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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5 章

  • 作者:鹊上心头
  • 类型:其他
  • 更新:2023-12-30 15:43:48
  • 字数:22868字

这个二侄女,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崔云昭昂着头,目光清澈望着他,不悲不喜:“那二叔父这是答应了?”

崔云昭的目光从她苍白的脸上划过, 片刻后落到了崔序面上。

崔序脸色阴沉, 满眼都是愤恨, 已经没有了崔氏族长应该有的温文尔雅。

她身边的三堂婶忙伸手扶了她一把, 让她坐下来喘匀气。

片刻后,他才开口:“好,你好得很。”

在她看来, 崔序现在的模样, 才应该是他的本来面目。

贪婪,阴鸷,自私阴险。

崔序咬紧牙关, 满口都是血腥味。

“二叔父,既然二婶娘无法处事, 那我便只能来问你, 你的答案呢?”

崔序深深吸了口气。

她请那么多兵士上门,根本就不是为了让他难做,也不是为了占崔氏便宜, 她这是要从他心上硬生生挖出去一块肉。

虽然那肉并不是他们的,可他却早就当成了自己私有。

她明晃晃告诉他,她早就不是那个被他随意摆弄婚事的她了。

崔云昭落落大方,目光明亮,一点都不为他的阴狠而退缩。

他思来想去许久,才想了这么个法子来,岂料这对小夫妻根本就不按着他的想法走。

更有甚者,崔云昭今日回门,就是要恶心他,让他难受。

崔序面沉如水,心里恨极。

尤其是崔云昭现在轻蔑地看着他的模样,跟曾经的长兄是那么像,让他心里越发愤懑。

崔序一个恍惚,手边一颤,盛满芬芳桂花酿的酒盏便瞬间落地。

只听“啪”的一声,酒盏碎裂成无数片。

也正是这惊天动地的碎裂声,让大厅中众人瞬间回过神来,心跳也跟着骤然加快。

主桌上的叔伯婶娘们看着毫不退缩的崔云昭,看着她身边言笑晏晏的霍檀,心里忽然升起一抹不能言说的欣赏。

这一对年轻夫妻,虽然是阴差阳错凑成对,可如今看来,确实是极为般配的。

他们两个人,似乎合该成为一家。

这一次,崔序肯定讨不了好了。

大家心思各异,崔序却已经无暇旁顾,他只时阴鸷地看着崔云昭,眼睛都要冒火。

“二侄女,你这是要同家里决裂不成?我还没听说哪个出嫁女带着人回家硬要嫁妆。”

崔序声音沙哑,做最后的挣扎:“你即便不为自己,也要为了侄女婿的前程着想。”

崔序已经抛弃了脸面,直接威胁崔云昭。

崔云昭看向霍檀。

此刻,霍檀正唇角带笑,垂眸认真欣赏手中的青花杯盏。

忽然听到了点名,霍檀这才抬起头,对上了崔云昭的明亮眸子。

下一刻,他对着崔云昭灿烂一笑。

他本就生得极好,剑眉星目,俊朗无双,崔云昭毫不夸张,在这博陵城中,他是她见过最英俊的男子。

看着他,崔云昭总能想出许多美好的词汇。

戛玉锵金,龙驹凤雏,鹤骨松姿,霞姿月韵……

那些词汇数也数不清,尤其是他对着她笑的时候,更是明月昭昭,舒朗照人。

下意识,崔云昭也回了一个温柔的笑。

霍檀冲她点了点头,然后挺直腰背,缓缓转身看向了崔序。

当他的目光落到崔序面上时,眼眸中的笑意便荡然无存。

只剩下冰冷和锋利。

“二叔父,晚辈刚来博陵,咱们相识日浅,你对我还不甚了解。”

“我这个人啊。”

霍檀的嗓子沉沉的,直接把崔序心中的大石推落悬崖,让它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我这个人,一不喜欢被人威胁,二呢,是最不要面子的。”

“武将跟文臣不一样,作为一个武将,能战场杀敌,打赢胜战,就是上峰最喜欢的属下。”

说到这里,霍檀忽然笑了一声。

“呵。”

可那一声,却让已经快要昏厥的贺兰氏打了个寒颤。

“二叔父,我是个粗人,只会杀人的活计,论说心智是真的不如你。”

“所以以后家里的事,我都听娘子的,今日的事,娘子无论要做什么,我自然是全力支持的。”

霍檀说到这里,便伸手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碗酒。

他端起酒盏,遥遥敬了崔序一下,然后便把桂花酿一饮而尽。

喝完,他还笑了一声:“好酒,多谢二叔父招待。”

崔序的脸色比方才还难看。

他忽然明白,今日无论如何,都不能不低头了。

崔序后悔了。

当时听到吕继明说,想给霍檀和崔云昭主婚,他还同贺兰氏窃喜过。

觉得霍檀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军使,听起来不过是个粗人,崔云昭这般低嫁给他,两个人定过不好。

以二丫头那般的性子,即便想要那嫁妆,大抵也想不出什么法子,更不可能求夫婿来帮忙了。

名声可以一点点捡回来,可那殷氏的嫁妆却是实打实的好处。

当时就是这般想,才没有一口回绝这门亲事。

谁知道,他们夫妻两个竟是如此亲密无间,配合有加。

而二丫头,竟也不顾脸面,跟着霍檀这个杀神一般行事。

一步错,步步错。

崔序只觉得心口剧痛,可厅中这么多人看着,听着,前院明德堂还等着百名士兵,他不答应也不行了。

崔序强忍着吐血的冲动,最终还是艰难道:“都给你,都给你,你满意了吗?”

崔序抬起眼眸,用那双充满血丝的细眼看向崔云昭。

声音比外面的天气还要冷。

“二侄女,虽说出嫁从夫,可娘家才是你的后盾,只要崔氏还在,就没人能欺你,你莫要头脑不清,信错了人。”

崔氏是她的靠山吗?

父亲在的时候是,父亲不在了,似乎也就不是了。

家里面族老叔伯是多,但家家都有自己的营生,崔序确实不是个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可他能钻营,在崔氏落寞的当下,还是用崔云昭换了博陵参政一职。

再是朗朗清风的读书人,也得养家糊口,也有儿女要过好日子。

所以,当时崔云昭的这门婚事,族老虽然说了崔序,最终却没有强硬管束。

崔云昭的幸福同崔氏的未来相比,孰重孰轻,他们分的很清楚。

那么以后,崔氏能给她当靠山吗?

崔云昭的目光往边上那两桌看去,很快就收回了目光。

那就要看,下一任的家主是谁了。

现在,崔云昭倒是不着急。

无论崔序说话多难听,崔云昭都不往心里去,而霍檀仿佛根本就没听出来她含沙射影,陪着崔云昭一起起身,敬了崔序一杯酒。

说话还很动听:“多谢二叔父慷慨。”

崔序再也坐不下去了,今日他的面子已经被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夫妻俩踩在了脚底下,他觉得每个人看着他的眼神,都带着嘲弄。

崔序倏然起身,大袖一甩:“散席吧。”

他这么一说完,也不管在座其他人,大步流星走了,好似生怕走晚了,崔云昭还能使出什么招数让他丢面子。

方才还病歪歪要死要活的贺兰氏,见他一走,连忙起身也跟着要走。

崔云昭却喊住了她:“二婶娘,一会儿我让夏妈妈去给您请安,核一核我娘的嫁妆单子。”

贺兰氏脚步一顿,差点没摔倒在地,她挺直这脊背背对众人,肩膀不停抽动。

她似乎在忍耐什么,但最终还是咬牙切齿说:“好,我等她。”

他们夫妻俩一走,晚辈那一席上,二叔父膝下的堂弟堂妹们便都起身,一个个面色难看地告了辞。

等人都走了,三堂叔、六堂叔和八堂叔还留着没走。

六堂叔看了看兄弟们,然后就对崔云昭笑着说:“二侄女,外面的军爷还在吃酒吧?这么大的喜事,我们当要去见一见军爷们,感谢他们保家卫国,给他们敬一杯酒,如何?”

崔云昭愣了一下,然后便同霍檀一起起身,感谢几位长辈的用心。

崔云昭想了想,对霍檀道:“郎君,你陪着叔伯们一起先过去,我去同弟弟妹妹说几句话。”

霍檀点点头,对这三位堂叔还是很客气的,彬彬有礼请他们一起往明德堂行去。

这会儿清风楼中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崔云霆和崔云岚还站在那里没有动。

崔云昭看着满眼激动的弟弟妹妹,冲他们招招手。

“咱们回去说话。”

姐妹三人往怜星阁行去,崔云昭问:“我这个安排,你们觉得如何?”

崔云霆还没说话,倒是崔云岚难得有些激动:“阿姐,你真好。”

崔云岚心里很清楚,这个机会,是阿姐同二叔一家撕破脸皮换来的。

崔云昭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安静笑了笑。

崔云霆攥了攥手心,也跟着道:“阿姐,我会好好读书的。”

崔云昭忽然想起霍成朴。

她脚步微顿,问他:“霆郎,你喜欢读书吗?”

崔云霆没想到她会有此一问,愣了一下,然后就说:“我喜欢的。”

“我知道我以前很顽皮,但那只是……只是想要让先生们更关心我。”

父母故去之后,他们虽然有那么多叔伯婶娘,可他们自己却很清楚,他们已经是孤儿了。

殷氏远在桐庐,鞭长莫及,他们只能在崔氏靠自己生存。

崔氏祖宅富丽堂皇,里面的一景一物,里面的亭台楼阁,都印刻着百年来的荣耀。

住在这里是很体面,可这雕梁画栋却也成了空中楼阁,成了控制住他们的牢笼。

他们只能被二叔父和二婶娘攥在手心里,没办法反抗。

只能任凭人摆布并不好受。

想不想搬出去?两个小的都很想搬出去。

崔云昭听见崔云霆稚嫩的嗓音,看着他们小脸上的坚定和喜悦,也不由笑了起来。

“三堂婶是个利落性子,你们搬去听乐堂,要听三堂叔和三堂婶的话,听从长辈们的教导。”

崔云昭顿了顿,先说崔云岚:“岚岚,你有什么事,遇到什么困难,都可以问三婶娘,她会告诉你如何做。”

“你不要怕,不要胆怯,她是我们的家人,你原来同母亲如何,就同她如何。”

崔云岚认真点了点头。

崔云昭又看向崔云霆:“霆郎,你也是,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请教三堂婶,课业上的事,你就多请教三堂叔和明堂兄,他们都不会吝惜赐教。”

“霆郎,这个机会很难得,希望你明年能考中,报答三堂叔和三堂婶的教导。”

崔云霆挺直腰背,使劲点点头:“阿姐,我会努力的。”

崔云昭叮嘱完,一行人也到了怜星阁。

夏妈妈已经收拾行李西,让梨青搬到了马车上,她正在怜星阁里等。

见崔云昭到了,她又说:“我若是走了,五小姐和三少爷怎么办?”

崔云昭握住她的手,把今日的事情简单说了,然后就道:“妈妈,二婶娘那边已经同意了,今日你就受累,晚些回去,先去二婶娘那边把我母亲的嫁妆单子都收回来,再帮着他们两个收拾好行李,给他们送听乐堂。”

夏妈妈没想到今日崔云昭办了这么多大事,不由瞪圆了眼睛,片刻后她又忍不住哭起来。

“小姐你真不容易,我一定好好把事情办妥,绝对不会让二房那吃人精占了夫人一分嫁妆。”

她说着,想了想,继续道:“我多留一晚,等安顿好五少爷和三小姐,我再过去伺候你。”

崔云昭便让她自己好生行事,莫要着急。

事情都吩咐完,崔云昭又叮嘱了弟妹几句,让他们有事就派人去寻她,这才领着梨青往前面的明德堂行去。

崔氏的明德堂是家中修建的最气派宽敞的屋舍,往常家中行年节礼时,此处也能容纳一家老小的席面,今日的士兵们虽然比往常要多,可将士们都不怕冷,摆不下的桌席就摆在了院子里。

崔云昭刚到垂花门前,就听到外面一阵热闹喧哗。

崔氏祖宅往常都是安安静静的,今日难得热闹,反而让人觉得舒心。

梨青上前推开门扉,崔云昭便来到了前院。

前院的士兵们都在吃酒,崔云昭粗粗看了一眼,见今日的酒席确实置办不错,这才放心。

有昨日见过的士兵们看到她,不由都举起酒杯。

“九娘子,多谢你。”

“崔娘子,你家的酒菜真不错。”

崔云昭冲他们一一点头,转身进了明德堂。

明德堂中,霍檀还在陪着叔伯们给士兵们敬酒。

当然,喝酒的主力是六堂叔。

崔云昭来到霍檀身边,见他的脸比方才还要红,忍不住念叨了一句:“少喝一些,仔细喝醉了。”

她声音不大,却被那一桌的士兵们听见,立即就哄笑起来。

“军使,还是娶了媳妇好,如今都有人心疼了。”

“哎呀,你们少起哄,别跟着闹军使了,让军使少喝些。”

这般玩笑着,崔云昭脸上也有些红,却并不如何羞涩。

她对他们道:“我酒量不济,只能以茶代酒,感谢兄弟们今日赏光,来崔氏做客。”

她说着,接过梨青手中的茶杯,把杯中茶一饮而尽。

明德堂内外瞬间响起一阵欢呼声。

“好!”

“九娘子爽快!”

崔云昭笑了起来,明德堂的气氛格外好。

六堂叔刚敬过一杯酒,这会儿也有些醉了,她对崔云昭和霍檀招招手,醉眼迷蒙地道:“侄女婿,二侄女,我是喝不下了,你们这两位堂叔可比我差远了,我们就敬到这里了。”

“二侄女,军爷们若是菜不够,你只管让厨房准备,就说是我说的。”

“你们去招待客人吧。”

崔云昭点点头,认真道:“多谢三位叔父。”

六堂叔摆了摆手,他睁开眼睛,努力看了看崔云昭稚嫩的脸。

说起来,她今年也不过十八岁。

她父亲过世的时候,她才十三岁。

六堂叔对崔云昭笑了笑:“你二叔父的话,你不用听,家里还有我们呢。这门亲事我没反对,主要是我见过侄女婿,我觉得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郎君。”

“二丫头,你跟女婿好好过日子,受了委屈就回家来说。”

“侄女婿,你好好待我们家丫头,听见了吗?”

这一席话,把崔云昭说的有些鼻酸。

霍檀忙上前拱手行礼:“是,叔父们放心,霍檀一定好好待娘子。”

几位堂叔一走,士兵们就更放开了。

崔云昭看了看今日的饭食,八宝烧鸭、粉蒸肉和烧鸡应该都是外面买回来的,家里还额外做了炖菜和凉菜,满当当摆了一大桌,倒是把席面弄得漂亮。

所以说,崔序要面子,有时候也挺好。

崔云昭陪着霍檀敬了几杯酒,然后就道:“昨日少见了二十位弟兄,不如今日见见?还未曾给他们见面礼呢。”

霍檀就说:“在那边那两桌。”

于是崔云昭就陪着他过去,一一见过那些士兵们。

随着手里的福字发出去,崔云昭的心越发沉了。

这个不是,那个也不是。

难道当时被派来毒杀她的人,是后来入伍跟随霍檀的?

如果是这样,那就难办了。

就在她心中沉闷时,一道幽幽静静的嗓音响起:“属下白小川,见过九娘子。”

崔云昭倏然抬起头,目光炯炯落到他面上。

是他。

——————

就是这个人,前世忽然出现在芙蓉殿,成了害死她的最大嫌疑人。

那幽幽冷冷的声音实在慎人,现在崔云昭回忆起来,都觉得毛骨悚然。

她不会记错的。

濒死之时,痛苦至极,当时所有的记忆都在脑海里反复回荡,她清清楚楚记得那个声音。

同白小川的嗓音一模一样。

看身量,似乎也相差不大。

这一瞬间,崔云昭心跳骤然加快。

失而复得的喜悦,终于看到希望的激动,一下子都在她心中迸发。

她想要大笑一声,纾解心中被杀害的苦闷。

但现在,她却什么都不能做。

或许是崔云昭的动作太明显,她身边的霍檀不由问:“怎么了?”

崔云昭摇了摇头,目光重新落回到白小川身上。

他年纪很小,瞧着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整个人瘦瘦小小的,不太像是霍檀手底下的兵士。

要知道霍檀手下都是精兵,一个个都是膀大腰圆,孔武有力,这白小川身量细瘦,混在这一群精兵们之间,跟耗子进了猫窝似的。

尤其是他的嗓音,天生就显得有些冷,更不像是个士兵了。

“白长行,你今年多大?怎么就参军了?”

白小川被她这么问,立即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垂下眼眸,安安静静站在那,只说:“属下是军户,原是陆军使麾下士兵,刚刚入伍三月,不过之前武平绞逆,陆军使战死,队伍便被打散。”

别看他年纪小,人也瘦弱,可谈吐举止却很沉稳。

听他的话,白小川也上过战场。

崔云昭努力让自己摆出自然的态度,她笑了一下,把那写了福字的红纸递了过去:“这是我的见面礼,你可以问问兄弟们如何用。”

白小川应了一声,接过了那张纸。

他没有道谢。

活了两辈子,崔云昭大抵能感受到旁人对她的态度,如果有明显的喜欢或者恶意,多少是能感受到的。

可这白小川却仿佛没什么情绪,给他见礼也不见他如何高兴,要么就是年纪小不懂事,要么就是心思很深。

崔云昭认真看了他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万幸,线索就在霍檀身边。

只要有了线索,有了明确的人物,崔云昭就能一点一点查出真相。

她深吸口气,退了一步来到霍檀身边,看着那群高高兴兴吃酒的士兵们。

重生回来,她很满意自己做的每一步决定。

尤其是此刻,看着他们脸上的笑容,崔云昭的心情也从那个大雪纷飞的冷夜里短暂抽离。

“兄弟们,感谢大家今日赏光,酒席管够,只管开心就是。”

汉子们瞬间就欢呼起来,场面更热闹了。

霍檀麾下的都兵是他们请来的,他们自然要作陪,客人不走,主人也不能走。

崔云昭以为要等许久,以为厨房要加菜加酒,但出乎她的意料,士兵们把桌上的酒席吃完,把坛中的好酒都喝干,就一起起身了。

他们吃完饭的时间都相差无几。

等吃完了饭,用衣袖一抹嘴,那些高大的汉子们就列队站在了庭院中。

崔云昭眼尖,看到了矮个的白小川站在了队伍最前面。

下一刻,士兵们右手捶胸,整齐划一行了军礼。

“谢军使,谢九娘子,属下告退。”

就连说这句话,他们也是异口同声。

那声音威风赫赫,震耳欲聋。

崔云昭的心剧烈地跳动着。

她忽然明白,为何无论前世今生,霍檀都如此在乎跟着他出生入死的这群士兵们。

士兵们行过礼,按伍一次离开,整个过程迅速安静,没有一点声音。

不过眨眼的工夫,崔氏明德堂中,只剩下那些干净的盘碗。

崔云昭看着眼前这一步,不由笑了一声:“真是……”

霍檀垂眸看向她。

“如何?”

崔云昭抬起眼眸,认真说:“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霍檀薄唇轻抿,却没有笑。

“这是应该的,作为一个军人,就应该懂得克制,今日过来吃酒,也是他们的任务,既然出任务,就要有规矩。”

“只有这样,等到了战场上,他们才能战无不克的军团。”

崔云昭安静听着他的话,心里有所触动。

前世她同霍檀聚少离多,并不知军营里的种种,她更没没有亲眼见过他上阵杀敌,看过他浴血奋战的模样。

所以她当时不懂,为何他可以年纪轻轻就初登大宝。

现在,崔云昭听到霍檀的话,多少有些明悟了。

可方才白小川的出现,却让崔云昭对他重新产生了防备。

白小川现在就是他麾下的士兵,那以后呢?

难道真的不是她误会,当年要杀害她的人,就是霍檀呢?

崔云昭垂下眼眸,一颗心又沉了下来。

她甚至忽然有些冲动,想要问一问他以后觅封侯了,是否会卸磨杀驴,把她这个糟糠之妻舍弃杀掉。

但话到嘴边,崔云昭还是忍住了。

她不能冲动。

她需要徐徐图之。

崔云昭深吸口气,然后道:“郎君,回家吧。”

霍檀没有察觉她的异样,说:“回家吧。”

今日闹了这么大的动静,崔序和贺兰氏肯定不愿意再见他们,所以崔云昭也没有再回内宅道别。

她叫了老管家过来,同他叮嘱几句,然后就领着霍檀离开了崔氏。

等两人上了马车,崔氏高大的门楣在身后消失不见,崔云昭才缓缓舒了口气。

但紧接着,她就感受到马车里的另一个人。

霍檀实在太高大了,他就稳稳坐在那,也让人无法忽视。

马车驶出去很久,崔云昭还没有缓过神来。

她低垂着头,自觉自己现在没办法面对霍檀。

重生回来的每一天,崔云昭都在努力改变着身边的一切,她总是想要去证明什么,想要立即就找到线索。

最好的结果,就是杀她之人不是霍檀。

只要不是霍檀,那么无论是谁,崔云昭都不害怕了。

霍檀会成为未来的帝王,他的帝王之路似乎是天命所归,崔云昭作为普通的女子,短短几年,根本无法改变未来大势。

只要想要害她之人不是霍檀,那崔云昭就不用再提心吊胆。

而内心深处,其实还有一个不愿意对外人说的隐秘。

前世他们两人确实过得不好,关系也不和睦,但这并非因为这崔云昭不喜欢霍檀。

相反,前世那十年里,崔云昭心里始终有他。

只是后来发生了太多事,崔云昭已经没有心力继续跟随他的脚步,最终她选择和离,放过自己,也让霍檀去过他想过的生活。

所以,虽然临死时听到了那句话,心里隐约有了猜测,但崔云昭却不愿意相信确实是他害死了自己。

说她软弱也好,懦夫也罢,在她内心深处,其实一直是拒绝相信的。

她不能相信自己曾经同床共枕的夫婿要杀害她,也不能相信自己曾经欣赏过的人会害死她。

这种感觉,比被人杀死还要痛苦。

这意味着前世的她瞎了眼,就连身边的豺狼虎豹都没有看清。

与此同时,心底又有一道声音在反复拉扯。

“他为何不能杀了你?或许你的存在,阻挡了他的道路。”

“或许,他要迎娶的新皇后,在乎你这个曾经的前妻。”

“更或许,他把你当成一个污点,想要直接抹除。”

每当这个时候,崔云昭都只能捂住耳朵,让自己不去听那一句句的鬼语。

而现在,那些尖锐的词语再度从她心中浮现。

崔云昭一时之间有些怔忪,就连霍檀的声音也没有听见。

霍檀看她从崔家出来就一直没有说话,不由蹙了蹙眉头。

今天对付崔序,在清风阁里虽然很是爽快,但那似乎都是表象。

那到底是她的家,那些也都是她的亲人,或许她还是伤怀的。

想到这里,霍檀忍不住开口:“娘子,你没事吧?”

但崔云昭却没有听见。

霍檀微微低下头,才发现她眼睛又红了起来。

虽然才成亲两日,但霍檀却也慢慢同她熟悉起来。

她觉得委屈的时候,眼睛就会不自觉变红。

霍檀一下子觉得有些揪心。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能安静看着她垂眸不语,马车一路疾驰,很快就回到了藕花巷。

等到马车停下来,崔云昭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霍檀叹了口气。

他又唤了崔云昭一声,这一次,崔云昭依旧没有理他。

霍檀下意识伸出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崔云昭的手腕很细,肌肤很柔软,可霍檀还没多感受片刻,他轻轻握着的手就被眼前的女子一把挥开了。

她的动作很大,几乎是惊惧挣脱一般,状态充满了防备。

霍檀一下子愣住了。

他甚至是有些难以置信的。

他原本以为崔云昭是被他吓着了,但紧接着,他就从崔云昭抬起的眼眸里,看到了清晰的怨怼。

她怨恨他。

为什么?

霍檀从心底深处升起疑惑,也在那疑惑里,有些自己都不能肯定的委屈。

他自觉待她已经很好,她为何还要怨恨他?

前日他们不还同床共枕,一起布置他们的家,今日他们还一唱一和,配合不是很好吗?

怎么转眼之间,一切就变了。

而此刻,崔云昭也回过神来。

当她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心里一紧,下意识就想要解释。

可她要如何说呢?

崔云昭抿了抿嘴唇,不敢去看霍檀受伤的眼。

“我……”她的声音颤抖,带着浓浓的泪意。

霍檀以为她要哭了。

崔云昭倏然低下头,然后才道:“我心里难过,不是故意的,郎君莫要生气。”

前世她同霍檀虽然不甚和睦,但霍檀是个不记仇的人,每一次两个人闹了别扭,崔云昭随便找两句话敷衍,霍檀都能接受。

所以现在,她也想这般大而化之。

但霍檀却没有答应。

这一次他没有轻易放过她。

崔云昭感受到他伸出手,轻轻抬起了自己的下巴。

一阵风吹来,吹起马车的车帘,让车外的阳光落到了她布满泪痕的脸上。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霍檀想要说出口的话全部都压在喉咙里。

他质问不出口了。

或许,真的如崔云昭说的那般,她心里难过吧。

不是利用他,诓骗他,把他利用完就翻脸不认人。

霍檀感觉到她在颤抖。

她脸上的泪一点点滴落,打湿了他的手心。

明明是冬日,可那珍珠泪却仿佛烛泪,烫得他也跟着颤抖了一下。

霍檀心里升起烦躁来,这一刻,他忽然有些痛恨自己的不聪明了。

他觉得崔云昭就犹如冬日的天气,变幻莫测,风云无偿。

还不如去打仗,打仗只要上阵杀敌,只要杀掉所有的敌人,就可以赢得奖品。

无论是官位还是财富,都唾手可得。

但崔云昭却成了他人生里的意外。

她那么娇弱,那么美丽,眼睛一眨,那眼泪就要烫他的心。

就如同现在这般。

从崔氏出来时候还好好地,她也很高兴,怎么回到了家中,她就忽然哭了起来?

霍檀看着她,深深吸了口气。

“崔云昭,如果霍氏真的让你不喜,今日你可回到崔氏住。”

霍檀不知道要如何安慰人,只能让说让她高兴的话。

可他这话说完,崔云昭哭得就更凶了。

对面的女子红着一双漂亮的凤眸,此刻正满眼是泪看着他。

“霍檀,你怎么能这样!”

在她眼中,少了些怨怼,多了些委屈。

霍檀几乎都要被她弄疯了。

可在崔云昭心中,却是曾经两个人谈论和离的场景。

那时候她大病初愈,梨青也意外身故,她身心俱疲,无法再继续坚持。

霍檀来看望她,她心里委屈,便直接说了和离。

然而那时候霍檀只是深深看她一眼,没有多犹豫就答应了。

后来,崔云昭有两年没有见过霍檀。

她心里委屈,也怨恨他无情。

她恨自己曾经对他动过心,也恨他轻易放弃了两个人的一切。

因为要打仗,所以他抛下了家业。

因为要保护更多的人,所以他没有保护她。

在霍檀的世界里,被抛下和舍弃的总是她。

回忆起这一切,崔云昭哭得更凶了。

她忽然发疯一般,伸手捶打霍檀的胸膛。

“霍檀,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刚刚成婚,你就不想要我了吗?”

对面的少女满脸是泪,拳头打在他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她声音里透着无数的委屈。

仿佛还是霍檀做错了。

霍檀叹了口气。

他忽然伸出手,把她整个人抱进怀中。

他以为她会挣扎,会继续捶打,可她却忽然安静了下来。

她靠在他怀中,默默流着眼泪。

似乎要把前世的委屈,痛苦,不甘和害怕,都一并哭出来。

霍檀稳稳抱着她,即便感受到了胸前衣襟被她的泪水染湿,也没有放开手。

他甚至还无师自通,轻轻拍着崔云昭的后背,用自己的方式哄她。

两个人就这样靠在一起许久,霍檀才感觉到崔云昭慢慢平静下来。

他手上的动作一顿,想了想,垂眸道:“娘子,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了,有什么事,无论是多么大的委屈,你都可以同我说。”

“我能做到的一定做到,我做不到的,拼命也会为你做到。”

崔云昭没有说话。

霍檀看了一眼她乌黑的发顶,最后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你怎么了,皎皎别哭了。”

今日陪她回门,他才知道她小字叫皎皎。

皎皎明月,昭昭煌煌。

真的很衬她。

霍檀说完这句话,自己都觉得有些脸热。

两个人又安静了片刻,崔云昭才哑着嗓子开口:“不是因为你,是因为崔家,我……我心里难受。”

霍檀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了,你要是难受,就打我吧。”

崔云昭忽然笑了一声。

她低着头,霍檀也不知道她是否已经开心了,只能听到她柔软低哑的嗓音。

“霍檀,你以后会一直待我好吗?”

这样一来,崔序不仅失了名声,还得罪了这个侄女。

这自然是不行的。

崔云昭的夫君是武将,手下足有百人,他们即便什么都不做,只往崔氏门外一站,那场面都很慎人。

崔序紧紧攥着手,手心早就被指甲掐出斑斑血迹。

变故来的太突然, 贺兰氏毫无防备,一口气噎在喉咙里,险些没昏厥当场。

在给崔云昭订婚之初,崔序其实并没有想那么多,他只是想升至参政,好在博陵城中行事更便宜,至于崔云昭嫁给谁,他并不关心。

当时他还想,若是能嫁给吕继明的长子是最好的,那这桩婚事就不会为外人议论了。

可最后,吕继明竟然没有娶崔氏女的意思,而是让这个父辈都亡故的军使做了崔氏的女婿。

此刻的他,如同被人抢走了肉的鬣狗, 大口喘着气, 浑身都是阴鸷。

崔云昭觉得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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