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幻想小说网 > 情感 >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20-30

  • 作者:仲玉
  • 类型:情感
  • 更新:2024-01-13 04:58:46
  • 字数:88514字

“罢了罢了,你是主母,衡璋如今也不是孩子了,你便包容着些,不好吗?”

王夫人一听这话便知这庶子方才所言非虚,他背后还真有个靖阳公主撑腰,一想到自己如今被一个孽障下了面子,她难免生气。

王夫人却罕见地怔在原地,被他的话骇住,不敢贸然开口。

她是骄纵,却不是傻子,显赫的家族给予她荣华富贵,身为琅琊王氏主支的嫡女,王夫人自小受到的教育便是以家族利益为先。

烛光给青年拢上一层柔和的光晕,愈发显得貌绝冠玉,他神色平静,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宣宁侯如雨后蔫了的茄子,情绪低落,又担心王夫人真的做出些激动的举措,忙将人往后拽了两步,提醒她。

谢洵目光沉静,黑濯石似的眸中烛光闪烁。

他在等王夫人让步。

不能打,骂总是可以的吧。

但无妨,日后他会替母亲将这些陈年旧帐,以及加之在陆家的屈辱,一笔一笔地讨回来。

王夫人咬牙,瞥了一眼身后的人。

王夫人甩开宣宁侯拽着自己的手,柳眉倒竖,冲着男人指桑骂槐。

“你还知道我是主母?谢睢之你且在整个上京瞧瞧,哪个世家的主母做成我这低声下气的模样?!如今一个品行不端的庶子都爬到我王婳头上来了!”

气头上的女人脸色涨红,又瞥了一眼一旁镇定自若的谢洵,嘲讽道:“如今还没尚公主就有这样跋扈的气势,日后若是真得了公主青眼,还不得将整个宣宁侯府踩在脚下?!”

也是这些年,面前的主母第一次吃瘪。

以往他或许不会与王夫人这样针锋相对,可今日或许是她先对亡母恶语相向,又或许是她刻意咄咄逼人,谢洵再也无法视而不见。

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这些年,谢洵最清楚什么话能往主母心窝子里扎,如今婚期在即,他也不介意撕破脸皮。

果然,王夫人面色立时由涨红转为铁青,她嘴上说说,绝不可能真的去上奏驳回这桩婚事。

可如今这逆子却破罐子破摔,顺着她的话将这盆脏水又泼了回来,王夫人捂着胸口,她扶着身旁宣宁侯的胳膊,厉声斥责。

“你!你!你这个目无尊长的孽障!”

喘了半天,方把一口气喘顺,王夫人又指着人骂道:“快滚出去!故意在我面前碍眼,滚出去!”

长辈训话,如无明确表示,作为晚辈不能离开,是以谢洵一直站在这儿听她责骂,如今等到了王夫人往外赶的这句话,自然不久留。

他走时,被人几次戳中肺管子的更多自愿加抠抠君羊,衣无尔尔七五二八一王夫人还在抱怨,“我这辈子是做了什么孽啊,好端端的嫁到你们谢家来当老婆子!真是晦气啊……”

听到极轻的脚步声,听霖阁墙角下站着的小厮忙搓了搓手,哈口热气迎上来。

岁阑将主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见人身上没伤,面上露出惊讶的神色,但还是放下心。

“公子,今日夫人……”

谢洵似乎明白他想问什么,将方才应付王夫人的话又说了一遍,“靖阳公主特地嘱咐过父亲,不可动刑,不可留伤。”

岁阑哦了一声,垂头跟在青年身后,肚子里装着一堆话,一时却不知道去从何说起。

谢洵脚步慢了下来,忽而想到晨起吩咐岁阑的事情,如今他神情纠结,想必是有了结果,遂先开了口,问道:“今日你出府,可打听到了什么?”

“嗯,小的确实打听到了一些消息,只是”岁阑咬牙,吞吞吐吐不敢说。

想到那些虽琐碎,却差不太多的话,他也不敢妄言,何况二人成婚在即,这不是泼冷水么?

“只是什么?”走在前面的郎君顿了一下,疑惑地转头看向身边的小厮,“只你我二人,将今日打听到的事一一讲与我听罢。”

四周寂静无声,从听霖阁出来,距离落霜院还要走上一段路,一路上只有主仆二人轻微的脚步声。

岁阑忍着叹气的冲动,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些,“只是公子,殿下在上京的名声似乎算不上好。”

闻言,郎君的眼底闪过一丝探究,却没打断,耐心地听他继续说。

岁阑如今说出来,心中堵着的那口气便轻了些,又道:“小的找了许多人问,他们的口径都相似,不满陛下对靖阳公主过于信任,都感慨社稷将颓。”

依旧等不到主子表态的小厮咽了一口唾沫,硬着头皮继续说。

“还有人提起三年前一桩旧事,说靖阳公主一介女流,却提剑闯上章和殿,名为扶持幼主登基,实为夺权,意图垂帘听政。”

谢洵静静听着这些转述的话,耳畔彷佛能听到那些人尖锐刺耳、却又自认为正义的话。

他语调淡然,“哪怕她去寺中暂避,还是躲不过这些流言。”

三年前,他为母守孝被困在侯府,错过了朝堂之间的天翻地覆,只知道皇城内响起三声沉重的钟声,先帝薨,皇位换了人做。

如今听到靖阳公主提剑上殿的事情,谢洵心中还是起了一丝波澜,脑海中立时浮现出那女子的背影,倒是让人意想不到。

纤细柔弱的身体里,还蕴藏着这般力量。

但也没什么值得震惊的,从那天在长庆宫见到醉了酒的少女时,他便看透了她的谋划。

为了血脉相连的景和帝,她甚至能够拿自己的姻缘作赌,那提剑震慑群臣的事情,听起来便没有这般令人匪夷所思了。

但夺权篡位、挟天子以令诸侯这样的野心,谢洵却下意识觉得有些可笑。

只见过元妤仪三面的郎君竟不信,她会做出那样大逆不道的事情。

夜风微凉,这样的想法爬上心头,谢洵却打了个寒战。

他方才在想什么?

他在下意识为靖阳公主辩护。

他居然会相信一个只见过寥寥数面的女子?青年漆黑的眼底闪过一丝冷意。

偏偏这时,跟在身后的岁阑接了话,他叹道:“公子也觉得这些话不可信吗?当下朝局安稳,公主也未曾上朝议政,况且殿下与圣上姐弟情深,怎可能去做那窃国之人?”

空气中突然响起人突兀的一声冷哼,再开口时,谢洵的话便显得有些耐人寻味,语调低沉。

“还没发生的事,谁又能说得准。”

岁阑一怔,摸不着头脑,公子这话听起来似乎不太高兴,倒好像靖阳公主真的会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可是他最初不是还偏向公主说话么?

公子这脸变得也忒快了些,他如今越来越摸不透主子心里的想法了,以往也没这样啊。

岁阑皱眉,怎么也想不通,沉默跟上。

谢洵确实不悦,这种潜意识的信任自母亲过世后,便再没出现过。

在吃人不吐骨头的侯府里,也不需要信任,于他而言,这是最廉价的东西。

可脑海里又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少女的身影,凤眸红唇,乌发雪肤,纤纤玉指停在他心口半寸。

“我心悦你。”

“你是本宫的驸马。”

靖阳公主掺了酒的声音一遍遍响在他的耳畔,像着了魔似的,一遍又一遍地循环回放。

谢洵的耳朵几乎要炸开,脖颈处的动脉滚烫,她那日一寸寸舔舐过搏动的血脉,唇齿交磨。

她就是个心机深沉的女人,和这世上所有内宅的妇人没什么不同。

她偷偷设局,哪怕最后接受自己,也只是屈于陈郡谢氏的声望。

靖阳公主固执愚蠢,天真得令人发笑,高高在上的姿态也是虚伪,和短视浅薄的王夫人不会有差别,如此想了一通,谢洵的心头终于被厌恶充斥。

冷风吹起他单薄的衣袍,方才的燥热消失。

情爱之事,皆为虚妄;至于真心,更是可笑。

听到的是父亲挂在嘴边上的情深似海,眼前冒出来的却是母亲最后孤苦伶仃的凄惨死状,那张精致美好的脸庞迅速灰败下去,宛如凋亡的花。

是父亲的“真心”与“深爱”将母亲推向无底深渊,母亲因着那点虚无缥缈的信任,勉力支撑,最终却落得抑郁而终的结局。

谢洵再也不信这世间所谓纯良之人。

至于那位金尊玉贵,却不幸与他捆绑在一起的靖阳公主,所作所为只怕也同他那嫡母一样,全是伪装出来的,假装端庄大方,假装温婉良善。

一定是假的。

主仆二人一路无言行至落霜院,风吹过陈旧的庭院留下瑟瑟之声,破败而寂寥。

谢洵遣退留在角房的小厮,独自走进一片漆黑的房间。

他点亮火折子,房间内亮起一束烛光。

屋中燃着的又是前院送来的陈炭,白烟滚滚,看着颇有一番架势,实则呛得人鼻腔发酸。

年轻的郎君上前,毫不犹豫地往炭盆里泼了一壶凉茶,白烟被熄灭,烟雾缭绕的房间恢复冷清,连最后一丝温度似乎也被这壶凉茶压下。

今日是冬月廿九,新岁将至。

房间的另一边放了张檀木长桌,抵着墙,桌上只留了一个八角香炉,正上方挂着一幅无字无画的白纸。

谢洵上前将裱了框的白纸提下来,墙上露出一个方形空洞,内里放着个牌位。

牌位雕刻的精细,用料却十分粗糙,并非上好的檀木,刻着一行工整漂亮的字。

“亡母陆氏训盈之位。”

青年将牌位放在长桌上,又拿出空洞里放着的线香,借着炭盆里零星的火苗点燃,插在八角香炉中,房间里重新散出檀香。

房间里没有蒲团,谢洵只能跪在冰凉的地砖上,垂下眼眸,烛光照着他左眼下那一点泪痣,他恭恭敬敬地叩首。

落霜院破败、陈旧,从前住在这里的女子也只是主君的一个妾,就算生下儿子也照样如履薄冰,偌大的侯府,落霜院是众人避之不及的存在。

从前谢洵觉得不平,现在竟迟来地生了一丝庆幸。

没人愿意踏足这样一块晦气的地方,反倒给他祭奠亡母提供了一些便利;若是众人知道他私下刻了母亲的牌位,大概要将这块牌位扔进炭盆罢。

窗外突然起了风,风声嘶吼着刮向不堪一击的窗牑,像野兽锋利的爪子划过地面,发出哗啦啦的刺耳声响。

谢洵却依旧跪着,眸中铺满死寂一般的平静,他双手交叠抵在额前,对着孤零零的牌位磕了最后一个头。

“不孝子谢衡璋向母亲请罪,三年来,衡璋为奸人所掣肘,不得离侯府半步,不得科考,不得荫官,儿亦无入仕之法。”

话音微顿,年轻的郎君抬起漆黑眼眸,直起清瘦的脊背,静如深潭的眼底终于露出一丝情绪。

“但母亲放心,衡璋已有应对之法。我一定会完成您的遗愿,会还陆家一个清白,也会让所有欺辱过您的人都付出代价。”

宣宁侯、王夫人、偌大世家里所有落井下石、冷眼旁观的加害者,一个都别想逃,一个都逃不了。

谢洵心如天地间一抔雪,自认无情无义,冷漠至极。

他珍重地收起牌位,重新挂回无字白纸,修长如玉的手指拿起尚未燃尽的三支线香。

细微的火星还在燃,檀香涌入他的鼻腔。

青年隐约间甚至能看见烟雾的形状,眼底的情绪如浪潮翻涌,将熊熊燃烧的欲望推至顶峰。

窗外的风声还在呼啸,手中的线香也在烧,突然,谢洵鬼使神差地并拢手指,白玉指尖径直捏灭那点火星。

本就纤细的线香顷刻断裂,年轻的郎君一半身子罩在浅黄的烛光下,一半身子却留在墙角的阴影下,宛如一尊撕裂的神像。

除了所谓的神佛和他自己,没人知道谢洵方才想到了什么。

那截细香,那点火星,那丝光亮。

他又不受控制地想起了风光尊贵的公主殿下。

皎洁月光下,那人落在他怀抱里的一截纤腰;以及今天她站在灿灿晨光中,露出的半张白皙侧脸。

“听说三年前,殿下曾提剑上殿。”

耳畔适时响起岁阑今夜说过的话,寥寥数语,谢二公子脑海中却自行勾勒出一道窈窕的身影。

朝堂之上,少女的凤眸中却盛满了直白的杀意。

谢洵突然发现自己对未来的妻子知之甚少,她像是一本前朝遗落的孤本典籍,每掀开一页,都会让他感到有些意外。

虽然他依旧觉得靖阳公主不过是一个浅薄无知的女子,但不可置否,她的生命力,还真是强到让人羡慕。

元妤仪想活,也想让自己在乎的人活,于是两相权衡,选择那条牺牲最小、收益最大的路走。

对于这点,谢洵是欣赏的;不可否认,他也是这样不择手段的人。

至于她的心机和手段,青年觉得无所谓,既然夫妻二人都抱着利用的心思,那干脆将这桩设计来的婚事发挥出最后一丝价值。

榨干抹净,才算值当。

……

终于,年久失修的窗牑一角被冬风撕开,凛冽的冷风灌进来,贪婪地扑在笔直站着的年轻郎君身上,谢二公子的思绪愈发清醒。

新年将至,他也即将借靖阳公主的势,登阁拜相。

他要手握权势为母复仇;他要入仕做朝堂之中,凌驾于高贵世家之上的官;他要将这朝堂彻底翻个天。

所谓世家依旧在叫嚣,不过是朝堂上没有与之对峙的新鲜力量;所谓皇权式微,权臣当道,不过是新帝身边无可用之人。

既然如此,谢衡璋又有何理由不入局?他愿借未来妻子造的东风,来做第一人。

至于情深似海,两情相悦?

天大的笑话,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

吉日

景和四年腊月初五,已丑月,戊寅日。

宜婚嫁,忌动土。

今日是公主出阁,这是皇城之内最后一位还未许亲的公主,又是当今圣上的胞姐,排场自然是前所未有的繁华庄重。

自南宫门至新建的公主府,一路皆有重兵把守,但允许大晟百姓围观。

元妤仪穿着大红色织金锦缎宫装,乌黑高髻上簪着一套华贵的赤金玳瑁头面,手中握着一把描金海棠花团扇,遮住精致面容。

纳采问吉,一系列繁冗的流程自有谢家和礼部去做,宣宁侯虽对这桩婚事颇有微词,然木已成舟,还是得硬着头皮协助礼部。

元日刚过,宣宁侯便带着王夫人递了拜帖,送来一株名贵的红珊瑚,一幅前朝遗落的孤本《颂喻帖》,并两个五色合欢铃,祝愿新人长长久久。

既已成了绑在同一条船上的人,不管心里乐不乐意,面上的工夫总得做全套。

由教引嬷嬷带着,鸾凤轿辇停在弘德殿前,元妤仪挪开团扇看向台阶上的少年,屈膝行礼。

景和帝藏不住情绪,脸上是明显的低落。

他知道皇姐那么做的目的,也正是因为知道,他才抱有强烈的愧疚感,哪怕皇姐屡次宽慰,他依旧迈不过自己心中的坎。

那谢洵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的品性又如何?他是正人君子还是衣冠禽兽?

皇姐嫁过去会不会受委屈?未来的驸马会不会不将皇姐放在眼里?

谢二公子若是对皇姐不好,那他这个做弟弟的,就应当承担最大的错。

一切皆是未知,但元澄已然对谢洵抱有敌意。

景和帝接过身后内侍手上捧的礼盒,一步步走下台阶,在身着盛装的靖阳公主对面站定。

他眼底浮起一层泪,深吸一口气,鼻端微涩,忍痛将礼盒双手捧给元妤仪。

“今日靖阳公主出阁,下嫁宣宁侯府,实乃”少年清朗的话音一顿,彷佛喉咙里卡了东西。

他勉强憋出一抹笑补充完剩下的话,“实乃天作之合,朕心甚慰。”

说完,景和帝后退半步,竟躬身朝靖阳公主行礼,他的头垂得很低,像做错事的孩子。

“伏愿皇姐此行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元妤仪看着他的动作,微微怔愣,眼中闪过一丝痛,偏偏不能露出半分失仪。

她明白,阿澄在为她担心。

这桩阴差阳错的婚事也将成为景和帝心中的一根刺,倘若二人日后真的有幸能做到举案齐眉还好;倘若二人反目成仇,那阿澄便会把那些错全归咎在自己身上。

元妤仪将礼盒递给身后的绀云,重新以团扇遮面,只听到一道含笑的轻松声音。

“有陛下此言,本宫与驸马便是得上天祝福、得神佛庇佑,必能白首偕老、相伴终生。”

哪怕做不到,她也得尽量同未来的驸马保持面上的友好,不能让阿澄为她担惊受怕。

这样的话似乎冲淡了两人心头的不安,三声锣响,靖阳公主向景和帝辞别。

民间女子出嫁,皆由家中兄弟背新娘上轿,可这在皇家却是不合礼法的规矩,就算是皇帝想要出宫相送,也是不被允许的事情。

故而这是姐弟二人在乾德殿前的最后一次会面。

元妤仪坐上宫人特意备的轿辇,四周严实的纱帘垂下,遮住她的身形。

一路上,她听见四周百姓们欢呼的声音,大晟朝局安稳,如今虽然是幼帝登基,却依旧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没闹出什么大乱子。

百姓们手中可支配的钱财多了,人也就有了活气儿,何况是公主出嫁这样的大喜事,百姓们站在道路两侧,欢快却不吵闹。

他们高声喊道:

“殿下新婚大吉!”

“殿下千岁,殿下万安!”

“祝殿下与驸马和和美美,百岁不相离!”

百姓说着笑着,自有跟随的内侍宫女分发琐碎银钱并一些瓜果等吉利物件。

元妤仪耳畔被这些祝福语充斥,心里蓦然想起三年前的事。

父皇崩逝,朝中以江丞相为首自成一派,无人与之抗衡;皇弟虽是储君,却碍于年纪尚幼,尚在国丧期间,难免受其掣肘。

那时,姐弟二人连睡梦中都不得安稳。

元妤仪的梦境中充斥着迸发的鲜血,倒成一地的尸体,她屡屡梦见野心勃勃的臣子逼宫,常常半夜被吓醒。

大晟只有一个太子,未来也只会有一个皇帝,可接二连三的噩梦让元妤仪看清现实。

她若不心狠,届时便是旁人刀下亡魂。

于是就在先皇崩逝七日后,靖阳公主越级换上了长公主的服制,她提着三尺青锋,将新君送上章和殿的龙椅,自己也成了众矢之的。

朝上以江丞相为首的臣子皆连夜撰写斥责靖阳公主的奏疏;次日,上京便传出了靖阳公主目无礼法,意图谋权的野心流言。

哪怕元妤仪并未被封为长公主,哪怕她已经放下公主尊荣,前往承恩寺守孝祈福,那些恶毒的话却依旧响在耳边。

如今看来,却翻了个天。

……

纱帘吹起一角,女郎抬眸去看,轿辇外的百姓面上都挂着无比真切的笑容,笑嘻嘻地接过宫女内侍洒出来的瓜果银钱。

路边幼童睁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抬头往这边张望,元妤仪微怔,脑海中闪过许多琐碎的场景,心口处彷佛被击中。

其实皇朝姓甚名谁,又与他们有何相干呢?

自古王朝更替,兴的是百姓,亡的亦是百姓;他们所求,从始至终无非一个安心。

当今陛下是贤明的君主,于是他们感恩戴德,连带着对陛下的胞姐同样怀有感激之情,三年前的流言看起来只影响到了大晟的权贵者。

这些百姓早已将其抛掷脑后,他们只知道,这华丽的轿辇上坐着的是个女子,如今女郎新婚,他们理应送上一句祝福。

轿辇拐了个弯,行至青邬街口停了下来,不远处就是新修建好的公主府,按例将由在府门口守候的驸马亲自来揭帘,带公主下轿。

宫里带来的喜嬷嬷早已先行一步,高声宣布,“凤驾至,烦请驸马迎亲!”

普天之下,当得起一句凤驾的,也只有当朝的靖阳公主,正是今日的新嫁娘。

站在门口的郎君依旧是那样沉静如水的一张脸,漆黑的眼中映出不远处的轿辇,以及纱帘之后若隐若现的窈窕人影。

负责婚仪的内使提气致辞,一众宫人井然有序地将聘礼并嫁妆抬入公主府。

站在府前的准驸马同时开口,叩谢浩荡皇恩,“国恩赐贶于洵,以戊寅日亲迎,敢告。”

聘雁最后一步进门,第一礼毕。

谢洵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向轿辇走去,而后顿步,先是恭敬一礼,礼节极其周到,无论是谁看到都会赞一句端方郎君。

在留着些凛冽冷意的初春,元妤仪握着团扇的手心却出了一层细汗,紧张的情绪后知后觉地蔓延到全身,她看向掀开轿帘的那双手。

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绷紧的手背上还能看见浅青色的血管。

似是没等到回应,外面的郎君有些疑惑,他清冽悦耳的声音响起,试探着唤了句,“殿下?”

元妤仪猛然回过神,意识到现在等在轿外的正是她的驸马。

是往后余生,她亲自选择的夫君。

谢洵正要失礼地望向轿辇内的时候,他伸向轿内的手掌中却蓦然贴上另一双手。

那是谢衡璋在短暂的二十年人生里,未曾有过的体验。

贴上来的那双手纤柔而细嫩,此刻放在他手掌中的五指指尖很是光滑,宛如他往日捏在指尖的白玉棋子。

古人道:指若削葱根,原来并非妄言。

郎君原本沉静、甚至偏冷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复杂情绪,然而只是一瞬,下一刻他便从善如流地将少女伸过来的左手拢住。

饶心中早已料到谢洵的动作,元妤仪还是怔了一下,郎君的手掌单薄,却比她的大了许多,如今虽只拢半只手,也将纤细五指握了个严严实实。

思绪不受控制,放在他掌中的手也渐渐发烫。

元妤仪以扇遮面,只能瞧见身侧人一身赤红喜袍,袍边暗纹波动,随着袍角翻动露出来一双黑面白底皂靴。

二人第一次在清醒状态下离得这般近,气氛古怪到了极点,她只觉恍如梦境。

谢洵感知一向敏锐,放在掌中的那双手,温度逐渐攀升,如今不过握了一会,却几乎要将他原本冰凉的双手贴热。

他想抽开手,但不能。

只能默默地感受着两种体温的交杂。

明明是两个最陌生的人,却平白渲染出旖旎的气氛。

……

公主府前,新人下轿,锣鼓喧天。

红毯由府门口一直蔓延到大堂,四周围满了上京有头有脸的权贵和官宦,均仰首去看,还有离的近的百姓,来凑这场热闹。

在喧闹的锣鼓声和嘈杂的人声中,谢二公子鬼使神差地捏了捏掌中的手指,又以极快的速度松开,然而只轻轻一触,那人温热的体温便顺着他的指尖爬过来。

和他同行的元妤仪不知在想些什么,神游天外,竟没注意到他的动作,只在锣鼓声骤然响起时,身子一颤,握着郎君的手又紧了紧。

察觉到她小动作的郎君低头去看。

恰逢女子抬眸,微微侧首,露出比海棠团扇更加明艳炫目的一张脸,清澈凤眸折射出一道浅淡天光。

各怀心思的二人撞上视线。

元妤仪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似乎自己牵驸马的手有些紧,脸上立时浮现一丝尴尬神色,连带着左手的力度也松弛下来。

那原本牢牢握着的手指迅速后退,谢洵垂眸瞥向手掌中露出的清晰指骨,温热的指尖只虚虚拢住了自己的手掌。

全然不似方才的亲密与依赖,年轻的郎君心中浮现一丝古怪而复杂的情绪,恍若一闪而过的火星,想要定睛窥探时,火星早已熄灭。

彷佛一点火星滴在毫无知觉的雪面上,烧出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窟窿,然而转瞬即逝,顷刻间被新雪重新覆盖。

他与她离得近,只错开半个肩膀,如今那股熟悉的香气又钻入青年鼻端。

青年屏息凝神,仔细分辨,除白檀香外,还掺杂着其他的幽香。

察觉到自己在做什么,谢洵恍然回过神,静如寒潭的眼底闪过一丝错愕。

他在嗅女子的香,这算什么事?

这和流连烟花之地的登徒浪子有何不同?

洞房

越想越躁,谢洵眉头微拧,心里闪过一丝莫名的厌恶,对他自己。

这样的行为让他想起,娶了母亲却将其冷落的谢侯爷,无情无义,多情却又凉薄。

但他控制情绪的能力一向很强,不过须臾,脑海中摒弃所有繁杂无用的思绪,专心进行着成婚典礼的各项仪式。

新人成婚应当同诣祠堂,但公主的身份显然与旁人不同,若真要论起来,也应当去皇陵祭拜。

因一来一回太过费事,为免横生变故,元妤仪提前告知礼部取消这一仪式。

但卫老尚书权衡再三,还是保留了这一项,只不过改成了在公主府院中悬挂一幅大晟江山图,拜大晟江山,便等同于拜元氏先祖。

如今二人正站在这幅江山图前。

一旁宫人递上提前点好的线香,二人接过香,躬身三拜,又一同上前将手中香插在端正厚重的博山炉中。

前来观礼的是礼部侍郎方晁错,方侍郎一张方脸上挂着笑,颌下长须跟着颤动。

他高声宣布,“今靖阳公主出降,谢氏子,洵尚公主,乃天赐良缘,情敦鹣鲽;现嘉礼初成,良缘遂谛,当永携鱼水之欢,共盟鸳鸯之誓。”

“迎亲方,上婚契,落名。”方侍郎抑扬顿挫地宣布了最后一项。

宣宁侯就在正东面候着,如今观礼人话音一落,他便捧着手中厚厚的族谱婚契上前。

在众人的见证下,陈郡谢氏现任家主亲笔在族谱和婚契上写下二人的名字。

元妤仪屏气凝神,透过模糊的扇面去看宣宁侯的动作,直到方侍郎确认无误后道了一声:“礼成!观礼人方晁错证!”

她的心才终于安稳下来。

她的名字落在了谢氏的族谱上,也写在了今日的婚契上,如无意外,她将与身边的郎君风雨同舟一辈子。

这样想着,人又偏了偏头,看清楚了身侧郎君的半张侧脸。

旁的不说,郎君确实面如冠玉。

谢洵敏锐地察觉到身边人的一束视线,不过这次长了教训,他没有偏头撞上,只是沉默地承受着这束含着打量,却并无恶意的目光。

靖阳公主连诣祠的仪式都想省略,宣宁侯和王夫人也不敢强求让她拜高堂,是以新人进了正厅,只拜过天地便将公主送回了房间。

至于宴宾,自有驸马和谢家的人安排。

因景和帝看重,又特地吩咐过,靖阳公主府布局规整,修建风格端方雅致。

从前院过来,穿过抄手游廊,便是曲水小溪径直穿过的半山亭,走过廊庑,迎面便是一方荷塘,如一弯新月环绕半座后院。

如今正是初春,荷塘里只有一池清水,元妤仪所住的鎏华院在后院的东南角,已经提前种上了各类花卉树木。

进了房间,元妤仪屏退了跟来的礼仪嬷嬷和侍女,只留了绀云一人。

新房宽敞,满目的红色,一应装饰均是上等,一道拱形珠帘和六折山水屏风隔出内外两间,可见设计的细心。

门被关上,女子明显放松,随手将团扇搁在床上,伸了个懒腰坐在玫瑰圈椅里。

新房里没准备果腹之物,刚把人都支走,若是现在喊来,估计又要被礼仪嬷嬷劝一顿,元妤仪脸上闪过纠结,最后端过桌上的茶喝完。

绀云看出她的失落,灵光一闪,去婚床上拾了些瓜果递到靖阳公主跟前。

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绀云每样都拾了几个,主仆二人在龙凤红烛下剥着果壳,一片静好。

虽说是头一次成亲,但心中的那点慌乱抵不过腹中的饥饿感,再加上如今新房中只有她们两个人,拉了谢氏宗族作保,元妤仪心中松快了许多。

思绪一转,她又问道:“陛下今日送的礼盒放在了何处?”

绀云将手里剥好的花生搁在缠丝碟子里,站起身道:“殿下的嫁妆并谢家的聘礼都放在了咱们院西次间,陛下送的没和旁人的掺和,在您那份大梳妆匣里。”

绀云行事妥帖细心,又有多年情谊在,忠心不二,不然也做不到瑶华宫掌事宫女的职位。

元妤仪心中宽慰,点头道:“去拿过来罢。”

侍女福身应是,这边剥了一把花生的功夫,绀云已经将黑漆礼盒端了过来。

抽出桌上叠着的一方素帕,仔细擦干净手指,元妤仪这才打开看上去平平无奇的礼盒。

但看到其中装着的东西时,她的心却似漏跳一拍。

明亮的烛光映出女子眼中的惊愕。

绀云不解,见她脸色突变,关切问道:“殿下,怎么”

余下的话堵在喉咙里,侍女知趣地没有再问。

她虽只是个宫女,却也认得那物。

元妤仪将手中的黄绸展开,凝视良久,又放回原处。

她沉声道:“此事不可与外人言。”

绀云点头,“殿下放心。”

那是一道扣了玉玺的无字圣旨。

元妤仪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圣旨出,便如见皇帝亲临,可先斩后奏,可抵消死刑,甚至可以举兵闯宫,谋权篡位。

如今圣旨无字却有章,便代表着这道圣旨可以任人书写。

确切的说,是任由靖阳公主发挥。

三年前,那场所谓的长公主风波还没有偃旗息鼓,三年后,景和帝韬光养晦,牵一发而动全身,依旧不能敕封皇姐为长公主。

但他在诸位朝臣不知道的情况下,偷偷给了靖阳公主一道无字圣旨。

这是符合礼法的至高皇权,亦是景和帝送上的一份保障。

“啪嗒”一声,元妤仪扣上锁,将盒子交给绀云,“放回去罢。”

日后或许还有用,如今进了谢家大门只是第一步,她以后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至于宣宁侯府,大抵也是逃不开的龙潭虎穴。

元妤仪重新坐到宽大柔软的拔步床上,将那把海棠团扇掩在面前。

或许做不到情深似海,但相敬如宾应当不难。

她还是得尽可能地同驸马好好过日子。

这场算计,这场阴差阳错,自然不能就此坦白,宣宁侯本就对此不悦,万一谢氏趁机翻了脸,整个皇室的威严也会受到影响。

如此一想,元妤仪轻叹一口气,最可怜的不正是自己的驸马吗?

爹不疼娘不爱,就连姻缘也是一场设计。

少女转眸看向窗棂外的沉沉天色,一颗心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

因为要和她成亲,谢洵回去便挨了宣宁侯的罚,分明身份不低,可从前在上京诸公子里,竟连他的名讳都无人知晓。

可见他的日子实在算不上好。

元妤仪垂眸,敛去眼中不忍的神色,常言道夫妻一体,这场局误把郎君扯了进来,她作为设局者,自当对驸马好些,以此稍作弥补。

就在她暗下决心时,院中均是齐刷刷一声,“拜见驸马。”

元妤仪心头突地一跳,还真是说谁谁到。

既然驸马人已经到了,绀云自然不能留在房中,她低声道:“奴婢就守在东次间,殿下若是有事,只管摇铃唤人。”

元妤仪看出她的担心,点了点头。

哪怕心中揣着慌乱,面上也不能显出来,她既是公主,威仪便不可失,更不能被谢家捏住短。

门重新被关上,一道沉稳的脚步声在她面前停住。

元妤仪透过团扇,看到青年清瘦颀长的身影。

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谢洵向前一拱手,道:“臣请公主却扇。”

谢洵面色如常,他没喝多少酒,因着是新郎官,再加上与大多权贵子弟关系平平的缘故,也没有人非得上赶着将他灌醉。

这桩姻亲里里外外都透着奇怪,哪怕是今日来赴宴的宾客,也都抱着观望的态度。

也有想知道内情的,都去寻宣宁侯拐弯抹角地问,谢洵通身气度拒人于千里之外,省了很多麻烦。

那张描金海棠团扇缓缓下移。

新房内燃着明亮的烛火,坐在床上的少女长了一张鹅蛋脸,凤眸琼鼻,红唇饱满,两颊胭脂淡淡扫开,额上贴着金色花钿。

相貌和周身的气度皆是倾国倾城,然谢洵心中无甚波动,再美也不过是一具皮囊而已。

他那刻薄短视又尊贵的主母长得丑吗?并不,可那心却早就黑透了。

谁知道这具明艳皮囊之下,藏着的又是怎样的深沉心机呢?

放下团扇的同时,元妤仪也在打量着他。

一袭大红色缎面锦袍,腰系双环玉带,发上束着羊脂玉冠,肩宽腰窄,脊背笔直,正是翩翩美郎君。

与之前见过的两次狼狈大相径庭。

不知是今日的烛光映衬,还是一身红衣鲜亮,今日的谢二公子比上次见面时,更有风采,瞧着也没有那么冷冰冰。

她心里莫名松了一口气。

看来宣宁侯后来真的没有再罚他。

见她不动,谢洵只好出声提醒,“殿下,成亲当夜,理应共饮合卺酒。”

元妤仪收回打量的目光,将团扇搁在拔步床边的梳妆台上,有些局促地坐到圆桌边。

到底是第一次成亲,虽然早听礼仪嬷嬷讲了许多遍流程和注意事项,但如今真的做起来,还是难免局促不安。

她对面的郎君也好不到哪里去。

谢洵原本并不慌乱,成亲而已,又不是生死之间的大事,他也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可他对旁人的情绪变化一向感知敏锐,如今两人独处一室,明显受到了身侧人的影响。

原本冷漠的心中泛起一丝古怪的情绪,勾过少女纤细手臂的合卺酒喝到嘴里,似乎也变了味道。

两人喝完合卺酒,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元妤仪无措地绞着婚服,眼中闪过纠结和愧疚,今夜这房究竟是圆还是不圆?

圆,自个儿心里有疙瘩;

不圆,担心郎君心里有疙瘩。

对面的谢洵冷着一张脸,可心里也在考虑,他到底该如何解释二人上次其实是场误会。

她到底知不知道上次他们只是躺在了一起?

谢二公子难得发了善心,那晚只扒乱了自己的衣服,并没动她。

各怀心思的两人同时咳了一声,又同时开口。

“殿下。”

“驸马。”

二人又默契地对上视线,这时候倒维持起了表面的谦让,相互推辞,“你先说吧。”

少女耳垂微红,青年垂眸敛睫,幽幽的烛光在两人脸上摇晃,好似撒了一层碎金子。

恰在此时,门外廊上响起一阵脚步声,随后响起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是这次宫里陪嫁的老人,原沈皇后宫中的叶嬷嬷。

“天色已晚,还请殿下与驸马早些休息。”

这话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响起,像平地炸起的一道雷,元妤仪面颊温度越来越烫,连忙应道:“多谢嬷嬷提醒,我们知晓了。”

她这边话音刚落,门外的嬷嬷却分明还站在外面,透过木门上的砂纸,依稀可见,人影闪烁。

对面的郎君站起身,接连熄了房中几盏明亮的灯,整个房间霎时暗沉许多,好在窗外月色依旧朦朦胧胧。

叶嬷嬷并不知晓其中内情,只以为小殿下嫁了得如意郎君,笑道:“是,那老奴就先退下了。”

元妤仪这才恍然大悟,怪道方才怎么一直守在门口,原来是等着房里熄灯呢。

她心头飘过几分无奈,抬眼看向重新坐在面前的郎君。

这个座位背对着月亮,瞧不清对面人的神情,只知道郎君方才还有话想说,如今嘴巴倒是闭得严严实实。

故对谢洵的印象又多了一条,惜字如金。

嘴长在郎君身上,他不想说,自己也不能蛮横地逼迫人,虽管不了旁人,但自己的嘴总能管。

反正也看不清人,元妤仪索性心一横,大大方方地开口,“本宫确实有话想同驸马说。”

分榻

谢洵抬眸,看向对面安安稳稳坐着的人。

万事开头难,但只要跨过开头那一步便顺利许多,元妤仪先开口钓足了对面郎君的胃口,自己反而放松下来。

没什么好瞻前顾后的,二人已成夫妻,还有何是夫妻之间不能说的隐秘呢?

于是她吸了口气,打算询问之前的事,本应唤“夫君”,可这两个字却像烫嘴,压根说不出来,羞得她满面通红。

临到嘴边又换成了“郎君”。

谢洵藏在阴影下的脸像是一汪深潭,无甚情绪,只是藏在桌下的手百无聊赖地敲起了膝盖。

少女视线摇晃,勉强甩掉羞愧,终于问了出来,“我上次喝醉了酒,那晚的事有些记不太清了,郎君可否同我讲讲?”

一句话里拐着十八个弯,她耳垂红的像是滴了血的白玉珠子,谢洵唇角不自觉勾起,又压下那点古怪的情绪。

他明白她的弦外之音。

但一种逗弄人的无礼心骤起,话到嘴边却南辕北辙,“殿下想要知道什么?”

他将问题重新抛回来,元妤仪下意识抬头,依旧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在幽幽的烛光下看到郎君挺直宽阔的双肩。

脸上的温度越来越烫,他怎么就不知道她想问什么了?

那夜只他们两个人在长庆宫,可次日绀云却提醒她襦裙未乱,她自然是想问究竟成没成事。

元妤仪心里始终抱着一丝庆幸,若是那夜二人没做成真夫妻,今夜她便将事坦白一半。

两个人都是被强行绑在一起的夫妻,谢二公子对她应当也没什么真感情。

可若是成了,那可怎么办哪?她心里慌乱,思忖着逃避圆房的托词。

“殿下放心。”对面的郎君淡淡开了口,语气波澜不惊。

元妤仪疑惑应声,“嗯?”

她放心什么?都火烧眉毛了她还怎么放心?

让她在脑袋无比清醒的状态下,同一个无甚感情的男子同房,这任谁来,也没法放心吧?

她想要的,是父皇与母后那样的感情。

举案齐眉,携手进退。

虽然现在自己设计了一桩与之完全相反的婚事,但到底是自己做的,自然得负责。

倘若,倘若驸马真的想圆房,那她就多喝几口酒?

想到这儿,缠绕着的纷乱思绪终于解开,元妤仪往郎君的方向挪了挪身子,语调里尽是歉疚。

“郎君可否等等,我先让侍女拿酒来。”

谢洵刚要向她详细解释,被她一打断,思路跟着跑偏,眸中闪过不解,“殿下拿酒做什么?”

靖阳公主上次的醉鬼模样还留在谢洵记忆中,他难免联想起那段不太美好的体验。

元妤仪不记得自己酩酊大醉的模样,先抿了口面前的茶,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更镇定可信。

“驸马见谅,本宫自幼胆小,新婚之夜难免紧张,理应喝酒壮怀。”

其实她就是想喝醉酒后,倒在床上不省人事,晕过去自然也就能当同房这事儿从没发生过。

谢洵唇线渐渐绷直,无奈地闭了闭眼。

他方才可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她胆小?

她对自己的认知一向如此不明确的么。

再联想起初次入宫时小内侍夸她守礼端庄、贞静心善的话,青年不动声色地停下了轻敲双膝的指骨。

他镇静地想,或许是一直被身边人恭维,她的脑子有点问题。

但这种话只能在心里想,面上谢洵依旧保持沉默,不能驳回公主的面子。

然没等他将心头惊愕压下去,对面的少女又低声说道:“本宫觉得上次同郎君的体验便不错。”

话音虽低,谢洵耳力却一向很好,他倏忽睁开刚阖上的双眸,一双瑞凤眼里盛着显而易见的震惊,眉头拧成一团。

少女却好似未觉,并不认为这话有什么问题,她心虚地低头,灌完了桌上那杯清茶。

谢洵现在明白了,她方才不是装模作样,公主她是真的忘干净了那晚上的事。

他生在宣宁侯府,家族是四大世家之一,只因韬略智谋威胁到了嫡兄的前程,便要泯然众人、屈居幕后,母亲早逝,又不得父亲疼惜,活得很是艰难。

在这样的环境下,他习惯了揣度人心,勘察人性。

可看的越多越透,也就越厌恶。

但是现在,因靖阳公主一句话,他二十年间默认的观念却裂开一丝缝。

她的真,与他的假格格不入。

究竟是真的真,还是伪装出来的真呢?

谢洵平静地望着她,女郎始终低着头,他看不见她说这话时的神情。

这只是一桩可有可无的小事,并不值得纠结,其实她是真心还是假意与他何关呢?

元妤仪在利用他代表的陈郡谢氏,而谢洵也在利用靖阳公主身后的景和帝。

扯平了,不必多想。

“殿下许是误会了。”

该解释的还是要解释,省的日后造成更大的误会,谢洵不动声色。

“廿八那夜您神志不清,在长庆宫累倒了,故并未做出不可挽回之事。”

元妤仪听他说误会,心里便闪过一丝不妙的猜测,等他说完全部的话,久久不能平静。

她眼前发昏,又想到自己方才含羞带燥的那句话,顿觉烈火烧身。

二人压根没同房。

她方才却说体验感好

一颗心像在油锅里滚过,噼里啪啦静不下来,她现在突然明白为何谢洵惜字如金了,古人道言多必失,原来是真的

此刻若是地上有洞,只怕元妤仪真的会钻进去躲着,也比在这里与谢洵大眼对小眼靠谱。

她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脑海中猛然掠过一个猜测,方才的羞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疑惑。

“既未曾同房,郎君又何必承认此事?”

绀云早已将那夜发生的事,事无巨细地转述给她,“唐突公主,甘愿负责”是这人的原话。

此事没铸成大错,便有挽回的余地,那边宣宁侯不想结亲,这边的谢二公子却点头承认了下来,不正与谢家背道而驰了么?

谢洵猜到她会问,只是没想到她的脑筋转的还挺快,片刻就能反应过来,抓住不对劲的地方反问。

他一本正经地解释,“时至深夜,长庆宫却只有臣与殿下两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难免引人遐思,为保殿下清名,臣先揽了错。”

她喝醉了酒,谢洵那时却靠放血保持清醒,看起来确实是他的错。

何况以景和帝与靖阳公主之间的姐弟情谊,就算查出来是公主下的药,也会尽力为其遮掩。

与其等人将错推到他身上,不妨做个顺水人情,自己主动揽下罪过,借此在景和帝面前露个脸。

事实证明,他猜对了。

……

听谢洵说完,元妤仪也算了解了事情的始终。

看着朦胧烛光下,郎君那张清冷矜贵的脸,少女心里叹了口气,属实没想到他居然还藏着这样重情重义的一颗心。

自己原先腹谤他疏离冷漠,如今看来倒是冤枉郎君了,他只是外冷内热,不习惯表露真情罢了,实则是个心思细腻的好人。

亏着是在心里默默思索,若是谢洵能听见元妤仪的心声,只怕要拂袖冷笑。

嘴上还要讽刺原来靖阳公主不仅对自己认知不清,连带着对旁人也是同理,想了一串形容词,居然只有一句心思细腻勉强沾边。

只不过心思细腻也是为了更好的利用人做打算,哪里算什么好人?

那副清贵皮囊下,藏着的是早已冻僵的心。

桌上的龙凤烛还在燃着,一滴烛油顺着篆刻吉祥花纹的红烛落下,月色西沉,已近三更天。

元妤仪自天不亮便起来折腾,方才又吊着口气跟驸马推心置腹,现在困得眼皮子直打架。

她惫懒地站起身,后知后觉地注意到新房内只放了一张床。

拔步床宽大,容纳四五个人也不成问题,只是现在有些麻烦。

她和郎君,究竟要不要同床共枕?

少女怔在原地,重新坐回到圈椅里,拿出商量的语气,“我与郎君此前素不相识,情谊亦是浅薄,如今虽结成夫妻,却是一场误会。”

谢洵终于矜贵自持地点了点头,他站起身,清瘦颀长的身影几乎将对面的靖阳公主整个人拢住。

元妤仪看着他向房间内唯一的一张床走过去,久违地闪过一丝不悦,脑海里浮现无数猜测。

他一个大男人,总不会要同她抢床吧?

这可是公主府,又不是他们谢家。

“本宫浅眠,不习惯与旁人同睡,郎君你”元妤仪的话没说完,剩下的卡在喉咙里,自觉理亏闭上了嘴。

原来谢洵没和她抢床,他自个儿抱了一床被褥铺在了屏风这边的地板上。

分明是世家尊贵的公子,干起活来却很麻利,青年有条不紊地铺好地铺后,转过身,顺手帮她收拾干净拔步床上散落的瓜果。

元妤仪面色微怔,心里闪过愧疚。

她以后再也不这般揣度人了,她嫁的驸马分明是个真正的端方君子。

只是看似性情冷淡,实则温润细腻。

谢洵收拾这些不过举手之劳。

从前在侯府,整个落霜院都是他和岁阑打扫,收拾床铺是其中最轻松的事,哪里知道元妤仪已经凭这点小事记住了他的好。

折腾了一天他也有些累,明日还要早起应付侯府里那堆居心叵测的老狐狸,自然得早些休息。

婚房内的龙凤烛要燃一整夜。

青年和衣躺在地板上,并不觉得睡地板有何不妥,他在侯府睡的床半夜咯吱咯吱响,还不如公主府的地板。

他听见榻上的靖阳公主自认为小心地翻了几个身,再联想到她方才说的话,便知她亦有芥蒂,心中了然。

“殿下放心,”一片寂静中,谢洵清冷的嗓音响起,“臣并非急色之徒,自当恪守礼节。”

似有火花在心中炸了一秒,元妤仪悄悄转头,透过素白屏风看见那道模糊的人影,一块腰窝凹陷,她连忙默念非礼勿视,收回目光。

整个人缩在柔软的锦被里,少女的嗓音瓮声瓮气,毫无预料地唤了句,“谢衡璋。”

谢洵听见她喊自己的表字,下意识转头去看,月色朦胧下,拔步床上拱起一个包。

只见隆起的锦被渐渐放平,公主殿下的脑袋伸出来,一头绸缎般的乌黑长发随着她的动作垂落,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真切。

“枉玉衡于南火,以赤璋礼南方,郎君,你的表字起的真好。”

她的语调轻松,谢洵没在这样的话里体会到一星半点的讥讽和不屑。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夸他的表字。

按常礼,男子的表字应当由父亲敲定,可他的表字却是母亲临终前执意定下的,对此父亲也心怀不满,王夫人更是怒斥此举上不得台面。

衡璋二字,自此和耻辱挂上了钩。

谢洵心中闪过母亲临终前的身影,深邃眼底掠过一丝难言的情绪。

母亲那时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一字一句同他嘱咐,“好孩子,你的表字便叫衡璋,平正为衡,圭玉为璋,记住了。”

如今回想,这表字与靖阳公主的理解确有异曲同工之妙,谢洵心头漫过一分感慨。

他沉声应道:“多谢殿下夸赞。”

二人见了那么多次面,说了一箩筐的话,只有这一句,是谢洵发自内心的真话。

那厢元妤仪已然转过身,望着屏风这边,话里带着试探,忍不住雀跃道:“那我往后能直接唤郎君的表字么?”

表字只供平辈之间呼唤以示亲密,元妤仪身份尊贵,又与谢洵不熟,大可直呼其名。

但她喜欢谢二公子的表字。

除却寓意好之外,衡璋二字绕在嘴里一说,像同谢家单独划分了出来,莫名让她觉得郎君其实同自己才是一路人。

新房内的龙凤双烛越来越暗,整座公主府寂静无声,正在元妤仪怀疑自己是否问的太过直接时,听见谢洵熟悉的嗓音。

他道:“既是殿下请求,衡璋无有不从。”

面首

翌日,外面的天气格外好,璀璨的晨光洒进新房,拢上一层日晕,时而响起鸟雀鸣啾清脆声响,打破公主府内长久的沉寂。

元妤仪醒来时,屏风后的被褥已经被人收了起来,至于原本躺在那儿的郎君也没了踪影,但她却没听见丝毫声响,可见对方动作极轻。

女郎趿着榻边的莲花软缎鞋,自在地伸了个懒腰,拔步床宽大舒适,她昨夜睡得不错。

原以为屋里另外躺了个人,她是怎样也睡不着的,谁知最后竟连往日的噩梦都不曾做,整个人的精神头都足多了。

懒懒地坐到妆镜前,与铜镜中的少女对上目光,元妤仪捏着下巴左瞧右瞧。

果然是睡足了,面庞白里透红,凤眸清亮,她很满意,脆声喊人进来伺候。

绀云早就在外面候着,陪她去净室洗漱,留心打量了一圈,却没在公主身上见到叶嬷嬷提及的暧昧红痕,遂压低了声音问。

“殿下,您和驸马昨夜”

元妤仪接过帕子擦脸,语调轻松,“我们上次在长庆宫并未同房,是以昨夜分榻而眠。”

至于二人具体是怎么分的,元妤仪惭愧地收回喉咙里的话,并未详细解释。

“啊?”饶是隐有猜测,如今被公主这样不以为然地说出来,绀云心头还是掠过一丝讶然。

她知道公主的脾气,瞧着软性儿好商量,其实眼里最揉不得沙子,先帝和先皇后是出了名的恩爱夫妻,公主自然想效仿帝后那般情谊。

偏偏她与驸马的情源于一场算计,如今才一两天的功夫,完全放下芥蒂也不大可能,总得在往后长久的岁月里消磨。

可思来想去却没料到,原来在长庆宫的那一晚,他们也没做到最后一步。

当时驸马的话说得大义凛然,绀云目睹全程,还替主子惋惜,没想到这居然是一场真误会。

元妤仪则施施然坐到妆凳上,与绀云绘声绘色地讲起了昨夜的事。

绀云一面听她说,一面给她梳头。

那边讲完后,这边也盘成了精致的飞仙髻。

元妤仪在妆匣里看了一圈,今天是回侯府拜访舅姑的日子,遂挑出一支华贵的玛瑙凤头步摇递给身后人。

她为方才的话做了个完美的结尾,“是以,这场错也不是不可接受的,左右驸马现在不是那等小人。”

绀云附和道:“人们常道,娶妻娶贤,嫁婿亦当人品贵重。驸马的身份虽低了些,但有陛下在,总不会让他一直闲着,只要驸马对殿下一心一意就好。”

铜镜中的女郎正戴着一副玛瑙耳环,镜中的人影笑了笑,耳环叮当,表示赞同,“这理儿不错。”

话音一转,元妤仪又意味深长地说,“大家联姻虽不求真情,可如今毕竟成了婚,驸马若是敢将一颗心掰成八瓣,那本宫自然也不怕驳他谢家的面子。”

绀云笑嘻嘻道:“殿下这是还想着奴婢从前提养面首的主意呢。”

话头一转,绀云又道:“殿下要真想着养个面首,奴婢觉得您大可考虑祁小将军,他对您可是没得挑的好。”

提到祁庭,一道模糊的挺拔身影在脑海中浮现,元妤仪微怔,又很快岔开话题。

“又胡说了,本宫到时先给你挑个俊俏儿郎,看你这丫头还怎么操心旁人……”

主仆二人笑成一团,自然没注意到外间珠帘后的人影。

谢洵已经在这儿站了一会,方才见她在梳妆,本着冷漠避开的态度,他候在了外间,却没料到听到了这样南辕北辙的话。

前一秒还在夸赞驸马是个好人,下一秒就密谋起了养面首的大计。

真是好一个风光无限的靖阳公主。

将一颗心掰成八瓣?

他倒想问问,朝三暮四的究竟是谁。

先是谢家公子,又是祁小将军,左拥右抱还不忘给身边侍女也找个好归宿。

公主这心可真是博爱。

谢洵薄唇几乎抿成一条线,面色沉沉,瑞凤眼底是勘不破的复杂情绪。

他明显察觉到,认识靖阳公主不过十余日,统共不过见了五面,满打满算相处起来也就一日,自己的情绪却莫名跟着她走,像脖颈间钓了一根看不见的绳。

年轻的郎君悄然握紧手,他不懂这是为何,但他不喜欢这样被旁人影响,却无法自拔的感觉。

看来得找个时间把卫疏约出来问问。

……

算着时辰,谢洵缓步上前,一双手撩开珠帘,珠子清脆的碰撞声及时送到内间,屋里的主仆二人果然停止嬉笑。

看着眼前坐在妆凳上乖巧的女郎,谢洵平生第一次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撕裂感。

若不是方才在外间听到了她们的对话,他几乎要以为靖阳公主一直是这副模样,毕竟谁能想到睁着一双水眸望过来的少女,心心念念的却是养一堆面首呢?

其实元妤仪内心也实在不平静,这人走路没声音的么?方才自己同绀云说的话,也不知他听到多少,若是全听到了

女郎微不可见地蹙起眉尖,有些心虚。

紧张地吸了口气,她缓缓站起身向谢洵走过去,满面春风,恍若不经意地问,“郎君什么时候过来的?”

谢洵直视着她的目光,听出她试探的语气,淡声回答,“臣也是刚到,提醒殿下记得去侯府。”

那就是没听到。

元妤仪提着的心落了地,转眸看了眼外面的天,脸上的笑容愈发真切,应声道:“已近巳时了,那郎君咱们快走吧。”

她这驸马,冷性少言,可冷不丁冒出一句,她总是反应不过来。

方才刚说完那些大言不惭的话,现在正心虚,自然催着身边的人离开。

谢洵淡定地装不知道,只是看着霸道塞进他肘间的纤细胳膊,微微怔愣。

他脸上万年不变的沉默表情出现了一丝松动,谢洵不明白,为何她刚说了与他一别两宽的话,下一秒却能依旧若无其事地揽住自己。

这世间能让谢二公子不解的事很少,男女情爱占其首。

但谢洵一向不屑于搞懂男女之间,那些缠绵悱恻的爱恨纠葛。

沉溺于情爱的,都是糊涂人。

可如今真的亲身经历其中,才发现自己设局诓进来的妻子实在太过神秘且复杂,她的想法与举动更是南辕北辙。

果然是个心机深沉的女子。

良久,谢洵得出结论,防备心更重一点,不动声色地猜测着她的真实面目。

坐上马车,二人一路无言。

说起来也不过认识几日,还不够熟稔,元妤仪尝试找话聊天,可无论她说什么,那边的郎君都是一脸平静,毫无波澜。

如此一来一往,元妤仪索性闭了嘴,掀开车帘,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街边的集市。

大晟这几年风调雨顺,又开设了沿海集市互通贸易,正是蒸蒸日上的好模样,景和帝年轻,胸中还有许多谋划没有施展。

忽然,马车的速度慢了下来。

驾车的是靖阳公主从宫里带出来的马夫,勒住缰绳朝车内道:“殿下,前方的人群堵住了去路,您看要不要绕路去侯府?”

元妤仪侧首扫了眼,见前面的人群在缓慢往前走,遂应道:“不急,宣宁侯与夫人都是通情达理之人,想来不会介意这等小事。”

说到最后,她又恍若不经意地看向坐在马车另一边的郎君,他依旧是那样沉静的面容,只轻嗯一声,以示附和。

她是皇族公主,又有新婚之夜做借口,谢家人素来注重在外的声望,自然不会找靖阳公主的麻烦。

谢洵想起宣宁侯府那群人嘴脸,沉静无波的目光落在紫檀木车厢上。

谢家不想和元氏皇族绑在一起,可更不想的,是让他做这个驸马。

他们不想要的东西,也不想让旁人纳入囊中。

这般自私,又这般不讲理。

年轻的郎君伸出右手食指,又开始无意识地轻敲起膝盖,抽出三分心神思量着前后的事。

王夫人不想让他青云直上,他能懂。

毕竟世家虽先考虑嫡长子袭爵,可若是嫡子怯懦无能,并无可取之处,最后选择本支庶子的先例也不是没有。

可是父亲也不想让他变得更好,这是谢洵从小的疑问。

每当他稍微展露出棱角,父亲便彷佛看到了什么避之不及的东西,对他愈发严苛不满,甚至称得上怨恨。

马车顺着人流缓缓移动,车轱辘轧过青砖,滚动的声音和四周嘈杂的人声同时响起,忽然,马车猛地停住,整个车厢剧烈颠簸一下。

元妤仪刚放下车帘,安安稳稳地坐回来,还没半刻,就被马车一颠,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眼见额头便要撞上对面尖锐的车角。

那边神游天外的郎君却迅速反应过来,下意识伸手扶住她倾斜的半边身子,只是这次谢洵手掌的位置却颇有几分玄妙。

女郎今日穿了一身软银青罗百合裙,如今青年的手却扶住了她半边胸脯和肋骨。

一片柔软拢在掌中,堪堪握住。

元妤仪垂眸看向那双修长的手,能清晰感知到那双手掌轻微的力量,只是下一秒,她却迅速坐回自己的座位上,心跳有些不受控制,脸颊滚烫。

她的笑有些勉强,只觉得紧张,小声道:“方才多谢郎君。”

刚才那样的情况,若不是谢洵反应的快,及时扶她一把,现在她的整张脸只怕要破相。

顶着一张鲜血淋漓的脸去谢家,指不定要被这群世家的老狐狸怎么编排。

思来想去,元妤仪强行摒弃羞涩的情绪,只是目光灼灼地望着郎君,诚恳道谢。

谢洵微一颔首,淡然道:“公主言重了。”

方才那样一动作,二人如今倒成了面对面,青年思绪放空,下意识想到方才掌中的触感,不知碰到了少女的何处,竟是柔软弹润。

这桩突如其来的小插曲过去后,前面的路反而畅通无阻,不出半盏茶的工夫,就到了宣宁侯府。

寻常新妇拜访舅姑自然不用迎接,但是靖阳公主到底是皇室中人,陈郡谢氏不想背上个蔑视皇族,又针对公主的名头,只能全家来迎。

谢洵先下了车,看着齐齐整整站在侯府前的男女老幼,心中冷哧。

还真是趋炎附势。

存着给谢家人添堵的恶劣心理,青年朝着马车伸出了右手。

马车晃动一下,里面的女郎撩帘,看着伸到面前的手掌,自然而然地搭上去,踩着脚踏下车。

元妤仪刚下车便看见乌泱泱一群人影,正要行礼时,明晃晃的日光照在她脸上。

少女的眼睛半眯,连忙制止道:“诸位不必多礼,进府再说吧。”

前方有仆从引路,元妤仪则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谢氏侯府,不愧是盘踞上京的百年世家,此间底蕴远非朝中新贵可比。

府邸雅致秀气,外仪门的门框均用白玉雕刻着福泽深厚的云纹,抄手游廊旁是一方池塘,与外院之间架了座精致木桥,待正式进前院又是另一番景象,绿树成荫,怪石嶙峋,担得起一句豪奢。

走了一路,弯弯折折。

宣宁侯先进正厅,却不敢率先入座,恭敬道:“殿下请上座。”

少女含笑推辞,“今日是靖阳作为新妇来拜访舅姑,若是仗势上座,岂不是罔顾礼法?还请侯爷与夫人入座,靖阳当为二位长辈奉茶。”

一番话滴水不漏,不卑不亢。

宣宁侯没想到上次在乾德殿那般咄咄逼人的女子,这回竟又这般守礼,像个团起来的刺猬,让人想针对她,都没法子下手。

谢家人的打算,元妤仪心中也有考量。

无非是想叫她耍耍公主威风,回头好在上京散播流言,斥责她一新妇,却不尊舅姑、目无尊长。

哪能如他们的愿呢?

她端茶上前,姿态恭谨,宛若春风,垂首道:“侯爷、夫人,请用茶。”

少女笑容俏丽,宣宁侯却看的心里发毛。

上次在宫里他便见到了公主转瞬变脸的模样,上一秒眉眼弯弯,下一刻却扣了个要谋反的帽子。

一旁的王夫人以琅琊王氏的出身为傲,对皇族始终保持着一种微妙的态度;但眼下这杯茶么,她这做婆婆的,还是得配合。

几人在正厅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各怀心思,但又被迫绑在同一条船上,是以屋里的气氛始终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忽而院外响起一阵脚步声,元妤仪端着手中的茶杯,目光转向门口。

来者二十六七的年纪,剑眉星目,同王夫人有三分相似。

他进门后下意识看向端坐的少女,眸中流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惊艳,又看到父母朝他使眼色。

便先行礼道:“臣谢陵拜见公主。”

谢陵身着一袭宝蓝色团花绸袍,和田玉冠束发,左侧腰间悬一块缠丝玉佩,右侧腰间则挂着一个圆形玉珏,分明只有七分的相貌,却因着这些奢华精致的外物打扮出了十分。

元妤仪对上京世家公子注重仪容一事略有耳闻,如今看到谢大公子衣着打扮,便不自觉多打量了一分。

谢洵将少女的神情尽数收于眼底,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宣宁侯府美名在外的谢大公子,眸中郁色更深。

以往从未注意过旁人穿着的谢洵不知为何,偏偏此刻看嫡兄的衣着格外不顺眼,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另一个贬损的词。

然而下一刻,身旁少女直白的视线已经落到了他的身上。

维护

元妤仪恍然明白谢洵究竟哪里不对劲了。

她的郎君穿的实在简朴,简朴到并不像这宣宁侯府的正经主子,而与外院中随处可见的仆人没有什么差别。

一头乌发仅用黄杨木簪束起,一身用料普通的月白直裰,腰间同样空荡,莫说佩戴玉佩,连个香囊都没有。

但他本人的气度矜贵清冷,大多数人很容易被他那张脸吸引,自然而然地忽视他的穿着。

若不是对面的谢大公子装扮的像只花孔雀,元妤仪一时之间确实联想不到谢洵的衣着。

她的目光从不遮掩,谢洵很少被人这样盯着看,更罔论是个女子,他平静地转过脸,撞进一双澄澈的眼睛。

若他没看错,那眼里还闪过一丝不忍的情绪。

太奇怪了,谢洵愈发不解。

她又在想什么?

再想到方才的情况,自嫡兄进门后,靖阳公主便时刻打量,谢洵自觉猜到了她的心思。

应当是见到了自己真正的心上人,如今再看他这个冒牌货时,心中有气吧。

青年不以为然地勾了勾唇角,弧度极轻,转瞬即逝。

他只觉得元妤仪的想法可笑,倘若她真的如愿嫁给他这嫡兄,那她今晨谈论的面首大计,只怕此生都不得施行。

谢陵此人表面温润如玉,实则睚眦必报、斤斤计较,又得王夫人教养,以世家出身为傲,怎么可能任由靖阳公主在他面前大放厥词。

他们非常不般配,嫡兄不堪托付,公主就算嫁给他,也只会是一对怨偶。

如此一想,谢洵心中松弛许多,终于升起一分诡异的痛快。

但随即,他勾着的唇角迅速绷直,他想起了被遗忘的另一种可能。

若她真的如愿嫁给心上人,想来也不会有今天早上豢养面首的话,今晨那样轻松地说出心里话,只怕内心深处不知是如何厌恶他这个驸马。

她讨厌他,又极其擅长伪装。

谢洵鸦羽轻垂,自以为窥透了真相。

他的情绪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剧烈地起伏波动,几乎成了在烈火炙烤之下,快要爆发的冰川。

可是落在元妤仪眼中,却俨然是另一副景象。

自她到侯府,现在应当也有一个半时辰,可是上座的宣宁侯夫妇却对谢洵只字不提,字字句句都刻意避开了这个儿子,反而对谢陵交口称赞。

对她还能维持表面上的恭敬,可谢洵却连表面上被尊重的待遇都没有。

他的父亲与主母无意间瞥过来的眼神,带着嫌恶与审视,好似遇到了洪水猛兽。

有她这个公主陪着,郎君尚且是这般境地,那从前的日子呢,谢衡璋他又是怎么过来的?

也是这样承受着亲人的白眼磋磨么?

元妤仪越想越不忍,她嫁的郎君哪儿都好,虽待她疏离,却也恪守礼节,只一点,从宣宁侯夫妇的态度就能窥见一二。

他太老实了,所以举步维艰。

宣宁侯见靖阳公主脸上忽然没了笑意,心里猛地一颤,忙换上一副谨慎的脸色,终于提到谢洵。

“老臣还未来得及问候殿下,这逆子可有惹您不悦?”

“此子身份低微,他生母又不幸早亡,无人教养,野性难驯”

谢老侯爷每多说一个词,元妤仪原本就凝重的脸色便染上一层阴沉,她打断喋喋不休的男人,凤眸中带着威势。

“谢侯此言何意?”

宣宁侯一愣,下意识道:“自然是若这逆子待公主有不敬之处,公主对他不必手下留情,若是您不忍心,也可交由老臣教训,老臣绝不会心慈手软。”

元妤仪忽地冷笑一声,彷佛听到了什么笑话。

厅内的众人明显听见她的笑声,一时之间陷入极端的寂静之中,女郎将手中的茶杯不轻不重地放在了桌上,才缓缓开口。

“本宫竟不知,宣宁侯是这样教养家中子弟的;本宫亦不知侯爷您究竟是真心待驸马,还是一心盼着他惹我不快,好将他打个半死来泄愤。”

宣宁侯额上几乎要流汗。

四大世家的掌权人中,谢睢之性子最懦弱,偏偏命最好,娶了原昌平伯放在心尖上的嫡亲妹妹,主支又只他一个男丁,故顺利承袭了家主之位。

倘若人生如此平顺,毫无挑战,那这人便像温室中仅供观赏的花草,一折便断。

宣宁侯也是这种人。

旁人一强势,他的精神便容易蔫儿,现在听着少女这般霸道,泄了一半气,只讷讷道:“臣自然是爱护衡璋。”

“哦,爱护。”元妤仪眉梢一挑,淡声道:“这就稀奇了,本宫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到长辈这样咄咄逼人的爱护。”

她的话不客气,也没想过要给宣宁侯留面子。

夫妻一体,如今谢洵既然做了她的驸马,于情于理,自己都该在外人面前维护他。

郎君性子忒老实,又沉默寡言,总让旁人这般欺负,她压根看不过去。

一旁的王夫人听出气氛里的剑拔弩张,连忙站在宣宁侯身边,暗里拧了一把他的胳膊,面上笑吟吟打圆场。

“虎毒尚且不食子,何况衡璋又是谢家的儿郎,我们为人父母的自然是疼都来不及,哪里会咄咄逼人、给他气受呢?公主现在还年轻,日后有了孩子,自然就晓得做长辈的不易了。”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露,倒无愧是当家主母。

元妤仪掩唇轻笑,随口道:“夫人此话甚是有理。”

正在王夫人心中一松时,少女却话音一转,语调低沉,带着分明显的不悦,“只是,宣宁侯方才的话,说的本宫心中难受的紧。”

王夫人强扯着笑,正要随口应付时,却被少女凌厉的眼风一扫,要反驳的话完全堵在了嘴边。

如今世家与皇族之间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王婳既是王家女,又是谢家妇,更要注意自身言行,不能成为景和帝向世家发难的借口。

沉默少顷,元妤仪道:“谢侯斥责驸马生母早亡、无人教养,野性难驯,究竟是在不满驸马呢?还是借着诋毁驸马的借口,来暗讽陛下和本宫呢?”

“谢侯是世家家主,又有高祖皇帝赏赐的宣宁侯爵位,应当知道,本宫的母后红颜薄命吧?”

“所以,难不成谢侯是故意这样说的?”

站在她对面的宣宁侯夫妇浑身一僵,对视一眼,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错愕,随着元妤仪这些话说完,二人额上已经出了一层冷汗。

这些话,他们夫妇二人在家里骂惯了。

方才谢侯爷心中一急,自然是脱口而出,原想杀杀谢洵的风头,万万没想到竟犯了皇帝和公主的忌讳。

谢洵的生母三年前去世,可先皇后却薨逝的更早,诞下景和帝的第五年便因败血之症撒手人寰。

谢洵若是野性难驯,无人教养,那陛下和公主又该如何形容呢?

这番话若是传出去,那整个谢家不仅要背上苛待庶子的恶劣名声,严重点,甚至还可能被御史台上奏其心可诛。

百年的世家,先考虑的便是族内诗书传家的美名,谢侯爷出了一身冷汗,连忙解释。

“老臣老臣绝无此意啊,就算是给臣十个胆子,臣也不敢置喙皇族啊!何况先皇后人品贵重,乃我朝国母,老臣感念还来不及,怎会诋毁,请殿下明鉴啊!”

元妤仪早听说过谢家家主是个纸糊的木头,如今一看果然如此,她莫名想起自己当初选择谢家的理由。

其一底蕴深厚;其二谢氏主支有适龄的郎君;其三便是当今家主宣宁侯圆滑平庸。

一个平庸的家主就算排斥和皇族联姻,也不会翻出什么风浪,可这样的人却是最好掌控的。

这样想着,今日该说的都说完了,替郎君出了口恶气,也不能将谢侯逼得太紧。

元妤仪冷凝的神情有些许松动,摆了摆手,轻声道:“本宫明白谢侯的忠心,只是靖阳方才想到先皇后,内心有些感触罢了,也口不择言了些,还望谢侯莫要怪罪才好。”

她若真口不择言,谢侯现在已经以头撞柱。

宣宁侯哪里敢怪罪,现在只怨恨这张破嘴口无遮拦,他们这对新婚夫妻感情甚笃,倒是自己险些酿成大祸。

就在元妤仪打断谢侯爷责骂的时候,谢洵的注意力就不动声色地转移到了身旁女郎的身上。

他听着她颇有深意的话,看她毫不留情地敲打宣宁侯和王夫人。

谢洵心头升起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彷佛冻僵的冰块出现了一丝毫不起眼的裂缝,她的那些话落在所有人的耳朵里,也包括他。

他离她最近,听的最清楚。

可听的越清楚,他便越慌张,谢洵心跳的很快,根本不受控制。

指尖掐向掌心,一丝锐痛蔓延,他平静下来,依旧保持沉默。

这就是上位者的权势力量么?

这群在侯府禁锢他的人皆臣服于公主威势下,露出怯懦而畏惧的丑陋姿态。

可就在一旬前,在他初次顶撞王夫人时,他还被宣宁侯禁了足,每日只遣小厮送一顿饭。

那时的他们,居高临下,在遵从靖阳公主命令的同时,千方百计地折磨着他。

谢洵忽而放松下来,愈发坚定登阁拜相的野心,他要这群人也如今日臣服公主一样,跪在母亲的牌位前,磕头请罪。

再等九日,驸马朝拜皇帝谢恩,届时他便可以向景和帝自荐。

他的路,才刚刚开始。

察觉到身旁人起身的动作,谢洵收敛思绪,也跟她一同站了起来。

身后的王夫人不经细想,迎上来故作亲切地想要挽公主的胳膊,却被少女不动声色地避开,她只好热情挽留。

“妾身知晓殿下今日来侯府,特地让厨房备了膳食,公主不如留下用过饭再走?”

元妤仪生了双标准的凤眼,不笑时眼角上挑,很容易显出几分冷意;可笑起来却似抖落一身冰雪,眉眼弯弯,唇瓣饱满,甚是娇俏。

她推辞道:“夫人的好意,本宫心领了,只是靖阳今日还要进宫面圣,不好久留;倘有下回,靖阳必留在侯府,陪您多谈谈心。”

话已至此,王夫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又听她说起进宫面圣,心里忐忑不安,唇角泛白,朝她恭敬行礼道:“既如此,妾身便等着殿下再莅临。”

元妤仪笑着将她扶起,目光越过她落在后面的宣宁侯身上,虽是家主,可是其胆量连一介女子都不如。

谢侯站在屋里,面色铁青,嘴唇翕动,想必是方才的话说得后怕。

谢侯爷自然撞上了她的视线,头皮一阵发麻,喉咙一滚,硬着头皮问道:“殿下可还有何吩咐?老臣必万死不辞。”

都这个时候了,他自然竭力表忠心。

“侯爷言重了,本宫只是突然想起还没回答您刚才的问题。”

元妤仪没急着详细说,反而向谢洵站着的地方凑近一步,立在青年身侧,笑靥如花,满面春风。

“令郎很好,能得他为夫,本宫甚是满意;或许谢侯只觉得郎君是个目无尊长的不孝子,可在靖阳眼里,谢衡璋就是最好的夫君。”

谢洵彷佛听见火星子噼里啪啦爆开的声音,他下意识垂眸,只看见少女微抬的下巴和白皙的侧脸,她眨动的睫毛晃了他的眼。

离的这般近,熟悉的幽香涌入鼻腔。

青年素来波澜不惊的心湖彷佛被人掷了一连串石子,擦着水面而过,激起一圈圈涟漪。

她这般骄傲,这般张扬,为何?

大胆而又不可思议的想法蠢蠢欲动,她是在维护他么。

除了亡母,从未有人这样为他出头。

一个高高在上的公主,屈尊维护他这样卑微低劣,甚至被家族鄙弃的庶子。

“谢衡璋很好。”

少女声如碎玉,悦耳动听,可这句话对他来说,实在过于陌生,谢洵心中一颤。

安慰

直到被谢家人送出府,重新坐回马车的时候,谢洵还是没能摆脱方才的惊愕。

这样直白的话,明眼人自然看得出她在护短。

谢洵性情内敛,喜怒不行于色,可自从遇到靖阳公主,却屡屡因她破戒,现在更是如此,沉静如死水的心中泛起一丝燥。

二人依旧面对面坐着,元妤仪观察着他的神色,却见郎君又似走了神,薄唇抿紧,彷佛在思量什么为难的事。

元妤仪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方才的话确实威风,可是也间接地搞砸了宣宁侯父子二人之间的关系。

那毕竟是谢洵长大的侯府,莫非,自己的行为让驸马感到为难了么?

有些想法一旦开了头便似崩塌的山洪,裹挟着乱石尘土滚滚而来,元妤仪整个脑子里全被这样的想法充斥,考虑的越细,便越惭愧。

是她太急,没提前确定郎君的态度。

驸马到底姓谢,再不济也是陈郡谢氏主支的公子,与她之间,充其量也只能算刚成了一天亲的夫妻,日后若是自己同谢家有了龃龉,只怕郎君会立刻同她一刀两断。

她这个公主当的可真仗义,无比威风,最后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正在元妤仪思忖着该如何同他解释自己的想法时,对面沉思的青年已经回过神,眸中染了一抹温色,眼下泪痣潋滟。

“方才,多谢殿下维护臣。”

头昏脑胀的元妤仪听了这话,凤眼微圆,像极了狸猫亮晶晶的眼瞳,“郎君没生气么?”

谢洵声线清冽,“没有。”

他还没有眼瞎到分不清好坏的地步,更不会迁怒维护自己的人。

少女紧绷着的精神松懈下来,倚在放于腰间的软枕上,“那就好,我方才那样对谢侯,还担心你会介意此事。”

话音一顿,她又心有戚戚地补充道:“本宫日后会斟酌用语,不会再如今日这般莽撞。”

可不就是莽撞么,最后说那一番话,吓得宣宁侯几乎不敢抬头,汗流浃背。

她确实担心谢洵因为这些事记恨她,日久天长,万一哪一天他真动了怒,拼着鱼死网破与自己和离,断了这桩连接着世家与皇族的姻缘。

对元妤仪来说,这并非好事。

“殿下今日为何要为我出头?”谢洵终于问出了心中困扰他已久的疑惑,又道:“您今日完全可以顺着父亲的话往下斥责我。”

若公主心中不满,还可以借宣宁侯的手来处罚他,自己依旧留得好名声;可她却没有,她打断了谢侯爷对他的中伤之言。

元妤仪倒是没想过他会问起这个,在她看来,这不过是一桩顺势而为的小事。

少女坐直了身子,郑重道:“没什么正经理由,我就是看不惯谢侯这样欺负人。”

“郎君与大公子都是谢侯的骨肉,他为何只对郎君恶语相向,天下哪有这样狠心的爹?今日有我在郎君身边,谢侯还这般咄咄逼人,那平日里呢,郎君你又是怎么过的。”

元妤仪早就看这样偏心的行为不顺眼了,心里更是憋着一股气,现在驸马一问,自然是倒豆子般全抖落了出来。

谢洵看着她的嘴巴一张一合,无比流畅地表达着对宣宁侯的不满,微不可察地蹙了眉尖。

公主她究竟是真的不设心防还是擅长伪装,她是不是忘了自己也姓谢,也是她口中的世家子?

少女面颊微红,颇为他打抱不平,“郎君自进屋便一言未发,他们不关心郎君也就算了,最后却引着矛头往郎君身上戳,这算怎么一回事。”

谢洵淡淡道:“臣习惯了。”

喉结不自觉一滚,长睫遮住眼中神色,只望见眼下一颗泪痣。

他这般沉默的姿态,倒露出几分更胜女子的柔弱来,落在元妤仪眼里更是如此,驸马就是吃了性子老实的亏,再看向他孱弱的身骨,更确定了心中的想法。

整个谢家待他这般不好,他又如何能心宽体胖?瘦的像只胆怯的小狸猫。

反倒是那谢陵,一看便是捧在手心上长大的世家公子,谦逊姿态没见着,倒是见到一只擅长往身上穿金戴玉的花孔雀。

同情的心理占了上风,元妤仪哪里还想得到,自己最初其实是看好那位美名在外的谢大公子的呢?

与谢洵比,谢陵便显得太过奢贵,不知节俭的世家公子,压根也不是会过日子的人。

“郎君就是人太好了,老实又纯善,这才被他们诘难。”少女脸上挂着明显的不忍,无奈的下了定论,声音渐低,“不然身子骨哪会这样弱?”

身上的衣服那样宽松,还能箍出一把细腰,虽肩膀宽阔,可是凸起的骨头也明显,再想到郎君跪在雪地里的孤绝身影

常言道,人与人之间相处,第一面的印象总是格外重要,留在元妤仪心里的正是谢二公子罚跪的情形,她再也不忍细想,对他更添几分同情。

谢洵听她说完,整个人几乎僵在原地。

老实,纯善?用这两个词来形容他,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只见过寥寥数面,在公主眼里,如今自己竟成了好人?

私下里跟她的侍女说也便罢了,还可以解释为她想让侍女安心,可现在是当着他的面,怎么也如此坦然地夸赞。

元妤仪对上他微怔的眼神,又叹了口气,“罢了罢了,郎君心地善良也是好事,日后这恶人便由我来当,总不会眼睁睁看着旁人欺侮你。”

无数纷乱的思绪涌上来,谢洵额角一颤,下意识道:“殿下是否论断过早?”

她怎会如此笃定自己的猜测?

谢洵第一次觉得是不是自己活得有些短,若他活至耄耋之年,真正见过这人间百态,或许还能遇到第二个像她这样的女子。

但那都是几十年后的事了,回顾自己二十年的人生,这样的女子还从未有过。

元妤仪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心叹谢洵耳力真好,连她那样低声的自言自语都听见了,遂故作镇定地安慰他。

“郎君不必担忧,都会好的。”

她去承恩寺为先帝守孝的第三日,在后山捡到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狸猫,悉心照料,总算是捡回了狸猫的一条命。

只可惜小猫落了病根,不思饮食,就在她要回宫的前一个月,最终没撑住,咽了气。

如今谢洵沉默内敛的模样像极了那只小狸猫,病仄仄的姿态更是如出一辙;

最巧的是,那只狸猫眼瞳下也有黑点,抱在怀里一瞧,也像是颗痣。

当初没挽回小狸猫一条命,如今见了郎君,元妤仪心中更生感慨,百感交集。

她一定好好护着郎君,让他多活几年,努力长命百岁,两个人相敬如宾地过日子才是正经事。

只是谢洵像一只狸猫的事情是万万不能提的,若是说出来,倒显得她的正经夫君,还不如一只夭亡的狸猫,难免让人觉得古怪。

谢洵心思细腻机敏,却也不是元妤仪心里的蛔虫,自然不知道她心中又在想什么。

只是靖阳公主劝慰他的话倒是很熟悉,这话是母亲常挂在嘴边的。

母亲的前半生无忧无虑,后半生却苦涩跌宕,以往的风光销声匿迹,只能隐姓埋名活在内宅,困于后宅女子争风吃醋的争斗中,最终香消玉殒。

在没有炭火的冬日,彼时还是幼童的谢洵浑身哆嗦,不争气地落泪,“娘,我冷”

母亲将他揽在怀里,裹着陈旧的棉被,温柔地摩挲着他的手,可她的手明明也是凉的,“洵儿别哭,娘给你暖暖。”

那是除夕夜,宣宁侯要在听霖阁守岁,要与主母同宿,要与嫡子庆贺新岁,落霜院在宣宁侯府的角落里,无人问津。

谢洵那时不懂,他只是觉得冷,他一遍遍地问,“娘,爹爹呢?他怎么还不来看我们,他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寒夜寂静,彷佛将死之人伸出冰凉的手将母子二人扔到无边的雪地中。

母亲嘴唇苍白,却浅笑道:“洵儿别担心,侯爷自然是牵挂我们的,再等等,一切都会好的。”

十几年过去,谢洵依旧记得那样冷的夜,和母亲一边劝慰他,一边顺着下巴砸在他脖颈间的泪。

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曾当着母亲的面,主动提起过父亲。

一切都会变好,听起来还真是给人无限希望,可谢洵却清醒地明白,这是假的。

倘若真的会变好,母亲便不会含冤而终。

心里升起恶劣的想法,一道声音蛊惑般响起。

“谢衡璋,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快说,快对这位不知民生疾苦的公主说,她自以为劝勉人的话,全是假的,她根本不懂你承受的苦楚,她也在敷衍你”

“她把你当作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她在骗你,你何必对她客气!”

声音尖锐,妄图掌控青年的思绪。

然谢洵半阖眼眸,脑海中闪过母亲的残影,强行摒弃杂乱矛盾的思维,轻嗯了一声以示对靖阳公主方才言论的附和。

元妤仪还以为他累了,嘴角勾起一抹笑,轻声道:“日子还长着呢,郎君万不可因为旁人几句话便郁结于心,那多不值。”

她笑着说话时语调轻快,尾音上扬,很容易带动别人的情绪。

谢洵鬼使神差地睁开双眼,看向对面娇俏明艳似枝头一朵春花的少女。

她已然转过头,撩开车帘关注着街上的情景,压根没注意到有个人在看自己。

谢洵目光含蓄,正如他这个人一般内敛平静,他只是看了两眼,便不动神色地移开目光,并没让靖阳公主感觉冒犯。

忽然,元妤仪眼前一亮,忙让马夫停车。

她兴致盎然地转过头,双眼像是被清水洗过,清澈透亮,期待地看向目露疑惑的青年。

“郎君,我带你去买几件新衣服吧。”

谢洵剑锋般的眉不自觉拧起,下意识婉拒,“臣箱笼里备了衣服,殿下不必费心。”

元妤仪心中轻叹,若是旁人只怕还巴不得从她这个公主身上沾些便宜,自己的驸马倒好,与她生疏的像是债主与欠债人。

少女倾身,拽住青年的衣袖,纤白的手指摩挲一下,点评道:“布料粗糙,这样的衣服穿在身上不舒服。”

抬起眼眸,目光落在他身前,扫了一圈开口,“款式普通,毫无出彩之处。”

离得近,谢洵几乎能听到她清浅的呼吸声,不自觉攥起手掌。

终于,公主离他远了一些,不容置疑地说,“郎君生了副仙人之姿,理应搭最好的衣服。”

元妤仪自知生的不错,便很喜欢穿衣打扮,平日里也让绀云为她琢磨新发髻,对她来说,这些外在之物也是让人愉悦的一种手段。

可或许是谢洵太过朴素低调,以至于今日她见到悉心打扮的谢大公子后,并不欣赏。

但那毕竟是旁人,同她无甚干系,眼前的驸马才是与她朝夕相处的人。

谢洵又长得好看,元妤仪实在难忍明珠蒙尘,因此,她一时兴起,便多了几分打扮人的心思。

似乎觉得还不够有说服力,元妤仪心思一转,望进谢洵那双不为所动的漆黑眼眸。

“无论是人,还是物,本宫都只喜欢漂亮的;若郎君真当自己是驸马,就跟本宫一同进绣坊重新挑衣服。”

年轻的郎君似乎在考虑,薄唇紧抿。

耳边是街上嘈杂的叫卖声,元妤仪支着身子,长时间久坐,腰间有些酸,她难免生了几分不耐烦,嗔道:“不去就不去,倒跟我”

上赶着求你似的。

剩下的半句没说出口,对面的青年赶在她前面淡然允诺,“好。”

谢洵最初确实想拒绝,一桩掺杂着利用的姻缘,实在没必要糅合进恩情抑或其他,他不习惯欠别人的。

哪怕只是一件衣服。

靖阳公主已经先泄了气,反倒给了他台阶,他只需低头认个错,想必公主也不会硬拉着他去买新衣。

但就在刚才一霎那,他骤然改了主意。

他只是瞥见她眼中一丝失望,答应的话未经思考便脱口而出。

谢洵试图解释自己下意识的行为。

他需要入仕,公主便是那块跳板,如今他这个驸马还没见到景和帝的面,自然得讨眼前人的欢喜。

他只是为了自己官途坦荡,才这般顺她的意。

解释的通,也是非常合理的原因。

青年暗里松了一口气,压下情绪,难得放轻了声音,“臣都听殿下的。”

缱绻

锦绣坊老板是个年约四十的妇人,面如满月,长眉入鬓,长相爽朗可亲,比平常的生意人多了几分朴实。

她打眼一扫,见少女衣着华丽,身后跟着的青年虽衣料普通,周身气度却非常人可比,便知这二人非富即贵,心中有了打量。

老板娘含笑上前对元妤仪招呼道:“姑娘想买些什么?本店的衣装可在咱们上京排头等,姑娘此番真是来对了地方。”

素白手指划过老板娘摆在台上的绸布,柔软的缎面上立即泛起一道波动的涟漪,元妤仪闻言笑道:“给我郎君买些新衣,要上等的。”

老板娘眉梢一挑,扫了眼她身后的青年,原来是来给夫君挑衣服的,遂躬身引着少女来到屏风后的隔间,如数家珍。

“这些都是刚从扬州运来的新布,姑娘摸摸,上好的杭绸,无论做直裰还是长袍,亦或外衫,就没有不合适的。”

老板娘笑弯了眼,“这些都还没来得及摆出去呢,姑娘来的巧,是头一份。”

上等布料哪里需要摸,只一眼便能知道大概,缎面光滑,走线流畅,云纹栩栩如生,很是精致。

元妤仪挑的也快,指了其中几匹道:“劳烦老板先将中间这几匹包起来。”

兴许是谢洵平日里穿的素净,元妤仪见多了,也下意识给他挑选颜色淡雅的缎布。

挑完又道:“老板娘,店里可有成衣?”

来都来了,总不能只提几匹布走,劝谢衡璋一次,难比升天,谁知道下次再来是什么时候。

今儿是什么好日子,竟碰上一尊财神,老板娘眼中一亮,热情招待,“有,就在这边。”

从外面看锦绣坊的面积并不算大,进来才知其中别有千秋,也难怪绣坊店主敢号称上京第一,元妤仪跟老板娘拐了个隔间,到了成衣区。

其实这也是她第一次逛外面的商铺,以往在宫里,衣装首饰均有尚衣局安排,如今自己亲自来一趟,心里美滋滋的,看什么都觉得有趣极了。

“姑娘看,这件是才缝制出来的刻丝杭绸直裰,象牙白内敛,极衬公子气度,恍如谪仙。”

元妤仪浅笑,“包起来。”

“姑娘再看这件,我们镇店的殷红底团花玉绸袍子,只剩了这一件,京中许多贵公子都喜欢。”

元妤仪唇角弧度弯的更深,“也包起来。”

走了一圈,老板娘胳膊肘里已经挂了一叠各式各样的外袍,元妤仪蓦然想起她那驸马还在外面等着,便脆声唤道:“郎君,你快过来。”

她声音脆,语调却急。

谢洵还以为出了岔子,循声而至,却见少女弯着双月牙似的笑眼望他,似喜似嗔。

“这是给你买衣服,郎君你怎的也不记着亲自过来试一试。”

谢洵一愣,长睫微垂,遮住漆黑眼眸。

在侯府,他穿的一直都是被嫡兄丢弃的衣服,根本没有选择的自由,更别提亲自试新衣了。

元妤仪没留意他,四处看着,眼前倏忽一亮,取下架子上挂着的菖蒲紫工笔圆领袍,递给沉默站在一旁的青年,“这件好看,郎君试试。”

她就那么直愣愣伸着胳膊,露出半截皓腕,脑中挣扎一瞬,谢洵还是接过了那身衣袍。

老板娘态度比最初时还要恭敬,在两人身上梭巡一圈,不难看出二人中,占主导地位的其实是身旁的姑娘。

那公子虽年轻又清俊,却性子冷清,沉默寡言,拒人于千里之外,可唯独很听这姑娘的话。

老板娘作为旁观者,看的清清楚楚,跟过来的公子神情并不积极,可到最后还不是得乖乖配合着自己的娘子。

她低声揶揄道:“姑娘好福气呢,夫婿这般体贴听话,也不会红脸驳斥。”

少女那双月牙似的眼弧度更大,这话倒是有趣,她掩唇轻笑,郑重地点头附和。

谢洵耳力好,自然也听到了这话,脚步鬼使神差地加快,那股熟悉的燥意又涌了上来。

生意人自然是拣着好话说,以此糊弄客人,她居然还真信。

还笑得那么开心

隔出试衣间的布帘被一双修长的手撩开,先露出的是收紧的深紫箭袖,而后是青年那张清冷的脸,袍角翻动之下,玄色绸裤包裹一双长腿。

元妤仪原本正和老板娘闲聊,听见脚步声自然转头去看,见到焕然一新的郎君,少女微愣,眼中闪过一丝不加掩饰的欣赏。

这还是谢洵初次在女子面前换新衣,他竟罕见地觉得莫名羞耻,有些后悔自己为何要松口答应她来这锦绣坊。

迎着公主明亮的目光,他浑身都不对劲,这身衣服分明用料上乘,却像长了细小的刺,轻轻地挠着他的肌肤。

如芒在背,哪怕是他在候府被宣宁侯和王夫人责罚时,也没有这样的感觉。

还是老板娘反应快,拍手笑道:“哎呀呀,我开店这些年,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衬衣服的公子。”

“这原本是去年年底送过来的货,也有旁的公子来瞧过,可惜都压不住这样的颜色,平白显得人老了几岁,今日公子试穿,才知原来不是人挑衣服,是衣服挑人。”

谢洵面颊微微发烫,只是面上平静,不显分毫,等老板娘说完,他才淡然道:“老板过誉,在下先去换回自己的衣服。”

老板娘夸赞的话一滞,下意识瞥了眼身侧明艳的少女。

元妤仪已然回神,轻声叫住他,“郎君。”

谢洵果然停住脚步,衣袍云纹流动,转身望着她。

只见少女面含春风,眸蕴星辰,又听她含笑阻止,“郎君穿这身很好看,便不要换了吧。”

那身素白的直裰衣角都破了,何必留在身边?

常言道衣不如新,元妤仪如今对挑衣服很感兴趣,正在兴头上,谢洵正是她第一个打扮的人。

如今看来,十分成功。

看着原本低调简朴的郎君露出意气风发的模样,对元妤仪来说,十分有成就感。

她就说,自己的眼光怎么可能出错。

不过也得益于驸马姿容清隽,身形颀长,更便于她发挥。

谢洵直视着她的眼睛,没看到任何恶意的神色,一双亮晶晶的凤眸只装着炙热的欣赏。

他最终没再动。

元妤仪还以为他是嘴硬心软,表面上不喜欢这衣服,其实心里早已乐开了花,她自以为猜中他的心思,劲头更足。

谢洵最后成功试完了所有挑出来的成衣。

他觉得自己前二十年没试过的衣服,都于此时,在靖阳公主热切的眼神下,做出了补偿。

那段空白的人生又被人一针一线补全,那些消失的经历也被重新还回来。

……

当那叠衣服并几匹绸缎一起送到谢洵手上时,他才肯定了自己的猜测,靖阳公主手里虽没权,却很有钱。

财大气粗,一掷千金。

谢二公子又想起去年年底的冬夜,长庆宫正殿里醉醺醺的少女,霸道蛮横指着他的心口,宣布自己是她的心上人。

谢洵现在肯定了自己的答案,那夜她并不是伪装,只不过流露真性情而已,譬如此时,如出一辙的霸道。

元妤仪看着身旁青年提着的一堆袋子,心中愈发满足,她眨了眨眼,语重心长地对谢洵道:“郎君,日后你得多换新衣,你长得这般好看,合该好好打扮。”

谢洵已经被她折腾的没脾气,只无奈道:“殿下,只是一具皮囊而已。”

比起这副无甚作用、只能装扮的皮囊,他更想拥有金银权势,抑或其他更实用的东西。

元妤仪眼睛瞪圆,感叹道:“谢衡璋,你可真有觉悟。”

“上京世家子弟无不精于衣着打扮,甚至连腰间佩戴的香囊都要别出心裁,压过旁人的香气才觉得满意,你倒好,超脱得仿佛世外仙人。”

说到这儿,她的话音一顿,恍然想到些什么,一脸了然地望着青年,蓦然转了话头。

“不过那都是从前了,如今我与郎君夫妇一体,自然是我穿的好,郎君也得穿的好才成,郎君不必担心钱财,这都是身外之物。”

谢洵被她这番话绕的头晕,想要反驳却不知从何说起。

她觉得钱财是身外之物,所以心无旁骛地把所有钱都花在了买衣服首饰上?夫妇一体不是荣辱与共么,怎么还能同衣装扯上关系?

元妤仪已经扭头先走一步,心里叹了口气,自己竟忘了她的郎君本就是个嘴硬心软的人,从他嘴里说的话得反着听。

从最开始宫宴之前,他说自己不冷,可嘴唇却冻得苍白;

后来跪在雪地里,他只说自己犯了家规,丝毫不提宣宁侯惩罚一事。

在他眼里,所有人都是好人,他默默忍受着旁人的非议与诘难,郎君过得那么苦,自己应当尊重他、理解他才对。

他若真的有名贵的衣服穿,又何必整日穿着那件破了洞的旧衣服?

再说,他刚才不是也心甘情愿地收下了自己送的新衣么。

可见,她是没做错的。

元妤仪心里越来越笃定,谢洵只是不好意思麻烦她,还将她看成公主,而非妻子。

于是靖阳公主更肯定驸马是个好男人。

就在元妤仪正要上马车时,转头却没见身后的人跟上来,青年还愣在原地。

天可怜见的,买了几件衣服而已,郎君竟感动成这样,或许眼里还蕴着一汪泪。

元妤仪已然勾勒出一道美郎君垂泪图,脑海中天人交战,心中百感交集,更添几分怜惜。

常言道男儿有泪不轻弹,顾及驸马的自尊,她满心避开他的脆弱,只匆匆喊了句,“郎君,走了。”

说罢矮身钻进了车厢,迅速调整着呼吸,靠着软枕阖上双眸,又轻轻吐出一口气。

闭上眼,脑海中却不自觉浮现出当年那只小狸猫的身影,只剩一口气,被她救起时还是一脸防备,到后来日子长了也总对着她发呆。

驸马现在可不就像那只奄奄一息的小狸猫?被伤多了,日子过的这般苦,如今旁人分出点儿好,他都如此感动。

心思简单,又有分寸,多老实的人啊。

元妤仪心头猛然升起一分庆幸,还好当初阴差阳错弄混了人。

现在一想,郎君虽生在钟鸣鼎食的世家,却保留一颗赤子心,身子这般弱还主动提东西,不自负不自矜。

正如方才老板娘恭维的那样,夫婿体贴入微,对她的话言听计从,指东不往西,正是大多数女子心目中的好郎君。

有夫如此,妇复何求?

搞错人也值了。

柔软

自打入了春,日子便似时光飞逝,院中冬日栽下的树,于春日抽了枝,一簇一簇的细嫩枝桠缓缓绽开,显出别有趣味的生机。

元妤仪捣鼓着去年从承恩寺带回来的香料,只待再收拾最后一遍,按着炒香料时的操作再重复一次便算成了。

取风干的百合花瓣和初冬的梅花,两种花瓣合在一起,香味淡雅细腻,留香时间极长。

若是和其他草药一同入药,入口不涩,是上好的治病良方。

元妤仪幼时试过一次,一应操作很是熟练,可是现在她不大想入药,反而想换个法子,试试制香。

人一忙起来便容易忘却身前身后事,靖阳公主这些天沉迷于研究在承恩寺学到的制香手艺,早忘了自己还有个驸马。

好在谢洵也不是粘腻的性子,这些天早出晚归,不知在忙些什么。

一对新婚夫妻,从早忙到晚,却巧妙地避开了碰面的时间。

元妤仪熬夜头痛,并不等候驸马,梳洗后径自上榻,因着白日精神集中,晚上入睡也快;

谢洵回来时她早已睡熟,只能听见屏风后少女清浅匀长的呼吸。

青年并不扰她,驾轻就熟地在地板上铺床,第二日一早离去,悄无声息。

直到这日清晨,元妤仪在廊庑下晒花瓣时,罕见地撞上了素日见不着人的驸马。

初春的风和煦,日光拢在她的衣裙上,似湖蓝水面上漾起一圈圈浅金色光影,她睡得好,整个人的气色也格外鲜活。

纤细小臂上的束袖捋到肘间,露出的冷白皮肤更加细腻,一头乌发梳成单螺,并无金银点缀,却不失风采。

元妤仪听到脚步声,还以为是去取新竹篾的绀云回来了,顺手擦汗转身道:“府上若是没备竹篾,去外头买也”

见到站在廊下的青年,她脸上显出一丝意外,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似乎已经有快十日没和郎君见面了。

今晨见到,还真是猝不及防。

谢洵先行礼,唤了声“殿下”,从长廊另一边走过来。

长身玉立,肩宽腰细,长腿笔直,就连走路,这人也像是一幅赏心悦目的风景。

离得越近,也看的越清楚,谢洵这才反应过来她在做什么。

风干的花瓣被盖在竹篮里,香气顺着清浅的微风送到青年鼻腔中,与此交杂的,还有一股幽香。

谢洵微不可察地皱了眉,这是元妤仪身上的香,只是他许久未曾闻见,如今嗅觉却似已经有了自己的记忆,并不受他控制。

少女捧着几瓣干花,双眸如被清水洗过,脆生生道:“郎君。”

谢洵的目光下意识落在她手掌上,柔软掌心上盖着一层花瓣,彷佛那不是手掌,而是花根。

莹白的手上长出了在最美时候枯萎的花。

“新婚第十日,臣当入宫拜见陛下,叩谢君恩。”他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嗓音一如既往的平淡,觑着少女的神色,又补充道:“殿下要一起去么?”

这些日忙的脚不沾地,元妤仪忘了这一茬,如今经谢洵一提醒,立时回想起来。

确实是有这条规矩。

以一个合情合理的由头入宫,就算是江相也难找她的茬,少女的眼眸愈来愈亮,一点光影洒在眼底,显出别样色彩。

她忙点头,“好,我跟郎君同去。”

其实谢洵本没想补充后面那句邀请她同去,可是看见靖阳公主那抹亮晶晶的眼神时,话已经鬼使神差地说了出来。

还来不及懊悔,她又痛快地答应了下来。

二人许久未曾见面,谢洵心中升起一股别样的情感,可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下意识邀请她一起去,明明他要做的事情,她在场并不合适。

他的野心只应由君主知晓。

而不该暴露于人前。

然而就算谢洵心中翻起汹涌的海潮,身侧的少女垂着脑袋,也对他骤变的思绪依旧一无所知。

元妤仪只垂眸将干枯的花瓣重新放回篮子里,小声道:“晒花瓣的竹篾坏了,我已经让绀云去寻新的,郎君若是不急,不妨再等等吧。”

“殿下为何晒花?”青年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半步,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一篮花瓣。

“制香啊,百合与梅花同时风干,香味交杂混合,别有一番意趣呢,而且今儿日头又这样好”

少女豁然转头,暖融融的日光洒过来,光洁的额头却猝不及防感到一抹柔软,动作一愣。

谢洵同样怔在原地,垂眸看到梳成单螺的乌黑发顶,他迅速反应过来,往后退了半步,薄唇抿得越来越直,牙齿不经意咬上舌尖软肉。

一丝痛意在嘴里蔓延开,唇上却始终保留着方才别样的触感。

元妤仪双目微圆,却强自镇定,说完喉咙里剩的半句话,“日头好,晒出来的花瓣都是香软的……”

谢洵已然恢复从前的沉静,仿佛方才的一切从未发生过,淡淡道:“可是竹篾坏了。”

少女点头,像被雨打过的枝头花朵,恹恹地摆弄着旧竹篾,试图将其系起。

“是啊,所以要等新的嘛。”

“不必。”

青年蹲下身子,重新拿起坏了的竹篾,修长的手指绕过竹篾,捡起地上散落的竹条,徒手编了起来。

元妤仪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食指与中指穿插、套扎,她语调上扬,惊奇道:“郎君还会编竹篾?”

谢洵轻嗯一声,手中动作十分熟练。

从前王夫人克扣落霜院的月银时,他便同母亲一起编竹篾,悄悄拿去卖钱贴补生计。

这么多年过去,他编竹篾的基本功不仅扎实,还可以编出各种花样,蒙眼编也不在话下,所以现在只是把破损处修好,于谢洵而言,不算难事。

不消片刻,破损之处已经被人重新编好,紧实细密,看不出丝毫裂缝。

元妤仪捧着竹篾瞧了半天,她还是头一回亲眼见到这样的手艺,嗓音像掺了蜜,赞叹不已。

“郎君编的可真好,一点都看不出这儿曾坏过,比集市上手艺人拿出来卖高价的还要好呢。”

谢洵听着她的夸赞,心中蔓生出一股奇异的感觉。

但公主素来如此,她夸人时习惯先眨眨眼睛,鸦羽般的睫毛轻颤,再加上天生一副好嗓子,便显得格外真诚。

先帝和先皇后在世时,靖阳公主是整个皇宫的开心果,生的明艳,性子娇俏,练就了一副夸人的好本事。

饶是心中再起波澜,谢洵面上依旧平静。

他看着少女将竹篮中的花瓣铺在了新竹篾上,素手将其摊开,指尖徜徉其中。

再站过来时,她身上已在不知不觉间染上一股花香,诚如她对谢洵说的那样,两种花香交杂,清新怡人。

但谢洵却依旧精准地在那股花香下,嗅到了元妤仪身上的幽香。

他不解自己为何这样的敏感。

一切都收拾好,正要入宫时,元妤仪看着面前郎君的一身银白刻丝长袍,眼眸微眯,摆出自认为是商量的诚恳姿态。

少女先是笑盈盈扯了扯他的衣角,“郎君怎么没穿上回买的衣裳?”又轻声道:“是不喜欢吗?”

谢洵抿唇垂眸。

最后坐上马车时,年轻郎君身上的素白衣袍已然换成了在锦绣坊买下的菖蒲紫云纹工笔圆领袍,箭袖束起,唯有削瘦腰间未着装饰。

马车稳当地行驶起来,元妤仪对这件衣服的喜爱溢于言表,总觉得谢洵穿紫衣其实格外精神。

这样看着,脑海中一激灵,猛然想起来朝中三品以上官员也是着绛紫圆领袍,不同的是他们腰间还会佩一道白玉带。

没有这想法还好,有了这想法,再转头看谢洵时,总觉得美中不足。

他也该佩一条白玉带。

元妤仪没多想,含笑询问,“郎君,你想不想入朝为官?”

本朝没有驸马不得入仕的规矩;相反,尚公主后,倘若公主无异议,驸马甚至可以直接由皇帝任职,俸禄与食邑叠加。

可惜世家子弟眼高于顶,前些年世家风头正盛时,不愿自降身份与皇室联姻;这几年势力虽削减不少,可仍留了几分傲气。

是以虽然本朝驸马待遇不错,身世堪与皇室宗亲比肩的世家子也不会尚公主。

谢洵是个例外。

他沉思片刻,一双眼直直盯住眼前的少女,怀疑她察觉到了什么。

“殿下怎么突然问这个?”

元妤仪随心回答,“因为郎君穿绛紫官袍肯定很好看。”

他皮肤白,无论穿什么颜色都能压得住;人又长得好,不拘衣裳的款式和设计。

是个当之无愧的衣架子。

而元妤仪对美好的事物一向宽容,且抱有真切的欣赏。

完全在意料之外的回答。

甚至是谢洵猜想八百次,也得不出的答案。

他方才竟还以为公主窥见他的野心,在明里暗里敲打他,谢洵脑海中闪过无数条周转的理由,最后元妤仪竟只说了一句“好看”。

谢洵怔愣,他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只觉得自己喉咙里塞了一团火,正要爆发时,对方又往他嘴里塞了几根辣椒,还笃定道:“这下不辣了吧!”

确实不辣,因为已经说不出来话了。

元妤仪似乎也觉得自己的理由没有说服力,她端正态度,一本正经地补充。

“当然,那都是微不足道的小原因;本宫真正考虑的,自然是驸马能越来越好。”

她乜了谢洵一眼,见对方无甚不悦的反应,这才继续往下说。

“驸马入仕是好事,既能锻炼才干,又能宣扬名声,一举两得的好事,本宫自然乐见其成。”

谢洵心中疑窦丛生。

她嫁过来,图的自然是陈郡谢氏的声望,可现在却希望由他这个庶子入仕,压过谢陵这个未来家主的风头,太奇怪了。

“殿下,臣也姓谢。”青年嗓音微涩,“嫡兄尚未荫官,臣一卑怯庶子却于兄长之前入朝,是为不恭。”

谢洵神情凝重,看上去是真的在为谢家考虑。

但他心里更清楚的是,他应当把恭敬谦卑的态度摆出来,尤其是在上位者的面前。

哪怕彼此间横亘着再大仇怨,也应当学会藏拙,学会压抑情绪,不动声色,以此实现最大的谋利。

倘若靖阳公主是在试探他,本文由八六一七七三三零四群整理那他的回答便关乎生死;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不恭父兄,如何忠于皇帝。

元妤仪没像他想的那么多,她说的轻松,“兄友弟恭,兄先友,弟自然恭;可上次在侯府,本宫没看见大公子对郎君有多维护。”

话音一顿,她又道:“但那都是侯府内宅中的事;我想让郎君入仕,并无他想,只是觉得郎君秉性纯良,心思简单,理应有个傍身之物震慑他人,譬如官位。”

元妤仪将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诚然自己是公主,称得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风光无限的皇帝亲姐,可那并不能完全护住驸马。

那些权贵公子不过是看谢洵无父兄维护,又无雷霆手段,无权无势才这般欺负他,与其眼睁睁看着驸马被磋磨,不如自己顺水推舟,将他送至官场。

谢洵眸中的冷意渐渐褪去,浮上来的是疑惑与愕然,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今日朝见景和帝,他最初的目的就是自荐入仕,他有信心,景和帝会重用他。

因他出身世家,又为权贵排挤,朝中如浮萍,少年皇帝将是他唯一的靠山,届时他便是皇帝手中一把忠心而锐利的剑。

可谢洵没想到,在没有窥得他想法时,元妤仪已然为他想到了入仕这条路。

理由同样简单,不想让他受欺负。

一次两次维护勉强可以称之为同情、怜悯,那么现在又该作何解释?

谢洵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听上去无比荒谬的答案,他的心脏砰砰砰跳动,杂乱无章,耳后的温度也开始渐渐攀高。

“喜欢”两个字飞速游走于他的每一寸思维。

是喜欢吗,她喜欢他?

承诺

谢洵心头蓦然闪过年少时的一幕情景。

他问母亲,“母亲的病这样重,父亲明明是您的夫君,为何他对此避而不谈,也不来照顾您。”

缠绵病榻的孱弱女子轻咳,耐心同他解释,“不要埋怨你父亲,他是心悦母亲,才会视若无睹。”

那时琅琊王氏昌平伯还活着,王氏一派繁荣昌盛,正是欣欣向荣之像,王夫人俨然才是宣宁侯府真正的掌权人。

王夫人不松口,宣宁侯只能咽下苦果。

……

谢洵嘴上不提,心中却无比清醒。

他不觉得那是爱,那是所谓的虚假的心悦,可真正的喜欢根本不会如此懦弱而又浮于表面。

幼时的一幕幕场景走马观花般浮现,青年不动声色地攥紧了手指。

谢洵只知道,那样虚伪的、软弱的、纠结的、只有甜言蜜语却无丝毫作为的,不是爱。

可他不明白真正的爱,也未曾见过男女之间情深似海的情谊。

宣宁侯与王夫人,是门当户对,利益纠葛;与母亲则是无可奈何,长吁短叹。

公主待他,并不虚伪软弱,也不浮于表面,所以这样炽热的感情,究竟是不是爱呢?

正在他沉思之时,马车已经停在琼正门前。

二人下车,侍卫连忙行礼,让开一条路。

此处禁行车马,只能步行朝见,好在离章和殿不远,走一程便到,并不麻烦。

大晟皇城巍峨华美,因开国先祖是个文人,故而皇宫的设计中又夹杂着几分雅致,朱红檐角向上挑起,坐着一排瑞兽。

身后跟随的宫人沉默不语,极有分寸地与二人隔了一段距离。

新岁开春,各地上奏的折子几乎堆成了小山,景和帝这半个月忙的头昏脑胀,可还是为今日特意留了时间,先召靖阳公主入殿。

景和帝眉眼渐渐长开,批阅奏折愈发有帝王的睥睨气势,见她来,眸中璀璨若散碎星子,露出几分少年郎的意气,元妤仪很开心。

而元澄见到皇姐气色鲜活,面庞白里透粉,便知她日子过的不错,悬着的心塞回了肚子里。

姊弟二人在殿内谈了片刻,元妤仪已经缓缓走出来,他们默契地避开了那道无字圣旨。

再叫谢洵进去时,一切就显得顺理成章,只是面对这个突如其来,他还没有做好任何准备,就必须接受的姐夫,景和帝还是不大满意。

依他看,祁三哥性情爽朗,家世也不错,又与皇姐相识多年,才是真正的良配,至于谢洵这个正牌姐夫不过是捡了漏。

但偏偏皇姐喜欢,这就没办法了。

面对这个还没及冠的皇帝小舅子,谢洵并不与他置气,颇有分寸地应付,回答着他旁敲侧击关心自己皇姐的问题。

谢洵出来时,章和殿中的景和帝已经拟起了任驸马为从五品翰林院侍读的旨,只待稍后扣章送至公主府,再与吏部另行通知。

二人重新走到琼正门的宫道上,这个职位谢洵已然很满意,兀自低声道:“多谢公主引荐。”

方才元妤仪若是同景和帝说他的几句不是,那他大概只会落个八品,又或许连八品都没有,罔论靠官职傍身。

少女微讶,“我还以为郎君会不满。”

这官位与她预想的三品以上,还有段距离。

谢洵摇头,神色终于有了一丝松动,漆黑的眼眸里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柔软。

“不会,臣很感激殿下。”

不骄不躁,知足常乐,心性确实稳定,元妤仪看他神色轻松,唇角也渐渐弯起来。

“虽只是从五品,可翰林院掌笔墨典籍,又同国子监有关联,可以接触到天下士子,有助于郎君立威,也是个不错的锻炼机会。”

这话说的很对,谢洵知她有持剑上殿、护幼帝登基的勇气,却不知她对这些朝政之事也颇有心得,眼底下意识闪过一抹欣赏。

元妤仪虽在承恩寺待了三年,可京中的局势也派了心腹盯着,尤其是朝中人事变动,坐镇的虽是景和帝,可底下的官员更要格外留意。

指不定哪个闲职空缺就会被居心叵测之人穿插眼线,一不小心吃了暗亏自然不划算。

她跟谢洵介绍着翰林院和国子监里的情况,一桩桩一件件道来,原本兴高采烈的情绪却渐渐消逝。

谢洵心中有了猜测,果然下一刻,少女继续往下说。

“多年前陆老祭酒因犯下贪墨罪被判枭首之刑,如今祭酒一职转圜不定,前不久上任的似乎是郎君的堂叔父,谢翀之。”

是陈郡谢氏的旁支,与谢侯爷同辈。

虽入朝为官多年,却始终不温不火,做过国子监学政,也做过国子监监丞,但都是七八品的小官。

前段时间因靖阳公主大婚,江阁老盯上了始终没定人选的国子监祭酒,景和帝第二日上朝时赶在江相之前,提前拍板,定下了时任翰林院修撰的谢翀之。

正六品一跃成了四品京官,虽不算高,却是去统领自诩清流的国子监,朝臣无不震惊。

偏偏谢翀之本人确实才华横溢,又有多年从仕经验,接了这块烫手山芋,公务处理的极好,国子监上下心服口服。

就算江相想把谢翀之从祭酒位置上扒下来,也要费些力气。

两人都知道谢洵去他手下任职意味着什么。

无非代表陈郡谢氏将接触到所有来上京读书的士子,无论是权贵,还是寒门,只要从国子监走出去的,谢祭酒和所有侍读学士便永远是他们的恩师。

倘若读书人只知道世家,谁又会记起皇帝呢?

谢洵心中泛起一丝乱,知道元妤仪心中的考量,皱眉解释道:“殿下放心,臣与堂叔父并不相熟。”

话音一顿,他下意识匆忙地解释,“殿下或许不知,谢氏主支与旁支素来不和。”

他鲜少解释这么多。

元妤仪只是心里叹了口气,这些世家外面看上去甚至比皇室还要风光,可内里弯弯绕绕,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知晓。

她信谢洵,却不敢信谢家人。

少女身上被一层淡淡的疲惫笼罩,她顿住脚步,看向身侧内敛如一抔冰雪的青年。

“谢衡璋,我总是忘记你也姓谢,可我又觉得你同谢侯他们不同。”

“你沉默谦逊,克己复礼,寻常世家子对我恭敬,不过是表面上的假象,实则高傲自负,哪怕这两年风头渐弱,也从未将皇家放在眼里。”

她的嗓音泛着罕见的空茫,眼眸里第一次升起疑惑,有个问题,横亘在他们夫妻之间。

以往元妤仪总下意识忽视那根刺的存在,可现在她不得不正视扎在心口的刺。

而他的答案,也将决定她日后的态度。

“谢洵,我只是在想,倘若有朝一日,谢氏权势声望鼎盛,但皇权衰微,世人皆知陈郡谢氏宣宁侯府,却不知上京有个景和帝。”

“那在夫君和皇弟之间,我又该如何抉择呢?”

少女的眼神像山中的幼鹿,带着不安。

她觉得谢衡璋很好,一直都很好,可是地位在此之上,是与她相依为命度过最艰难时光的血亲。

倘若真有那么一天,她终究姓元,先是皇族公主,后是谢衡璋的妻子。

元妤仪总唤他的表字,很少直呼其名,落在谢洵耳里,他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扼住脖颈,几乎喘不过气。

总见公主笑容璀璨,满面春风,便下意识觉得她不会伤心,不会痛苦,她似乎理应坚强。

可现在明明一切还未发生,她却提前给自己定下了进退两难的结局。

这样的脆弱,似乎一折就断。

良久,谢洵摇了摇头。

“不会有那种情况。”他清冷的嗓音里沾了几分柔软,说出的话却极其坚定。

元妤仪抬眸对上他的视线,几乎被他幽深漆黑的眼瞳吸入眼底,目光落在那颗漂亮的泪痣上。

青年长身玉立,颀长清瘦的身影逆光站在宫墙下,深紫色衣袍云纹荡漾,泛起华贵的亮色。

“诚如殿下所看见的那样,宣宁侯府父不慈,母不爱,兄不友,于臣而言,与囚笼无异。”

“公主在旁人斥骂时维护臣,不嫌弃臣低微卑贱的身份,在陛下面前引荐臣入翰林院。”

“臣并非忘恩负义的无耻之徒。”

“所以公主,”他的目光分明是一如既往的沉静,元妤仪却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有臣在一日,您就依然是靖阳公主。”

谢洵以往总疑惑不解,靖阳公主为何从不猜忌他,反而对他那样好,他甚至巴不得她猜忌自己,折磨自己,他反而习惯那样的蔑视。

可当他真的见到元妤仪这般模样时,那些从前渴望她冷眼相待的想法荡然无存。

谢洵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她,她却早已将自己归为名正言顺的夫君。

夫妻二人的想法南辕北辙。

元妤仪一哽,“可那是我应该做的,况且只是举手之劳,于我而言,不算什么。”

谢洵敛睫,似枝头上摇摇欲坠的雪粒,“可那对臣来说终究不一样,殿下送臣入仕途,臣保万里江山姓元,您与陛下高枕无忧。”

他原本便性子内敛,不习惯表达情绪,但今日见她失落不安,心里浮现出当年母亲吞金而亡时的恐惧。

不自觉间,他提前透露了埋藏在心底的想法。

谢洵口舌微干,手心沁出层薄汗,心中酸涩,他看着对面的少女,生出一种等待审判的古怪感。

他现在不再纠结元妤仪对他是喜欢还是伪装,他只觉得自己整个人已经偏离了最初的设想。

谢衡璋现在背着大逆不道的名头,等待自己接下来的结局。

上一次赌,是在去年的冬日。

他撩乱衣襟跪在破败的宫殿里,向景和帝主动请求尚公主,或是被斩首示众,谢二公子那时等生,亦是等死。

现在也是赌,只不过地点换成了皇城的宫道,谢洵站在靖阳公主面前,等她亲口说出他这大逆不道、包藏祸心之人的结局。

谢二公子根本不像表面那样纯善简单,甚至对自己的父兄和主母,乃至整个家族,磨刀霍霍。

元妤仪曾夸赞他良善,又觉得他老实,现在那些犹如梦幻泡影般的印象却由谢洵亲手打破,恐怕在她心中,已经碎了一地。

这样危险,公主还会把他留在身边么?

那些未知的事情、不确定的答案他本应点到为止,毕竟言多必失,可他心底却仿佛升起一簇火苗,骤然燎原。

谢洵不想被元妤仪猜忌。

一旦联想到现在令人难以割舍的现状可能被打碎,他甚至为此生出些惧意。

青年瞳色宛如点墨,垂在袖中的指骨微凸,连谢洵自己也没发觉嗓音泛着的一点哑,露出矜冷皮囊下少见的直白与笃定。

“谢家与殿下,臣会选您。”

萦绕在二人之间的空气已然悄无声息地凝固,谢衡璋素来沉默内敛,元妤仪鲜少听他剖白这许多话,神色微怔。

似乎有丝丝缕缕的奇异感涌上心头,在少女不安的心湖掷下块石子,将那颗心攥紧,微微滞涩。

心量狭窄,骄纵浅薄。

母亲抑郁而终,与这位主母颇有渊源。

王夫人来来回回骂着,谢洵毫无兴趣地望着她,仿佛只是在听一出没意思的戏。

看着不远处木头一样的青年,王夫人更气,厉声道:“怎么?你如今理亏了不成?知道自己将整个谢家的脸面丢尽了,终于不敢放肆了吗?”

利用

谢洵没看主母那一如既往的恶劣面容,他垂下眼帘,语气毫无波澜。

“夫人若是对这桩婚事不满,可以直接上奏面见陛下,毕竟我这个孽障上赶着应了这门亲,丢了宣宁侯府的脸,让您和父亲蒙羞了。”

自有记忆以来,谢洵对王夫人的印象便算不上好,在外人面前,她保留着世家贵女的优雅与得体,可是关上门,她却暴露了本性。

可谢洵搬出来的不是命如草芥的平民百姓,而是皇城之内,当今陛下的亲姐姐,当初提剑上殿,将景和帝扶上皇位的靖阳公主。

若她敢反驳一个字,便可以轻而易举被人扣上谋逆之罪,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在这样敏感的时局,没人会为王家说上一句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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