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婆婆道：“得多加盖些儿黄土，免得饿狼啃了，俺媳妇就永世不得超生了。”

刘海说：“嗯，娘，你放心吧！俺埋得结实着哩，管保么哒野物都不能侵害她。秀英说来世还要再做夫妻，俺要等着她托生。”说完，忍不住叹息落泪。

不知过了多久，雨散云收，天空艳阳高照。刘海悠悠醒来，炙热的阳光射得他睁不开眼。刘海弯起胳膊挡在脸前，遮掩阳光的直射。恍惚南柯一梦，刘海一下子想不起自己身在何方，为何会躺在荒野之地。忽然，他感到有个毛茸茸的东西在自己耳鬓厮磨，刺得皮肤痒痒的，一股骚味扑鼻而来。他伸手一抓，抓到一根毛乎乎的尾巴，惊吓得他猛然坐起，才发现是自己先前救上岸的小狐狸。

小狐狸一副可怜样，直勾勾地盯着刘海摇头摆尾，眼神里流露出一抹哀伤。刘海情不自禁地抚摸着它的头，又气又恼地说：“小东西，你要搞么哒？”

小丽不慎失足坠落波涛翻滚的湖水中，一时间狂风大作，天昏地暗，乌鸦群飞，豺狼嚎啕。起初还能听见她的呼救，等到刘海反应过来，跳下水去营救时，早已没了踪影，上千亩湖面到哪里去寻觅，只有一只火红的狐狸在漩涡里挣扎，嘤嘤哀鸣。刘海见其可怜，便把它打捞上来，自己筋疲力尽地躺倒在胡秀英的墓地边，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刘海答道：“埋稳妥了。”

没有人回答他，小狐狸绕着他的腿直叫唤。刘海看到小丽遗失的那把短把锄头，还有旁边的那座坟丘，立刻浮想起自己是来埋葬亡妻胡秀英，而妻子的妹妹小丽意外落水而亡，刘海止不住悲从心来，顿时放声大哭。

“秀英啊！俺对不起你，不能保护你，也没有照顾好小丽。害得你们姊妹两个命归黄泉。”哭到伤心动情处，感天动地，湖水呜咽，小狐狸的眼里泪水汪汪。

刘婆婆道：“海儿，叹息个么哒？既然今生无缘，只有图来生。秀英命薄，你自己还要保重身体。”

刘海停下脚步，心疼地说：“小东西，你到底要干啥，快快回你的洞穴去。人间社会不是你去的地方。他们容不得你的。”小狐狸叫唤几声，用嘴咬住刘海的裤脚不松开。刘海叹息一声，说：“看来小畜生跟俺前世有缘，姑且带你回家去吧！等你厌倦了，自然还会回来的。”说着，刘海脱下身上的褂子，严严实实包裹了，把它带回家中。

回到家时，已是掌灯时分，刘婆婆坐在黑屋里，听见儿子的脚步，便问道：“儿啊，可把俺媳妇埋稳妥了？”

刘海凄婉地说：“俺不是叹息秀英，俺是叹息小丽，大清早，她跟着俺去埋葬姐姐，不料想好好的天突然雷雨大风，小丽一不留神掉到湖水里淹死了，等俺去打捞时，早没了踪影，连尸首都没见着，只带回了一只小狐狸。”

刘婆婆忍不住唏嘘长叹：“唉，这也是命中注定，姊妹俩犯水克星。”听说刘海带回来一只小狐狸，刘婆婆不免好奇，要儿子抱到跟前来，伸出一只枯柴一般的手摸索着小狐狸的身体。小狐狸很乖，讨好地轻轻叫唤。

刘海说：“小家伙缠着俺不肯离去，俺猜想也许是缘分，或者是小丽变的也说不定，就把它带回来了，正好给您老做个伴儿。”刘婆婆果然十分喜欢，喜滋滋地搂着小东西回房睡觉去了。

刘海哭一阵伤心一阵，眼泪哭干了，人也困乏不堪，看看天色渐晚，暮霭笼罩，才怏怏不乐地提着把锄头往家返。那只红毛小狐狸前脚撵后脚，紧紧跟随着他。

一连几日都是如此。刘海心下疑惑，却也模棱两可，拿不出主张。这日，刘海多了个心眼，早早把柴卖了，躲在一个旮旯，远远哨见小丽，刘海赶紧跑过去，没料想小丽比他还快，刚到城门口就不见了。

刘海问守门的兵士看到一个小姑娘出城没有，兵士很不耐烦地呵斥道：“人影都没有，哪来什么小姑娘？”

刘海道：“明明看见一个小姑娘出去的，怎会没有？莫非你们把她窝藏了？”

兵士见刘海纠缠不休，大为光火，一阵拳打脚踢，打得他鼻青脸肿，耷拉着脑袋哀声叹气往回返，走到一个拐角处，听见隔壁巷子里有人叫卖栀子花，“栀子花，好看的栀子花！买一朵咯！”刘海听出分明是小丽清脆的声音，不由得心中暗喜，等到小丽把花卖完了，刘海悄悄尾随在她身后，直到自家草房后的竹林，小丽消失了。

刘海喜不自胜，飞脚跑回屋里，焦急地问刘婆婆道：“娘，小东西呢？”

刘婆婆不慌不忙地答道：“早上还在娘身边，这阵子不知哪儿去了？八成是在屋后竹林里耍乐。”

正在刘海踌躇不决的当儿，屋门口人声喧闹。市场上卖鸡鸭的谭老倌大声吆喝：“刘海，你出来！”

刘海不明所以，掀开草帘走出门，看见众乡亲聚集门前，个个横眉冷对，不由得心中纳闷，便启齿问道：“各位乡邻，所来何事？未知刘海哪里得罪了众乡亲？好给各位陪个不是。”

谭老倌气愤地骂道：“端的会装好人。白日里看你老实，背地里却做偷鸡摸狗的勾当。”

刘海辩解道：“谭老哥好生冤枉小的，大家都晓得俺刘海打柴为生，从不曾做过这等下作之事。”

谭老倌道：“这些时候，家家丢鸡少鸭，就你家安然无恙。你还装无辜？”

刘海暗叫委屈，极力分辩道：“刘海实不知此话何意？烦请谭老哥明示。”

谭老倌恼怒地说：“你还不认账，是不是？”说着，端出一撮箕鸡毛扔到刘海脚下，气愤地说：“这是从你家竹林里找到的，你还有何狡辩？”

刘海幡然醒悟，心想，糟啦，一定是那小畜生干的。刘海默不作声，众乡邻只当是他认了，一时群情激奋，纷纷嚷嚷着。

“偷鸡贼！”

“假好人！”

“拉他去见官！”

刘海暗暗叫苦，百口莫辩，只得进屋拿出那个布钱袋，息事宁人地说：“各位乡邻，这事一时说不清白，总之天地良心，俺没有做对不起大家的事。各位乡邻的损失，俺赔了。”刘海说完，倒提起布袋，将所有的钱倾囊而出。

众皆哗然，交头接耳议论道：“一个卖柴的，哪来那么多钱？明明是偷鸡去卖。”

“白日里打柴，黑夜里偷鸡摸狗，刘海干的好营生。”

“前日里葬父还找大金牙借的高利贷，今日里就多出这些钱。看不出他原来是这种人。”

有人拾了钱打算离开，有人驻足观望，神色愤愤不平。

谭老倌上前扭住刘海的胳膊，！对乡邻们高声嚷嚷：“不能就这么便宜他了，送他去衙门。”乡邻们齐声附和。

这时，人群外传来一声断喝：“住手！”

众人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穿着青布衣袍的道士，肩背一个大布囊，大家都认得是城北太阳山上大明观的林道长，惯会降妖伏魔。谁家有什么邪祟都会求他作法。

谭老倌见是林道长出面干涉，就把刘海松开了。林道长挼了一把长须，娓娓道来：“刘海是冤枉的，这其间另有缘故。”

谭老倌质问道：“现有物证，刘海也默认了，还有什缘故？莫非道长袒护刘海？”

林道长微微一笑，朗声说：“贫道与刘海非亲非故，何故要袒护他？只是这屋里有妖气，一定是狐狸精作祟。”

众人不信。林道长从布囊里取出一把桃木剑和一个青铜圆镜，他一手执剑一手持镜，对着刘海的草房照来照去，果不其然，镜中出现了一片竹林，一只火红的小狐狸正在津津有味地啃食一只芦花母鸡。

谭老倌一看镜中的景象，止不住跌足长叹：“俺的芦花母鸡啊，刚从乡下买来的，花了俺整整一吊铜钱，就让那挨刀的小狐狸给吃啦！”

小狐狸大概察觉了异常，转身欲逃。

林道长长啸一声：“小畜生，哪里逃！”手持桃木剑一跃而起，跨过草房顶，直奔屋后的竹林。小狐狸惊慌逃窜，一眨眼不见了。林道长紧追了一阵，未曾追上，便返转来，对刘海说：“小畜生成形不久，法力不是很高，这次它跑得快，让它侥幸逃脱。下回它还会来，你要多加提防，免得中了它的蛊惑。”

刘海听道长说小狐狸是妖孽，内心不免恐惧，慌忙询问道长如何提放，众人也央求道长斩妖除魔，保一方平安。道长在刘海家的门帘、窗口贴了几道符，说：“贫道给你家出入口贴了几道符，小畜生暂时不敢进来，你要是想安生过活，断了妖孽的念想，不妨去集市上买一面小圆镜随身带着，但见妖孽近身，便拿那圆镜照它，妖孽立刻现形，顿时落荒而逃，自然可保你身家性命。”

刘海见林道长如此吩咐，哪里敢怠慢，即刻到市场上买了一面小圆镜随身携带，心里才踏实了许多。

乡邻们如法效仿，在各自门前挂了一面小圆镜，阳光一照，明晃晃地射眼，自此以后，江南一带便流传在门前悬挂镜子的习俗，逐渐传到中原，风靡华夏。

果不其然，近一段日子，丝瓜井巷户户平安，不曾有鸡鸭丢失。刘海家中也没有什么动静，小狐狸再也不见踪影，也未曾听见小丽叫卖栀子花的声音。大家以为就此风平浪静。刘海也安心砍柴度日，侍奉老母。

有一天晚上，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刘海白天打柴累了，打理好老母亲后，自己早早躺在床上歇息，迷迷糊糊间，听见房后有动静。刘海爬起来，凑到瓦罐做的窗口一瞧，不禁吓了一跳，原来那只红狐狸正在窗口哀鸣，好像受了伤的样子。它一瘸一拐，试图从窗口钻进来，但刚一跳上来，就碰到林道长贴的符，刷地一道强烈的白光闪过，小狐狸惊叫一声，又跌落下去，反复数次，就是跳不上来。

刘海见状，于心不忍，本想揭掉那道符，转而想起林道长的嘱咐，又只好狠下心来，佯装不理。

过了片刻，窗外没了声息，刘海凑近窗口往外瞧，月色如水，竹林婆娑，哪有什么妖孽？小狐狸也早已不见。刘海不禁松了一口气，正要上床安息。这时，门口想起一个女子娇滴滴的声音：“刘海哥，俺是隔壁的阿娇。”

刘海汗毛倒竖，蹑手蹑脚地下床，来到门前，撩开草帘一看，洁白的月光下，亭亭玉立着一名红衣女子，露出半截酥胸，煞是勾人魂魄。刘海担心是小狐狸变幻的，警觉地问道：“哪个阿娇？三更半夜到俺家作甚？”

红衣女子嫣然一笑，吹气若兰，语气幽幽地说：“就是巷子东头谭老倌家的阿娇，只因和俺爹娘闹了不和，被狠心爹娘赶出门，小女子无处可去，感念刘海哥是个好人，权且到您家留住一宿。”

刘海道：“男女授受不亲，孤男寡女，留宿实有不便，你还是快快回去，省得家中挂念。”

红衣女子道：“刘海哥既是单身，小女子也未曾许配人家，虽是出身市井，吃粗茶淡饭长大，小女子也算稍有姿色。愿意今宵私定终身，效鸳鸯之乐，和刘海哥成就了好事，岂不是两全其美？”

刘海拒绝道：“姑娘快别这么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可当做儿戏。刘海已经娶胡秀英为妻，岂能毁约？”

红衣女子仍不甘心，诱惑道：“胡大姐投井自尽，已经不在阳世，刘海哥再娶才是正理。”

刘海道：“姑娘此话差矣！胡秀英虽然不在阳世，但生前已许配俺刘海为妻，而且临死时还嘱托俺来世再做夫妻，俺岂敢违背盟约，和姑娘做那苟且之事，玷污姑娘的名声？俺生生世世只以胡秀英为妻，你趁早断了这个念头，还是速速离去，不然嚷嚷起来，隔壁邻居的脸皮不好看。”

红衣女子见刘海如此坚决，遂不再强求，刘海看姑娘不吭声，料想已经回心转意，刚要转身回房，忽然，红衣女子的身形一闪，立刻变成了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只听小姑娘朗声道：“刘海哥，你可认得俺？”

刘海这一惊着实不轻，因为站在他眼前的分明是死去的小丽。他诧异地说：“小丽，当真是你？”

小丽嬉笑道：“当真是俺，不是俺还是哪个？莫非刘海哥连小丽也不认得？”

刘海喜极而泣，连连点头道：“认得认得。只是你已落水而亡，如今怎能转世？”

小丽解释道：“俺溺水后，魂魄附在了那只红狐狸身上，所以得以转世。”

刘海欣喜道：“那敢情好。你何不早说，装神弄鬼，吓得俺魂不附体。”

小丽道：“姐姐让俺暗中帮你，也试试你的心意，看你变心了没有。没想到刘海哥一心挂念姐姐，真的是铁石心肠，心无旁骛。”

刘海似有所悟地说：“这就是了，这就是了。你卖栀子花，暗中给俺铜钱，又化作阿娇试探俺，都是你姐姐的主意，真是煞费苦心。”接着，他又自言自语地说：“只是不知你姐现在何处？要是能见上一面才好。”

小丽道：“刘海哥放心，俺姐挺好的。要是你想见她，改日小丽带你去便是。”

刘海急切道：“择日不如撞日，何不就在今日？”

小丽有些焦急地说：“今日不行，林道长正在追俺，俺中了他一剑，奔跑不便，还求刘海哥速速救小丽一命。”

刘海闻言，赶紧叫小丽进来。小丽提醒道：“你把门帘上的符拿掉，小丽才能进来。”刘海赶忙撕下那张符，小丽一闪身化作一只狐狸，飞快地窜入房中。说时迟那时快，忽然一阵阴风吹过，仰天一声长啸，林道长飘飘而至，未知小狐狸能否逃过此劫，且听下回分解。

刘海把钱抖落出来，仔仔细细数了一遍，确实多出了好些。他疑惑地说：“昨晚，俺还曾数过，没这些钱，今日咋多出这些个钱？”

刘婆婆道：“八成是吾儿数错了。这世道没人来偷就万幸了，还有人送钱上门的？”

自此，小狐狸就在刘海家安顿下来，昼伏夜出。因为刘家接连发生惨事，乡邻们内心忌讳，少有人登门，所以倒也无人察觉。刘海照样每天去打柴，早出晚归。

城东门临近沅江，江边停满南来北往的客船。把常德盛产的井盐、桐油、木子、茶叶、核桃等物产经洞庭走长江运出去，又把布匹、香料、瓷器等商品运进来。码头边商铺林立，人来人往，各行各业无不汇聚于此，乃常德城头等繁华之地。

第三回 小狐狸感恩图报

这天，刘海挑了一担柴禾到城门口去卖，远远瞅见一个小姑娘在街边卖栀子花，模样相貌酷似小丽，不禁心中大喜，急忙起脚去追，一边追赶一边呼唤。小姑娘闻声而逃，眨眼就不见了。刘海很懊悔，因为自己舍不得丢下柴担，跑得慢了一些，以至于追赶不上。他把柴卖给中药铺的老板后，又在小丽生前经常叫卖栀子花的地方寻找，竟然一无所获，刘海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只好闷闷不乐地回到家中。

刘海把这件事告诉刘婆婆，刘婆婆也觉得是刘海思念心切，出现了幻影，刘海才不以为意，掏出床底的布袋把卖柴所得的铜钱放进去，却发现布袋里多出好些铜板，让他好生奇怪，便问刘婆婆：“家中可曾来过生人？”

刘婆婆慨叹道：“连熟人都不来，哪里会来么哒生人？”

小狐狸不说话，望着刘海哀鸣不已。

刘海看小狐狸迟迟不肯离去，心中觉得蹊跷，禁不住自言自语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俺这是在哪里？为啥来到这荒凉的湖边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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