘娘,我,我想……”

皇贵妃不曾想到,这庶出六表妹竟真的开口了。

她知道秦珮自小宠爱平常,成亲后夫君平常,一向是四、五表妹两个身边的附庸,这时听见这六表妹乍着胆子开口,皇贵妃竟很有兴趣:“哦?珮丫头,你大胆说,只要你说得出,表姐包你能成。”

秦珮咬一咬嘴唇,果真提了个心愿:“我想替我的圆姐儿……讨娘娘的赏。娘娘是贵人,不拘赏个什么,都是圆姐儿一辈子的福分了。”

皇贵妃的眼神,忽然起了一丝波澜,脸上的笑容一下子真心了许多,慢慢地道:“圆姐儿的娘立下大功,她自然也该享一享亲娘的荫蔽,这事我知道了,你放心,表姐包管圆姐儿这一辈子平平顺顺。”

秦珮喜得什么似的,又有了些平日那副天真爽利的模样:“我代圆姐儿谢过娘娘!”

皇贵妃又转向了秦芬,这次,她却没问秦芬的意思,自顾自地开口了:“芬丫头,我知道你这一向在范家受得不少委屈,你颇识大体,能忍的都忍了下来,我会向皇上求一份恩典,也保你以后顺遂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秦芬不及细想,深深福了下去谢恩。

皇贵妃并没说明要给姐妹俩赏什么,只怕是等着与皇帝商议后再做决定。

这虽显得有些过分圆滑,却也正是她的聪明之处,像她这样处处顾及皇帝的意思,才能做一位合格的后宫之主。

秦芬与秦珮两人叩首谢恩,又听皇贵妃说了些家常,恭恭敬敬退了下去。

出得宫门,秦珮长长吁一口气,忽然没了平时那吱吱喳喳的样子:“这一遭进宫可真是……五姐,你今儿也真是胆大,那么多刀剑对着,也敢上去辖制皇后,我秦珮这辈子算是服了你啦。”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秦芬这时想起来也后怕,然而她总不好当众说自己是一时义愤昏了头,只好说两句忠君的话,然后也赞秦珮两声。

秦珮却好像不曾听见秦芬的话,只上前一步:“相公!”

方绥手里举着把阳伞,正满脸焦急地等待着,这时瞧见秦珮,脸上绽开老大一个笑容,紧赶上前,殷切地问:

“皇后娘娘问你什么了?我方才瞧宫墙下有西山营的士兵走过,还怕是有事,可是瞧侍卫们的样子又不像有事……罢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听方绥的话音,便知道这场 “宫变”,不过是一场滑稽的皮影戏,竟是一点风声也没传到宫外。

睿王和皇后两个,人未上场,皇帝和皇贵妃已坐在下头等着开锣,只瞧这两个反贼能唱到什么地步。

宫墙里分明发生了波谲云诡的大事,这时姐妹两个却默契地不曾提起,秦珮轻轻嗔一句丈夫:“你这人,五姐在这里,也瞧不见么?”

方绥这才瞧见边上还有个秦芬,连忙拱拱手:“五姨姐,是在下失礼了,圆姐儿在家想娘,我和珮娘这就回去了,您请自便。”

秦芬对着小两口微微颔首,目视二人离去。

再往远处一眺,范家的马车在后头,桃香却不见,只一个小厮伏在车头打瞌睡,秦芬无法,自己走到了马车跟前,唤醒了那赶车小厮:“你桃香姐姐呢?”

那小厮才从睡梦中醒来,人还迷迷怔怔的:“桃香姐姐,在马车上呢。”

秦芬素知桃香不是躲懒的性子,这时还怕桃香是在宫里吃了亏,连忙掀了帘子上车,却见一个泪人般的丫头缩在马车角落,迎着秦芬的脸,哀哀戚戚地道:“姑娘,您可算回来了!”

“好了好了,你这傻丫头,哭什么?我这不是回来了么?”秦芬心中模糊地飘过一个念头,却不曾抓住。

她只觉得桃香哭成这样甚是古怪,这丫头笑笑闹闹的,可不是个伤春悲秋的人。

然而今日累了大半天,秦芬也实在是没力气想那许多,只吩咐一句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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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姑娘不等姑爷了么?”桃香抽抽噎噎地擦着眼泪,忽地又冒出一句,“罢了,姑娘顾好自己就成,不必多替旁人操心,横竖别人也不一定领情的。”

这话说得古怪,然而今日许多事情,桃香这丫头只怕吓傻了,秦芬也不曾多想,只命马车回府。

等到了府里,依旧是平日那副安安静静的模样,秦芬知道,范夫人只怕也受了叮嘱,出宫后不许胡说。

一路安静回了院子,才一进屋,就看见个快要急得冒火的南音:“我的老天爷,姑娘总算回来了!瞧着全须全尾的,可没受皇后磋磨吧?”

她不待秦芬和桃香说话,又自顾絮叨了下去:“太太一回家就说病了不见人,我生怕姑娘受皇后为难,真是急得要命,想叫有贵帮忙想想办法吧,偏又找不见他人,险些把我给急死了!”

一直埋着头的桃香,忽地抬起头来,看着南音的眼神,变了好几遭,最后只是颤抖着声音问一句:“南音,有贵他和你……”

秦芬还在想宫中事,竟一时没反应过来,桃香像是定要追一个确定的答案,又问了一遍:“南音,你和有贵……多久了?”

第238章

桃香的话, 好比一锅热汤泼出来,烫得秦芬和南音同时跳了起来:“你说什么?”

南音叫得,比秦芬还大声许多,她还又添一句:“这话从何说起?谁在造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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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副场景,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南音于有贵的事上,根本就是糊里糊涂。

秦芬那颗吊得老高的心, 一下子放了下来。

她只怕两个丫头因为一个男人闹起来, 那才是又伤情分又伤体面, 如今既是误会,说开就好了。

桃香先前心里转着许多, 对有贵和南音两个,又是怨恨, 又是怀疑,这时见日日相处的好姐妹是无辜的,又恨自己多心, 连忙拉住南音的手:“你莫生气, 我是……”

话说一半,桃香却没再说了。

那些话, 是有贵自个儿说的。

心上人当着自己的面,对另一个女子深诉衷情, 桃香只觉得尊严全失,她可没脸说这样的事。

再说,她终究是和南音更要好些, 她知道南音是个内敛性子, 这些话说出来,只怕要冒犯人家的尊严。

南音见桃香不肯再说, 还当她是有意替人遮掩,不由得生气:“桃香,平日瞧你也是个聪明的,怎么今日糊涂起来!不论是谁嚼舌说我和……难道姑娘还治不了他么?”

桃香简直是有口难辩,她该怎么说出来,有贵是自己倾心于南音的。

她也曾听得王宝钏谦让正室之位的故事,这时不知怎么,心里冒出一句“有情人终成眷属”,嘴巴一下子也没了把门的:“其实,你们若真是有情,我可以成全……”

话音未落,南音脸上已是涨的通红,用力一甩桃香的手,跑了出去。

秦芬怎么也没想到,这两个丫头没为着男人争风吃醋,却还是起了龃龉,她看一看南音的背影,连忙支个小丫头出去:“去瞧着你南音姐姐。”

桃香也不曾想到南音会生这样大的气,这时看一看空落落的屋子,吸了吸鼻子,竟来问秦芬:“姑娘,南音她气什么?我不是说愿意把有贵……让给她么?”

秦芬看一看桃香疑惑的脸,有些哭笑不得。

这傻丫头,也二十来岁了,只怕心眼还不如三公主那小孩子多。

“桃香,你的话说得不对,有贵又不是个东西,怎么能让来让去呢,更重要的是,南音和你是什么情分,她怎么可能接受你的意中人呢?”

桃香似懂非懂的,想了片刻,用力摇摇头:“姑娘,如今可怎么办呀。”

秦芬还不知事情起因,原是不想多事的,见两个丫头闹翻,少不得细细问清。

事情也并不复杂,然而却透着一股荒诞。

桃香是个丫鬟,今日自然是进不得宫殿,因此只守在马车上等秦芬回家。

不想有贵却忽地到了外头,一瞧见桃香,便扯着她说些稀里糊涂的话。

什么“生死关头,这些话再不说怕来不及了”,什么“人活一世,最重要的就是个情字”,把桃香听得小鹿乱撞,然而羞答答等了半天,却等来有贵一句,“我今儿若是回不去了,劳你转告南音,我对她……”

有贵对南音究竟如何,桃香也没听清楚,她听见南音的名字,脑海中已经轰地炸响了,这时对着秦芬再说起,她还是忍不住哽咽:“姑娘,你说,怎么事情会变成这样?我……有贵……南音怎么又……”

秦芬轻轻拍着桃香的肩膀,自己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照她的了解,分明是桃香这丫头占着个先来的位子,怎么有贵竟看上了南音?

前些日子,桃香这丫头自己挑破与有贵的情愫,后来便开始避嫌了,多由南音出去传话,难道,竟是那时候的事?

可是,两个丫头姐妹情深,南音对着有贵时,定然是摆足公事公办的态度,这丫头板起脸来很是吓人,怎么也不会引得男子倾心吧?

说不得,这事只好等范离领着有贵回家再作分说了,可是,皇后联合睿王造反,这事又哪里是那样容易了的,范离只怕得两三日后才能回来呢。

“你们两个先别碰在一起了,正好这些日子选了小丫头上来,你们只对外说带徒弟,一人领一个小的当差就是。”

姑娘替自己考虑得这样周到,桃香再烦恼也不好意思显露了,收拾心情,唤了小丫头春儿进屋。

范夫人抱病,秦芬院里深居简出,大夫人深觉得古怪,可是再怎么好奇,也不敢使人探问了。

宫中巨变,范家七少奶奶立下大功,如今皇帝已下明旨昭告天下,大夫人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敢去寻秦芬的晦气。

鞑靼人来朝,名为和谈,实际上却是欲图行刺君王,睿王以一文人之身上前阻拦鞑靼人,却被鞑靼人残忍屠杀,眼瞧着刺客到了眼前,皇后不惜以一己之身挡在皇帝前头,不幸重伤。

秦家五、六两个姑娘,挺身挡在皇贵妃面前护驾,终于保得皇贵妃平安。

事平后,皇帝对秦家两个女儿大加赞扬,因着秦芬是官眷,便开恩赐了二品诰命,而秦家那六姑娘只是平民之妻,便不曾加恩于其身,只封了方家那位大姐儿一个县主的头衔,还赐了五百亩的田土。

大夫人想到这里,不由得对着卫妈妈叹口气:“这世上的事还真难说,我听着圣旨的意思,其实小七媳妇也没做什么惊天大事,竟平白得了个二品诰命,这下子好了,连她婆婆都被压过一头,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此刻只主仆两个在屋里,卫妈妈便说两句掏心窝的话:“我的好太太,您没听见,那位杨家女如今作了皇贵妃啦,咱们呐,以后不光没什么可说的,还得上赶着奉承那头呢。”

话虽如此,大夫人到底不痛快,她在范家把持家务多年,早作惯了土皇帝的,这时冷冷哼一声:“到底咱们还是长辈呢,惹急了,去告她个忤逆!”

卫妈妈叹了口气,然而她和大夫人是一起长到大的,再怎么也不能不管,只好又耐着性子劝:“皇后重伤昏迷,听说是再好不起来的了,许淑妃顾念多年情分,自请去照顾皇后,后宫里如今只一帮嫩秧子新秀女,皇贵妃是个什么地位,太太还看不清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大夫人再嘴硬,也不敢跟宫里那位对着干,想想秦家那位夫人来时的做派和威风,她只好偃旗息鼓,然而嘴上还得说两句硬话:“得了,看三房可怜,给七少奶奶送些补身汤去吧。”

卫妈妈心里松口气,顺着主子的话哄一句:“哎,咱们就是看她们可怜,没别的。”她说着,又点一点大夫人:“三夫人病倒,也得顾及一下她的面子呢。”

大夫人满心不愿意,然而还是答应了。

卫妈妈又小心翼翼地替五少奶奶说一句:“还有五少奶奶,如今坐着月子……”她见大夫人似要发怒,连忙赶紧接上:“她可是很得七少奶奶喜欢的。”

“罢罢罢,都送都送,明儿把这家业都送给三房才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大夫人嘴上抱怨,到底还是答应了,卫妈妈这才大大松口气,下去吩咐事情。

等着厨房做好了汤点,卫妈妈点了两个丫头办差,自个儿拎了那份皮蛋瘦肉粥,小心翼翼地往秦芬院里去了。

才到院门口,卫妈妈就被拦了:“少爷才家来了,卫妈妈不便进去的。”

守门的婆子不懂礼数,说话自然不算客气,然而卫妈妈明白,如今七少奶奶院里,只怕是蟋蟀都比别处高贵些,这时也不与那婆子计较,只笑一笑递上食盒:“少奶奶养身,我们太太特地叫了碗开胃的咸粥给她,劳你转交给桃香姑娘。”

婆子接了食盒,看着卫妈妈慢慢走远,用力从鼻孔里出口气:“从前少奶奶好脾气,又是替家里操劳,又是办实事,一个个不知道领少奶奶的情,恨不得飘到天上去,如今少奶奶挺起腰杆子了,反倒都知道来拍马,算什么东西!快吃中午饭了,不说送个炖鸡炖肉,送一碗稀粥算什么?”

话虽这样说,婆子也不敢昧了大夫人的东西,在心里把大夫人骂了许久,才慢吞吞把那食盒送了上去。

范离才到家来,抠?着两个眼睛,胡子拉碴的,木木地望着秦芬,好半晌才开口:“你没事吧?听说你有孕,身子可还吃得住?”

秦芬一望就知道范离这是苦熬了几天,这时先说一句都好,接着就吩咐人打热水来,叫范离快快洗漱了睡觉。

范离已经瞌睡得不行,方才骑马回府,好几次险些从马上掉下来,这时哪还有心思洗漱,草草地用茶水漱过口,扑通一声就扎到床上。

南音知道姑娘爱干净,还想乍着胆子请范离起来先洗漱,人还没走到跟前,已经听见了闷雷般的呼噜声。

秦芬无奈地摇头:“罢了,由得他睡吧,把干净被褥先晒晒,等他起来了,给我换上干净的就是。”

南音应了一声,立刻从范离身边走开了。

秦芬知道,南音是因为有贵在迁怒范离,她原想立刻提这事的,如今看着,倒该缓着办了。

范离这一觉,从上午一直睡到了晚上点灯。

范离到底年轻,狠狠补过一觉,已经精神如常,一边洗脸漱口,一边吩咐人抬水沐浴,见秦芬安安静静坐着绣花,便拿了块点心凑上前来:

“我娘子雄才伟略,怎么能坐在家里绣花?皇上又赏了我几样产业,我这就拿账簿来给你过目。”

秦芬不由得好气又好笑:“我成你的女账房了?我偏要在家绣花!”

范离看一看秦芬手中的东西,不由得咂起嘴来:“四姨姐命也忒好了,孩子还没出世呢,你们主仆三个绣了多少东西。”

“这是给我们自己绣的。”秦芬说着,脸上微微一热。

“我们自己?”范离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忽地想起什么,“对对对,咱们有孩子了!中午进府前,有贵寻机和我说了一嘴,我险些忘了!”

秦芬平日里端庄的,这时也忍不住要捶一下范离:“你这糊涂爹,连孩子都能忘,哪日干脆连我也忘了才好!”

“不敢不敢,嘿嘿嘿,我哪敢。”范离笑着接过秦芬的粉拳,在手心轻轻摩挲两下。

提起有贵,秦芬倒想起丫头们的事来,正要开口提,却见南音却忽地进来了。

秦芬的手还被范离捏着,这时赶紧用力抽回自己的手,满脸不自在,方才要说的话,也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南音却没退出去,只沉声道:“姑娘,柯家来人,说三姑奶奶病重,要喝独参汤,柯家找不到好的,叫人往咱们家来寻。”

什么?好端端的,秦淑怎么忽然病重了?

秦淑瞧着弱不禁风,实际上很是爱惜自己,加上多年养尊处优,身子结实得很,怎么会病倒?

若说是心病,也该是天长日久下来的,怎么会几日之间就这样了?

秦芬正要发问,却听见范离抢着开口了:“南音去库里寻吧,若寻不着好的,去找喜儿也是一样,就说是我的意思。”

南音得了令立刻下去,秦芬不解地转过头来,却见范离面上闪着阴晴不定的神色,半晌后长长吐了口气,像是要把胸中的浊气一下子泄个干净:“皇后,也是病重得起不来了。”

电光火石间,秦芬立刻明白了秦淑病倒的真相。

柯源体察上意,也叫秦淑躺在床上作泥胎木偶了。

这位做皇商的三姐夫,真是够聪明,也够狠心。

往事如流水,匆匆滑过秦芬眼前。

柯家自己挑中了秦淑这媳妇,秦淑得意洋洋地嫁入柯家,柯源弃文从商,玉锁先吃苦再享福,秦淑后来近乎失宠,再到如今,竟成了这样的局面。

秦芬头一次有了些真正的人生感慨,沉默半晌,低低说一句,“人活一世,当真是难说得很。”

范离知道自家娘子心里不好受,这时也不多说什么,只哄孩子一般道:“我把皇上赏的东西拿来给你瞧瞧,怎么样?”

秦芬这时巴不得有事来打个岔,立刻点头应了下来。

小两口盘了盘账册,手里竟也有了许多产业,田土、庄子,秦芬粗粗一算,若是子孙后代不挥霍,只怕三辈子也用不完了。

秦芬再怎么为秦淑感慨,到底也还得过日子,这时盘点完产业,满意地长长吁一口气,难得地开句玩笑:“相公挣下偌大家业,可别急着得意,我可是二品的诰命,比你这三品官,可高一级呢。”

范离哪里不知道这是皇贵妃的意思,那位笑面虎娘娘,是在给自家表妹撑腰呢。

然而他自己夹在母亲和妻子中间难做,对皇贵妃的这一招,倒还挺感激,这时也罕见地赞一句皇贵妃:“是是,皇贵妃娘娘英明神武。”

两人又说几句家常,便又小丫头急吼吼地跑了来,到门口停住脚步,大声地叫道:“大喜!大喜!姜家传来大喜讯!姜家少奶奶生啦!”

秦芬一下子把什么人生感慨和田土产业全扔到脑后,疾步走到门口,拉着那小丫头的手:“姜少奶奶可平安?”

小丫头笑得甜滋滋的:“母女平安!”

秦芬听了平安二字,立刻大大松口气,然而想想姜家的境况,又替秦贞娘在心里起个疙瘩。

姜家最讲那些没用的旧规矩,姜夫人更是爱折腾繁文缛节的,如今秦贞娘生个女儿,会不会受为难?

范离一望妻子神色就知她在想什么,眼珠一转,立刻有个好主意:“姜家大姑娘洗三礼,你叫六姨带了圆姐儿去,她们见了圆姐儿就知道女儿尊贵,必定不会苛责四姨姐。”

圆姐儿是尊贵,可那尊贵是秦珮拼着性命挣来的,和男女又有什么关系。

再有,姜家见了圆姐儿,只怕要恨秦贞娘不曾挺着孕肚进宫去立功,更要把秦贞娘给逼进角落了,哪会善待秦贞娘。

这主意,简直馊得不能再馊了,秦芬好气又好笑地将范离瞪一眼:“你幸亏不是个县官,否则治下全是冤案!”

第239章

姜家大姐儿的洗三宴, 秦珮到底还是带了圆姐儿去。

秦芬见了母女两个,先笑着逗弄几下圆姐儿,然后便把秦珮用力一拧:“你家这个宝贝疙瘩,又带出来招人眼了, 也不替四姐想一想。”

秦珮扁一扁嘴:“我就是怕四姐受委屈, 特地带圆姐儿来给她撑场面来着。咱们圆姐儿,可是二品的县主呢!不过, 我瞧四姐夫的模样, 倒很疼爱四姐和孩子, 有他护着,四姐的日子也不会太难过。”

秦芬看一看正在逗弄女儿的姜启文, 微微一笑。

这位四姐夫,虽说过分圆滑了些, 却也是个相当识时务的人。

他年纪轻轻已是五品,然而放在秦家的儿子女婿里,却还是不够看的, 因此, 今日在前头见了几位连襟、舅爷,他竟把姿态放得很低。

他身上那五品, 且还是皇后从前借着灵均公主的事,和皇贵妃斗法的时候, 顺手赏的,如今皇后已经彻底落败,他那五品, 便也不如何金贵了。

哪怕只算官职大小, 他比范离出生入死挣来的三品也大大不如,比秦恒那凭本事坐上的五品也略逊色些, 就连柯源身上那九品,也是自家辛苦奔波挣来的,姜启文在这些人面前,哪里能高得起来声气。

他如今是姜家唯一的指望,父母妹妹催逼得都紧,照理应当是个紧绷绷的人,然而这时一边谈笑,一边还能抽空关怀秦贞娘,好像自在得不得了,也算是一号人物了。

姜启文只觉得秦芬的眼神时不时投在自己身上,他颇有些不自在,然而那位五姨可是今日这些人里位份最尊贵的二品,他哪敢去质问。

不光不敢问,还得若无其事地对秦贞娘更好些。

秦贞娘聪明得很,眼睛两下一打转,就知道自家丈夫心里闹什么官司。

自家那五妹向来护短,也知道姜家是爱折腾人的,这时猫盯耗子一样盯着丈夫,只怕还是好意,秦贞娘是个识好歹的人,这时也不出言点破秦芬的意思,只作不知。

不说旁的,那会她若是入宫,只怕要被吓得胎动早产,甚至一尸两命,哪还能好端端地在家给孩子办洗三礼。

秦贞娘自来心胸宽阔,听姜夫人念叨了许多句没福,也不往心里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姜夫人见儿媳不受教,心里更不高兴,总想着给这儿媳妇再上一上规矩。

今日是姜家头一个孙辈的洗三礼,姜夫人也没精心操办,不过是依礼摆了几桌席面,连个大丫鬟也没派出,由得秦家一群人耽在秦贞娘屋里闲话。

秦贞娘望一望时辰,催促乳母把孩子抱去喂奶,然后又笑着对各位贵客打声招呼:“请众位移步花厅,去前头吃几杯水酒,今日务必要喝个尽兴才是。”

这么一打招呼,便显出些端庄娴雅的大家气派来。

众人纷纷应了,一个接一个,相伴着往前头花厅去了。

自得了个女儿,姜启文被母亲和妹妹不知念叨了多少句,姜夫人若不是畏惧皇贵妃,只怕早要塞个通房进来了。

姜启文自个儿也略有些失落的,觉得妻子虽好,终究没能绵延子嗣,当真动过纳妾的念头。

今日洗三礼并不周全,姜启文自己也察觉到了,他深恼母亲和妹妹没替自己着想,这时见秦贞娘一句话就把场面给囫囵过去,才明白自家这妻子的好。

想到这里,姜启文便特地落在后头,等众人走出老远了,搂着秦贞娘用力香一口:“姐儿如今已和奶娘熟了,不必娘子时时陪着,今儿晚上,我回来睡。”

秦贞娘脸上一红,正要出言拒绝,却见丈夫已经急急走了出去。

她心里适意,然而却也觉得丈夫犯傻,她还在坐月子呢,他回来做什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再说了,她生孩子挣得一身大汗,到这会也不曾沐浴,身上都泛出微微的酸味了,往后这些日子,还得这么生忍下去,到出月子那天,不要变成个酸菜坛子了,哪能叫他近身?

秦贞娘不过是一忽而就拿定了主意:“兰儿,去和我娘说,替我寻个美貌丫头来。”

兰儿方才还在角落里扮木偶呢,这时却忽然醒了:“少奶奶,咱们何必做那自毁城墙的事?方才少爷已经……”

秦贞娘却打断了兰儿的话:“我自有分寸,你不必再说。”

兰儿应了一声,慢慢退了出去。

“范夫人!”

这一声,惊醒了陷入沉思的秦贞娘,她微微欠身:“门口是芬丫头么?”

秦芬进屋,对秦贞娘微微颔首,好像早把话备好了一样:“四姐,圆姐儿掉了一枚金花,气得哭闹不休,珮丫头走不开,我替她回来寻一寻。”

“嗯,好,我叫兰儿回来帮你。”

“哦,在这里。”秦芬已瞧见了那枚金花,上前拾了起来。

秦贞娘不由得稍稍一默:“五丫头,你是有话和我说?”

秦芬确实是回来寻东西的,这时听了秦贞娘的话,反倒不好解释了,干脆开个玩笑:“怎么,我这堂堂的二品诰命,见四姐这五品诰命,还得使手段不成?”

秦贞娘许久不曾听见有人开玩笑了,这时一颗悬着的心忽然松了下来,用力瞪一眼秦芬:“你这个坏丫头,竟开起姐姐的玩笑。”

既是知道秦芬是无意的,秦贞娘便不像方才刺猬样了,稍一踌躇,问出心里话来:“你方才,是不是听见我和兰儿说的话了?”不待秦芬回答,她又苦笑着问一句,“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

秦芬稍一沉默,还是说了实话:“我听见了一点儿。”

至于秦贞娘后边一句,秦芬却没回答。

秦贞娘以指作梳,理了理自己的头发,脸上的神情像是苦又像是甜:“婆母这几日已经委婉提了几次要给人,你四姐夫都不曾开口,我瞧他,只怕心里也是有那个意思的……”

“四姐!不会的!”秦芬心里一急,竟罕见地说起安慰人的空话来。

“会不会的,总得有这一遭。”秦贞娘的声音,渐渐冷静下来,“与其是别人塞来的,不如是自己寻来的,至少知根知底,能拿捏得住。”

秦芬怎么也想不到,自来骄傲的秦贞娘,如今竟盘算起这样的事来了。

秦贞娘见秦芬面露怜悯之色,连忙又把另一半的实话说了出来:“你也别光可怜我,我也是实在要人分担分担,你来闻闻我身上这味!李夫人死前还得以纱覆面拒见汉武帝呢,我这个窘样子,怎么能给人看见闻见?”

秦芬心里忽然好受许多:“若是这个,四姐只管使唤姐夫走远些就是,何至于寻个丫头进来。”

“傻丫头,做大妇的,哪个没有这一遭?”

绕来绕去,还是又回到了原话。

秦芬见秦贞娘面上并没多少哀怨神色,知道这事她也不甚挣扎,便不再多劝,略叙了两句就告辞出去。

一路上,秦芬心里却不住想着这事。

秦贞娘自小看的学的,就是怎么当好大妇、拿捏妾室,寻个通房丫头,对秦贞娘来说,不比吃饭喝水难多少。

可是秦芬内里却不是个本朝人,如何能接受这事?

再者,杨氏和徐姨娘,一个有当皇贵妃的侄女,一个多少年做小伏低,两个人尚有许多不得已,秦芬自己不愿过成这样,也不愿弄个徐姨娘那样的可怜人进府。

不知不觉已走到了席上,秦芬将那金花递给秦珮,自己坐到了范离身边。

范离笑呵呵地道:“你来晚啦,不曾瞧见蔚姐儿的洗三礼。”

秦芬勉强提一提精神:“哦?四姐夫给孩子起名儿了?哪个字?”

“草木蔚蔚,其文蔚也。”

蔚这字既是说夏日草木茂盛,又说文采斐然,是个好名字。

秦芬想起范府里那位五少奶奶,她给孩子起名猊哥儿,是因为对丈夫情根深种,再瞧瞧眼前的姜启文,秦芬不由得起个疑惑,难道这人,竟对自家的四姐果真情深么?

一顿饭下来,秦芬简直是味同嚼蜡。

范离见秦芬吃了好几样甜的,知道这姑娘只怕心里有事,忍到上了自家马车,终于忍不住了:

“你一整天都神不守舍的,怎么了?岳母和你谈三姨姐的事,你都说得颠三倒四,我说你才有孕了精神短,还得了秦恒那小子一个白眼,你难道当真是身子不适?”

这一下子,秦芬倒噎住了。

她能怎么说?难道说,自己不愿给范离纳妾,正为此事苦恼?

这事能在心里想,也能下手做,可是真要宣之于口,便要得个善妒的罪名了。

亦或者是,秦芬干脆直说,自己不是本朝人士,不愿与旁人共事一夫?

那更不得了了,旁人非得把秦芬当成妖孽给捉起来不可。

思来想去,秦芬只能抱歉地把桃香的事拿出来挡箭:“有贵的事,你知道了没有?”

听见是这事,范离大大松口气:“你没事就好。”他说着,把声音压低了些,好像生怕外头人听见:“那小子混账,我已骂过他了,正想着寻个机会和你说这事,没想到你先提了。”

范家七少爷,自来是高声大气的,少有这做贼般的模样,想来还是怕有贵损了面子。

秦芬见了范离的样子,倒不敢把原先的话直说出来了,先问一句:“有贵是怎么说的?”

范离哼一声:“他还敢挑三拣四不成?我骂了他一顿,踹了他两脚,叫他回家等着成亲了。”

这男人,此次出门打仗前,也学了些内宅门道,离家一段时日,又全扔到脑后了。

秦芬扶额,用力叹口气:“我的七少爷呀,你有没有说清楚,叫他和哪个成亲?”

范离用力瞪大眼睛:“自然是阿馥你指哪个,他就娶哪个,他还敢挑拣不成?”

秦芬哭笑不得:“你难道也不问问两个丫头哪个想嫁么?”

“自然是桃香想嫁!我都问清楚了!”范离说着,面上颇有自得之色,却还没忘记压着嗓子说话,“有贵那小子喜欢南音,可是桃香却喜欢他,他自己心里都知道这事,却一直不敢说,前些日子宫里出事,贵以为会没命,这才赶紧吐了真话。”

“我的好少爷呀,喜欢一个人,和想嫁一个人,可完全不是一回事!”

“怎么不是一回事?我看就是一回事!”范离满脸的肯定,“你瞧,我喜欢你,就非你不娶,皇上喜欢你表姐,哪怕是和内阁吵翻了天也要封她做皇贵妃,这些不都是明摆着的事么?”

“那皇上怎么没封表姐作……”

“自然是因为……哦!你的意思,叫桃香作大的,南音做小的?”

秦芬用力白一眼范离:“你放什么厥词?我的丫头,能叫你这么糟践的?”

范离实在是懒得想女孩子们心里的弯弯绕,这时干脆摇一摇秦芬的胳膊:“好娘子,你直说吧。”

秦芬还真不知怎么说了,在范离看来,这些丫头小子就该听主子的话,哪有什么做选择的权力,可是秦芬自己,却始终没法子把这些人看作物件随意安排。

还未来得及想好怎么解释,马车就已到了范府门口。

秦芬干脆把话头揭过,回去问过两个丫头再说。

一回屋,南音带着柳月在前后忙着,瞧见桃香跟着秦芬回来,立刻低头道:“我去给姑娘端一碗解暑饮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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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离到底聪明,平时不曾留神,这时一留心便瞧出来,两个大丫鬟,竟好像一座山的两只老虎,呆不到一起了。

姑娘们的心思,范离可猜不出来,更何况事情涉及秦芬最倚重的两个大丫鬟,他也不便出面,于是自己寻个借口,往外头去了。

择日不如撞日,既事情已提了出来,不如解决了才好,秦芬先支了柳月出去办差事,又唤了南音留下,一手拉着一个大丫鬟,走进了内室。

两个丫头满脸不自在,互相之间,连眼神也不接一下,倒显得秦芬像个吃人的老妖婆。

这样郑重其事地支了旁人出去,两个丫头怎么可能不知道是什么事,各自坐了小杌子,还是只看两边。

秦芬知道,这事两个丫头心里一定都拿好主意了,这时也不兜圈子,干脆开门见山:“少爷说,已叫有贵回家准备成亲了……”

这话出来,两个丫头齐齐扭头看向了对方,秦芬看得分明,两人眼里并没一点儿妒忌,全是替对方的担忧。

“不过我给拦了下来,我说得回来问问你们的意思。”

秦芬少有顽皮的时候,这时说话故意留一截在后头,逗得桃香想笑又不好意思,古古怪怪地扯一扯嘴角:“姑娘都要做娘了,还这么没正经。”

“我就是想问问你们俩,这事,到底怎么说?桃香,你是大的,你先说。”

桃香原先是抱着成全南音的心思,可是经过秦芬点拨,她似乎懂了一点,回去日日苦思冥想,这时终于不说那话了:“有贵再好,也不过就是个寻常男子,这世上男子多得是,我桃香也不是非他不可!至于别人……”她说着,偷偷瞥一眼南音,“我想,应该听她自己的意思。”

这话出来,秦芬和南音都松了口气。

南音本就对有贵没什么情意的,只是见桃香把有贵看得跟宝贝一样,不好把话说狠了,这时却再没什么担忧的,直通通地说了出来:“我只要守着姑娘和桃香过日子,什么有贵、有财、有官儿,我一个也看不上!”

她说着,主动拉起桃香的手:“桃香姐,你一向对我照顾有加,我再怎么也不会背叛你的。”

桃香眼圈一热:“傻丫头,什么背叛不背叛,一个臭小子罢了,哪就到那个地步。”

秦芬最担心的就是两个丫头为男人起了隔阂,这时见两个丫头都还不曾昏头,不由得大慰:“好,好,我秦芬身边的人,怎么能为男人发痴。你们既然说开了,那以后大家还是好好的。”

桃香紧紧握住南音的手,一边抽噎,一边还在担心:“那,姑娘你,要把我们哪个许给有贵?”

“你们两个,我都要好好留着,亲自给你们选个如意郎君,有贵呀,叫他爱娶谁就娶谁去!”

南音也担忧起来,倒不是替有贵,而是替秦芬:“姑娘,这……这事你和姑爷怎么交代呀?”

秦芬倒不曾想到这一出,南音一问,她不由得怔住。

是啊,有贵到底也是个不错的小伙子,范离叫他回去准备成亲,想必如今还在家中等着信呢。

这院里有了桃香和南音的事,哪个也不好指给有贵的,总不能从范夫人院里拽一个出来吧,便是范夫人肯,秦芬也做不出这样的事。

“容我再想想。”

第240章

信送到秦家, 杨氏满脑袋都是迷糊。

打发了送信的小丫头出去,杨氏立刻抓住茶花问一句:“方才,是五丫头冲我要人么?”

茶花听的也是这话,点点头应了, 心里也是不可思议。

她虽没服侍过五姑娘, 可表妹蒲草却做过那位主子的贴身大丫鬟,对那位主子, 评价高得不得了。

又宽厚, 又实诚, 又有主意,又不欺软怕硬, 除开太过心慈手软些,只怕没别的不是。

茶花光听蒲草说, 便知道秦芬不是个能容许男人纳妾的,这时怎么会派人回来讨要丫头。

杨氏如今年纪渐渐大了,没有精神头多想那许多, 这时想不通便不想了, 一挥手:

“总归如今给四姑娘挑人呢,顺手给五姑娘拣两个也方便, 既是五姑娘吩咐了要忠厚人,那便依着她的意思。对了, 人挑好了,叫徐姨娘过过眼。”

徐姨娘听了上房传的话,既欢喜又担心。

欢喜的是, 女儿有了身孕又封诰命, 忧虑的是,女儿都这么好了, 怎么还得替姑爷买丫头。

可是连四姑娘这嫡女都免不了这一遭,自家女儿一个庶出,千难万险地走到如今的地位,又怎么能落个善妒的名声。

没法子,徐姨娘只能打起精神,等着给秦芬挑丫头。

到了挑人这一日,杨氏唤了徐姨娘上去,徐姨娘才进院子就见到十几个年轻貌美的丫头分几排站着,不由得咋舌。

闵嫂子办事无比精心,每点一个名字出来,都把这丫头的出身来历、性格本事顺口说出,徐姨娘听了只觉得个个都好,竟没了主意,只能靠杨氏:“太太拿主意就是,我有什么见识,哪有我说话的份。”

杨氏也不推让,点了四个丫头出来:“这四个,徐姨娘拣两个好的出来给芬丫头。”说着又一指:“这个,和那个,调理好了送去姜府。”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徐姨娘如今眼睛昏得厉害,远远的也看不清那几个丫头长相,她有心凑近了看看样貌和皮肉,却又怕丢了女儿脸面,只好作罢。

想了一想,再问一遍闵嫂子,依着性格本事,选了一个针线好的,一个厨艺好的。

如今范离是新贵,姜启文也有出息,秦家自然不能直通通地把人给送去,耐心等到了观莲节这一日,做了荷花糕、浸了荷花酒,柯家和方家的仍旧是婆子们送去,范家和姜家的,使了四个新丫鬟送去。

秦芬的身孕已近三月,正是害喜厉害的时候,一顿饭还没吃几口,便开始弯腰找痰盂,吐的倒比吃得还多。

便是此时,玉容和采莲两个,各提着一盒吃食,随春儿进了屋。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酸气,秦芬躬着腰扶着额,满脸的病色,这场面并不算愉悦。

两个丫头,眉毛也没皱一下,恭恭敬敬行下礼去。

秦芬自传了信,在家耐心等了许久,这时瞧见两个资质不凡的丫头,顿时明白,只怕杨氏是会错意了。

恐怕杨氏是以为,秦芬是要寻通房丫头来着。

可是秦芬也确实不曾把话说清楚,有贵的事牵涉两个大丫鬟,她不愿两个丫头失颜面,所以便不曾对秦家细说。

如今看着两个又俏丽又大方的丫鬟,秦芬不由得冒出个古怪念头,有贵那小子,赚了。

范离听见动静,从屋里出来,看一看两个丫头,眼前微微一亮。

有贵和桃香南音的事,秦芬与他讲得清楚,他虽替有贵可惜,却也只能作罢。

他是个明事理的人,知道有些事情与其勉强,不如各自安好。

先前秦芬说要回娘家寻人,范离还当会随意要两个使唤丫头来,不曾想,竟费力巴拉地寻了这么两个人来。

这么两个丫头,无论哪个配有贵,算起来都是有贵高攀了。

范离对秦芬已是十分的满意了,这时又多了两分,他坐在秦芬身边捏一捏她的手:“是不是又没吃下饭?桃香腌的那盐津梅子拿来了没?还有,岳母叫人送了糕点来,阿馥你要不要尝尝?”

玉容和采莲两个听了这话,连忙将食盒搁在了桌上。

秦芬哪有半点胃口,闻见食盒里隐隐透出的米糕味,一阵恶心又涌了上来,回身连连作呕。

干呕了半天,秦芬眼里都沁出泪了,还得端庄持重地回转身来,寻个借口,把玉容和采莲留下:“我如今没胃口,正想吃些家里的菜,你们两个就留下给我做菜吧。”

“是。”玉容和采莲齐齐出声应答。

桃香领着两个丫头下去,出了院子,脚步不停,却没领着人往下房去歇脚,穿了不知几道门,竟到了厨房。

玉容不由得愣一愣:“这是……”

采莲伶俐些,立刻拦住玉容的话头:“有劳桃香姐姐给我们带路了,我们这就来做午饭。”

桃香立刻明白,这两个丫头,一个伶俐些,一个鲁直些。

做戏做全套,既然姑娘说了要吃家中饭菜,自然得叫两个丫头做几道菜去,这样才好留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桃香进了厨房,找了和南音交好的魏妈妈,细细嘱咐几句,把两个丫头留在了厨房。

玉容对着采莲,脸上颇有些不自在:“咱们……当真得做呀?我还以为……”

采莲却不曾答话,手脚麻利地备菜,等魏妈妈走开了,才轻声对玉容道:“主子说什么便是什么,我们听吩咐就是。”

玉容到底也不是傻的,这时已回过神,开始帮着采莲打下手。

觑着无人,她轻轻捣一捣采莲的胳膊:“你方才,瞧见姑爷了没有?”

采莲的手稍稍一顿:“看见了,果然是……”

两个丫头说到这里,互相对一眼,彼此心里都是高兴。

若要做小,那英俊少年郎,总比糟老头子,要容易些。

她们这一批,算上去姜家的两个,都是秦家太太给女儿挑的通房丫头。

闵嫂子选她们这波丫头,是花了大心思的,家生子阖家都在秦府,这自不必说,外头买来的,也得是有家室牵累的,为的就是好拿捏她们。

玉容想一想,又提起正主儿来:“我在秦家时,听见了多少五姑娘的事,什么宽厚伶俐,什么颇得上头心意,今日一见,只是个形容憔悴的孕妇,也不如何厉害么。”

采莲是外头买来的,好容易得了这么个体面差事,自然是万分小心,她只觉得玉容话多,不愿接口,便使唤她去取些银丝面。

玉容老大不乐意的,可是论厨艺,确实是采莲好些,她只能听吩咐,这么着,才算把话头给拦住了。

采莲的意思是什么,玉容心里明镜似的,无非是讨好大妇,小心立身之类的道理。

可是,都已是要做小老婆的了,还那样矫情做什么?不趁早抓住男人的心,还等着大妇把自己洗剥好了送去男人床上么?

再说了,五姑娘吐成那样,别说是服侍男人过夜了,只怕男人呆在她身边都嫌恶心,这时候还不赶紧选得用的人服侍男人,还叫男人闻那痰盂味么?

玉容知道,来的两个丫头也未必都能做通房,五姑娘的意思,只怕还是拣一个好的使唤。

她是家生的,针线又好,怎么看都更合适做通房的,与其等着旁人提拔,不如自个儿争个头筹。

拿定主意,玉容便不再与采莲多话,两人沉默地忙了四个碗碟,到中午饭的时候,一齐捧着到了秦芬屋里。

范离又新得了皇帝赏的一千多亩田庄,秦芬如今横竖是出不得门,干脆把账簿拿出来理一理,等年底了庄头缴租,也不至于毫无头绪。

两个丫头捧着食盒进屋,秦芬头也不抬,依旧看自己的账本,南音上前招招手:“你们把东西搁在这里,跟着柳月下去歇脚吧。”

采莲一声不多说,搁下食盒就退在边上,等着玉容一起出去。

玉容放下东西却不曾走,主动掀开那食盒盖子,殷勤地回头对着秦芬福一福。

她还不曾在范府正经学规矩,南音便拦着不叫她进内室,她也不气馁,站在门口扬着笑脸道:

“姑娘,我们给您做了晋州口味的咸汤泡饭和腊味蒸千张,您爱吃口咸的,这两样正合您胃口,还请您赏脸多用些吧。”

话未说完,隔着三丈远的秦芬已被那腊肉的味道给熏得直犯恶心,她不愿在两个新丫头面前太失颜面,只好耐心等玉容说完,强忍着点点头:“好,你们有心了,下去歇着吧。”

南音已看出秦芬的不适,连忙撮着两个丫头出去:“柳月快带你两位姐姐好生歇着去。”

待二人走了,南音便盖上食盒搁在一边,把自己院里熬的白粥端了上来,又把桃香渍的大头菜拿过一碟:“姑娘,吃吧。”

秦芬眼巴巴地看一眼桌上的山珍海味,没滋没味地喝一口白粥,再就一筷子大头菜,边吃边道:“这两个丫头,你们看把哪个许给有贵好些?”

南音知道,有贵“中意”她,只怕是为着她性子沉稳些,而桃香却是个爽利性子,她想想两个丫头的模样,道:“我想着,有贵或许喜欢那个话少的采莲。”

秦芬点点头:“我也是这个意思,既如此,你寻个空去给采莲透个话就是。”

“那玉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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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是太太送来的,想必也是个好的,且留着就是。”

因是初到范府,玉容和采莲还得学规矩,秦芬过门时,杨氏怕人说她辖制庶女,并不曾派嬷嬷陪嫁,因此秦芬院里没有管事妈妈,如今想一想,干脆叫桃香领着两个丫头往大夫人和范夫人面前都走一圈。

如今大夫人和范夫人都甚是识趣,没一个伸手来惹人嫌的,只道“秦家门风清正,调理出来的丫头比小门户的姑娘还有规矩,不必再教”,两个丫头走马观花似的,又回了秦芬院里。

范夫人看过玉容和采莲,倒对秦芬满意几分。

“往常瞧离儿媳妇性子太硬了些,架子也太大了些,如今看,规矩倒是好的,才有身孕就知道给丈夫纳通房了,我原还想着要不要给人的,如今看,竟是不必了。”

喜儿随口敷衍两句,心里却不以为然。

她和少奶奶院里的丫头,平日碰面了还是照常应酬的,也常听小丫头说,少奶奶虽然孕吐憔悴,可是少爷一点也没嫌弃的。

不光如此,少爷还亲力亲为地照顾少奶奶,捏腰捶腿、端茶倒水样样都做,他在家时,那两个大丫头便无用武之地了,只能站在屋外叉着手看天。

少爷和少奶奶两个,好得跟融在一起的糖人似的,分也分不开,怎么可能容许第三个人插足。

依着喜儿的揣度,哪怕少奶奶愿意,少爷也不肯的。

不为别的,范家三房,就是因为有个庶出五少爷,平白生出多少波折来,少爷自己深受其苦,怎么可能再把这局面延续下去。

她看一看范夫人面上透出喜气,生怕这糊涂主子又冒出馊主意来,终究忍不住提点一句:“太太高兴归高兴,还是暂且按兵不动的好,少奶奶那里,由着她自个儿拿主意才是,毕竟如今胎气还不稳当,若是出个好歹……”

“这还用你说。”范夫人用力白一眼喜儿,口中答应,心里却起个主意。

那两个丫头,她也该好好笼络才是,不为别的,儿媳妇把那小院守得铁桶似的,她要问问儿子的事,丫头婆子都摇头说不知,也太不方便。

待要插个人进去吧,她是既没本事也没胆子,如今天上掉下两个人来,她怎么能不趁机捏在手里。

“我想起些事情要嘱咐,把那两个丫头给我叫来。”

喜儿不疑有他,立刻叫小丫头出去传信了。

玉容和采莲才回屋里,凳子还没坐热,就又被唤了出去。

采莲已得了南音透的信,知道自己是要配给少爷身边的有贵了,如今终身已定,反倒坦荡了,对秦芬只是一味忠心就是,这时也不管是什么夫人还是太太来唤,一声不问,乖乖理了衣裳便出去。

玉容却在心里起个疑问,她在家时也依稀听见几句五姑娘婆媳不合的话,此时又被范夫人传唤,不由得在心里胡乱琢磨。

一时想着和范夫人顶撞几句以讨好秦芬,一时又想着拍拍范夫人马屁以谋个前程,思来想去,竟拿不定主意。

走了片刻,玉容见采莲只是沉默,便拱一拱她的胳膊:“你说,太太叫我们什么事?”

采莲还是那副闷葫芦的样子:“什么事,去了便知道。”

这个采莲,当真是滑不溜手,起先装出一副沉默寡言的样子,哄得人以为她是个老实的,谁想到也就老实了两天。

前两天,采莲还埋头缩在后边不肯动弹,不知怎么,第三天就跟吃了蜜蜂屎一样,对五姑娘嘴甜手勤的,竟是开始死命讨好起来了。

玉容想到这里,不由得扁一扁嘴。

老实人?这世上哪有什么真正的老实人,都是装出来的罢了。

既是如此,那她还顾什么五姑娘的面子,终究还是自家前程要紧罢了。

拿定主意,进了范夫人屋子,玉容便打起十二分精神,拿出最可人的模样,又娇柔、又乖顺地行下礼去:“奴婢问太太的安。”

若还是扯着五丫头,未免耽误了这孩子在婆家的体面,也不是美事。

“茶花去箱笼里寻那套粉碧玺的钗环镯三事,送给三少奶奶,过几日要往杨家去,叫她放心拿着戴。”

前头秦芬劳心劳力替三房争面子争银钱,是一个标准的好儿媳,范夫人自然是百般支持,可是如今秦芬回家来帮忙,在范夫人眼中,却有些过分向着娘家了。

自然了,范夫人自个儿是把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八个字践行到底,哪怕是从前再难,也不曾回娘家求告过,秦芬倒没认为她如今是故意刁难自己,往深了说,只不过是范夫人拿自个儿的规矩来约束人罢了。

第221章

因范夫人也不是坏心,秦芬对着丫头们和杨氏,只“无事”两个字便作罢。

两个大丫鬟对范夫人有些失望,然而秦芬一早就知道婆婆和娘不同,倒不如何放在心里。

杨氏如今常常进宫门,连宫里的风波也见识过不少,哪能看不出秦芬方才一笑的勉强,她原还打算考察考察儿媳的,眼下看着,却是尽早拉拔起来才好。

这日秦览见秦芬又一大早到了上房, 颇为满意,笑嘻嘻对她点点头:“五丫头来啦。”

秦家的人情应酬, 陡然翻了好几番,杨氏年纪上去了,实在难以支应, 吕真才进门, 还不能独当一面,秦贞娘有孕, 秦珮有孩子,只秦芬光杆子一个, 被叫回娘家来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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