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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77

  • 作者:鲸屿Freya
  • 类型:网游
  • 更新:2024-01-15 05:40:33
  • 字数:161470字

“放开我!”

她沉默着,只垂眼盯着他,唇角微动了动,绷成一线。

赫连姝也凝视着他。

她将他按在怀里不放, 一双眸子居高临下地看过来。明亮的琥珀色, 像是某种鹰隼的眼睛, 在追击自己的猎物。

他望着她, 怔怔的,她说的每一个字都能听懂,连在一块儿却全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一瞬的工夫,他的双眼就红透了,盛满了水光, 像是红烛上将落未落的泪。

他迟疑着, 攀在她肩上的手慢慢滑落下来。

她双臂仍保持着拥住他的姿势,只是眼睛里没有一分温度。

她若要用强, 他是绝不能与之相抗的,这一点他明白得很。他也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能力威胁她。

“你……!”

崔冉猛一下发力, 要从她怀抱里挣脱出来,无奈她揽得紧, 以他的力气, 竟不能够。不过是在她的身前徒劳地推搡了几下,反而显得分外狼狈。

毕竟她,从来都是一个心硬到极点的人。

但他不愿意露了怯,哪怕嗓子眼堵得生疼,也毫不退让地紧紧逼视着她。

半晌,她的手竟当真松开了,双臂慢慢地从他身侧落下去,平静地看他急着抽身,一连退开几步,用看怪物一般的眼神望着她。

“本王说得很明白了,是我提的严惩她们, 我想要她们死。”

眼前人端坐在桌边,双眼沉沉盯着地上,也不知能看些什么,只不屑于抬眼瞧他。

起初,他当真是希冀她答话的。

他甚至生出一个极卑微的念头——假如她愿意向他解释,哪怕他心里知道是在哄骗他,哪怕是漏洞百出,他没准也可以将酸楚咽下去,只捂上耳朵,自欺欺人罢了。

因为他,也没有勇气打破好不容易得来的安宁生活。

但是,她固执地沉默着,好像眼中根本没有他。

“那尔慕和我说的时候,我还不信。”他低声道,“我总想着,不可能是你。”

那人仍不理他,像是将自己坐成了一尊石像。

于是他极轻地笑了一下,“我以为,我们之间,是有情分在的。”

赫连姝的眉心终于动了一动,他却无暇理她,只转身向门边走去。

王府是她的,屋子也是她的,他不愿意和她待在一处,却也没有往外赶她的道理。那他自己走,还不成吗?

他觉得,他好像从没有认识过她。

刚迈出几步,身后脚步声一动。他想躲,没来得及,被她单手环住腰,硬生生地扯回去。

“你做什么?”他陡然拔高声音,“放开!”

眼前的人眉目阴沉,戾气横生。

他却丝毫不惧,反而昂着下巴怒视她。

她还能怎么样?最多不过是连他一起杀了。横竖在心惊胆战北上的一路中,他也并非没有做过这样的准备。

反正她心里也……没有过他。

他牙关咬得死死的,泪却控制不住,从眼眶里涌出来。抬手去擦也是丢脸,他便索性不管不顾,任凭泪水争先恐后,在他脸上淌得像小溪一般。他只管双眼血红地瞪着她。

赫连姝的眼睛眯起,好像厌恶极了他。

半晌,才终于开口,声音竟透着几分哑。

“你知道本王为了你,受了多大的训斥吗?”

“……什么?”

他疑惑地看她,底气忽然虚了许多。

“你对本王说,你的那位好妹妹,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只不过是借着办年货的由头,和人传信接上了线,除此以外,没有走漏过什么,也没有更多的把柄捏在我母亲手里。”

她紧盯着他,目光阴鸷。

“你敢再说一遍吗?”

“我……”他既慌张,且迷茫,方才与她争执的气势荡然无存,“我没有骗你。”

“哈!”

她陡然笑出声来,咧着嘴角,讥讽至极。在他惊疑不定的注视中,揽着他腰的手猛一用力,在他腰后面一掐,惹得他“啊”一声喊出来。

“那本王和你说个明白吧。你们陈国人的皇太女,还有她身边那群饭桶,都是没脑子的蠢货。她们和义军商议起兵造反,就白纸黑字地写在信里,让人抓住了送到我母亲跟前。”

她道:“胆子也只有针尖一样大,尤其是那个皇太女,让审问的人连蒙带吓,没费什么工夫,就把事情都交代干净了。你猜怎么着,她哭天喊地的,把罪名都往大臣身上推,只求自己能活命。”

崔冉在她的话音里,如遭雷击,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觉得整个人一阵阵地发冷,身子绵软轻飘。

眼前人只一味冷笑,“你说,本王在这个节骨眼上,像个呆子一样去替她说情,我母亲会怎么想?”

“我……对不起。”他颤声道。

赫连姝眯眼盯着他,神色不善。

“你是对本王不起,还是对自己不起?”

“我,我不明白。”

“你为了救你妹妹,倒是费心费力,可惜,别人转头就把你给卖了,半点也没顾及过你。”

她瞧着他,笑得很不可思议,“你们陈国人,是专出白眼狼吗?”

他被她牢牢箍在身前,只觉得她手掌如铁,快要将他的腰掐断了似的,却也顾不上喊一句疼,只挂着满脸的泪水,一动不动地盯着地上发愣。

“或许是哪里弄错了。”他道,“陈茵不是我妹妹身边很倚重的人,或许是她的消息不对,这些事她也不知道,才……”

“够了!”

赫连姝猛然暴喝,一下挥开手。

他失神之下,脚下发软,本是借了她的力才能站住,这一下猝不及防,被甩得跌出去,踉跄了好几步,重重撞在桌角上,撞得桌上的杯盘都纷纷倾倒。

她像是愣了愣,往前踏了两步,却终究是停住了,没有再靠近,已经伸到半空的手又放下去,在身侧握成了拳。

崔冉忍着腰间剧痛,轻轻倒吸着凉气,扶着桌子站稳。

就听她道:“你为她们来求本王,来冒风险,可她们是怎么待你的?她们配吗?要是依本王从前的性子,被你当猴耍骗成这样,回府就该一刀了结了你。你辛辛苦苦护着的那群东西,在意过你的死活吗?”

他被她训得脸色苍白,也无话可以回,只剩下一颗心冷得木僵。

是啊,陈茵和沈尚书待他皆无情,甚至他的妹妹,也并不在意他的性命。在她们眼中,他只是一枚侥幸在赫连姝身边存活下来的棋子,能够替她们效劳,助她们完成大计而已。

只要棋能赢,卒子的死活并不重要。

如今想来,他或许并不是不明白,而只是不愿意深想罢了。

他不愿意去想象他的亲人和故人,会毫不犹豫地将他抛出去。

面前的赫连姝犹自冷笑,“你在本王面前,不是还有点小聪明吗,怎么,一关系到你们陈国的人,就能蠢成这样,让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他身上一阵阵地发软,大约是气血攻心的缘故,眼前也发起黑来,更有腰上刚才撞了的地方,刺痛得厉害。

他倚着桌子,才勉强站住了,声音细弱,“是我错了,你别……”

原本想说“你别生气”,话到嘴边,却又没有勇气说出口了。

他这样愚蠢,给她添了那么大的麻烦,她要动气,也是很应该的。他好像没有资格,去请求她无度宽容。

眼前人望着他,眉心紧拧着,双唇抿成一线。

有那么一瞬间,她眼中的戾气还是散了不少的,让崔冉以为,她下一刻就会走过来,将他拉近身前,或许恶声恶气地再训斥几句,但终归不会太和他计较。

就像她一直以来对他的那样。

但她的拳头紧了紧,手背上隐隐浮现出青筋。

“本王既不喜欢愚蠢的男人,也不喜欢心里向着别人,从本王身上图谋的人。”她冷着脸色道,“过去这一阵,是本王待你太好了。”

说罢,转身大步向外而去。

“赫连姝。”他在后面微弱道。

“不许叫我!”

房门“哐当”一声,被大力摔开。他望着她融入夜色中的身影,身子再也站不住,顺着桌脚滑下去,颓然跌坐在地上。

还有极轻的,根本不能被她听见的末尾几个字。

“你扶我一下……”

第65章 65 .出云归雨(四) 委委屈屈小可怜。……

赫连姝的怒气, 经久不息。一连几天,都没有再踏进过崔冉的院子。

而他的脸色,也一夜之间灰暗下去, 好像主心骨让人给抽走了一样, 与几日前有说有笑, 顾盼温柔的模样截然不同了。

鹦哥儿看在眼里, 也不由得跟着心急。

“公子,今日厨房里做了酥点送来, 说是南方的清淡口味,我瞧着应当是不错。”他揣着小心道,“我去拿几块来,你尝尝, 好不好?”

崔冉只轻轻摇头,“不用了,你拿去吃了吧。”

“这是她们孝敬你的。我要是沾你的光也就罢了, 可是你都不动, 我又哪里好碰呢。”对面边说,边摇他的手, “你就尝一尝吧。”

他只道:“你在我身边, 哪里有过这样大的规矩。你别忙了,我实在是没有胃口。”

“公子……”

鹦哥儿颓唐坐倒在他榻边,满脸忧色。

“你这样一天天的,东西也吃得少, 连茶水都不大喝,眼看着人都瘦了一圈了,可怎么得了。铁打的人也不能这样熬呀。”

他不答话,对面就更发急。

“公子你别这样折腾自己。殿下她只是一时生气, 过两天气消了,就过来看你了。要是瞧见你消瘦成这样,还不知道该怎么心疼呢。”

“不会的,”他用干哑的嗓音道,“她说了,她不喜欢我。”

鹦哥儿就急得唉声叹气,跺着脚道:“那一定都是气话。”

说话时的模样,却好像自己也没多少底气。

崔冉有心安慰他,想冲他笑一笑,但连日来少饮少食,夜里也睡不了多久,早已经没了力气,只勉强牵了一下唇角。

其实,他并没有故意折腾什么。

所谓折腾,总得是有一个目的可盼望的。就好像从前在宫里的时候,他也有耳闻,有些君侍稍有抱恙,不急于调养,反倒将自己熬得更病弱几分,以期换得他母皇的垂怜。

可是眼前的他,并无此意。

错了便是错了,招人厌烦也是很应该的。他既没有脸面去打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算盘,也并不相信赫连姝会因为他的示弱,就回心转意,对他加以宽慰。

那一夜她盛怒的模样,如今回想起来,仍旧让他心悸得厉害。

并不是害怕,只是心口上像是被生生剜去一角似的,不住渗血,时刻疼痛。尤其是夜里独自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时候,疼得格外鲜明。

好像他与她相识的这些时日,还有他以为日渐深厚的情分,都随着她拂袖而去的那一幕,荡然无存了。

那他这样一个人,还尴尬地留在王府里,仿佛也很没有意思。

“鹦哥儿。”他忽地开口唤。

身边的人还以为他想通了什么,忙探身过来,殷勤道:“公子想要什么,是饿了还是渴了,我替你准备去。”

“都不是。”他摇头道,“你说,我要是向她辞行,她会不会允准?”

“你想去哪儿呀?”

“我也不知道。但总之,她既然厌弃了我,我又何必在跟前讨她的嫌呢。”

“哎哟,我的公子啊。”鹦哥儿一拍巴掌,“你可别胡思乱想。就算要走,走的也不是你。你还不知道吧,那尔慕让殿下给赶出去了。”

“什么?”

“我瞧着你这副模样,急都急不过来,都没顾上和你说。赶出去啦,就昨天的事,听说是又哭又闹的,嚷着殿下绝情,让几个护院的婢女给拖出门去了。”

崔冉听着,也不由得愕然,“什么缘故?”

“还能是为什么,一定是因为他到你面前多嘴多舌,惹了你不痛快。他几次三番地招惹你,殿下不愿意留他了呗。”

鹦哥儿说得斩钉截铁的,说完了,才补一句:“虽然是我猜的,但我相信,八成就是这个道理。”

他怔了一小会儿,觉得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感受。

他是不喜欢那尔慕,也盼着往后别再见面了才好,可是要说赫连姝为他将那尔慕给逐出去了,他却无论如何也不大敢信。

那是伺候她多年的小侍,后宅里的事情都是打点惯了的,更不用说有小阏氏那一层关系。她如何肯为了他,将那尔慕给赶出去?

何况她那日里,明明已经对他厌烦极了。

“你猜的定是不对。”他低声道,“不会是因为我,大约是他有旁的事,惹恼了她。”

“公子,你呀……”

鹦哥儿愁眉苦脸的,像是拿他都没了办法。

“夫妻关起门来过日子,哪有不吵嘴的呀。殿下她就是脾气大些,心里可满满地装着你呢,你怎么先心灰意冷起来,像是个要和离的样子了。”

“我没有……”

他让说得脸上挂不住,低着头小声嗫嚅。

他这几日里,心里也想,从前她朝他动怒的时候,也并不是没有过。那时,他仿佛并不如现在畏首畏尾,气性上来了,还敢与她顶几句。大不了便是让她赶出帐子去,也无妨,他回去与其他俘虏挤一挤就是了,总有他待的地方。

可是这一回,他却没有那样的心气儿了。

一来,是他心里知道自己错了,没有脸面去求她宽宥。二来,那一夜她冲他翻脸的模样,他怕极了。他不敢再往她的跟前去,唯恐让她更厌烦他。

“我不敢见她。”他埋头闷声道。

“殿下是什么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前些日子天天往咱们院子里来,快活着呢,现在好几天没见你了,我就不信她心里不想。”鹦哥儿胸有成竹的模样,“但要她服一个软,那是比登天还难了。你要是和她置气,那可不是倔到一块儿去了吗?”

“我没有和她置气。”崔冉低声道。

他犹豫了片刻,终是小心翼翼问:“那依你看,我该怎么样?”

“你早听我的可就好了。”对面眉飞色舞道,“照我看,你就好声好气的,主动去见她一回。她那日里凶了你,没准心里多后悔呢,我就不信见了面,她还能对你有多大的气。”

他听着,在心里默默道,她的脾气难道还不大吗。那天的模样,活像是要吃人似的。

“她这几天,不是都关在房里忙公务吗。”他道,“我去扰她,她大约更要生气。”

“公子你又要问我,我说了你也不听,这……”

眼看着鹦哥儿要和他跳脚,崔冉终究是自知理亏,败下阵来。

“我心里实在乱得很,你容我再想想。”他轻声道,“我,我好像有些饿了,你将点心端来,我们一起吃些吧。”

鹦哥儿听见这话,终于是高兴了,一拍手站起身来。

“公子你这才算是今天头一句明白话。”

崔冉眼看着他出去,苦笑着摇摇头,觉得自己活得是有些丢人。

他走到桌边,想倒一杯茶,才发现他无心饮食太久,茶已经凉了。他心想,也无谓事事都要鹦哥儿奔忙,不如自己出去透一口气,便提着茶壶往耳房去。

院子里只他们二人住,耳房既被用于堆放杂物,也有能烧水的小炉子。

他进门的时候,却见鹦哥儿将点心放在一旁,人站在装炭的筐子前,背对着他。

“怎么了?”他随口道,“我瞧着屋里的炭火还旺,这就要添了吗?”

不料鹦哥儿却像是受了惊吓一样,猛地回过身来,睁大眼睛道:“公子,你怎么过来了?”

说话间,手还紧张得不行,直往身后藏。

他做得实在太过明显,崔冉想看不见也不行。

“是什么?”

“什么也没有。”鹦哥儿鼓着腮帮子,气吼吼的模样,转身就要往小炉子那里跑,“我这就烧了它,看她们再来害人!”

一下就让崔冉给拦住了,没能成功。

崔冉听他这样说,顿时就很明白了,只向他伸出手。

“给我看看。”

“公子!”

“都递到面前了,我不看,哪能知道她们还想怎么害我。”他淡淡道,“我被她们误到这步田地,我想要个明白。”

大约是他脸色苍白,气若游丝的模样,有些将鹦哥儿慑住了,还当真乖乖地将纸条交到他的手里,只是神色满含着担忧。

“公子,你看一眼就罢了,可不要往心里去,她们这些人,不值当的。”

崔冉闻言,倒是微微怔了怔,心想上面写的,多半不是什么好话了。

然而,他当真将那字条展开,看清上面的字的时候,却仍是没忍住,一下笑出声来,笑得苦涩且讽刺。

字条上写的是:“皇太女获罪甚重,是否因你行事疏漏?望见面相商,再议对策。”

落款仍是陈茵。

“我就说了吧,都是些混账话。”鹦哥儿觑着他的脸色,就要将纸条夺回去,“我去烧了它,公子你就当没瞧见过,千万别放在心上。”

他任由他将纸条丢进火里,沉默了片刻,却道:“你留心一下,送炭的安子什么时候再来府里,让她替我安排,我要见陈茵。”

“公子,你还见她干什么呀?”

“你放心,我与她,不,与她们,都不会再有任何瓜葛。”他平静道,“只最后一回,我要同她们讲明,不是我投敌忘本,是她们对不起我。”

第66章 66 .出云归雨(五) 乖,乖,认,错。(二……

相见的时候, 就约在几日之后的傍晚,地方仍旧是上回见面的巷子。

崔冉倒是大大方方出的门,并没有刻意躲避什么。横竖赫连姝只是冷落他, 并没有下令对他禁足, 他的一应行动, 仍旧自由。

安子对此的解释是:“驸马虽没有被关押, 却也受北凉人提防,不便于在茶楼酒肆露面, 只能委屈殿下了。”

她对联络见面一事,是极热心的,全然当做了头等大事来办,好像这样便算是为复国大计鞠躬尽瘁了。

崔冉也无意与她多谈。

反正他此番前来, 只为了与故人做一个了断,从今往后,什么亲族, 什么复国, 都与他再没有干系了。

那么,在哪里相见也没什么要紧, 他只求把话说清, 速战速决。

他走进巷子的时候,已经不如上次那样惊慌陌生,一眼就瞧见了陈茵。

她扮作走街串巷的小贩模样,穿着粗布短打, 挑了一根扁担,比先前更瘦削了,颧骨都从面颊上突出来,衬着蜡黄的脸色, 显得很有些凶相。

崔冉恍惚之间,颇有一些感慨。

当年他在宫宴上初见她时,远远地瞧着,当真是姿容清朗,面目姣好。虽然他此前与她从不相识,心里却也悄悄地想着,父后替他定的这一门亲事,当是和和美美的。

如今却是时过境迁,面目全非了。

“我来了。”他站到她跟前,淡淡道。

陈茵放下用于乔装的扁担,先朝他身边的鹦哥儿看了一眼,“怎么不和上次一样,叫他到巷子口上等?”

“他是我的贴身侍人,十分忠心,没有这个必要。”

“罢了,留就留下吧,我也没有工夫管他了。”陈茵黑着脸,语气急躁,“皇太女的事,你知道了没有?”

“嗯,说是她们都被移去了城北关押,听候惩处。”

他仍是波澜不惊的,眼前人就忍不住盯了他几眼,好像对他的平静既不能理解,且很有些气愤。

“不止如此,我听说,开口向大可汗进谏的,正是赫连姝。要不是大可汗另有计较,她还要极力劝说,对她们施以重罚呢!”

她直瞪着崔冉,像是将满腔的怒火都撒在了他头上。

“这就是你的好妻主!就是你软了骨头去依附的人!”

她盛怒之下,一面向他吼叫,一面迈步而来,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他的面门上。

鹦哥儿极害怕她做出什么来,又不敢反应激烈,反而招惹她,只能扶着崔冉的手臂向后退,轻声道:“公子,你小心些。”

这条巷子很僻静,虽然外面就邻着大街,人声鼎沸的,但只要低着头往巷口里一钻,就全然是隐蔽的一处角落了。

即便是此刻,陈茵这样扯着嗓子喊叫,也不见有人探出头瞧一眼。

崔冉心底里,还真是有几分怕的,觉得仿佛落入了一个叫天不灵,叫地不应的处境。她是女子,如果气头上真要对他不利,他们是没有力量相抗的。

但心里更多的感受,却还是讽刺。

她的真实面目,竟然这样恶心。

也不知是国破被俘后,造化弄人,性情大变,还是她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人,只是从前的他太天真,不懂得识人。

一想起他甘愿受她们驱使,想方设法营救皇太女的时候,他就不由觉得,赫连姝对他的评价虽然刺耳,却是再对不过的。

他就是愚蠢至极。

“请你慎言。”他冷淡道,“当初是你们指使我,要我留在她身边,以期哪一日能够为你们所用。现在却又转过头来指责我,说是我依附于她。”

他笑得发凉,直视着她,“我的对错,单凭你们的一张嘴。”

陈茵望着他,仿佛极为惊愕,“你……”

“我还没有向你问个明白,你倒是质问起我来了。你们视我为弃子,欺瞒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赫连姝得知真相,会怎样待我?有没有在意过我的性命?”

四下里一时极静,只有他自己起伏不定的呼吸声,伴随着肩头微微颤抖。

他此生从未这样尖利地与人说过话,此刻不管不顾说出来时,心里免不了还有一丝胆怯,还与此同时,却也当真……十分痛快。

陈茵的脸上神色变换几番,像是被他诘问得语塞,好半天才道:“你这副形容,哪还有半点皇子的模样。”

他听着,却只想笑出声来。

“从京城被攻破,我母皇焚身殉国的时候起,我就再也不是皇子了。”他道,“你们心里,又何尝把我看作过皇子。这两个字,不过是用来裹挟我,要我按照你们的意思去做事罢了。”

他说得畅快,就见对面的脸色越发铁青,连身边的鹦哥儿也惊呆了似的,怔怔仰视着他。

他心里只道,他最大的错就是直到今天才想透这些,要是再给他一次机会,他必定要在黑鹤城里,初次见陈茵的时候,就将这些话甩到她脸上,从一开始就与她们毫不相干。

“如果没有什么话,我就先走了,往后也不会再见。”他说着,就要转身,“你们好自为之吧。”

刚迈步,却听身后人道:“你变成这副模样,往后还有面目见列祖列宗吗?”

他咬了咬牙,硬生生转回身去。

“公子,”鹦哥儿在身旁急劝道,“她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咱们不理会她了,早些回府才好。”

他盯着对面的人看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不会与你再费口舌相争了,你的力气,留些去救皇太女吧。”

陈茵却忽地一扬眉头,竟是笑了一下。

“从前与九皇子订亲时,我阖家上下都高兴得很,都听闻九皇子贤良淑德,秀外慧中,想来婚后一定圆满。却没料想,你如今跟在仇人身边伺候不算,还学成了这般牙尖嘴利的模样。”

他被她说得心中恼火,却也不愿多话,只道:“旧事不必重提,就此作别吧。”

却没料到,对方的笑意陡然森冷,忽地合身向他直扑过来。

这一下,出乎意料,毫无防备。

“公子!”鹦哥儿急喊了一声,抬臂要护他,然而哪能与对方相抗,一下就被推搡开去。

陈茵另一手上寒光一闪,也不知是从哪里,竟掏出一把短刀来,利刃破空,径直向崔冉身上捅过来。

他忍不住失声惊叫,匆忙要躲,却被她一把推在巷子的石墙上,后脑重重敲了一下,一瞬间疼得眼前发黑,什么力气也没有了。

他只绝望地看着那刀刃向他胸口刺来,伴随着陈茵阴冷的声音。

“有你这样□□低贱的男子,丢尽了陈国的脸面。要你死,是为你好!”

也不知道赫连姝得知了他的死讯,会如何反应。是会多少有些不舍,还是只会嗤之以鼻,道是他这样愚蠢的人,果真还是死了的好。

也对,要是让她知道,他是让陈茵给杀了的,她怕是更要厌烦他,只当他是咎由自取吧。

只希望鹦哥儿不要让他给拖累了,他年纪还那样轻。

崔冉单等着冰凉的刀刃刺进胸口,面前的人却猛地往后一仰,像是被什么人给扯开了,刀尖堪堪从他胸前划过。

他只见她脸色惊愕,双目圆睁,定格成一个恐惧且狰狞的表情。

随后就没有更多的了。

她的头颅被一柄长刀斩下,滚到地上,腔子里的血飞溅在石墙上,一大片鲜红。

鹦哥儿不要命似的尖叫起来,连滚带爬地往一边躲,不敢去瞧那死人的脸孔。而那将陈茵斩首的人,提着刀缓缓转过身来,露出一张冰冷的脸。

她刚杀了人,刀尖滴血,面目如修罗。崔冉望着她,却忽地心头一松。

“原来你在。”他轻声道。

赫连姝的眉头紧皱着,脸上戾气未收。

她也不收刀,就那样提在手上,大步走过来,冷眼瞧他。

“怎么,和你的老相好私会,让本王给搅了局,心里是不是很不痛快?”

他心里一阵阵后怕,倚靠在墙上,听见她这样的难听话,却也知道她不过是心里有气罢了。

她要是真疑心他,又怎么会从陈茵刀下救他。

“谢谢你。”他道。

巷子里有民居,不远处的一扇门敞开着,显然是她一早藏身在里面,见到此间动静,才破门出来护她。

也不知道是她设法占了别人的屋子,还是这原本就是王府的地方。她竟肯费这番心思,堂堂一个亲王,躲在窗后面偷看。

他没忍住,轻轻地笑起来,好像片刻前的惊惧,几日来的神伤,全都消散了。

面前的人瞪着他,极没有好气,“你还有笑的工夫!”

她将地上陈茵的尸首瞥了一眼,讥讽道:“你们陈国的女人,可真是有种。在蘩乡城的时候,那个县令想杀你,今天你曾经的驸马也要杀你。敢情你们靠多杀几个男人就能复国了?”

他无话可辩,也知道她仍在气头上,说什么也只惹她更生气,于是便站在跟前,任她训斥。

然而这反惹得她更不痛快。

“本王说话,你是全当耳旁风了。”她一边道,一边伸手扯住他领口。

她力气原本也大,怒气冲天的时候更没有分寸。鹦哥儿瞧着吓人,一叠声地求情,“殿下您消消气。”

崔冉方才连惊带吓的,身子却早已经脱了力。

他让她扯得,脚下一软,便踉跄扑进了她的怀里。

赫连姝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提在身旁的长刀,刀尖猛地向后一撤,几乎脱手。

“你干什么!”她怒喝道。

多少能听出些没掩盖完全的惊慌。

崔冉将脸埋在她肩上,只放心地将全身重量都倚靠在她身上。

“我没有力气了。”他低声道。

然后,他便听着这人的呼吸声滞了一滞,像是蕴了满腔的怒火,无处宣泄,强压在心里,每一个字都带着隐忍的怒意。

“接着。”她冲一旁道。

他用余光瞧着鹦哥儿战战兢兢地,将她的长刀接过去,活像捧着个烫手山芋,一动也不敢动。

而赫连姝只一把将他抱起来,走出巷子,翻身上马。

一路上,她连正眼也不瞧他,脸色阴沉得像是暴雨欲来,进王府大门的时候,惊得一众下人噤若寒蝉,彼此交换眼色,谁也不知道这副情形卖的是什么药。

她就挂着这副铁青的脸色,大步流星走进卧房,将他重重扔在床上。

从她的力道来看,她的确是生气到了极点,崔冉听见床榻“吱呀”一声响,连同他的身子骨,也像是不堪重负似的。

他没忍住,低低地抽了一口气。

“干什么?”眼前人瞪眼道,“有能耐跑出去见你的相好,本王碰你一指头,你就来摆脸色给本王看。”

他听着这些刺耳的话,心里却反而感到安定。

她要是真的厌恶极了他,大可以像对那尔慕一样,将他赶出王府去,任凭他流落街头,生死由天。又或者,也痛快地给他一刀,于她不过是举手之劳。

她如今的模样,只是生他的气罢了,那便无妨。

这件事,的确是他做得错了,她要怎样对他,都是他该受的。他只要能看清,她心里还有他的地方就够了。

大约总有一天,她会消气的。

他前几日让她失手给推了,撞到桌角上伤了腰,此刻被用力摔到床上,腰间又是一阵刺痛。

他抿着唇忍了下去,只支起身子来,道:“她不是我的相好,我今日见她,是为了同她当面说清楚的。识人不清,是我错了。”

其实他也知道,她不过是想拿话刺他,心里并不真的疑他。

以她的脾性,要是真以为他与陈茵私通,哪里能容得下他。

然而,他刚将身子半撑起来,她却猝然倾身下来,不由分说,结结实实地将他按倒在身下,连带着手在他腰上一掐,惹得他浑身窜过酥麻。

“啊……你慢点……”

他刚轻呼出声,就戛然而止。

一件东西冰凉,贴在他的颈上。

是她随身的小匕首,并没有出鞘,只是鞘上镶的宝石光华璀璨,映着她的眸子,格外地令人畏惧。他身子忍不住颤了颤。

“还知道怕吗?”她冷道,“既然那么想死,还不如是本王杀了你。”

他却被她通红的眼睛烫了一下,眼底忽地极酸涩,微微泛起热意。

“我不想死,”他轻声道,“今天谢谢你来救我。”

不用她说,他也能猜到,想来是从他传话给安子,让她安排与陈茵见面时起,她就察觉了,此后种种,皆在她的掌握之中。

他此番行事,必然是让她极生气的,她肯纡尊降贵,亲自藏身在小巷的屋子里,无非是想听听,他究竟与陈茵说些什么。她心里对他,并不是一分猜忌也没有。

但是紧要关头,她还是选了救他。

赫连姝的神情像是陡然被戳破了什么,猛然移开目光,下颌绷得紧紧的。

“本王吃错了药才救你!”

他瞧着她凶横的模样,却止不住地微笑起来,哪怕匕首就抵在他的咽喉上,也安之若素。

她瞪他一眼,将匕首丢开,身子忽地向前一欺,手底下用力,只听“呲”的一声,竟将他的衣襟撕破一道口子。

“啊!”他没防备,本能地抬手护了一下。

却被她一把握住手腕,粗暴地反扣在他头顶上。

“唔……”他吃痛,顿时红了眼尾。

她紧盯着他,像是一头恶狼,肆意端详着自己的猎物。只是这头狼虽面貌凶狠,眼眶却通红一片,里面血丝根根分明,令他心惊胆战,不敢细看。

“不许喊。”她压低声音,恶狠狠道。

他果真噤了声,只紧紧地咬着下唇。

外衣只是被她扯破了,却仍裹在身上,在烧着炭火的屋子里,按理说是不该冷的,他却忍不住微微发起抖来。他也分不清自己是真的感到冷,还是害怕更多。

她看他的眼神,像是恨毒了他的模样。

“本王的男人,今天差点让人杀了。”她声音低沉,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哪怕是个蠢货,白眼狼,也得是本王亲自处置,轮不到别人插手。”

手被她反折过去,说实在的,当真很疼。崔冉却强忍着没有出声,只眼中蕴着一片水光,睫毛颤抖。

从前他做少年郎时,心里总是隐隐约约的,既害怕,又忍不住期待自己的新婚之夜。

他总以为,应当是有坐花轿,入洞房,有喜公送上甜汤和饺子,由他的妻主珍而重之地揭开红盖头,同饮合卺酒,共赴云雨时。

含怯含羞,小意温柔。

他听宫里的老侍人讲过,男子的头一次是难免疼痛的,更须妻主小心体贴,绝不可急躁行事。他也不可免俗,总是期待将来的妻主是个温润细心,懂得心疼人的。

然而此刻,他却忽地觉得,就是疼一些才好。

好像只有被她紧紧地禁锢住,在他身上百般厮磨,将疼痛与颤栗刻进他的骨血,他的心才能落回实处。

他才敢相信,他仍是与她在一起,她憎恨他,也放不开他。

她身子覆在他身上,体温隔着薄薄一袭衣衫,清晰地传来。方才被她踢开的房门却仍敞着,带来冬日的寒气,和屋外的天光。

他终是脸皮薄,低声求道:“把门关上,好不好?”

眼前的人嗤笑一声,并不从他身上挪开半分。

“哪个活腻了的,敢从门外过?”她眉梢飞扬,像吐出一口恶气,“怎么,本王教训自己的男人,有谁敢说半个字?”

于是他不再声响了,任凭她宣泄心里的愤恨。

他倒下时,不慎压了她衣裙的一角,此刻她耀武扬威地冲他发起狠来,却颇为妨碍。于是她将他的手腕一掐,就要扯他。

她常年习武,手上力气极大,他觉得自己的手腕都快被捏碎了,忍不住轻哼出声。因为刻意收敛的缘故,像极了呜咽。

身前的人静了一静,眸子微微发暗,“疼吗?”

他有意顺着她,摇头道:“不疼。”

下一刻,手腕却被她箍得更紧。她的手指骨节清瘦而有力,握得他皮肤泛起青白。

他“啊”一声叫喊出来,忍不住弓起身子,眼尾红得厉害。

她并不松手,只俯身过来,贴近他耳边,用气声问:“现在疼吗?”

他在阵阵心悸里,终于有些明白她的用意了。

“疼……”他喘着气,声音细弱,“你,你别这样。”

这人这才像是听见了令她满意的答案,心情十分畅快似的,将片刻前的凶狠模样给收敛了些,只贴在他的耳畔,轻轻重重地吻下来。

其状仿佛温柔,说出来的话却并不留情。

“求本王,求到本王高兴为止。”

有那么一刻,崔冉心里想,早知有这一日,不如前些日子,便将身子给了她罢了。好歹那时候的她,还知道披一披羊皮,懂得温柔二字该怎么写。

也不知道今天这一遭过后,他还有没有命在了。

但屋子里好像越来越热了,连带着他的嗓子里像有一团火,声音干哑得厉害。

“这次的事全都,嗯,都是我错了,求你……求你别那样吓人……”

他听见赫连姝在他耳边低笑了两声,显然是愉悦的,却并不因他的软声恳求,而待他稍加温柔,反倒是眉眼间都带着征服的桀骜。

像是草原上的狼,誓要让绵羊在她的爪牙下粉身碎骨。

“本王待你好的时候,你不长记性。”她声音亦沙哑,“对你好也是白费。”

他眼尾红得极厉害,泪光噙在眼角,将落未落,像是上好的宣纸上滴落一笔红墨,沿着纹路晕开。

屋里点着炭火,极为温暖,床帐间有北凉人喜欢的熏香气息,馥郁,透着微微的辛辣。他从前并不怎么习惯,如今却忽地觉得好闻起来。

就好像对眼前的这个人,曾经畏她如虎,视之为仇敌,到这会儿却也竟然隐隐地想要靠近。

见他发怔,赫连姝嗤笑了一声,似是不满,“想什么呢,小白眼狼?”

他没有答话,只温顺地倚靠进她的怀抱,心底有什么东西,像是藤蔓生长出来,悄悄地开花。

就好像在风雪中冻了太久的人,忽逢一抹好春景。

第67章 67 .出云归雨(六) 送手套。(二合一)……

“公子, 你慢些。”

鹦哥儿一面扶着崔冉从榻上起身,一面道。

这是一个晴天,但仍旧是冷, 从窗子望出去, 远远近近的屋顶上都还积着雪, 白茫茫的一片。

崔冉小心站起来时, 不自觉地扶了一把腰,眉头微微蹙了一下。

“还疼着吗?”身边的人面带担忧。

他刚点头, 心里又十分的不好意思,复又轻轻摇头,道:“不碍事,再过两日也就好了。”

为了他见陈茵一事, 这几日来,赫连姝的脾气都大得很,至今未消, 说话时常不见好脸色, 手脚也极粗重,与过年那一阵时候的温柔和气大相径庭。

他心里知道, 她是憋足了一口恶气, 非得发泄完全了才行,打心底里也认为是自己做错了事,因而对她的一应对待,从不反抗, 亦不生怨,只当这是他该承受的。

她这样待他,无非是因为心里气极了他,又不能当真把他怎么样, 才使了狠劲儿从言语和身子上磋磨他,非要看他做小伏低,依顺求饶,才能将那一口气出了。

只是,她在床榻之间,当真没有留情。

男子的头一次,原本就是要疼痛的,须得小心相待,过后且得要将养几日。她那日里狂风暴雨不算,随后的几天更是夜夜索取,像要将他的骨血吞噬干净。

并不顾他如何哀声求饶,如何失神颤抖。

一连几天下来,他不但腰上有些受不住,就连下地走路,也难免虚浮。

即便是他有意遮掩,也瞒不过鹦哥儿。

“公子还是在屋里歇下吧,也不必这会儿去见殿下。”他劝道,“等殿下忙完了公务,早晚是会过来的。”

崔冉只摇头,“我既有事求她,自然该上门去求,方才显得诚心。”

她的脾气,原本就高傲,如今又正是气不顺的时候,他此刻开口相求,她多半是不肯答应。他只能极力将姿态放得谦卑,以期能换她几分高兴。

鹦哥儿无法,只能依言替他去取外衣,口中犹自要劝:“其实殿下心里,还是很在意公子的,不过是面子上落不下来罢了。她要是见了你身上不舒服,还不知道多心疼呢。”

他刚要接话,却听门外蓦地传来一声:“在说本王什么?”

鹦哥儿慌忙开了门,冲着那道身影行礼不迭,“奴给殿下请安。”

赫连姝从外面进来,脸色是近日来一贯的冷淡,没有理会他,只瞧着崔冉,“如今又长本事了,带着底下的人,背地里揣测本王。”

“请殿下息怒,”鹦哥儿赶紧道,“都是奴没有规矩,碎嘴该打,与公子没有干系的。”

立刻让她斥了一句,“下去。”

崔冉眼看着他退下去,独自面对这眉目阴沉的人,心里却并不慌张。

她并不是真的因为这三言两语生气,更不会责罚鹦哥儿,不过是变着法地找由头,来和他置气罢了。不论他做或者不做什么,她是定要出这一口气的。

那他也无谓害怕,只须心平气和,处处顺着她的心意,将这口气给受下来就是了。

“我本还想过去求见你,没料到你先过来了。”他道,“路上可冷吗?”

“咱们的地界上,自从入了冬,哪天不是一样冷。你第一天到白龙城吗?”那人就哼道,“本王可不像你,鸡仔儿似的,怕这怕那没个安生。”

她这样不识好人心,说话又刺耳,崔冉也只当没听见一样,脸上笑容平和。

“那坐下喝杯热茶吧,我替你倒。”

手还未碰到茶壶,忽地被人拽住手腕,用力一扯。他并非全无防备,却仍抵不过她力气,一下踉跄摔在她身上。

“啊,你慢些。”他软声道。

刚要坐起身子来,腰却被她一托。

连日来劳累过分的腰身,颇有一些酸痛,此刻更是又酥又麻,让人说不上来是好受还是难受。

他如今的身子,已经与几日前十分不同,是让她摆弄熟了的。她只用膝盖轻轻一顶,他还没回过神来,就已经迎面跨坐在了她的腿上。

身躯紧贴着身躯,如床帐间一般的耳鬓厮磨。

他脸上仍是忍不住,泛上一阵热意,却到底是经过人事了,羞归羞,比之从前青涩的时候还是从容许多。

“大白天里的,你就……”

他刚红着脸说了半句,就被她堵了回去。

她的手驾轻就熟,攀上他的衣襟,惹得他半阖了眼,脸上羞红,气息微微急促纷乱。

就像这些天里,他夜夜经历的那样。

软倒在她怀里的时候,他心底里还控制不住地在想,要是在从前,有人告诉他,他嫁人后会变成这副情状,他一定会极为吃惊,甚至恼羞成怒了。

在他的想象里,他即便是嫁做人夫,也该是娴静文雅,端庄守礼的,怎么可能像民间花街柳巷的男子一样,做出这样羞人的模样来。

这样的做派,别说是皇子了,但凡是稍有些门楣的公子,身上都是见不到的。

然而,他如今不但做了,甚至还……很有些食髓知味。

尽管赫连姝心里有气,待他并不温柔,他却在其中攫取到了某种从未体会过的愉悦。

要是传了出去,让外人知道,从前的陈国皇子,如今这样的放浪,也不知旁人会怎样看他。

他被身上的热意和心底的羞愧夹击着,两相交缠之下,气息越发纷乱,忍不住在她身上轻轻磨蹭。

但他到底还没有完全失神,身子连日来被她磋磨得过了,稍一碰,便几乎支撑不住。

他只能微微气喘着,哀求道:“我,我实在是来不了了,求你,晚些再说,好不好?”

赫连姝神色平静,并不因他的话而作色,却也不停手,只我行我素的,继续在他身上挑火。

“求得不够好听。”

他倚在她肩膀上,目光都微微失焦,气喘声夹杂着低弱话音,轻轻扑在她耳畔,“我不行了,受不住了,求妻主怜惜。”

她这才低笑了一声,果真停了手上花样,只留他埋头在她肩窝里,背脊起伏得厉害。

“要是一直这么乖,多好。”她缓声道。

说这话时,一手揉了揉他头发,活像是对小猫小狗一样。

崔冉近来听她言语捉弄,早已经听惯了,也不放在心上,只勉强支起身子来,想从她身上离开。刚一动,却被她箍着腰,又按回来。

“不许动。”她挑着眉,笑得邪气,“有什么话,坐在本王的腿上说。”

“我……”

“怎么,翅膀硬了?”

他抿了抿嘴角,终究是摇了摇头。

其实不是为别的,总之他如今已经是她的人,这些日子来让她纠缠得,也早已经不剩下什么矜持了。不过是让她抱在腿上,还不足以让他无地自容。

真正令他忐忑的是……

罢了。

他略微调整了一下坐姿,避免那样难堪的场景真的发生。

赫连姝漫不经心地瞧着他,“刚才不是说,有事要找本王吗,说吧。不过说之前,最好掂量掂量,要还是你们那个不争气的皇太女的事,本王不介意再教你一遍规矩。”

他并没有被她威胁的口气吓着,只乖顺地摇了摇头。

“不是,是我的哥哥。”

“嗯?”

“我五哥崔宜,我先前同你说过的。”

眼前人脸上的戾气才渐渐淡下来,“哼,一天天的,就你亲戚多。”

虽然口气不好,崔冉却听得出来,她并没有生气,也不排斥他的这个请求。他垂着眼,越发温顺,摆出一个对她言听计从的模样,心里只盼着她能应允下来。

他当真很挂念崔宜。

先前年关的时候,他就同赫连姝开口,说想去见他,那时她答应过,等她忙完了手头上的事情,就设法找个理由去赫连姣的府上,帮他们兄弟相见。

从那天起,他就一直暗暗地期待着。

只是后来的变故,猝不及防,半点不由人。

他被皇太女一行人欺骗,连累得赫连姝也受了大可汗的申斥,原本就很有愧于她,紧接着又因为与陈茵相见一事,越发惹了她动怒。

这一桩事情,就自然而然地被搁置下来了。

她装作不记得,他知道自己错得多,也不敢再与她提,以免她越发生气。只是许多天过去,他心底里终究有些忍不住。

自从金殿上一别,已经数月,他再也没有听说过崔宜的半点消息。

尽管他也知道,寻常男子出嫁后,都是如此的,正如从前崔宜自宫里出降之后,他与这位哥哥几年间也只见了寥寥数面,都是逢年过节,带着孩子入宫走动的时候。

而如今,他们这些人在北凉人的眼里,更是被当做一个物件看待。物件哪里需要有什么喜怒哀乐呢,一旦被赏赐到各府里,自然是该用心伺候好主子,不可能允许他们与从前的亲人再有什么往来。

没有消息,也是很合情合理的一件事。

道理他都明白,只是不知怎么的,心头总隐约有些不安。

或许是因为,赫连姣的阴险冷酷,当初在金殿上给了他太深的印象,以至于他一想起来,就忍不住担心崔宜在她跟前过得好不好,会不会受了欺负。以至于他宁愿冒惹赫连姝生气的风险,也要和她旧事重提。

“妹妹要我管,哥哥还要我管。怎么,本王在你眼里,是倒插门了不成?”

这人微眯起眼睛,脸色不善。

崔冉被她拥在身前,经她方才一闹,鬓发有些松散,一缕墨发垂落下来,与她的发辫交织在一处,像是攀附乔木的蔓草一样,极温柔纤弱。

“我怎么会这样想。”他轻声道,“是知道你待我好,才敢求你。”

面前的人眉心一动,像是让针扎了似的,目光竟不自在地闪了一闪。

“你这阵子,也没出过王府啊。”她手指在他腰间勾了一勾,笑得戏谑,“学得倒是越来越会了。”

他只一味温顺而沉默。

就听她粗声道:“知道了,不过最近不行,等本王忙完了练兵的事再说。”

他闻言,心里稍稍一松,却也不免有几分失落。

踏实的是,她不是言而无信的人,她既然肯答应,就会做到。失落的是,也不知道她这一忙,要忙到什么时候,去见崔宜的事,究竟哪一日才能成行了。

“好。”他低低道,“你近来操劳得很,要多照料身体。”

“操,劳?”

赫连姝抬起眼来,唇角扬得很高,目光在他脸上逡巡,很是耐人寻味。

“还行吧,本王不觉得累。”

他让她看得脸上不自觉地热起来,总疑心她是想到了什么歪门邪道的地方去,但又不能顺着她,开口与她辩,不然必有一番捉弄要等着他。

他只作不明白她的意思,道:“怎么练了一整个冬天的兵,如今还没有完。”

“因为今年就要攻打齐国了,正是紧张的时候。按照母亲的意思,大约要趁着夏天,行路方便,草肥马壮的时候动手。”她道,“眼下正是事多的时候。”

谈起正事,她片刻前嬉笑的神色就全然不见了,换上了一副严肃面容来。

要在往日里,崔冉是很识趣的,并不会多问政事,说实在话,也是对这等打打杀杀的事,从心底里不大愿意听。但他眼前倒是忽地想多了解一些,不为别的,只为了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够得空,带他去见崔宜,以及……

她会不会要丢下他,领兵出征。

“竟这样忙。”他装作不怎么在意的模样,好像只是随口闲话,“你们姐妹不是有四个吗,怎么我如今听着,竟像是什么事都落在你的头上了。”

面前的人望着他,低笑了两声,“开始管起本王的事来了?”

他抿了抿唇,算作是默认。

她倒并不因为他多问政事,而显出不耐烦来,反倒轻挑起眉梢,现出一副让他盘问了,还颇为高兴的样子。

“我大姐病恹恹的,顶不了什么事,老四年纪还轻,大事也不能靠她。到头来只有我和二姐两个,能让母亲差遣。”

她撇嘴道:“还不是你给本王找的好事。为了替你们陈国的皇太女脱罪,母亲对我发了好一通脾气,原本只须我练兵的,如今算是责罚我,将出征要准备的一应事务,都派到了我手上。大大小小的事都要从我手里过一遍,理顺了才呈给她,烦死人了。”

崔冉起先听着,心里还歉疚,越往后听,却忽地觉出些异样来。

“大可汗把这,算作是责罚?”

“怎么?”

他放在心里思量了片刻,总觉得透着些说不出的古怪。

她此番与他一同受了骗,替皇太女求情,触怒了大可汗,照常人的念头,总该是认为她处事轻浮,难当大任,停了她手头一切要务,要她潜心思过才是。怎么反而将出征这样大的事交到她手上。

这还能称得上是责罚吗?

如果要说是将功折罪,仿佛也有些道理,可是这终究是兵权,怎可儿戏。

将出征前的一应事务都交由她操办,随后才递交给大可汗定夺。这哪里是一个受罚的皇女,反倒俨然是大可汗的副手,呼之欲出的……储君。

他被自己的这个念头惊了一下,不自觉地咬住了下唇。

赫连姝见状,就笑了一声,“别吞吞吐吐的,有话就说。”

他想了想,当真问:“在这之前,这些事情可还有旁人在管吗?”

“有啊,我二姐。”

“她……作何反应?”

“这还能有什么反应,”眼前的人很不解其意,耸了耸肩,“这事一直是她忙着,如今有人能替手,让她歇歇,难道还不高兴吗。”

“她这样同你说?”

“是啊,她眼看着我忙得头上冒火,还有闲心开我的玩笑呢,说是母亲自幼宠我。也不知道她是打哪儿瞧出来的。”她道,“等到把事情丢回她手上的时候,我必定也要笑话她去,让她专说风凉话。”

崔冉垂眸沉默了半晌,心里挣扎得厉害。

“干什么?”这人奇道,“学木头呢?”

他轻摇了摇头,“你……罢了,我也不是一定说什么,但你往后对二皇女,稍微小心一些。”

赫连姝望着他,微微皱起眉头来,“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对储位,没有半点心思,但你二姐未必这样相信。谨慎一些,终归是没有错的。”

眼前的人有一会儿没说话,盯了他几眼,才哈哈大笑出声。

“你可不要挑拨本王和我二姐。你们陈国人最爱姐妹相争,自相残杀,那一套我们可不稀罕。”

她悠闲地靠在椅背上,道:“我和二姐虽然不是同父所生,但年岁相差不大,从小一起长大,我被我爹训的时候,也都是二姐替我开脱,感情就和同胞姐妹一样。要说别人对本王有异心,或许可以,但二姐,不可能。”

崔冉听着她言之凿凿,也没有话可以辩。

总之,这也只是他心里隐约的猜想罢了,并没有实据,何况以他的身份,的确是再多说些什么也不合适,她也听不进去。

“嗯,我知道了。”他低着头道。

赫连姝瞧了他几眼,大约是见他脸色落寞,抬手在他颊边捏了一下。

“行了,本王没怪罪你。”她道,“有件东西给你。”

说着,就从腰间掏出一件东西来,递到他的手里。

崔冉倒没想到还有此节,定睛去看,待看清那东西的时候,就不免更惊讶了。

那仿佛是一副手套。

只是与他从前见过的都不同。

在陈国,冬日里出门为防寒冷,也戴手套,不过都是以绸缎制成,内里夹棉,更像是两个厚厚的袖筒子,指尖能够从前面露出来。

而眼前的这一副,用的仿佛是小羊皮,模样并不十分好看,但胜在暖和,十个指头都裁得分明,戴上去密不透风。

赫连姝瞧着他发怔,努了努嘴,“试试。”

他依言接过来戴上,微微活动了一下。

相当合适,就好像比着他的手量的一样。

这人也好像很得意的模样,伸手与他的手相扣,慢条斯理地端详,“本王记的尺寸,还挺准的。嗯,做得不错,改天赏她们吧。”

他面对这副场景,忽地就想起了这几日夜里,她是如何扣住他的手,将他按倒在床帐之间的,心里忍不住荡了一荡,面上倒还镇定。

“怎么想到送我这个?”

“前些日子不是把手给冻了吗,自己都不记得?”她翻了翻眼睛,好像嫌弃得很,“本王的男人,出去将手一伸,冻得跟萝卜似的,像什么样子。”

他抿了抿嘴,也只当是好话听了。

“行了,”她作势要起身,“本王还有点事要办,回去了。”

他没忘了,他还让她揽着坐在她腿上,连忙就站起来,一边要替她去拿斗篷,一边道:“那我送你。”

不料,斗篷拿回来了,这人却仍坐在椅子上不动。

“怎么了?”他奇道。

赫连姝嘴角上扬,盯着自己膝头上某处,“没事,本王就看看。”

他听得云里雾里,顺着她的目光去看。

她今日穿的,是一身蜜柑色的裙子,颇为明亮,膝上的位置,竟染了一片水渍,格外显眼。

他一怔,随即陡然明白过来,脸上一瞬间红得如虾子。

眼前的人笑容里满盛着不怀好意,仰头问:“怎么了,想什么呢?”

他只顾脸上滚烫,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是他……他先前被她揽在身前戏弄的时候,不慎留下来的。

他方才觉得身子有异,心里还想着,不要染在她衣裙上,让她发觉了,必要嘲笑。不料后来与她说了那一席话,竟给忘了。

赫连姝见他不言,笑得越发轻佻,竟还伸手去摸,口中道:“这是什么,让本王来仔细瞧瞧。”

话音未落,手竟一下被他挡开。

他一改这些天来对她的敬畏有加,拉着她的手臂,就要将她往门外推,“你不是还有公务吗,快些走吧,不要耽误了。”

以他的力气,原该是拉不动她的,这人却好像十分给面子一样,被他推搡出门的时候,还装作踉跄了两步。

只是他飞快地关门时,听见外面远远地飘进来一句:“小东西,脸皮真薄。”

第68章 68 .出云归雨(七) 你说的这个人,死了啊……

去见崔宜一事, 赫连姝要他等,他也不敢不耐心。

一来,是能得她答允已经不易, 不好再节外生枝, 二来, 她这一阵子的忙碌, 也是有目共睹的,且有逐日加重之势。在这个关头, 他的确也不便再给她添麻烦。

只是与此同时,这也让他心里的担忧,不断生根发芽。

他疑心,大可汗真有立她为储之意, 只是她不自知。

她和赫连姗,一个是嫡女,一个受宠爱, 各自的生父在宫中又都有一席地位。他很担心, 假如真是如此,她们迟早有一天要姐妹阋墙。

只是, 这些话赫连姝不喜欢听, 她心里对她的二姐,既信赖且亲近。他毕竟没有真凭实据,也不好一再拿这些话讨她的嫌。

横竖他只是后宅里的一个小侍,哪里有资格去议论朝堂上的大事。储君一事, 更是忌讳中的忌讳。

于是,任凭心里如何暗藏急切,崔冉终究只能闲在王府的后院里,关起门来不问外间事。

这一晃, 便又是一个来月过去。

要是按照从前的历法算,这时候,已经该是阳春三月的光景。

这样的时节,若放在南边,已经是草长莺飞,春光渐好了。如今在这北凉的地界上,还脱不得棉衣,只是比起冬天里的严寒难捱来,到底是好受许多。一片光秃秃的树梢上,也有为数不多的几枝,早早探出新绿来,令人望之怡然。

这会给人一种无端的错觉,好像所有事都在渐渐地往好里走。

好像要应证他心里所想一样,这一日,刚吃过早饭,赫连姝就忽然出现在了他的院子里。

这在往日里是极少见的。

她近来一直忙得很,平日里即便是夜里与他同床共枕,早起后也会回到自己的书房里,去处理那一大堆公事,总要到天将暗的时候才有空来找他,并不会把白日浪费在闲谈说笑里。

是以,他不由奇道:“你怎么来了?”

这人扬了扬眉毛,“不是要去见你哥哥吗,怎么,本王给了机会,你要是不想去就算了。”

他怔了怔,才陡然欣喜若狂起来,猛地回身要去取外衣,道:“去的去的,你等我一等。”

刚跑了两步,又急急折返回来,“去见哥哥,不,与你一同去大皇女府上,还是该简单梳洗一下,不能丢了你的脸面。”

一旁的鹦哥儿忙忙地扶住他,脸上挂着笑,“公子这是急糊涂了,哪里就这样匆忙了。”

说着,往赫连姝的方向瞥了一眼,“殿下这么早就来告诉咱们,可不正是让公子慢慢来的意思吗。”

崔冉一转头,就见那人已经自顾自地在桌边坐下,十分悠闲的模样,闻言看了他一眼,轻哼道:“连一个小侍人都比你聪明。”

他脸上微红了一红,道:“多谢你。”

这才定了神,由着鹦哥儿伺候他更衣。

北凉人的习惯不同,居室里没有屏风。他望着这大大咧咧坐在房中的人,犹豫了一下,“我该换衣裳了。”

“哦。”她干坐着,只不动。

他只能低咳了两声,道:“你别盯着我。”

“怎么了?”这人非但不避让,反而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他,“又不是头一回了。晚上不是什么都让瞧的吗,怎么换个衣服就……”

“你再说!”

崔冉猛地一下,脸一直红到脖子。

尽管他与她已有夫妻之实,是王府上下都知道的事情,可是鹦哥儿还站在边上,怎么,怎么好当着第三个人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来。

夜里合礼的事,白日里却不可宣之于口。这样的道理,她怎么就不明白。

果真是……不知羞的蛮子。

这人见了他面红耳赤,反倒觉得他很大惊小怪,耸耸肩,道:“不让看就不看呗,怎么还急眼了呢。”

转过身去时,还要低声嘀咕:“闹得像本王多稀罕似的。”

他不理会她,只红着脸,避开鹦哥儿明晃晃打趣的眼神,匆匆换好衣裳,坐到梳妆台前面。

“你说,我要不要作你们北凉人的打扮?”他问。

赫连姝背对着他而坐,纹丝不动,“看不见。”

“你……”

他哭笑不得,心说这点事也值得置气,当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这样大的人和三岁孩子一样。嘴上却不敢这样说,只道:“你别赌气,当真问你。”

这人才肯转回身来,瞥了他两眼,“你平日的样子不是挺好吗,你们陈国人当我们是蛮子,什么时候倒肯改头换面了。”

他没料到,片刻前腹诽她的话这就让她点了出来,心里略微有些发虚。

“我生怕大皇女瞧着不高兴,觉得我不归顺你们。”他老实道,“她的脾气,不是有些难以捉摸吗。”

面前的人就低笑了一声。

“本王的男人,还轮不到她废话。”她不耐烦地挥挥手,“照你平时的打扮来,争取早去早回,我和她也没有几句话好说。”

于是依言收拾停当了,一同往大皇女府上去。

赫连姝平日里是骑马来去的,为了迁就他,难得肯坐一回马车,坐在车上还要闷声闷气地絮叨。

“这破玩意儿,摇摇晃晃的,连个风也不透,早饭都快给颠出来了,哪比得上骑马畅快。也就你们这些走路都喘的才爱坐。”

崔冉瞧着她脸色不好,唯恐她脾气上来,又横生枝节,只能一味温言软语地劝:“是我的不对,非要你迁就我。你再忍耐一会儿,不久就到了。”

话刚说完,就让她瞧了一眼。

“认路吗你,还不久就到了?”

他抿抿嘴,没了声响。

就见她倚靠在车厢上,摆出个闭目养神的模样,只是脸色微黑,“本王遇上你,是倒了八辈子的大霉。”

他心里刚默默道,这话有些伤人了,忽地明白过来什么似的,盯着她的脸色小心瞧了几眼,声音轻轻的,“你该不会,是晕车吧?”

这人的眼睛猛然一下就睁开了,炯炯有神,甚至有些过分的不服气。

“你胡说什么?”

他没绷住,哧地一声轻笑出来,顿时就见她脸色更一言难尽。

“笑话,本王是什么人,马背上驰骋千里都没皱过眉头,为了你出门一趟,去见不愿意见的人,还要被你胡乱嘲笑。”

她横眉竖眼的,作势就要往门帘外面喊:“停车,掉头回去。”

崔冉哪里肯,连忙要拉她,告饶道:“是我胡言乱语,你不要生气。”

谁知路面不大平坦,车颠了一下,他没能稳住身子,一头就扎进了她的怀里。还没来得及起身,腰上就被揽住了。

“哼,这歉道得,勉强还可以。”

他倚靠在她的怀里,不敢动,也不敢笑,唇角刚要扬上来,又用尽全力按下去。

他从前只道是,她常年在军中,马上来去早已经习惯了,因而哪怕在白龙城里,也不屑于摆什么亲王的架子,不坐马车,只爱骑着马到处走。只当这是她铁骨铮铮,高傲冷酷的表现。

却没料到,原来还有这一层缘故在。

他一想到赫连姝横刀立马,虎虎生威的模样,和她此刻黑着脸勉强坐车的样子一比,就忍不住很是想笑。

老话说,一物降一物,果然是有些道理,谁能想到她这样的活阎王,倒能栽在小小的马车上。

他强忍着笑,终究是露漏出了一点动静,这人低头看着怀里的他,口气很是狐疑,“在想什么?”

要是让她知道他在嘲笑她,必定不能与他善罢甘休。

崔冉只能温顺地摇了摇头,仰起脸来望着她,“我在想,多谢你今日肯带我去见我哥哥。你与大皇女相处不来,这一趟一定十分勉强。”

“你倒也知道。”她睨他一眼,“罢了,还不算太没良心。”

“嗯,谢谢你,肯为我做这样多。”

这人扭了扭脖子,像是面对他这突如其来的谢意,倒有些不习惯。

“行了,少给本王灌蜜糖。”她道,“本王找她,也不算是完全没事硬找理由。这不是很快要和齐国开战了吗,按母亲的意思,我大姐部下的那些兵,她是没有力气带着上战场的,但也没道理闲置着,想要暂时归编到我或者二姐手上,一同去出征。所以,我正好也要找她商议这事。”

“她能同意吗?”

“母亲的意思,她有不同意的份吗?”

崔冉伏在她怀里,任由她的手在自己腰上耍些小动作。

“那她手上的兵要过来,究竟是归你,还是二皇女?”

“不知道,看母亲的安排吧。”她看他一眼,似笑非笑,“怎么,最近你好像对本王和二姐之间的事,特别在意?”

他摇了摇头,轻声道:“我随口闲说的。”

赫连姝“嗯”了一声,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靠坐着,脸色倒是比先前好看一些。

崔冉越过她的肩头,悄悄伸手去掀窗帘。

“干什么?”

“我想看看,车走到哪儿了。”

“你认识路吗?”

他怔了怔,缩回手来,心说还真是这么个理儿。

这人就笑了一下,“还有一会儿呢。知道你急着见你哥哥,但再急也飞不过去。”

他略为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我真是许久没有见过他了,我,我有点怕,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眼前担心能有什么用,一会儿见上了面,不就知道了吗。”眼前人道,“没准他过得不错,连孩子都有了呢。”

“你!”崔冉几乎要和她急。

但转头想想,一来眼下是有求于她,总不好和她闹脾气,二来,虽然他听见这话,心里极不舒服,可没准在她看来,这倒还是一句真心实意的好话。

能得妻主的恩宠,能生下一女半子,在家中有一席立足之地,这对他们这些孤苦无依的男子而言,大约还真是一条不错的路。

于是,他刚升起来的音调又降了下去,显得没什么底气。

“你别乱猜这些。”

“不识好人心啊。”赫连姝摇摇头,倒也没有和他置气的意思,“本王也不全是瞎猜,我手底下有一个千户,也是收了一个陈国男人当小侍,听说还挺宠的,没多久肚子就有动静了,前几天还听她们喝酒胡说呢。”

“是吗。”

“嗯,好像还是你们宫里出来的。”

听见这一句,崔冉忍不住从她怀里抬了头,“知道是谁吗?”

“这让本王哪儿知道去。”她嗤笑道,“我和你们男人似的,一天天的,尽听这些闲话。”

顿了顿,又道:“好像是姓顾吧,要是我没记错的话。”

他听着,怔了一下,也说不清心里是感慨还是释然。

“我知道是谁了。他从前是我娘的君侍,性子好,待人也好,在北行的一路上对我还颇有照顾。”他像是自言自语,“他能有孕,也好,往后不让人欺负了就好。”

就听赫连姝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哦,还和你有交情。他这个孩子……算了,不是这会儿该说的事,本王也管不到那么多。”

他未解其意,只一心挂在崔宜身上。

“我哥哥有过孩子。”他道,“也不知道大皇女有没有因此介意。是个男孩儿,我见过,如今应该有五岁了吧。长得很好看,又可爱,会冲着我叫叔叔。”

“现在呢?”这人低头问,“还活着吗?”

他忍不住轻轻瞪了她一眼,“自然是活着,他们夫妻被俘北上之前,特意将他托付给友人照料的。你怎么对孩子都没句好话。”

眼前人摸了摸鼻子,像是自知理亏的模样。

“我总觉得,我哥哥这一路,多半是靠着对孩子的念想过来的。”他轻声道,“也不知道再相见的那一日,是多少年以后了。但总归都还活着,哪怕不见面也是好的。”

赫连姝竟罕见地没有多话,只是点了点头。半晌,忽地问他:“你对别人的孩子这么上心,自己想不想要一个?”

他一愣,脸上陡然涨红,“什么时候,马上就要见人了,却说这个。”

“你看你,本王就问一句。”

她摇头叹气,一副不愿与他计较的模样,探头看了一眼窗外。

“嗯,也是快到了。一会儿见了我大姐,你不用多开口,也别鬼鬼祟祟的,显得你有什么目的似的。一起吃过了饭,我会拉着她去谈正事,你自己去找你哥哥叙旧就行。机灵点,没什么大事。”

他听着她嘱咐,只觉得心里极忐忑,又期待,郑重点头应了。

马车不一会儿就停在大皇女的王府前,他们一同下了车,被下人请进去。

赫连姣仍旧是上回他在金殿上见到的那副模样,只是大约还未开春,寒气料峭,她的脸色显得更加不济一些,病恹恹的,没有精神。

“本王常年身体不好,府上少有人登门,比不得三妹那里人声鼎沸。要是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还望三妹不要见怪。”

“大姐哪里的话。你常年休养,我原本不该来扰你清静,如今为了母亲的吩咐,非要上门搅扰一回,我做妹妹的心里也很过意不去。”

崔冉听着她们你来我往,只低眉顺眼地坐在一旁,心里暗自思量。

席间并没有见到崔宜,只有两个年轻男子,在她身后伺候着斟酒布菜,看模样也不像是小侍,仿佛只是做活计的下人。

他心里道,素闻这赫连姣性情古怪一些,大约她是不许男子上桌见人,那就只有等到饭后,她们一同去议事的时候,他再自行打听了。

横竖他是赫连姝带来的人,没人会把他怎样,只要他胆子大些,也没什么。

正想着,却觉得对面的目光直直盯过来。

“不过,你来就来了,怎么还带来一个男人。要是让母亲见了,必定又要说你几句,说是你年轻,不知轻重。”她停顿了一下,微微一笑,“嗯?这副面孔,本王怎么瞧着还有些熟悉呢。”

崔冉闻言,心忍不住向上一悬。

身边的人却不慌不忙,只大方一笑,“大姐没认出来,这不就是上回在金殿上,我们共同看上的那个男人吗,当时我还说,我们俩不愧是姐妹,眼光都这样相像。”

她瞥了他一眼,神色淡然,“不过带回去后,也没多大的意思,不过就是一个带出来伺候的人罢了。”

说着举杯道:“来,还是喝酒。”

赫连姣的目光在她脸上定了片刻,才肯举杯,淡淡道:“三妹当初为他,可费了不少心思。要是带回府才发现没意思,那还真是有点白费工夫了。”

虽然话说得不阴不阳的,无奈赫连姝脸皮厚,装作听不明白,也到底不能奈她何。

这一顿饭,崔冉心不在焉,坐立不安,也根本没有咽下多少东西。

眼看着她们二人往书房去,赫连姝打眼色给他,示意他可以自己走动,他早已按捺不住,目送她们的背影消失在远处,立刻就寻摸着往后院去。

一路走过去,他就发现,这座王府竟比赫连姝的更大,更气派。

他不由想起她说的,大皇女早年间原本也是少年英才,被大可汗寄予厚望,朝野上下也多认为储位会归入她手,只是后来在征战中重伤,落了病根,才渐渐地失了这个念想。

心里就道,果然,大可汗待她还是多有歉疚,但凡是能给的,恐怕都一应送进她府里了。当初在金殿上,她们二人争他,大可汗也有意偏向她。要不是赫连姝豁出去,假称他已经委身于她,恐怕他如今的命运早已截然不同了。

思及此处,心里忍不住又愧疚。

从这一层上说,崔宜就是替了他的命,也不知道如今是什么景况。他只盼着他过得好一些,唯有如此,心里的亏欠才能稍轻一些。

后宅很大,要找到一个人问,也并非十分容易。他好不容易瞧见一个中年侍人走过,面貌老实的模样,赶紧追上前去。

“搅扰了,请您留步,我有事想劳您指点一句。”

对方倒是被唬了一跳,疑惑道:“不知这位郎君是?瞧着仿佛面生,没有见过。”

“我是三皇女身边的人,今日随着一起来做客的。”他道。

那人这才连忙行礼,“原来是三殿下的身边人,奴有眼无珠,失了规矩,还请您莫怪。”

他哪有心思与他说这些繁文缛节,急忙道:“无须这样多的礼数。我只想请您指个路,府上有一名小侍,名叫崔宜的,现今住在哪里?”

“崔宜?”对面满脸茫然,“咱们府上没有叫这个名字的。”

“哪里能没有呢。”他忍不住低声念了一句。

但心里又道,也不奇怪,他若是做了赫连姣的枕边人,终归是有些身份,寻常下人不知道名讳,也是常事。就好像他们府里,常人都唤他“崔公子”,也未必个个都知道他名字。

便道:“他原是陈国人,是在金殿上被大可汗赏赐下来的,应当是在大皇女身边伺候。身量与我差不多,白白净净的,生得很好看,您再替我仔细想想。”

说着,已经忍不住,伸手去握对方的手,眼里含了泪光。

“他是我哥哥,我好不容易来一趟,就是想见见他。”

他心说,都描述到这个份上,总该是想起来了。这侍人却神情讷讷的,像是在苦思冥想一般,好像天天在府里做事,全然没留意这样一个人。

他便心想,难道这赫连姣的后院里男子众多,竟到了让人辨不清楚的地步。

“要不然,您替我指一指,大皇女身边伺候的人大约都住在哪里,我悄悄地去找。”他道,“您放心,我会小心,绝不敢给您添麻烦。”

眼前的人却像是渐渐悟出了什么,半张着嘴,若有所思地点着头,却半晌也没说出什么来。

崔冉心里急得很,生怕赫连姝她们事情谈得快,留给他和崔宜相见的时间不多。

正要催,这侍人总算是开了口,只是望向他的目光里写满犹豫,话音也支支吾吾的。

“你说的这个人,我想起来了,可是,可是……”他小心翼翼地,缓缓道,“他刚进府没多久,就死了啊。”

第69章 69 .出云归雨(八) 我没有哥哥了。……

崔冉一时之间, 并不震惊,只觉得荒诞得很,甚至有些生气。

“你怎么这样胡说呢。”他将这人的手轻轻一推, 皱眉道, “你要是不认识他, 我再去问旁人就是了, 怎么好拿谎话骗我。”

面前的侍人十分为难,一张脸像黄连似的苦。

“奴哪敢欺瞒您呢, ”他低声下气道,“这个人我记起来了,的确是军队刚从南方回来的时候,就进到府里来了。模样是很美, 我只远远见过,没说上过话。听说是大可汗赏赐下来的,从前仿佛还是陈国的一个皇子。这都是我从别人嘴里听来的, 要是有说错的地方, 还请郎君莫怪。”

他道:“只是他进府没到一个月,就死了, 所以您刚才突然问起, 我一时间竟没转过弯来。”

他在面前絮絮地说,崔冉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头顶直灌下来,像是刺进了他的天灵盖似的, 使得头猛一下疼得要裂开,全身也如坠冰窟。

他忍不住扶着额角,趔趄了几步。

就听面前的人慌忙唤他:“郎君,您没事吧?郎君?”

他勉强稳住身子, 脸色白得几乎不似活人,只口中喃喃:“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这侍人扶住他手臂,脸上挂着一丝心虚,“郎君您保重身子。您有带来伺候的人没有?奴替您去喊来。”

他反倒回了神,“他是怎么死的?”

“这……”

“告诉我。”

“哎哟,”对面就愁眉苦脸的,“奴只是一个做杂事的下人,这些哪是奴能知道的。还求您可怜,不要追问奴了。”

崔冉全身发软,太阳穴一阵一阵地疼,头脑却还清醒。

瞧这人的神色语气,就不像是一无所知的,只不过是心里有顾虑罢了。

崔宜已经没了,他不能连是为什么缘故都不知道。

“你放心,我绝不会将这话传出去,让大皇女听见,更没有能耐去讨什么公道,必然不会牵连你的。”他颤声道,“我只想知道,他是为什么死的。”

见对方仍犹豫,他便抬起眼来,眼底通红一片,尽是泪光。

“他是我的哥哥。”

这侍人将他看了好一会儿,或是熬不过他,或是也于心不忍,到底是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还能是为什么,只怪他生得太好看了,受不住殿下的恩宠。说是死的时候,身子底下全是血。”

全是……血。

崔冉猛地后退了一步,只觉得胸口闷疼,眼前阵阵发黑,咽喉里发出意味不明的喊叫来,其声含混,喑哑难听。

“郎君,郎君。”

对方伸手来扶他,神色似有不忍,口中却还要道:“奴说这些话,都是要掉脑袋的,您可得说话算话,千万不能漏了出去。”

他只像浑身被抽了骨头一样,止不住地跪倒在地上,抬手捂住嘴,呜咽声却仍从指缝里漏出来,在空旷的路上格外刺耳。

对面到底是怕了,紧张地左右望了望,似乎有些犹豫,终究是一跺脚,“我说不能说,不能说吧。我可不敢再留了,你有什么冤仇,可千万别怪我。”

说罢,一溜烟地跑远了,避他不及。

只余崔冉一个,跪得佝偻下腰去,像要将脸深深埋进地里。

但任凭他流再多的泪,落进这片黑土地里,也悄然无踪。

他已经不大记得,这一天是怎么回到府里的。

只知道走进院子的时候,鹦哥儿吓了一大跳,匆匆忙忙地迎上来,“公子这是怎么了,怎的脸色这样难看?”

他整个人像是一块木头,任由旁人拉着他,一头雾水,小心翼翼地将他往屋里扶,他也只身子僵硬,眼神不知望向哪里。

“殿下,出什么事了?”身边人揣着小心问,“是不是公子哪里说错话,让您不高兴了?”

“哼,可别赖在本王身上。”

赫连姝脾气也大得很,大步进门,一下坐在床边上,双手支着膝,坐得大刀阔斧,显而易见地透着火气。

“本王哪里知道去,你自己问你主子。”

于是鹦哥儿就越发摸不着头脑,一边忙着替他们倒茶,一边低声问:“公子,这是怎么啦,你说两句话呀。”

崔冉让他扶着坐了,茶递进手里也没发觉,反倒险些把杯子给摔了。

眼前的人就更慌张。

“出门的时候还好端端的,这会儿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公子你可别吓我,有什么事你都说,殿下在这儿呢,会替咱们做主的。”

说着,又扭头去问赫连姝:“殿下,您别嫌奴多嘴,是不是在大皇女的府上遇见什么事了?”

他只木呆呆地管自己坐着,身边的说话声都嗡嗡的,忽远忽近,好像全然在另一个世界一样。

他并非有意不理,而是身子根本不由自己说了算。

先前在大皇女府上的时候,四处陌生,好像梦境一般,总觉着极为不真实。此刻回到了熟悉的院落里,身边有赫连姝黑着脸,有鹦哥儿叽叽喳喳,他才忽然觉得,被拉回了现实里。

崔宜死了,他再也没有五哥了。

去的路上,他还有心和赫连姝斗嘴说笑,心里忍不住地猜,他如今会是个什么模样。

可是他死了,早在几个月前就死了。

“公子怎么还哭了?”他听见鹦哥儿急慌慌道。

刚要取手帕替他拭泪,让赫连姝给阻住了。

“你下去。”

他眼神失焦,看着鹦哥儿退出去,合上门。屋里一时安静下来。

他心里知道,赫连姝今日去和大皇女议事,大约也并不愉快,回来的一路上又见他木头似的不理人,心里自然是要不痛快的。

但是,他实在无力去与她解释了,连开口说一个字的力气也没有。

正这样想着,肩头却忽地让人一推。就如这些天来早已习惯的那样,他都没做什么挣扎,就让她按倒在床榻间。

只是他双眼空洞地望着床帐顶上,半分也不看她,好像一具行尸走肉。

“崔冉!”面前的人终于拔高音调,“你到底想怎么样?”

她像发狠耍横一般,直直地压上他的身子,带着威胁意味,抬手就撕他的衣襟。

“本王费了那样大的力气,去看我大姐的脸色,不就是为了让你去见你哥哥。你倒好,从回来路上就半句话也不说,尽甩脸色给本王看。”她恶狠狠道,“就是本王太惯着你了。”

还待再说,喉头却忽地抵上一件东西,使她停了口。

是她腰间的匕首,就是她上回用来吓唬崔冉的那一把,如今竟也风水轮流转,被用来对付她。

他整个人僵硬得像失魂落魄,倒是有力气,趁她不备夺了她的刀,反过来威吓她。

只是连刀鞘都不曾出,写满了虚张声势。

“嗬,小东西,长本事了啊。”她挑起眉,像是难以置信一般,笑得倒还有些高兴,“本王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被一个男人拔刀相向。”

她说着,忽地紧握住他的手,反将自己的脖颈向前一抵,任由那柄刀鞘陷进她的皮肤里。

“要是有胆子,就动手。”

崔冉望着她,睫毛颤了颤,眼睛里终于现出了几分波澜。手一松,匕首就落了下来,反而砸在他自己的身上。

“怎么,又不敢了?”眼前人冷笑道,“不是想杀本王吗?”

他怔了怔,忽地爆发出一声哭声,撕心裂肺,猝不忍听。

他在她惊疑的目光中,泪水如雨一样落下来,仰着脸冲她嘶吼:“我哥哥死了,他死了!你高兴了吗?”

“我……”赫连姝的眸子闪了闪,脸上竟现出罕见的无措。

他像是什么也不顾了,前些日子的小心谨慎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去,只管疯了一样地推搡她,嚎啕大哭。

“如果我们早一点去,他就不会死了。都怪你,都怪你和我置气,一拖再拖,如今他死了,你才满意了吗。”

眼前的人深吸了一口气,脸色微微发青。

崔冉哭得声嘶力竭,任由泪水像流不尽的河,落入他的鬓发里。

其实他明白,哪怕他们再早些去,过年的时候,他刚同她提起的时候立即就去,结局也并不会有什么不同。崔宜早就死了,在刚进大皇女府上没多久的时候,就活生生地被她糟蹋死了。

他怪不到赫连姝头上,只怨自己,贪生怕死,当初想尽办法留在赫连姝身边苟且偷生,反倒害得崔宜被大皇女讨走,与他换了这一条命。

他把气撒在赫连姝身上,属实没有半点道理。

罢了,即便是她要与他翻脸,也没有什么,他原本就是个早该死了的人而已。

面前的人垂眸看了他半晌,却终究没有向他发作,反而伸出手,轻轻地将他揽进怀里,让他枕在她的臂弯里。动作僵硬,很不娴熟。

“怪本王。”她低声道。

声音沙哑,手竟在他的背上轻拍了拍。

崔冉终于没能忍住,伏进她的怀里,任凭眼泪全都抹在她身上,哭得像三岁稚童一般,也顾不得了。

他只紧紧攀着她的身体,反反复复,撕心裂肺地喊:“我的哥哥死了,他死了。赫连姝,我没有哥哥了……”

第70章 70 .琉璃今明(一) 入宫赴宴。

即便是再严寒的北地, 春天终究是会来的。

柳枝抽出新芽,燕子飞回檐下。

只是这些都与崔冉没什么关系,他的眼睛里, 看不见满园春景, 只有流干了泪之后的空洞, 一双曾经如秋水般的双瞳, 如今也只像陈年无光的珍珠罢了。

“公子,”鹦哥儿在他身旁低声地劝, “咱们在外头待了也有好一会儿了,不如进屋歇歇吧。”

他只作充耳未闻,麻木地将黄纸添进火盆里。

今日是他替崔宜做的五七。

其实这话说来,也是好笑。崔宜早在几个月前就死了, 死得无声无息,尚且不如冬日里的一片枯叶,落地时还能听见一声轻响。甚至连他的死期, 都没有人记得清, 又哪里来的什么做七。

他在这里弄这些陈规旧俗,安的不过是自己的心罢了。

鹦哥儿瞧着他这副模样, 也忍不住叹气。

“公子, 我知道你心里面难过。”他小心道,“只是,你这阵子连殿下都不大搭理,到底还是不行的。”

他拿火钳子, 将盆里的黄纸向下按了按,轻声道:“咱们活着的人,能活得好,才最要紧。你哥哥知道了, 心里也高兴。”

崔冉只觉得眼眶酸涩,抬手擦了一擦。

“公子……”

“没事,只是让烟熏了眼睛了。”

他望着面前时高时低的火苗,双眼直愣愣地出神。

的确,他这一个月来,每每面对赫连姝,总是从心底里透着不自在,整个人也僵硬着,手足无措的,全然不复前一阵时候的婉转缠绵。

赫连姝大约是可怜他,待他倒是十分宽容,可她终究是冷酷桀骜,从来只有别人向她服软的性子,她的这份宽容,又能延续到几时呢。

鹦哥儿的提醒,实在是为他好。

其实他心里也知道,崔宜的死,与赫连姝并没有什么关系,他近来对她的疏远,也绝不是责怪她,而是……

他不敢面对。

他一见着她,就忍不住想,他与她日夜相对,得她庇佑,在这一座王府里生活得平静舒适的时候,崔宜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该有多恐惧无助。

死在赫连姣手上的,原本应该是他。

他的哥哥与他换了命,永远也见不到自己的孩子了。

这样的念头在他脑海里反反复复,折磨得他日夜不安,身子快速地孱弱下去。哪怕赫连姝和鹦哥儿轮番劝过他,此事不是他能左右,也无济于事。

他出神的当口,身边人忽地站起身来,冲院门口道:“殿下。”

那人低低地应了一声。

他没有抬头,只听着鹦哥儿走开去,来人缓步走到他的身边,蹲下身来与他并肩,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又在给你哥哥烧?”

“嗯。”他点点头。

这人又沉默了片刻,透着一股没话硬找话的味道,“最近没见你出去啊,这纸谁买的,本王从前都不知道凉国也有这个。”

“是兰因替我采办的,他心思细,总有弄来的法子。”

“哦,你们相处得倒是挺好。”

崔冉看着她费尽心思同他说话的模样,终究是觉得有些可怜,也不好意思一直这样冷淡着她,便将手中最后一沓黄纸送进火里。

“你也别委屈着,陪我蹲在地下说话了。”他道,“我这就烧完了。”

说着,拍拍衣裳站起身来。

却不料,起身的时候眼前微微一黑,他踉跄了一步,正好被赫连姝稳稳接住。

“你看看。”这人双臂揽住他,口气像是嫌弃,又像叹息,“自己的身子弄成这样,是不要了吗。”

他扶住胸口喘了一会儿气,摇头道:“我没事。”

“还没事。”她的手滑上他肩头,摸了摸他日渐突出的肩胛骨,“本王回头要罚你的侍人。”

“别这样。鹦哥儿照顾我很尽心,是我自己吃不下睡不好,与他没有什么关系。你要罚的话,便罚我好了。”

“你……”

她盯着他苍白的脸色,像是咬紧了后槽牙的模样,“这副风吹就倒的样子,本王罚完你,还得医你。这样不划算的买卖,本王不干。”

他忍着胸中不适,低笑了两声。

这段日子来,大约是悲伤过度,又不思茶饭的缘故,身子的确是日渐不好了,常觉得胸中滞闷,有时烧心,有时又疲乏得很。鹦哥儿提了好几次,要禀报赫连姝,替他请医官瞧瞧,都让他给劝住了。

北凉不比陈国,四处都有郎中,他们也只有宫中有两名医术稍精的医女,要是为了他请出来,必定又是大动干戈,还不知道如何招人议论呢。

以他的身份,自然是尽力不给她添麻烦。

“你不必担心,我没事。”他温声道,“你今日怎么这样早就过来了。”

“有事和你说。”眼前人道,“过几日宫里有宴席,本王想着,叫你一同去。所以过来先和你说一声,免得临时没有准备。”

他听着,倒是颇为感慨。

她从前最是说一不二的人,只有别人顺着她的份,如今竟也会跑来,这样有商有量地同他说事,且话里话外,都有意照顾着他的心情。

想想她当初坐在马上,对他冷眼呵斥的模样,倒是有些不敢认了。

世事变迁如此,倒也并非每件事情都是往坏里走。

“我就不去了吧,”他道,“以我的身份跟着你,恐怕只给你添麻烦。”

“本王都不怕,你倒是先怕起来了。”

“如今那尔慕是不在了,你要是需要一个人同去,带兰因比我合适。”

眼前人就目光沉沉地盯着他,“你是真不明白呢,还是在跟本王装糊涂?”

他望着她,眨了眨眼。

这倒是她高看他了,他如何能知道她心里打算的是什么。难道在她看来,他就这样聪明吗?

赫连姝轻吐了一口气,抬了抬眉头,“往后你总要在宫里,在人前走动的,借着这个机会,本王先带你去露露脸,也好。”

他这阵子,头脑是迟钝了,却仍捕捉得到她话中的意思。

毕竟,一个王府里的小侍,哪里需要为外人所知呢。

“需要我办事的时候,我托你的名号就行,不必他们认识我。”

他有意装不明白,就让她抬起手来,在头顶上揉了一把,话音也带着几分郁闷。

“平时脑袋不是挺好用的吗,偏这时候能把本王气死。”

他终于不好再和她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只问:“这次的宴会,是什么由头,这样郑重?”

“是我母亲的寿辰。”赫连姝道,“一来是五十岁整寿,本就该办得隆重些,二来么,这阵子她老人家大概是操劳了,身体不如从前硬朗,也是想借着热闹冲一冲,所以有意办得气派大一些。”

“这样。”崔冉低低地应了一声。

他这些时日,一门心思将自己关在了王府里,满心只想着崔宜的死,痛悔非常,几乎全然没有留心旁的事。此刻听她骤然一说,心才往上提了一提。

赫连姝不是嫡出,却得尽了大可汗的重用和历练,且不自知。从前瞧着威风凛凛,掌管一军的人,唯独在这件事上,极为豁达自信,对她的二姐当真亲近,全无防备之心。

或许是他过于多心了吧,但他总担忧,这样的事多了,赫连姗和大阏氏的心里,难免会生出些戒备来。眼下听她说大可汗身体抱恙,就越发担心,假如真的有一天……

罢了,他摇了摇头,心道即便大可汗的身子骨真不如从前那样好,总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往后的事,大可以从长计议。

“在想什么?”身边的人见他这副模样,低声问。

“没事。”他勉强笑了一下,“既然大可汗想要办得气派,你赴宴身边要带着人伺候,也是对的,我随你去就是。”

赫连姝的双唇动了动,似乎要说什么,却被他截了下来。

“只是,我怕我见到赫连姣,会忍不住。”

面前的人沉默了片刻,轻轻地伸手,将他拉过去。

他将脸埋在她的肩头上,深吸了一口气,身子微微发抖。他以为自己会哭的,但大约是这一阵子哭得实在太多,只觉得眼眶酸涩,却没有一滴泪能落下来。

他明白,赫连姣在他眼里,死不足惜,可是于其他人而言,一个皇女,一个亲王,府里死了一个来自陈国的俘虏,这根本是一件不足为道的事情。即便是赫连姝同情他,有心帮他,她也没法为了他,真的将自己的大姐怎么样。

甚至就连他自己,假如死的是旁人,他也一样不会感到讶异。

毕竟,他们这些男子,自从沦落到北凉人的手里,命就再也不是命了,生死只在旦夕之间。这个道理,人人都懂。

他只是不能接受,死的是崔宜罢了。

他的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衫,双眼通红,反反复复地念:“我想要死,我好想要她死。”

却连自己都知道,这毫无意义。

只是眼前的人身子僵了僵,双臂将他拥得更紧,靠在他耳边,声音低缓,仿佛安慰,“我知道,我都知道。”

第71章 71 .琉璃今明(二) 堵在小巷里亲亲。(二……

长街似锦, 宫灯如龙。

这便是大可汗做寿辰的光景。

崔冉随着赫连姝走在宫道上,两旁经过的宫女侍人,见了他们皆要躬身问安。只是有几个年纪小的, 好奇心重些, 见了他这样一个陌生面孔在她身边, 忍不住悄悄地抬眼来看。

他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小声道:“让你非带着我来。”

“怎么了?”这人斜着眼往身后瞧瞧,“你要是不痛快, 本王去罚他们。”

“你别。”

他见她作势要转身,连忙从衣袖底下拉住她手,急道:“我不过随口一说罢了,你怎么和几个半大孩子一般见识。”

“本王刚才听着, 你仿佛不大乐意跟我赴宴。”她挑着眉,拿腔拿调。

“我不是这样想。”他道,“只是, 我怕是我的身份尴尬, 给你丢了脸面。”

身旁的人看了看他,一抬手, 他方才去拉她时与她十指相扣, 还未来得及松开。

“那这?”

“我……”

“有些人,说一套做一套,要和本王避嫌,还要和本王手牵手。”她叹着气摇头, “啧。”

崔冉让她闹得脸上发红,连忙将她的手甩了,头一低,加快了脚步, 自顾自赌气往前走。

“不和你说了。”

话虽如此,刚走出没几步,却在拐角正遇上一个人。

他低着头,只看清对方是个女子,穿的锦裙,裙面上的织花很是华贵,心知一定是宫中的哪位贵人。还未及照面,先连忙福身行礼。

心里还道,果然在宫中不可耍性子失了规矩,还好方才脚步停得及时,要不然和对方撞个满怀,岂不是闹了大笑话。

却听对面朗声笑道:“三妹,你也到了。”

他一抬头,就瞧见了赫连姗的脸。仍旧是一团和气,笑意盈盈。

“二姐,这样巧。”他身后的人也跟了上来,冲对面一拱手,“咦,你这是往哪里去,怎么往宫门口走呢?”

“上回不是和你说,备了两只金雕,送给母亲做寿礼吗。这东西金贵,在宫外让人精心养着,这会儿说是送到了,我带着人去接应一下。”

崔冉瞧着她们姐妹二人有说有笑的模样,一晃神间,倒生出几分愧意来。

说实在话,他这阵子心里很提防赫连姗,总认为她们姐妹二人,会有反目相争的那一天。之前他也大着胆子对赫连姝提过,并且对她的不以为然颇感到忧虑。

但这一会儿,他倒有些疑心,是他想得太多了。

横竖一切都只是他的猜想,眼下并没有什么凭据,能够证明赫连姗的心里当真有姐妹阋墙的念头。

或许真像赫连姝所说的,是他从前在陈国的宫中,看见的尔虞我诈太多了,将人心想得太坏。或许她们姐妹之间,的确是磊落友爱的,并不会因大可汗对她的几分偏宠,而生出什么祸患来。

对方的笑容坦荡亲近,不似有假,或许真是他小人之心了,也不一定。

“对了,”他一出神的工夫,就听见赫连姗说,“最迟四月的时候,你就要带兵出征西齐了吧,军中的事情都打点好了吗?可还顺利?”

“大体上都还好,只是粮草还没有准备到位,已经让人加紧在办了。”

崔冉听着他们一问一答,只觉得头脑茫茫然。

什么带兵?什么出征?

身边的人动了动,向他这一侧挪了一步,脸上笑得大大咧咧,“说老实话,这种事情烦人得很,光让我打仗还行,这些我实在是不擅长。”

她道:“二姐,你说母亲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不让你带兵出征呢,难道不比我合适多了?”

“母亲下令,自然有她老人家的道理。”对面笑眯眯的,“何况我也没有躲懒,母亲要我带着另一队军,在后方观望,根据前方的形势决定行动方向,预备与你互相配合接应。我们两个,不过是各有分工罢了,都是得不了闲的。”

“从小就是二姐最会哄我,”身边人笑道,“这样一说,也是这个理。”

“母亲的深谋远虑,自然都是有她的用意的。”

赫连姗说着话,忽地一眼落到了崔冉身上,笑得既和气,且带几分调侃。

“怎么的,如今赴宴,也知道带着他一块儿来了?”

“就是带着他出来长长见识。”

“你可罢了吧,也不知道当初在黑鹤城里,口口声声说不带他走的是谁。”

“哎呀,二姐你怎么眼前说这个……”

身边的人咧了咧嘴,向来如城墙一般坚固的脸皮,竟也有些挂不住的模样。

崔冉瞧了一眼,哪怕心里正生着气,也不觉有些好笑,但在对方面前,却不能失了仪态,只抿了抿唇,一味低头安静地站在一旁。

他能感到赫连姗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多停留了片刻,才道:“你此次出征,少说也要半年才能回来,是该趁着这阵子好好陪陪人家。要是有什么想和母亲提的,今夜未必不能先探探她的意思。”

“二姐你这絮絮叨叨的工夫,也不知道是和谁学的。”赫连姝撇着嘴,作势赶她,“不是要去宫门口接你的金雕吗,还不快走。”

对方这才大笑着离开了,步履轻快,身姿挺拔。

只余他二人站在宫道上,崔冉低着头不说话,赫连姝脸上的笑容也渐渐落下来。

“那什么,本王……”

“你要带兵去攻打西齐?”

“……嗯。”

“什么时候定下的事?”

她看着他的脸色,向来镇定从容的脸上,竟现出几分心虚似的神色来。

“也没几天,就前不久吧,母亲刚和我交代。”

崔冉望着她,下巴扬得高高的,好一会儿没有回她的话,脸上什么表情也看不出来,只是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她,直到双眼通红,直到浮现泪光,也不肯眨一下。

“不是,我……”眼前的人目光闪烁,伸手要来拉他。

手还没碰到他的,他忽然一拂袖,猛地向后急退了几步。她的手堪堪扯住了他衣袖一角,见他毫无妥协的意思,却不得不及时松开,以免将他带倒。

他一连趔趄着退出一丈多远,才能站定,胸口与肩头剧烈起伏。气喘得极厉害,眼前微微发黑。

他猜想自己的模样,大约是有些吓人的,赫连姝竟远远瞧着他,不敢上前,只讷讷开口。

“你这些日子,不是正难受吗,我怕你知道了这事,心里更不舒服,就,就还没想好怎么告诉你。”

听着她破天荒地结巴了一句,崔冉心里只浮起无限的苦涩。

他知道,她是北凉的皇女,是一军之首,又正被大可汗寄予厚望,极有可能是储位的最有力人选。他甚至比她自己看得还清楚。

北凉侵吞西齐,是箭在弦上。

方才听她与赫连姗交谈时,他就已经听明白端倪了,大可汗命她打头阵,赫连姗做后备,无非就是想让她获个首功,为她登上储位铺路。而假如十分不巧,她尚未来得及被册为太女,大可汗就猝然崩逝,有这一条将天下一统的功绩在身,她的登基也会显得名正言顺,众望所归。

这样想来,他猜测大可汗的病,比众人所知道的要更重,才让她要用这种方式,为她属意的女儿铺平道路。

所以,这次任命没有商量的余地,她必须服从。

道理他都明白,只是心中苦痛,强压不下。

“过来。”眼前人低唤了一声,伸手向他走过来。

他在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本能地将手藏进衣袖,紧握成拳,高声道:“你别碰我!”

其声凄厉,在安静的宫道上格外刺耳。

他静了一静,自己也慌了。

此处终究是宫中,容不得他耍性子,要是让人瞧见了,岂不让她难堪。更何况,此事并非她能转圜,她也是顾及他心情,才没敢及时知会他。

他既然都明白,又何苦待她这般。

他的手在衣袖底下攥了攥,心里颇为后悔,喉头却又堵得生疼,以至于一时间竟说不出一句软话来。

就见那人眸子暗了一暗,大步向他走过来。

他瞧着她紧绷的脸,心里道,她大约是要生气了,任由她握住他的手腕,也不作挣扎。横竖是他做错了,在外言行无状,她责他就是了。

然而下一刻,身子却被她一带,护进了怀里。

她左右看看,见无人经过,紧搂着他,飞快地就闪身进了一条小巷。

小巷极狭,寂静得很,应当是轻易没有人走。两边的宫墙却高,遮挡了大半天光,也遮得她眸子半明半暗。

她将他拥在身前,低声道:“冉冉。”

他狠狠一怔,十分不敢信自己听见的。

“你说什么?”

她只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双眸里竟是他从未见过的温和。

从前她有些许多时候,是与他好声好气,与他婉转缠绵的,但却是头一次见她露出这样的神情。郑重,温柔,且眼底里藏着几分小心翼翼。

他一时看失了神,只觉得今日的她,好像格外地不像她。

赫连姝环在他腰上的手臂就紧了一紧,“是我做错了。”

他这才被她牵回了神,眼底忍不住泛起酸意来。

“别……”她见他眼眶泛红,就要抬手替他擦。

崔冉往后避了避,匆忙道:“我没事。”

然而话说出口的一刹那,泪却像失了控似的落下来。他分明没想哭的,却不知怎么的,就淌了满脸,顺着下巴滴落在衣襟上。

眼前人注视着他,神色难言。

他被她拥得紧,也腾不出手来抹,只吸了吸鼻子,觉得很是丢脸。

她领兵出征,是君命难违,他在这里哭哭啼啼的,活像是不懂事的小家子气,还成什么样子了,没得让她看轻了他。

然而越是这样想,心里却越发的苦。他不愿意哭得难看,让她皱眉头,就用牙齿紧紧地抵住了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

“别这样。”

眼前人轻轻抚了抚他的脸,拇指在他煞白的嘴唇上磨蹭着,逼迫他松开。

“我会尽快料理了这件事,争取速战速决,早日回来。”她道。

他却只默默摇头,眼尾通红一片,泪水仍像无知无觉一样,径直往外溢。

她看起来极无措,手竟在自己衣裳上擦了擦,才重新将他揽紧,目光落在他脸上,颇为游移了一番,好像想从他的表现里找到她该做什么的指引来。

大约是此生也没有同谁这样说过话,她干咳了两声,声音十分生涩,道:“在想什么,告诉我。”

崔冉闭了闭眼,小心地靠近那个怀抱,轻声道:“我怕。”

他怕她骑上战马,一去经年。

他的哥哥已经死了,她好像是这个世上,唯一还能称得上是他的亲人的人了。

其实,他好像从来没有认真地分辨过,她在他心里到底是什么位置。从到她身边起,他从没有喊过她“殿下”,起初是倔强,后来是习惯了。仔细想来,他只有在做小伏低,或有事相求时,才肯软声唤她一句“妻主”,好像很是对她不起。

但她于他,却是他哭得天旋地转时,能投入的那个怀抱,是北地寒冷的深夜里,能够相交的体温。

哪怕这一路过来,她斥过他,罚过他,令他几度以为这一次她会真的丢开他,但每一次,就算是咬牙切齿也好,她最终仍然护了他周全。

她是陈国俘虏传说中的恶鬼,却毕竟没有伤过他分毫。

如果说他没骨气,那就没骨气到底吧。他不想再被她孤零零地抛下,守在她大得冷清的王府里,想着她在战场上情势如何,有没有受伤,盼着她灭了别人的国,凯旋归来。

那是他只想一想,就觉得无法忍受的日子。

他还怕,怕她真的如大可汗所计划的那样,被册为储君,有朝一日登基,坐拥天下。她会接过许多她本没有兴趣的责任,她会有三宫六院,君侍众多。

他害怕的事情太多了,有的近在眼前,有的远得没有边界。哪一件,都不好意思拿出来与她说。

他要怎么告诉她呢,他是一个自私得可怕的人,他心底里希望她不是皇女,不是主帅,也不是君王,只是回到王府里关起门来,会和他斗嘴耍横,会和他抵死缠绵的那个人。

哪怕他明知,绝不可能。

赫连姝目光沉沉地望着他,仿佛极为隐忍。

他以为,她多少要问他几句,为什么怕,或是再宽慰些许,承诺会尽早回来。这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极限了。

她却忽地将他身子一拥,闭了双眼,倾身吻过来。

她的手扣在他脑后,指尖轻轻地,摩挲着他柔软的黑发。她额上戴的珠饰垂落下来,扫在他的脸上,微微的凉,又带过一阵令人心悸的痒。

唇齿交缠着唇齿,气息攀绕着气息。

像要把他吻进她的骨血里去。

他方才强忍哭声时,将自己的嘴唇咬破了,此刻被她有意吻舐着伤处,将那一缕血腥气和着泪水的微咸,全都化进这片温软里。

他只觉得自己的气息渐渐难以为继,从刚才起就一直颤抖不止的身子,却无端地慢慢平静下来。

好像受伤颤抖的白鸽的羽翼,也会在南风里被安抚合拢,缓缓睡去。

终于退开的时候,他才瞧见自己的泪甚至沾到了她的脸上。不多,但于她的脸庞而言,却极为不相称。

“让你笑话了。”他低声道,匆忙抬手拭泪,“进宫赴宴的日子,我不该哭的。”

然后脸上就让人给抹了一把。

“嗯,你要是哭得再厉害些,我怕是只能带你到我爹宫里,打了水洗脸了。”眼前人微微笑了一下,“这会儿停,倒还来得及。”

他知道她有意逗弄他,自己也不好意思,连忙解了帕子擦脸,收拾得大约能见人了,才道:“那我们快些去大殿吧,要是晚了,怕要让人瞧了。”

赫连姝点点头,抬手替他理整齐了鬓发,才带着他绕出小巷。

重新回到大道上时,天色已经又暗了几分,四下里的人变得多起来,有些是赴宴的臣子,有些是忙着当差事的宫人,脚步匆匆,颇为热闹。

“晚了也没事,”她在身边低声安慰他,“有我在,没人能说你,反正本王也不是没迟到过。”

正说着话,拐过一个转角,见着路旁有一队宫人行走着。崔冉已经有意避让了,却不料其中一个,像是脚下不稳,一连摇晃了几步,斜斜向他撞过来。

“干什么!”赫连姝眼疾手快,一下就将崔冉护住了,反手一挡,就将那人推开。

对方忙忙地站稳了身子,先道歉不迭:“真对不起,撞着您了。”

再一抬头,瞧见赫连姝阴沉沉的脸,顿时吓得胆也要破了,慌忙跪地请罪,“奴婢有眼无珠,冲撞了三殿下,罪该万死。”

她这样一喊,那行走的一队人都停下来,跟着低头告罪。

地上的人犹自在求:“奴婢是天黑走路不当心,绊了一跤,当真不是有意的,求三殿下恕罪。”

崔冉瞧着,这人来人往的宫道上,她吓得哭天抢地,后面一群人陪着,也不像个样子。便扭头小声道:“罢了,我没事。”

身边人这才冷哼一声,“起来吧。”

对面哆哆嗦嗦地爬起来,一叠声地谢恩。

她拿眼角斜着那人,“要按本王的脾气,走在道上不看路,就该让人好好教你。瞧清楚了,是本王的男人性子好,饶了你。”

那人就急忙又转向崔冉,嘴倒是极甜的,很懂得察言观色,直接就喊:“多谢王夫,多谢王夫。”

崔冉让她喊得面红耳赤,万幸天快要黑了,也看不清,只低声道:“不必如此,往后小心些就是了。”

说着,手垂在衣袖底下,轻轻捏了捏赫连姝的手,示意她适可而止,不要替他找难堪。

身边的人干咳了一声,转开目光,果真不声响了。

他这才看清,对面还是个很年轻的小宫女,不过十四五的样子,眼睛扑闪扑闪的,在夜里也透着亮。

“王夫,”她道,“您,您人真好。您想不想看看鸟啊?”

“什么?”

崔冉忍不住一愣,就见队伍里有一个年长些的宫女,急急忙忙地走出来,道:“王夫莫怪。”

说着先将那小宫女一瞪,“连个话都说不明白。”

随后才堆笑道:“让三殿下和王夫见笑了。二殿下有令,这两只金雕,是要在今夜宴席上敬献给大可汗的寿礼,要我们好生照看着送过去。这金雕也是个稀罕物事,轻易捕捉不到,更难驯养。这丫头莽莽撞撞的,冲撞了王夫,王夫心善不怪罪她,这不,她倒想着拿这鸟来讨王夫高兴来了。”

小宫女挨了训,畏畏缩缩的站在一边,只偷眼瞧着崔冉。

崔冉倒也觉得她稚嫩可爱,向她微微一笑。

“嗯,这话倒也没有错。”赫连姝点了点头,“本王从前听说,更北的地方有猎人驯养金雕,方法是祖祖辈辈的不传之秘。驯得好的,能站在人的臂膀上,帮着打猎,指哪儿去哪儿,听话得很。但也从没有亲眼见过。”

她转过头来问:“想不想看看?”

看她的模样,像是担心他害怕,还要有意问他一句。

崔冉心里的不服输忽然就有些起来了。

不过是两只鸟罢了,即便是凶猛一些,有这样多专职照看的人在这儿,想必也没有多可怕。他从前也听闻过,在北地有这样一种鸟,体型硕大,威风凛凛,有人误传其为大鹏。

这样难得一见的东西,他倒也想靠近了瞧瞧。

他笑了一下,点头道:“嗯。”

赫连姝便陪着他,在那领头宫女的指引下,向装金雕的笼子走过去。

还未走到近前,忽听什么东西破空,声音不大,有些像鸟雀飞快掠过,随后“咚”的一声,落在他的脚边,滚出一段去。在夜色里也看不清是什么。

他没防备,惊得后退了一步,立刻就被赫连姝揽住了,身旁的宫女也纷纷吃惊,手足无措,举目四顾。

赫连姝脸色亦严峻,冲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就喝道:“什么人?”

第72章 72 .琉璃今明(三) 请求赐婚。(二合一)……

她面向的地方, 是宫里的一道门。

门不高,也不阔,两边有立柱, 紧挨着宫墙。要是谁藏身在后面, 一时半会儿的, 还真是难以发现。

那处静悄悄的, 一点动静也没有。

一旁的宫女颇为慌张,有年轻没经过事的, 就窃窃私语起来。崔冉看见先前那小宫女靠近管事的身旁,小声道:“嬷嬷,我好怕。”

管事横了她一眼,不许她出声。

赫连姝警惕地向那边看了几眼, 不见有什么异动,才一边用身子护着崔冉,一边低头去寻那隔空飞来的东西, 拿脚尖踢了一踢。

是一枚小石子, 骨碌碌地响。

那小宫女就拍着胸脯,喘气道:“吓坏我了, 我还当是什么呢。”

就在这一个当口, 崔冉扭头往门边看去,正见一个身影飞快地从后面跑出来,一闪身,就没入了分岔路口, 不见了。

他脚下微微一动,张了张嘴,忽地觉得很像一个旧识。

“怎么?”赫连姝从石子上移开目光,就这么一错神的工夫, 竟没有看见那人,只问崔冉,“你是不是瞧见了什么?”

崔冉迟疑了一瞬,摇了摇头,“没有,天色这样暗,即便有人也看不清。”

“本王去看看。”

“没事了。”他看着地上的小石子,“大约是小孩子顽皮,随手抛着玩的,没什么妨碍。”

听他这样讲,一旁的管事也道:“是,要论孩子,咱们宫里也是有一些的。单说年纪小的皇子,也有两个,至于小宫女小侍人,就更多了。也没准是谁,趁大殿正设着宴,人都忙着,在这里调皮。”

赫连姝闻言,又将那一处盯了几眼,也没有再追究。

横竖不过是一枚石子,既不夹带什么东西,也伤不了人,更像是一个无趣的恶作剧。

“走,看金雕去。”

金雕是关在笼子里的,外面罩着布,所以前面远远地经过,他们竟也没瞧见。此刻布一掀开,两只鸟神气活现,目光炯炯,就站在笼子里盯着人看。

崔冉看了一眼,没忍住,抿嘴笑了笑。

“笑什么?”身边人奇道,“这么喜欢?”

他摇了摇头,靠近她,轻声道:“它们的眼睛,竟然也是琥珀色的。”

她听明白了,斜斜瞪他一眼,假意粗声粗气,“如今是越来越长本事了,敢拿本王和鸟比。”

他掩着嘴,在人前不敢失仪,只低低地笑。

“对了,刚才本王遇见二皇女,她说是亲自往宫门口接应去了,怎么这会儿是你们送金雕来。”赫连姝向一旁问,“她人呢?”

“您说二殿下呀,她原本是要亲自护送来着,毕竟这献给大可汗的寿礼,怎么稳妥也不为过。只是半道上来人寻她,有事禀报,这才让奴婢们照看着送到大殿去。”

崔冉听着那管事的答,心里道,这办事的速度可称不上快。他们在小巷里耽搁了好一会儿工夫,竟然还能与这送礼的队伍在半道遇上。

赫连姝大约是真瞧着这金雕威风,有些兴趣,绕着笼子仔细地看,且与她们闲谈。

“这两只金雕来到白龙城后,就是你们养着的吗?”

“是的,奴婢们原本是御苑里驯养猎鹰的,让二殿下指了来,专门伺候这两只金雕,不敢有丝毫怠慢。”

“哦,驯养的方法上都相同吗?”

“回三殿下的话,不尽相同,奴婢们也是听了些旁人的传授,摸索着来。万幸到如今为止,一切都好,今夜也算是能交差了。”

赫连姝点着头,伸手隔着笼子,逗弄那鸟,口中清脆地弹出几声响。

崔冉忍不住,将她的手往回拽了一拽,皱眉道:“你小心些吧,一会儿要是被咬了,难道和鸟说理去。”

她呵呵笑了两声,不但言听计从,且颇为受用。

一旁的宫女们就忍不住偷偷看了崔冉几眼,神色既惊讶,且赞叹。大约是从未见过这位脾气火爆的三殿下,让一名男子管得服服帖帖,颇为称奇。

那管事也笑道:“放心,这两只金雕驯得很好,最是听话,是断然不会咬人的。”

果然,两只鸟的模样很是稳重,被人逗弄了,连脖子也不扭一扭,只拿眼睛瞧着赫连姝,很有一些高傲。

她一边和鸟对视,一边道:“这么大的猛禽,挤在笼子里,显得有点可怜了。还能飞起来吗?”

“从前在北方猎人手上养着的时候,都是飞的,一个呼哨就上天去了,自己管自己飞出几十里也是有的。”这管事道,“只是到了白龙城里,就不敢散养着来了,都是脚上拴着链子,在院子上空飞几圈,放放风就是了。”

她赔着笑道:“毕竟是要敬献给大可汗的,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奴婢们的脑袋也担待不起。”

“嗯,也是。”赫连姝道,“你们这鸟,脾气有准数吗,当真不伤人?”

“这是一定,一定的,要不然,再借奴婢们八百个胆子,也不敢送到大可汗跟前去。”

这管事一面点头哈腰的,一面忽地又瞧见了崔冉,问他:“都说这金雕通人性,跟着人打猎的时候,就站在人的臂膀上,和孩子似的,能听得懂人话。王夫想不想试试?这可是难得一见的东西。”

“啊?”崔冉一时间,倒是愣住了。

他不明白,对这金雕更有兴趣的是赫连姝,要论打猎驯雕耍威风,那也自然得是她,对方怎么反倒来问自己一个男子呢。

但转念一想,大约是对方看出来赫连姝对他护得紧,有意借着博他欢心,来讨好她。那他也不好拂了别人的意。

“那,也好。”他犹豫着道。

赫连姝就笑了笑,“你这身子骨,能架得起来它吗。”

说归说,还是退开了几步,方便那管事将笼门打开,从中放出一只金雕来。

“这只是雄的,体型小些,稍轻一些。”管事小心翼翼地将它挪到崔冉的手臂上,“您慢点,不必怕它。”

崔冉照着她教的,将手臂屈起来,架在半空,任由那金雕的爪子踩上来,顿时就觉得沉甸甸的,险些招架不住。大鸟身上热烘烘的,夹杂着羽毛的气味,近在咫尺。

一旁的小宫女似乎都有些怕,向后退开几步去。

他一动也不敢动,只觉得手臂酸得很,心里却又很稀奇,不由笑道:“真漂亮。”

话音刚落,那金雕却忽地扇起翅膀来,翅尖的翎羽打到他脸上,颇为疼痛,翅膀底下的风也扑面而来,混着细碎的绒羽,一下呛进他鼻端。

“啊!”他本能地惊呼出来。

就见有人一把将那鸟挡开,顺势将他护进怀里,把他的头脸都揽在她胸前。

“咳,咳咳……”他捂着嘴,一连串低咳。

这人的声音里就带了几分急躁,“你怎么样?”

“我没事,咳咳……就是呛了一下。”

他在她的搀扶下站稳,让她揽着上下察看,就见他的衣袖上被锋利的鸟爪划破了一道口子,幸好北方的春天里,天气还有些凉,穿的并不少,只是划破了外衣,没有伤到皮肉。

眼看着赫连姝眉眼一沉,要发脾气,他赶紧道:“不碍事的,还好破损得不多,宴席上那样多人,也没人留心细看,不至于失了仪态。”

眼前人重重地哼了一声,极为不悦,“要是抓伤了人,管它是什么贺礼,本王也要把鸟脖子拧下来。”

说话的工夫,就见那管事慌忙将金雕接过去,重新关进笼子里,忙不迭地告罪。

“求三殿下与王夫恕罪,它平日里从不这样,大约是今日挤在笼子里送进宫,耽搁得有些久了,脾气也躁起来。好险是没有伤着人,要不然,奴婢真是罪该万死了。”

“等伤着人了,还来得及吗?”赫连姝冷声斥道。

她方才到底还是顾及着,这是要献与大可汗的珍奇寿礼,没敢用力,只堪堪将那鸟推开,眼前的又是替二皇女办差的人,也不能够罚,此刻憋了一股子怒气没地方撒,颇为不痛快。

“别怪本王丑话说在前面。”她道,“这是一会儿要送上大殿,献给大可汗的,要是这样的事出在大可汗面前,谁也救不了你们。”

她此话一出,后面有几名小宫女,竟给吓哭了,抽抽噎噎的,声音在夜色里清晰得很。

崔冉心道,她仿佛也不至于这样吓人。还是他在她身边日久,对她的脾气早已见怪不怪了吗。

那管事慌慌张张的,又是告罪,又是担保,直道是绝不敢让这样的意外在大殿上重演。

赫连姝这才哼了一声,丢下一句“管好你的鸟”,带着崔冉往大殿去了。

崔冉虽说让那金雕扑了一下,到底也没伤着,只是稍有惊吓罢了,还能与她说笑两句,倒是这鸟大约是献给大可汗的,旁人果然碰不得。

到得大殿的时候,里面已经熙熙攘攘,很是热闹了。

他们踏进门,便有宫女高声唱:“三殿下到了。”

一时之间,众人都瞧过来,向赫连姝行礼问候的同时,目光也忍不住往崔冉的身上打量。

这些大臣里,多半是当初在金殿上,与他打过照面的。虽然如今多半不认得他了,只好奇赫连姝身边的哪个小侍得宠如此,能让她带着进宫赴宴,崔冉一想起当初情形来,自己心里却忍不住先唏嘘。

当日悲凉仓皇,还历历在目,哪怕他如今在她身边,得她爱护,平安无忧,却也无法忘记那一日在大庭广众下,被当做劫掠来的财物赏赐的耻辱。

那一日后,他们这些男子,命数便是千差万别了。

今天,他能够跟在赫连姝的身侧,登堂入室,入宫赴宴,可是崔宜却……

他强忍了即将泛上来的泪,悄悄打量四周。

在人群中,他还是寻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

他的十弟崔容,跟着赫连媖一起,坐在距他们最近的一席上。数月不见,倒是不复当初北行路上的面黄肌瘦,气色丰润了许多,眉目也像长开了些的模样,已经是巧笑嫣然的少年郎了。与赫连媖有说有笑之间,还同他交换了一个目光,算作是招呼。

他想起来,当初小阏氏为难他,赫连媖前来替他圆场的时候,就说崔容跟在了她身边,她瞧着颇为喜欢。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她年纪轻,对陈国人没有什么成见,性情也爽朗,他们二人在一处,过得大约是能让人放心的。

另一边,他也瞧见了顾长欢。跟在一个黑脸健硕的女子身边,小腹已经隆起颇高,即便在这早春时候,还相当厚重的衣物底下,也瞧得分明。

他从前也就是个脾气和顺,与人为善的人,如今越发眉梢眼角都含着笑,恬静温柔,说话行动都轻柔稳重,小心翼翼地护着腹中胎儿。

果然,前阵子赫连姝说过,嫁与她手下一个千户且有了身孕的,便是他了。

再有,便是上面坐着的陆雨眠,与宫中的君侍们坐在一处,衣饰华贵,容貌姣好,只是曾经陈国宫中的贵君,如今作的已经是北凉人的打扮了。

崔冉远远望着他,不由细瞧了几眼。

不为别的,只为先前在宫道上,有小石子飞来之后,他瞥见的那一个背影,仿佛很像他。

他们从前都在宫中,是早已经熟识的,按理说他该很容易认出来。只是陆雨眠如今穿北凉人的衣裳,当时天色又暗,他倒也不敢十分确定。

此刻,任凭他如何盯着看,那人也只端庄地坐着,像是与身旁的北凉君侍都谈不大来的模样,独自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更不回头看他。

崔冉的心里不免疑惑得很。

假如不是陆雨眠,能是谁呢?而假如是他,他又为什么做出这样奇怪的举动,此刻又半点暗示也不透露呢?

不容他多思量,宫人已经高声唱道:“大可汗驾到!”

转瞬间,整座大殿里的谈笑声都停了,人人皆站起身,恭敬行礼,口称“拜见大可汗”。

他跟着众人行动如仪,却忍不住拿目光偷偷打量。

赫连翡,和他半年前在金殿上见到的模样相比,是显得稍为憔悴了一些,面容有些松垮,但并不如他想象中那样,明白地透出颓势来。

在华丽衣装的衬托下,年已五旬的人,仍旧显得气魄很足,双眼之中仍旧是敏锐的精光。

正如她自己所透出的消息那样,她不过是身体微恙,没有太大的妨碍。

只是个中实情,就不由令人揣度了。

她在上首坐了,先与群臣说话,再受众人敬酒。崔冉只默默地坐在席间,半低着头,一声不响,期望在场诸人都不留意他半分,不要在这样的场面上生出什么事端来。

却偏偏事与愿违。

赫连姝身为皇女,座次尊贵,敬酒祝词也是躲不过的。她刚朗声说完吉祥话,酒杯还举在手里,就见大可汗一眼望过来,眼角带笑,目光却写满了审视。

“嗯?你身边带的人,好像瞧着有些熟悉?”

她一愣,崔冉心里亦是一惊。

还不待她回话,那边就道:“抬起头来。”

崔冉无法,只得依言抬头起身,向上首福身行礼,“参见大可汗,愿大可汗寿比南山。”

他如今的气色,比之当初在金殿上,是养得好了许多了。即便近来因为崔宜之事,伤心不已,不思茶饭,已经瘦了两圈,但比起当时刚历经了战乱流离之苦,形销骨立的模样,不可同日而语。

此时他站在那里,大殿里燃着小孩手臂粗细的红烛,灯火通明,照在他的脸上,映得他一张脸温润俊秀,如同美玉。

座上的人微眯着眼,将他看了一看,就低低地笑起来。

“原来是你。你们陈国人果然花样多,说起好听话来一套一套的,咱们凉国人性子直,学不来。”

他让说得无所适从,在这样的场面上,也只能微微含笑,一言不发。

大可汗的座席右侧,坐的是小阏氏,此刻一张脸铁青,嘴角紧抿着,半点也不看崔冉,连带着自己的女儿,也好像假作不认识一样。

崔冉明白,他心里应该是气极了。

他当初就十分反对赫连姝将他留在身边,为此不惜想出将他发卖去花街这样的法子,只是多亏了旁人相助,赫连姝又赶到得及时,才没能成功。

而今,他属意的那尔慕被驱逐出府,自己这个不该留的人,反倒跟着赫连姝登堂入室,出现在大可汗的寿宴上,他心中如何能够咽得下这一口气。

当初在宫里受辱时,崔冉曾心想,都道天下女婿难为,人人都怕遇见恶公公,不料他遇上的,竟这样可怖。

可如今再次相见,他心里却不如何憎恨,反而只觉得惆怅。

小阏氏恼恨他,说他只会给赫连姝惹来祸患,现下他自己回想,这话倒也没有什么错。

他给她添的麻烦,实在也是够多的了。细论起来,他在她身边的这些时日,的确是有些对她不起。

他心里正叹着,却忽然听大可汗问:“上一回,我让人打了你三鞭,怎么,记不记恨?”

他没料到她会当众提这个,微微一怔,立刻道:“奴不敢。大可汗降罚,自当甘心领受。”

他还记得,在宫中,面对尊位须得自称为奴。

低眉顺眼,十足的恭敬谦卑。

让这样一提醒,在座的许多大臣,都回忆起来他是什么人了。一时之间,私语声不断,且有人拿目光来瞧他与赫连姝,充满好奇与惊讶。

他听见有人压低声音在说:“这样低贱的身份,一个俘虏,竟能让三殿下这样宠爱,甚至明晃晃地带到了宴席上来。当真是他有本事。”

一旁就有人道:“哪儿呀,你没瞧见当初在金殿上,三殿下就那样护着他吗。怕是在回白龙城的路上,心就已经拴在他身上了。”

“啧,这陈国的男人,真是和狐狸精似的,妖妖调调的,也难怪三殿下被迷了眼。”

他听着她们的难听话,既不羞怯,也不气愤,只平静地立在原地,好像都和他没什么关系一样。

身边的赫连姝应当是也听见了,他余光瞥见她的拳头握了握,转向上首时,却是神色泰然,声音朗朗。

“母亲赐他什么,都是他的福气。”她道,“他既不敢心生怨恨,女儿也绝不允许。”

听见她这一句,大可汗才缓缓点了点头,眼角漾开几分松弛的笑意。

“男人就是为了伺候女人而生的,只要懂规矩,讨自家妻主喜欢也是对的。”她摆摆手,“今天不是上朝,这样郑重谨慎干什么。来,喝酒。”

于是赫连姝重新端起酒杯敬她。

崔冉虽不大能喝酒,如今却不是从前在陈国宫中,有母皇父后宠着的时候。在这样的场面上,也少不得要陪着敬一杯。

他以袖掩面,要仰头喝下去的时候,就听身边人轻声道:“你做做样子就行了,没人注意你。”

他低低应了一声,眼底浮上一丝笑意,果真听她的劝,只饮了半杯,仗着隔得远,不让旁人看清就是了。

只是他们窃窃私语的这短短一瞬,却没躲过了所有人的眼睛去。

“大可汗您瞧,两个孩子多恩爱。”有人笑道,“咱们看了,心里也高兴。”

他眉心不由一跳,抬眼去看他。

此人坐在大可汗的左手边,依照北凉人以左为尊的习惯,他猜想这应该是她的原配夫郎,大阏氏。

他的面貌与他亲生的赫连姗是有些相像的,生来是个带笑的模样,和蔼可亲,虽然年纪已经不小,却仍旧端庄典雅,风度极佳。

与另一边脸色紧绷的小阏氏相比起来,显然令人心里亲近许多。

“恩爱?”大可汗放下酒杯,从他手中接过帕子擦擦嘴角,不置可否。

一旁的小阏氏终究是按捺不住。

“不过是一个小侍罢了,伺候人的玩艺儿,哪里配称恩爱呢。”他道,“咱们老三还没有娶亲,不像二皇女,已经有夫有子了,让人羡慕。”

看神色,显然是心里很受冒犯,无奈放着地位尊卑在,到底不能不克制。

大阏氏并不以为忤,只笑道:“原来弟弟是操心这一桩事。这有什么难的呢,三皇女年少有为,相貌又好,早已经让不知多少男儿芳心暗许了。只要是有心挑,必定能有好的。”

说着,扭头看大可汗,“您说是不是?”

崔冉眼瞧着几人神色各异,大可汗还未开口,他身边却忽然传出了话音。

“启禀母亲,女儿不敢欺瞒。若要当真论起挑选王夫一事,请恕女儿大胆,借着您的寿宴沾沾喜气。我心中已有人选。”

第73章 73 .琉璃今明(四) 大可汗之死。(二合一……

一语既出, 满座皆惊。

崔冉也没有想到,她会陡然说出这一番话,哪怕是即刻拉她, 也来不及。

就见大可汗沉吟了片刻, 似笑非笑, “哦?你心里的人选是谁, 不妨说来听听。”

她身边的大阏氏神色仍恬静,小阏氏却已倒竖了眉目, 厉色盯着赫连姝,只无奈不能开口喝止,但那神情已经是极明白的了——

她要是识相的话,便该立刻转开话头, 绝口不提。

赫连姝却像丝毫没有看见他的暗示,只微微带笑,一字一字清晰道:“正是我身边此刻站着的人, 今日特意带来给母亲相看。”

“你!”小阏氏终于忍耐不住, 扬声喝道,“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一旁大阏氏却从容微笑, “弟弟何必这样着急, 孩子不过刚说了一句,还是听她说清了缘由,再考量不迟。相信大可汗自然有决断。”

说着,还婉转瞧他一眼, “今日是大可汗的寿宴,该是和和乐乐的,咱们怎么好和孩子先动起气来。”

小阏氏胸口起伏得厉害,冷冷斜了他一眼, 终究是抿紧了唇,不好再说。

崔冉在满殿目光的注视下,一片交头接耳之中,只觉得心向下坠了一坠。

他事先从不知道,赫连姝会在这个场面上向大可汗提这件事。

这不是一个聪明的选择。

他忽地想起,先前在宫道上与赫连姗相遇交谈,临别的时候,她说:“要是有什么想和母亲提的,今夜未必不能先探探她的意思。”

思及此处,他立刻用目光去找她。她坐在对面一席上,眉目舒朗,只举头望着大可汗,好像与众人一样,都只等着这位君王会降下什么昭示来。而对他的视线,仿佛丝毫未觉。

大阏氏亦是神态平和,不慌不忙的,拿足了一国之父的风范。

他小心看了几眼,却也摸不清,其中到底是真有异样,还是他太多心了。

大可汗倒并不动气,也不显得如何惊讶,只道:“他是什么身份,你心里清楚吗?”

“女儿明白。”赫连姝纹丝不动,亦不退缩。

她与她的母亲,一个在上座,一个在下首,一个是鬓已斑白,一个是风华正茂,眉目间颇为相似。她们遥遥相对着,一时无话,倒让人生出几分恍然来。

终究是大可汗低咳了一声,“说说,你是怎么考虑的。”

“是。其实也没有太多的讲究,他在我身边这些日子,伺候得还算尽心,我瞧着倒还挺合心意。”她道,“母亲您也知道,我对男人向来没有太多的兴趣,府里的人也一向少。我以为,既然眼前有合适的人,倒也不必再费事去别处挑了。”

她仰着脸,神色坦荡,“女儿从前不爱受拘束,总声称身在军中,常年征战,不急于娶夫。但如今年岁渐大,倒也有些转过脑筋来了,此次出征齐国,便是顺利,也要远行一年半载,要是能在出征之前将婚姻大事办了,也免得您总是念叨我。”

一席话,惹得席间不少人笑出声来。

有老臣道:“看看,三殿下还是那个脾性。我还当她是对这男人用情至深了,原来还是不耐烦挑挑选选。”

旁边就有人笑着附和:“不错,是三殿下的脾气。”

一片说笑之中,众人脸色颇为缓和,只有小阏氏显得很不满意。

“选夫成亲的事,早已经与你说过八百回了,你总搪塞得本宫哑口无言。今日你能转过弯儿来,是件好事,但毕竟是婚姻大事,怎么能如此草率。”

他既是对赫连姝说,也是朝着大可汗。

“老三既然要选夫,总该是从名门贵族之中,好好挑选,即便是不求多高的出身吧,最少也得是正正经经,好人家的男儿。这小侍是什么身份,怎能配得上皇女呢?”

说着,且别过脸去,赌气似的轻声道:“我头一个不同意。”

大可汗的脸上便露了两分无奈,且有些好笑。

一旁的大阏氏也只能好言劝道:“弟弟先别心急,咱们不过听听孩子心里的想头罢了。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哪里值得动气。”

崔冉站在原地,让满殿的酒气熏得微微头晕,只觉得越来越看不清今夜的情形。

他原本以为,不过是随着赫连姝入宫赴宴一趟,只要他谨小慎微,不生事端,就当在席间做一个隐形人了。怎么如今却觉得,件件事情都向着他们压过来。

“嗯,这话倒也有理。”大可汗在座上松了松身子,面露疲乏,“此事往后再说吧。”

“母亲。”赫连姝低低唤了一句。

她还未说什么,另一边却有人忽地出声,不紧不慢的,却恰好让整座大殿里的人都能听见。

“要我说,三妹这样心急,未免不懂道理了。”

是赫连姣。

她的脸色在灯火底下,倒不如往日瞧着苍白,只是人仍是懒懒的没有精神,即便是坐在温暖的大殿中,仍然裹着一身大氅,下巴都快缩进里面。

像是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躲在树丛后面,阴森森地看人。

崔冉一下就咬住了唇角,身子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赫连姝飞快地向他靠拢了一步,两人的身子已经紧紧相依靠,她将手藏在下面,在众人不留意处,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

她的手指在他掌心轻轻摩挲,像是无声安抚,他才能够渐渐地回神。

哪怕他恨她入骨,却不能在此时自乱阵脚。

“三妹心里对他喜欢得紧,在座的诸位大约也无人不知了,当初在金殿上,我却是个眼盲心瞎的,还险些为此争出误会来。”

对面脸上浮着两分笑,眼底却凉。

“只是,今夜是母亲的寿宴,母亲近来身体也欠佳,咱们做女儿的,总也得有几分孝心,顾一顾场合。哪怕心里再急切,也不能给母亲添了烦心。你说是不是?”

赫连姝的脸色便难看得很。

“大姐说话自然是有道理的,只是也不必太过多虑,我以为趁着年轻体健,早些娶夫生子,也能让母亲心里高兴。我瞧着母亲也并不觉得烦心。”

她冷冷盯着对方,道:“倒是大姐,身子向来也不好,是该于男人上节制一些,好好保养。”

她与赫连姣虽然向来不睦,从前倒也不曾这样句句交锋。眼前这样,显然是为了替崔冉出气了。

对面眉目一挑,还未反唇相讥,上座的大可汗却忽地爆发出一阵咳声。

“母亲!”二人同时急转身。

大小两位阏氏也赶忙靠近前去,一左一右,替她抚胸拍背,端茶倒水,形容俱是焦急。

而其余的君侍,不得近前,只能在一旁忧心看着,殿中诸大臣亦是惶恐。

这位刚到天命之年的君王,咳得声嘶力竭,身子随着咳声震颤,脸上松弛的皮肉也跟着一齐发抖,挤出比平日里更深的皱纹来。

这一晃神的工夫,崔冉觉得,她看起来比实际的年龄要老了,像是已近垂暮的猛兽,外观仍然凶悍,但偶然露出的一个破绽却已暴露老态。

她直咳了半晌,才渐渐平息下来,就着身旁人的手喝了一口水,抬起略微浑浊的眼睛向下面看。

赫连姝的身子一动,像是要请罪的模样,崔冉的动作却比她快,未及她反应,就抢先跪在了地上。

“奴有罪,请大可汗责罚。”

“你,咳咳,你有什么罪?”上面的人沉沉望着他。

“大可汗身体微恙,奴却还惹得大可汗动气,自然是罪过。”

那人又灌了两口茶,像是强压了咳意,将他看了几眼,忽地笑了一下。

“我的身体,与你一个微贱的男人倒还没什么关系。”她淡淡道,“既然你自己站出来了,你想做我女儿的王夫吗?”

“不,奴不想。”

他话音刚落,就瞥见身旁的赫连姝身形一晃,像是极难以置信一般。

他硬生生地咬牙挺住了,脸上平静如水,不露分毫。

“哦?”

大可汗向前倾了倾身子,好像头一回认真注视他。

“为什么?”

“因为奴乃是亡国之人,能得妻主不弃,照拂良多,已经极为感激。但以奴的身份,绝不配居于王夫之位,也从不敢肖想。”

他端正跪在地上,说这话时,连眉头也不皱一下。

他能猜到,赫连姝之所以有这般考量,非要在出征之前替他讨一个名分回来,无非是怕她远征在外,他独自留在白龙城里,只有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小侍的名头,万一有什么事冲着他来,他没有招架之力。

而他若是王夫,便是她明媒正娶的夫郎,是入了宗庙族谱的,任凭谁要动他,也要有极确凿的证据才行。

可是,她不知道,大可汗心里已经属意她为储君。

北凉的皇女或许可以娶陈国俘虏为王夫,但是一个亡了国的皇子,却绝不可能坐上大阏氏的位置。

被北凉铁骑踩在脚下的异国血脉,可以汇入王室血统,却不能够是正宫嫡出。

所以她的请求,从一开始,就是绝不可能为大可汗所答允的。

在大可汗的寿宴上,非要闹到母女僵持,强硬回绝,也十分的不体面,因而大可汗才不急于否定,而是一直拿话迂回。瞧她方才情绪稍一波动,就咳得厉害的模样,想来她的病实际已经颇重了,恐怕也是气力不济。

为今之计,不过是需要一个懂事乖巧的人,成全她们母女间的体面而已。

而他,应当是那个人。

“你当真这样想?”大可汗坐在上首,微微眯起眼打量他。

“是,奴不敢花言巧语。”

崔冉仰着头,恰逢一旁的小阏氏将目光投过来。二人对视的片刻,对方脸色颇为犹疑,好像既诧异,又警惕,暗中揣度着他这话里能有几分真心。

大可汗又将他看了几眼,才吐了一口气,脸上挂起笑意。

“好,此事就往后再商议吧,今夜先不提。”

她递了个眼神给一旁宫人,“传歌舞。”

舞伎和乐伶鱼贯而入,都是十来岁的年轻男子,生得貌美,且身段姣好,在这乍暖还寒的时节里,身上穿的都是轻软纱衣,欲迷人眼。

一时之间,殿中歌舞声起,倒是将方才的暗流涌动给掩了下去,仿佛仍是一片升平。

崔冉被赫连姝拉着站起来,坐回席间,坐下时,忍不住抬手扶了扶心口。

“怎么了?”身边人眉头一皱,低声问。

“没事。”他兀自平复了一下气息,将那股不适压下去,“大约是跪久了,一下起来得快了些,不要紧。”

他心里并不以为怪。

这些日子以来,他为了崔宜的死,日夜悲伤,不但人飞快地消瘦下来,精神也很是不济,渐渐地时有乏力头晕的症状,鹦哥儿为此唉声叹气的,总劝他要以活人的身子为重。道理他都明白,但也是无用。

撑到这会儿,身上有些不舒服也是十分正常的,坐下歇一会儿也就是了。

赫连姝牵着他的手紧了一紧,将他面前的酒杯挪开,换了一杯热茶递过来。

“你忍一忍,一会儿酒过三巡,我想个由头带你早些回去。”

他顿觉不好意思,道:“不用,今日是大可汗的寿宴,你是她的女儿,提前离席,没的扫她的兴。”

就听她无奈地低笑了一声,“你安心歇着,别操这个闲心。”

说话间,那头已经是觥筹交错,君臣共欢了。

说笑了一会儿,就见赫连姗立起身来,冲上面一拱手,“母亲,女儿为了您的寿辰,准备了一件贺礼,不知可否此刻呈上?”

大可汗击了击掌,叫停了歌舞,脸上带着三分醉意。

“哦,是什么?”

“回母亲的话,是北方荒原上的金雕。”

“你竟能找来此物?”

面对大可汗显而易见的感兴趣,赫连姗面带笑容,不疾不徐道:“从前与母亲一起打猎时,听您说起过好几次,听闻北方的金雕能通人性,能助主人游猎,既威猛,且忠诚。只是这东西对周遭的环境要求颇高,懂得驯养的人又少,因此在白龙城里寻不到。”

她道:“女儿一直暗中留心着,前不久也是机缘巧合,辗转从猎人手里得到了两只,驯养得很好,又威严漂亮。就想着,恰好来得及献与母亲,做您大寿的贺礼。”

一席话,说得席间众人都不由赞叹。

这个道:“二殿下当真是有心了,咱们过去只是听说,还从没有亲眼见过呢。”

那个道:“能有女孝顺如此,大可汗的福气好啊。”

恭维追捧,一片祥和。

大可汗也很是高兴,立刻就道:“那便呈上来,正好,让大家都一块儿见识见识。”

于是便由管事,就是他们方才在路上遇见的,领着几名小宫女,将鸟笼抬上来。

金雕体型硕大,连着笼子十分沉重,几人小心翼翼地抬,一进门,便将众人的目光都给吸引了。

一时之间,赞叹声,议论声,不绝于耳。即便是平日里稳重的老臣,也忍不住拿手指指点点,都对这难得一见的珍奇鸟类极为好奇。

就见大可汗挪了挪身子,欲站起来,口中道:“让我来好好瞧一瞧。”

刚要起身,就被大阏氏劝住了。

他小心扶着她手臂,温声道:“您近日身子也乏,何须劳动。要是想细看,大可以让下人将鸟笼送到跟前,您坐着看就是了。”

大约也是担心她身体抱恙,方才稍一动气就咳得那样厉害,此刻饮了酒,要是再逞强行动,恐怕生出个好歹。

“你说的也有理。”大可汗倒也不坚持,“那便送上来。”

那管事领命,先磕了个头,才殷勤道:“金雕这种鸟,是雌鸟更大更威风,奴婢这就送上来让您观赏。只是这鸟虽然驯养得法,终究是猛禽,要是各位君侍害怕的话,此刻便可以往旁边避一避。”

她这话说得很是妥帖,近旁的后宫男子,连同大小阏氏,都起身向后让开,以免在人前受惊失了仪态。

鸟笼被谨慎地送到大可汗跟前,笼子颇高,甚至将她的脸也遮去大半。

只听她夸赞:“百闻不如一见,都说北方的金雕最是威武漂亮,日出的时候如神鸟一样,如今一看,果然如此。”

她扭头向赫连姗道:“老二,你这回办得很是漂亮。”

赫连姗连忙谦逊谢恩不提。

就见大可汗兴致勃勃,自己将袖子往上卷了几分,问:“你这鸟果真驯得好,此刻能放出来试试吗?”

管事的赶紧答道:“能,能。您放心,这金雕从前在猎人手上,就驯得很通人性,来到白龙城后,二殿下更是多番提点奴婢们,不但要悉心照管,且一定要调养得温驯亲人,绝不会撒野的。”

崔冉闻言,不由得扭头与赫连姝对视了一眼。

据他所知,此话可不全对。

就在不久前,在宫道上偶遇的时候,这管事也同样对他们说来着,可是那金雕一站到他的手臂上,就忽地起了脾气,用羽翼扇了他一头一脸。

虽然并不曾真的受伤,放到大可汗身上,却是大事。

赫连姝只向他摇了摇头。

这毕竟是赫连姗送上的贺礼,他们贸然提醒什么,都不合适,都是在人前给她难堪。

他只能在心里道,当时管事与他说,这鸟向来脾气好,想来只是一路颠簸,有些不耐烦,才偶尔失了控。或许此话也是真。何况当时冲撞他的是雄鸟,眼下呈到大可汗面前的是雌鸟,不一定就那样不巧,会将此事重演。

他们交换眼神的当口,就听小阏氏远远地劝道:“这金雕看着颇有些吓人,大可汗还是小心为上。要不然,就叫它待在笼子里给您瞧就是了,别让它出来。”

大可汗摇头大笑,并听不进去。

“你们这些男人,怕东怕西的,也就算了,我是什么人,也能同你们一样吗?”她挥着手道,“你们要怕,就往后站些。来,将鸟放出来,让它看看,它在天上再怎么威风,到了我的面前也要臣服。”

管事赔着笑,连声恭维,将那金雕放出了笼。

它倒被驯得很懂事,见着人伸出胳膊,就知道自己往上站,昂首挺胸,神采奕奕。

大可汗忍不住哈哈大笑,夸赞道:“果然不错。”

话音刚落,却见那金雕忽地举起双翼来,照着她的面门,振翅就扑。

只听得她喊了一声,一旁的君侍们尖叫成一片,人人手忙脚乱,既想抢上前去,又十分不敢,只瞧着那金雕发憷。慌乱之间,小阏氏劈手夺过一杯酒,不管不顾地连着杯子砸过去,试图将它赶走。它也只作未觉,双翼如铁,虎虎生风。

殿中乱作一团,叫嚷声不休,许多臣子离席而出,欲上前护驾。有殿前侍卫拔出佩刀,冲上前来挥舞,那金雕才算是被吓退,从大可汗身上跳到桌上,抖抖翅膀收了起来。

那管事这才有了机会,扑上前去将它捉住,塞回笼子里,一叠声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你是该死!”小阏氏横眉怒目。

大阏氏急急赶到大可汗身边,道:“您怎么样,可有让那畜生伤着?”

大可汗却已经连声呛咳,说不出话来。

不过短短片刻的工夫,崔冉哪怕离得远,也能瞧见她的脸色由涨红转为发紫,双目圆睁,几乎要落出来,额角青筋根根暴起。她的手痉挛如同鸟爪,抓住身边人的衣袖,仰头似乎想要说什么,喉中咯咯有声。

但最终,她一个字也没能够说出来,只砰然一声,摔倒在面前的桌上,头脸甚至埋进了菜肴的汤水里,一动不动。

崔冉与赫连姝同时霍然起身,惊愕不能言。

四周惊叫声一片,人人忙乱奔走,杯盘倾倒,不计其数,比集市还要杂乱无章。

只见一众后宫男子哭喊着扑上前去,有够得到的,摇晃着她全无生气的身躯,有够不着的,跪在地上,脸色煞白。

终是大阏氏勉强将她扶起来,伸出手去在她鼻下探了探,一下趔趄着退开去,颤着声音道:“大可汗没有气息了。”

第74章 74 .琉璃今明(五) 勇敢的冉冉。(二合一……

医官来得很快, 是让宫中禁卫连拖带拽地领过来的。

殿中一片死寂,片刻前的惊慌奔走已经停歇了,人人脸色苍白, 跪倒在地。只有大小阏氏作为在场仅存的主事者, 作为大可汗身边最亲近的人, 还陪侍在她的左右, 替这已经不省人事的君王解开衣襟,扇风擦脸。

但明眼人都能瞧得见, 她的脸色已经由紫涨,转为青白,不过这一刻来钟的工夫,就失了血色, 透出灰败来。

那是活人脸上不能有的气息。

崔冉与赫连姝也一同跪着,他看得见身边的人双手握拳,微微发抖, 眼眶泛着红, 却也无法出言安慰她,只能在她手上轻拍了拍, 以期能给她少许暖意。

但他自己的心底里, 却同样也是冰凉一片。

他本以为,不论立储之事如何暗流涌动,总归不急于一时,他还有时日能想方设法, 慢慢地提醒她留心。却不料,事情竟撞在了今夜。

大可汗一死,恐怕腥风血雨必起。

为首的医官是个花白头发的老婆子,她进殿的时候, 膝骨就快软了,被禁卫架到御座前,去探那人的脉搏。

“还磨磨蹭蹭的。”小阏氏在旁边急得要拉扯她,“是该施针,还是该用药,你倒是快些啊,要你还有什么用。”

大阏氏用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却也忧心道:“如今怎么样了,医官须得给个主意。”

那老婆子在大可汗的腕上和颈间探了半晌,又哆嗦着手,翻开她的眼皮来看,才回过头来,浑身筛糠似的,一头磕在地上。

“究竟是如何了?”

“请,请恕下官无能,大可汗已经归天了。”

只一句,殿中忽地极静,像是连空气都凝固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可怖的哀哭。

“胡说!”小阏氏一下扑上去,像是要扇她的耳光,“本宫让你在这里说些鬼话!”

吓得那老婆子瘫在地上,既不敢躲,也是腿软得起不来身,只能忙不迭地叩头。

“小阏氏恕罪,下官不敢扯谎,再借下官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实在是,实在是大可汗的身子,已经僵了……”

寿宴变丧宴。

两旁大红的蜡烛还点得高高的,殿中却是哭声震天,众人像是争先恐后一般,扯着嗓子哭嚎,将头磕得砰砰作响。更甚者,哪怕入宫时身上不能佩刀,已经有人拿起桌上割肉的小刀,割耳伤面,以她们北凉人的习俗,为君王的崩逝致哀。

一时之间,哭嚎喧天,血流披面,显得这大殿如同阎罗殿一般。

正纷乱间,那边的赫连姣忽地一头栽倒在地上,又惊起一重忙乱。

只听有人吩咐:“大殿下的身子向来不好,此刻悲痛交集,自然是挺不住的,快扶到偏殿去歇息。”

于是又有人忙忙地照做。

一片混乱之中,终究是大阏氏清了清嗓子,扬声向众人道:“大可汗骤然归天,本宫亦恨不能追随而去。但事出突然,恐有蹊跷,应当即刻查明真相,才能慰藉大可汗在天之灵。”

此话一出,殿中的哭声都止了一止,渐渐响起议论声来。

不错,大可汗向来体魄强健,武功过人,哪怕是近来身体微恙,也不至于让一只鸟扑了两下,就猝然归西。

这其中,必定有个缘故。

在几名老臣“誓要给朝野上下一个交代”的呼声中,那早已瘫软在地上的医官,又被揪起来,重新跪到大可汗的尸身面前。

虽然赫连姝曾说,北凉的医术不高,就连宫中的医官也不如何可靠,崔冉瞧着,她倒还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她仔仔细细地查验了一番,就道:“是毒。”

话音一落,满殿皆惊。

“荒唐,毒从哪里来?”小阏氏拍案怒道。

她想了想,便道:“下官想看看那只金雕。”

已经归笼的金雕,被再度放出来,由那管事死死按着,让医官察看。只见医官皱着眉,在它的羽翼下翻来覆去地找,最后才点点头,回过身来禀报。

“毒下在金雕的翅膀底下,是粉末状,那金雕振翅扑人的时候,便都让人给呛进肺里了。此刻毒粉多半已经无踪,是从翅根的绒羽上面,才能找到一星半点。”

她肃着脸道:“下毒之人,极为缜密,其心可诛。”

如同水入沸油,大殿里顿时炸了锅,惊疑者有之,咒骂者更有之。

小阏氏嘶声喊道:“是什么人做的?本宫定要她千刀万剐!”

崔冉看了一眼身边的人。赫连姝脸色惨白僵硬,仍沉浸在丧母之痛中,不能言语,更不能够留意到他满含忧虑的目光。

他只能将话咽回去,任凭心头压得发沉。

不对,事情是冲着他们来的。

他心乱如麻,还没来得及理出头绪,就听大阏氏沉声道:“老二,给本宫跪下。”

赫连姗哭得双眼通红,端正跪到跟前,并不敢有半分异议。

“这金雕,是你献上来的,你作何解释?”

面对眼前人的诘问,她泪流满面,郑重磕了一个头。

“鸟羽上的毒为何而来,女儿实在不知,不敢说谎。但此祸皆因两只金雕而起,女儿亦不敢辞其咎。”她道,“今日原是母亲的寿宴,却因我献的贺礼,成此惨剧,我万死也是应当。”

满殿注视中,大阏氏长叹一声,清泪两行。

“本宫是个深宫男子,这毒究竟是不是出自你手,与你有多少干系,本宫不能辨,也不敢辨。”他恨声道,“但你要明白,你虽是本宫亲生的女儿,酿出此祸,本宫却也绝不能饶你。”

“女儿明白。请父亲将我投入宗正寺,削我王爵,将我治罪,女儿断无二话。”

“你既然自己也甘愿受发落,”前方的人挥挥手,“来人。”

正待禁卫上前带她,一旁却有大臣出声求情,伏跪在地上,膝行上前。

“大阏氏且慢。此事虽因二殿下的贺礼而起,二殿下平日里却向来忠孝,绝非能行此举之人。依臣看,此间必有蹊跷。”

“是啊,即便您为了主持公道,忍心发落自己的亲生女儿,却也不好平白将二殿下拉去责罚。何况眼下大可汗已逝,这个节骨眼上,朝中正是用人之际,要是无端失了一位亲王,无疑于朝纲稳定不利啊。”

上面的人面对一众大臣劝谏,却也显得有些犹豫。

“本宫一介男子,于这些大事上却也不懂得许多。”他交握着双手来回踱步,“那众卿以为,应当如何?”

几名大臣相互看看,有一名瞧着年纪最长的,出来道:“臣敢担保,二殿下绝不会做出弑母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来,但旁人却不一定。这两只金雕自从来到白龙城,就是由专人照管,二殿下反而并不如何接触。臣以为,将这管事严加拷问,不定能问出些什么。”

听她这样一说,那早已知道大祸临头的管事,越发哭天抢地了。

“求大阏氏开恩,奴婢就是一个驯鸟的,并不知道什么下毒,也绝没有这样的胆子。还请您明鉴呐。”

“你此刻同本宫说,却也无用。”上面的人悲痛道,“带下去审吧。”

这管事想必是知道,一旦带下去用刑,必定是连人模样也没有了,还不如即刻杀头来得痛快,连忙扑倒在地上,求饶不迭,一时间场面极乱。

旁边就有大臣斥道:“你要是不想受刑,就好好想想,这金雕有没有被可疑的人碰过。事无巨细,你且先拣你知道的说。”

她半张着嘴,苦思冥想,“这两只金雕一向是由奴婢,带着底下的宫女一起养着,因为它既是要献与大可汗的寿礼,又有些凶猛,平日里都独门独院地饲养,并没有外人能够碰到。直到今日入宫,才装上车送来……”

崔冉听着,手心里便渐渐地沁出汗来。

他此刻知道,要面对的是什么了。

是他大意了。

果然,就听那管事迟疑了片刻,忽地恍然大悟。

“要说有人碰过,那便是在宫道上,三殿下和王夫将鸟取出来,赏玩过一回。”她神色极是为难,声音渐低下去,“可是,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崔冉心里陡然一冷,眩晕与恶心同时袭来,击得他险些栽倒在地,还是用手撑了一下,才勉强稳住了。

一旁的小阏氏狠狠一愣,即刻拍案而起,“你信不信本宫撕了你的嘴!这与老三有什么干系,又哪里来的王夫!”

还是大阏氏将他快要戳到那人鼻尖上的手拦下来。

“弟弟不要心急,下人的信口胡言,哪里能全信的。咱们只不过是问问话,齐心将这幕后主使给找出来罢了。”

却已经拦不住殿中窃窃私语,一浪接着一浪。

小阏氏愤愤地将他的手一甩,也顾不上将两宫不和公之于众了,却也没有话可驳。

有对方险些将赫连姗送进宗正寺的大义灭亲在先,他再如何辩驳,都显得护短,反叫人起疑。

倒是赫连姝,这会儿已经从目睹大可汗暴死的悲伤中清醒过来,她拉过崔冉的手,搀他起身,且低声道了一句“小心”,才牵着他,从容不迫地走到殿前。

“你这话,敢确准吗?”她盯着地上跪着的人问。

她脾气冷酷,在战场上杀人如麻的威名,是北凉上下都知道的,此刻板着脸往跟前一站,身上颇有杀气,令那管事忍不住瑟瑟发抖。

“奴婢,奴婢没有说谎呀。”她说着,竟扭头去看赫连姗。

被大阏氏一句话给喝了回来。

“你是否说谎,其中又有没有隐情,有本宫和诸位大臣在,自然会公平决断。你只管如实说来,不许欺瞒。”

她肩头发着抖,俯首道:“是,奴婢所说句句属实,实情就是如此。”

崔冉的目光在这几人之间扫视了一趟,就大抵明白了此间关窍。

为什么他们在小巷里说话,耽搁了那么些时候,一早就该进了宫的运送金雕的队伍,却仍能与他们在半途上相遇。

为什么赫连姗说要亲自接应,却又借故离开。

为什么好端端的走着路,那名小宫女会不长眼睛似的偏撞到他身上。

没有什么意外,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直冲着他们来的。事情里的每一环,都是为了将毒杀大可汗的罪名安到他们的头上。

是他们大意,落入圈套了。

赫连姝是个直脾气,当即就怒骂那管事:“混账东西,分明是你手底下的人没长眼睛,冲撞了本王,为了赔礼讨好,才将那破鸟拿出来让本王观赏,本王是好意,领你们一个情面。没想到却在这里血口喷人,颠倒黑白。”

说着,手就习惯性地往腰上按。

那是她平日里佩刀的地方,寒光过处,人人畏惧,崔冉亲眼看着她杀人也不是一两回了。然而因为进宫不可持械的规矩,此刻却摸了个空。

她气越发不顺,也无可奈何,只抬脚向那管事踢去。

那人三魂都吓掉了两魂半,一个劲儿地往前爬,抱住大阏氏的衣摆,不要命似的喊:“求大阏氏救救奴婢。”

大阏氏轻踢了两下,也没能甩开她,脸色便十分的不好看,只强忍着。

“大可汗尸骨未寒,成何体统。”他冷脸道,面向赫连姝,“老三,本宫身为嫡父,往日里不曾责你,但你在你母亲尸身跟前,是否应当稍加克制?”

赫连姝嘴角绷得极紧,到底不得不低头,“女儿失态,请父亲责罚。”

对面这才长叹一声,“本宫哪里想责罚你,但兹事体大,不敢不谨慎。”

崔冉望着那张雍容华贵的脸,心底忽地觉得十分荒唐。

正像他先前猜想的那样,大可汗偏宠赫连姝,从要她去城北练兵一事起,就初露端倪,当时恐怕已经引来赫连姗的戒心。

其后,她与他一起为陈茵所骗,设法替陈国的皇太女脱罪,按理说应当大大地触了逆鳞,只该受罚,大可汗却反而将出征的一应准备事务,都交给了她经手。明面上的说法是将功补过,实际却是给予了极大的机会历练。其实际职权,位同东宫。

那时候,连他一个局外人,从她的只言片语中都有所察觉,赫连姗和大阏氏身为局中逐鹿者,想必就更看得明白。

再往后,又是将她任命为出征西齐的元帅,而让赫连姗领兵在后支援。这里面,大可汗动的是什么心思,已经昭然若揭了。

除了她粗枝大叶,一心只管军务,旁人想必都看清了局势。

赫连姗与大阏氏心里不平,有所动作,是他能够想到的。

但他总以为,不会是今日。

再给他一万次机会他也想不到,他们父女竟会在大可汗的寿宴上,亲手弑君,栽赃嫁祸。

他望着那张仿佛写满痛心的脸,几乎苦笑出声来。

赫连姝还同他说,让他不要胡乱猜忌她的姐妹,她们北凉人行事磊落,没有陈国人那么多勾心斗角的祸事。

走到今天,反倒是她们的凶狠无情,他学不来。

“老三,”大阏氏缓和了声音道,“本宫并不相信是你做的。但既然这管事的证言如此,为公正计,还是要将你送进宗正寺按例询问,假如果然无事,过几日也便出来了。”

赫连姝傲然与他对视,目光由惊愕转冷,“我这一步踏进去,还能出得来吗?”

底下却有大臣殷殷在劝:“这也是为了将凶手查清,使大可汗得以安息。还请三殿下不要冲动,顾全大局。”

“是啊,三殿下不要意气用事。方才二殿下也险些被送进宗正寺,只要行得端坐得正,果然没有嫌疑,宗正寺也不敢冤枉皇女。”

崔冉听着她们一唱一和,只觉得可笑至极。

他太知道宫廷里的那些手段了。只要进了宗正寺,自然有百八十种方法,将罪名替你安得服服帖帖的。实情如何,证据多少,无非都凭尊位者的一句话。

又或者,根本就不需要真的将赫连姝治罪。一个进过宗正寺的皇女,从舆论上就已经失去争夺皇位的机会了。

不过,鉴于她在军中深得人心,脾气又刚硬,他还是倾向于,对方会选择尽快将她料理了,以免夜长梦多。

“且慢。”他忽地出声,“就算要送宗正寺,也得是我去。”

“你?”

连大阏氏也不由一怔,赫连姝就更是惊怒交加。

“你疯了吗?”她将他的手用力一拽,沉声道。

他一眼也不看她,神色平静坦荡。

“管事的证词,还有疏漏之处。我是与妻主一同观赏过金雕不错,但妻主却从头至尾没有与它相触,它只在我的手臂上停留过。如若不信,我的外衣曾被鸟爪划破,可以为证。”

他说着,将自己的手臂一抬,外衣上的破口便明明白白地展现在人前。

他望着面前的大阏氏,微微一笑,“不论是我或妻主,都从未做过弑君一事,对毒是从何来,也一无所知。但如果一定要有人进宗正寺,那必然只能是我。”

其实走到这一步,许多事情都可以想得明白了。

为什么那金雕站到手上,就突然扑人?是因为它原本就是被训练成那样的。它所接受的一切训练,都是为了能在今夜精准地毒杀大可汗。

为什么小宫女不过冲撞了他一下,管事就要盛情相邀,请他们观看金雕赔罪?那是为了生造他们接触的机会,给他们安上罪名。

为什么赫连姝并未如何发怒,队伍里的几名小宫女就吓得厉害,眼泪汪汪?是因为她们知道,无论今天的事成与不成,她们都要死,没有转圜的余地。

其实要往细里论,破绽仍有很多,例如他当时接触的是体型较小的雄鸟,被捧到大可汗面前的,却是更高大威猛的雌鸟。此中细节,根本说不通。

但这些事已经无人可以对证了,对方有心诬陷,两边各执一词,辩不出个公允。

只有他衣裳上的破口骗不了人,可以将赫连姝摘出去,助她脱身。

他只是没有想到,大可汗原本已经身患重病,时日不会太多,赫连姗父女俩却不愿等到她病逝时再设局篡位,而是非要在今夜动手将她毒杀。

人心之狠毒,竟至于此。

“你在胡说些什么?”赫连姝一把拉住他,怒不可遏,“谁要你在这里逞强!”

崔冉知道,她绝不会让他替她涉险。

但是,他只是一介弱男子,且身份尴尬,即便他能将局势分析得头头是道,能做的却也十分有限。而她不同,只有将她暂时保全,才能博得一线反击的机会。

他一转头,将目光投向小阏氏,定定地望着他,半分也不偏移。

小阏氏的眉心跳了一下,立刻昂首便道:“凶手是不是你,本宫不能断定,但要说有嫌疑,还有谁能比一个亡国的皇子更想刺杀大可汗呢?”

他转头便喝:“来人,将他拉下去,关起来等候审问。”

“弟弟,”大阏氏忍不住道,“那三皇女就……”

“眼下明摆着有嫌疑更大的人,却也没有非得即刻把老三送进宗正寺的道理。”他冷然道,“要是审他问不出什么,或者是,问出与老三有所牵扯,那自然该将她一同送进去审问,本宫绝不是不明是非的人。但是,人终究是跑不掉的,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他直视着对方的眼睛,“哥哥,你未免太心急了。”

大阏氏在满殿百官的仰视中,神色微微变换几番,终究是软下声音,“本宫没有这样说。”

说罢,转头向禁卫道:“带走。”

“本王看看谁敢!”赫连姝勃然大怒,一把扯住崔冉的手臂,瞪得他身后的禁卫都不敢轻举妄动。

“你放手吧。”他低声道。

她哪里肯听,紧紧地抓着他,手上半分没有保留,全不顾握得他手臂生疼。她看他的眼神,极痛心,且不解。

“你要疯,回府跟本王疯去。”她咬牙切齿道。

他望着她,轻轻笑了一笑,忽地一用力,在身后禁卫的拉扯下,硬生生从她手中挣开。

他被押走时,回头看了一眼,面对她的满目震惊,只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两个字:“信我。”

第75章 75 .琉璃今明(六) 假死之计。(二合一)……

宗正寺, 原本是皇室宗亲犯错后,进行关押讯问的地方。

因为出入此间的人身份高贵,哪怕是沦为囚徒, 也不能够怠慢, 因而并不如寻常刑狱一般阴暗可怖, 而是屋子开阔, 甚为整洁。

且因为常年少人关押的缘故,没有他想象中的血污脏臭, 遍地哀哭,反倒是个极清静的所在。

小吏将他领进屋子的时候道:“你就在这里待着吧,不要吵嚷,不要试图出来, 有什么需要就叫我们,我们就在外头。”

崔冉抬眼看了看,屋子洁净, 有桌有床, 除了暗室无窗,以及门上多加了一道栅栏之外, 与寻常的房间也没有什么不同了。

“你们不审问我吗?”他疑道。

那人就笑了一笑, “你牵涉的事啊,可不是我们说了能算的,谁敢审你呀。小阏氏派人交待过了,得由上面来人提审才行。”

她往外瞧了瞧天色, “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今夜恐怕是过不来了,你就躺下睡吧。要是需要提审,我们会来传你的。”

他点点头, 道:“多谢。”

那两名小吏就锁上门出去,他听见她们在外头叹气道:“要变天喽,哪还有人顾得上咱们这地方。”

“可不是吗。你还别说,里面那位有些来路,一个男人,真敢犯下那么大的事?”

“咳,咱们这里来的人,谁说得准呢。别议论,耳朵一捂,跟咱们都没关系。”

她们絮絮说着话走远了,回她们自己的值房里休息,只余崔冉在屋子里发呆。

他慢慢地转了一圈,在床边坐下来。床上铺的竟然还是新的被褥,虽然不如王府里的舒适,但也称得上是很不错了。

他心里就道,果然是关押宗亲贵人的地方,牢房也不像个牢房的样子,一应吃穿用度,比外面的平民百姓家还要好得多呢。

这样的地方,他不过是赫连姝的一个小侍,也能关进来,倒还是沾了她的光。

如此想着,就不由得笑了一笑。

睡是断然睡不着的,他只和衣靠在床头,静静地梳理今天的事。

此刻想来,颇为懊悔,要是他的戒心能更强一些,抱着宁可信其有的态度,认为赫连姗值得提防,不去碰那两只金雕就好了。

再或者,要是他的胆量再大一点,哪怕冒着惹赫连姝生气的风险,也同她讲明利害,讲清他心里的猜疑就好了。

只是事到如今,也只能是空想。

也不知道赫连姝此刻在外面,面对的是何种情境。她必然是既愤怒,且心急,也极忧心他在狱中的处境吧。

要是还有再见的机会,以她的性子,恐怕是要同他大发脾气,狠狠地罚他的。

他牵了牵唇角,将床上的一个枕头抱在胸前,好像这样便能获得少许安慰一样,极轻声道:“你可要争气些,别输给二皇女了。”

这一夜,他无法入眠,外面的看守也同样不能。

牢房中没有更漏,他也不知道呆坐到了什么时辰,或许是这一日的惊惧交加,添上疲累,到此刻终于有些顶不住,他觉得胃里难受得很,明明宴席上并没有吃什么东西,却有些恶心反胃。

心里便苦笑道,果然这阵子身子是越来越没有用了。

他犹豫着,是否该向看守讨一壶热水,缓慢挪到门边的时候,却正听见她们在外面闲谈。

“听说宫里闹得可吓人了,二殿下和三殿下相争不下,大臣们也陪在那里,分成两派,各执一词,到现在还没争出个结果来。”

“你是哪里听来的?”

“刚才有几个大臣,打门口路过,我闲着打听了一耳朵。说是时候实在太晚了,都四更天了,就让这些品级不高,说不上什么话的大臣都散了回家去,三品以上的大员可都还留在宫里呢,怕是再争一日夜也争不出什么来。”

“哎呦,可有得好乱喽。不过光是争吗?我的意思是,你看啊,二殿下和三殿下手上都是有兵的,这会儿就该……”

“嗐,还不是为了一个体面吗。闹到姐妹残杀的地步,怎么说也不好听不是?”

“倒也是这么个理儿。不过咱们凉国人,该成大事的时候,不该学男人一样畏首畏尾的。这可是皇位摆在跟前啊,也能忍得下来?”

“我听说,是三殿下更沉得住气些,几回眼看着要谈不成了,又硬生生给忍了下来。”

“三殿下?你没听错?以她的脾气,不该啊。”

“你没瞧见她的男人关在咱们这儿吗?”

“嗬,还真是。那话怎么说的来着,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崔冉听着她们议论,只觉得心头既沉甸甸的透不过气来,却又有一处被戳得酸软,目光忍不住柔了一柔。

他明白,赫连姝顾虑着他。

但是在此刻,他反而成了她的软肋,使她无法不管不顾地去搏杀。

这当口,却听见外面的议论声戛然而止,两名小吏慌慌张张的,改了一个恭敬的语调:“小人参见四殿下。”

“起来吧。”一个年轻的声音答。

崔冉在屋里听着,不由一怔。

赫连媖?她来这里做什么?究竟是赫连姝已经胜券在握了,还是……

就听外面小吏也怀着小心问:“您深更半夜的,从宫里过来,不知是有什么吩咐?可是要将这牢房里的人提出来审问?”

“不急,本王先进去和她说几句话。”她道,“不知两位能不能行个方便。”

皇女开口,哪能不从,何况这宗正寺本也不是不见天日的大牢,皇家宗亲之间,私底下要见一见人,说几句小话,都是司空见惯的。

两名小吏立刻连声答应,将她往里面请。

钥匙叮当响了几声,门便被打开了,果然见是赫连媖站在门外,身后还跟着两名随从,都穿着斗篷,戴着兜帽,像是一个刻意不引人注目,从宫里赶出来的模样。

小吏很有眼色,拉开了门,便道:“小的们该到外头去巡逻了,殿下请便。”

话说完,就立刻退得连影子都不见了。

崔冉到此刻,才敢流露出焦急之色,上前两步,问:“赫连姝怎么样了?她还好吗?”

赫连媖的眼睛底下,也因为彻夜未眠而隐隐透着青色。他猜测,是因为她在诸皇女中年纪最轻,向来是个不争不抢,置身事外的,因而在这风云突变的当口,她倒得以出宫,并不被过多地防备。

她只笑了一下,道:“姐姐还在宫里,眼下还没事。”

这样说着,却并不踏足进来,反倒是将身子向一旁让了让,令她身后的两名随从好越过她进来。

崔冉还未待问她这是何意,却听其中一顶兜帽下面,传来一个凉凉的声音:“你要是再耽搁一阵,就保不齐了。”

声音熟悉,令他一下愣在原地。

“我到外面守着,”赫连媖道,“你们说吧。”

她转身离开,掩上门,眼前两人将头上的兜帽褪下来。

见到小阏氏时,他并不十分诧异,是因为方才已经从声音里听出了端倪,但瞧见陆雨眠的脸也从兜帽底下露出来,他仍忍不住吃了一惊。

“你们怎么来了?”

此刻说话,已经顾不上在宫里的严谨恭敬。

小阏氏瞥了他一眼,瞧着仍是对他有气的,冷着脸道:“要不是为了本宫的女儿,本宫就是死了,也不会来管你。”

还是一旁的陆雨眠好言解释:“此刻天已经晚了,彻夜相争,也争不出什么来,小阏氏假托精神不济,劝众人都留在宫中歇息,一切等明日再议。我们是趁着今夜忙乱,乔装改扮了,扮作四殿下的随从出来的,但也耽搁不了太久,须得速战速决。”

崔冉瞧着他,心里颇有唏嘘。

他上回入宫的时候,见陆雨眠随侍在小阏氏身边,很是受屈,在北凉的皇宫中过得并不顺心的模样,处处都要看人脸色。今日席间,亦是如此。

不料此刻,倒是他们两人一同过来寻他。

既令人稍感欣慰,同时也可见,宫中局势严峻到了何种地步。

“我需要做什么?”他道。

“死。”

干脆利落的一个字,令他不由得怔了一瞬,但很快就平复了心绪。

他望着小阏氏眼里的精光,只平静地问:“怎么死?”

对面沉默了片刻,才像是有些意外似的,干笑起来,“你的胆子是不小,和当初顶撞本宫的时候,果然是像极了。”

他只眉目从容,静等着对方发话。

如果真要他死,何须费这样大的周章,在这风雨飘摇的深夜里,专程赶来宗正寺见他。横竖他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身份也低微的人,若真要杀他,便有无数种方法,可以让他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

“大可汗已死,新君尚未议定,此刻宫中的权柄都攥在大阏氏手里,即便是我,也没法与他抗衡。这会儿禁卫军都听他的令,虽然暂时按兵不动,但要是他真动了见血的念头,老三必定吃亏。”

崔冉的心即刻便悬起来。

“她手下的军队呢?”他道,“此刻即便不愿,也该早做准备了。”

面前的人就将他看了一眼。

“还不是为了你。要是没有你碍手碍脚的,本宫的女儿怎么会受制于人,耐着性子和那对父女周旋。”

他听了便更心急,只担心她为他所累,真在大阏氏和赫连姗手里受了委屈。

还是一旁的陆雨眠解释道:“你先别急,三殿下暂时无事。只是此番遭人诬陷,顶了一个谋害大可汗的嫌疑,哪怕你挺身而出,顶替了她进宗正寺,将她留在外面周旋,但你终究是她身边的人,脱不开干系。眼下,二皇女一党的大臣抓住这个把柄,责她对府中人管教无方,酿此大祸,不堪当新君大任,使得她有些为难。”

他道:“宗正寺归属皇家,如今国中无君,便是由大阏氏说了算。你进了这里,落于他手,就将三殿下给牵制住了,不敢冒进。眼下是宫中乱作一团,大阏氏还没能腾出手来对付你,我们才能匆忙赶来,要是等他想起来了,可就来不及了。再者……”

“什么?”

“三殿下与二皇女是自幼一同长起来的,过往很是融洽,让人担心,她顾念姐妹亲情,到底不愿意兵戈相见。”

崔冉的眉心微微一跳。

这话乍听起来,令人很是费解。赫连姝领兵打仗的时候,完全是另一副面孔,冷静果决,血溅三尺也从不眨眼,仿佛不该突然学男子之仁。

但是他却知道,她骨子里并非从来无情,对他是如此,对她的亲人亦是。

她很是信任赫连姗,就连他先前提醒她多加留心时,她也只不往心里去,笃定了她的二姐不会害她。

今夜风云突变,即便是她看清了眼前残酷,也未必能转圜得过来,在这样短的时间里,愿意与赫连姗走到你死我活的那一步。

只是,对面就未必这样想了。

“所以我必须死。”他重复了一遍。

小阏氏轻哼了一声,“脑子倒是不慢。”

如果他平安脱身,能让赫连姝放下牵挂,肆意施展身手。

但是如果他死,就能激她在急痛交加之下,抛开最后一点姐妹亲情,放手一搏。

他的假死,换的是她能活下来。

“既然明白了就快走。”对面寒声道,“我们不能在宫外耽搁太久。”

他懂得利害,即刻就披了外衣随他们出去。

四处静悄悄的,那两名小吏当真很懂察言观色,跑得连影子都不见了,也不知她们是不是明白,此间正在演一出金蝉脱壳之计。

“我走了,随后怎么办?”穿过长廊的时候,他低声问。

他虽诈死,却毕竟没有尸体,即便能找来人假扮,只要大阏氏过问下来,轻易就会露馅,绝无可能欺瞒过去。

身边人只道:“不用你管,本宫比你多见了这么多年的世面,自然有办法。何况,只要动起刀兵来,谁还顾得上这点细枝末节。”

他们一路急急拐出大门,就见外面虽然夜深露重,街上却并不少人烟,有不少从宫里回府的官员,或骑马或走路,三五成群。百姓也仿佛感知到了有什么变故,有胆子大的,缩手缩脚地出来探听。

人人脸上神色紧张,眼中忐忑非常。

他回头望了一眼。

宗正寺距离皇宫不远,从这里看过去,只见宫墙城楼上灯火通明,彻夜不熄。

“一会儿四殿下会带你走。”陆雨眠在他身侧轻声嘱咐。

他看着他的侧脸,想了想,终究是开口问:“今夜早些时候,在宫道上,有人向我扔石子,是……”

“是我。”陆雨眠垂着眼睛,声音压得极低,“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快些走吧。”

崔冉从他小心地飘向小阏氏的视线中,多少发现了一些端倪。

罢了,亡国之人,在敌国宫中,处处身不由己。即便是出于畏惧,隐瞒了什么,终究也无可苛责。

他只想,假若当时他能领会到那枚小石子的用意,就好了,也许如今赫连姝便能从容许多。

他们绕到宗正寺的偏门,赫连媖已经牵着马等在那里。见了他们,一扬下巴,道:“时候不多了,得赶紧。”

小阏氏走快了几步,上前替她理了理披风,对这名尚且年少的女儿道:“此事能不能成,便都在于你了。”

就在这个当口,崔冉听见身旁的人极轻声道:“九哥儿,对不起。”

他步子微微一僵,并没有扭头。

这个称呼,他只觉得几辈子没有听见过了,眼下猝然听到,反而十分陌生。

如今各人都早已不复旧时模样,但是陆雨眠今夜终究是来救他,也就够了。

他没有答话,只轻轻地摇了摇头,作为回应。

这时,就听前面的小阏氏转身道:“没有时间磨蹭了,快些上马。”

他在赫连媖的搀扶下爬上去,她立刻也翻身上来,坐在他的身后掌住缰绳。少女的双臂不如赫连姝的有力,令他一恍惚间,很想念依靠在她怀中的感觉。

崔冉坐在马上,俯视着下面的两人,忍不住道:“你们……万望小心。”

小阏氏的眉头便挑了一挑,“不用你费心,你能不牵绊本宫的女儿,就是你做得最有用的事了。”

他微微苦笑了一下,正待转回身去,却听底下忽然道:“你知道吗,本宫至今仍然很不喜欢你。”

他与那人对望着,唇角渐渐扬起来,“我知道。”

“爹爹,我该走了。”他身后的少女抖了抖缰绳,“你们回到宫中,一切小心。”

说罢,也不待多留,双腿将马肚子一夹,即刻就走。

夜风在耳边拂过,迎面扑在身上有些凉意,崔冉抬手将外衣裹紧了些,心却反而稍稍安定下来,不如片刻前紧张得仿佛走在钢索上。

便如对弈,一旦落子,就再不能回头。

赫连媖大约是生来的开朗,到了眼下这般局面,脸上也不见得有多少焦急,反倒还能嬉笑闲谈。

“哎呀,这带着自己的亲姐夫共乘一匹马,我心里倒还有些发慌呢。”她笑道,“要是让姐姐知道了,没准怎么收拾我。”

话虽如此,她却很识礼,哪怕在这样事从权宜的时候,双臂仍只是松松护在他身侧,距他的身子仍有两三寸远。

崔冉亦与她玩笑,“你是担心赫连姝和你计较呢,还是怕阿容吃醋?”

“了不得,了不得。”她在身后哈哈大笑,“不是都说你们陈国男人最是拘谨,在外面轻易不肯谈笑吗。姐夫,你让我姐给带歪了。”

说着话,也没耽误马跑得飞快。他们避开主干道,在深夜里行路很是顺利。

“我们眼下是去哪里?”他问。

“回我的王府吧。正好,你和阿容还能做个伴说话。”

他听了,思量片刻,却摇头道:“不妥。”

“怎么?”

“你虽然不在争夺皇位之列,却终究是个亲王,且是她的同胞妹妹,你的王府里出入些什么人,恐怕还是免不了让人盯着的。我的意思是,既然要死,就让我死得透一些。”

赫连媖也不含糊,只沉默了一小会儿,就道:“那我们改一改,我在外面有一处小院子,是我自己名下的,没有让宫里知道过。只是闲置得久了,可能住起来有些清苦,碍不碍事?”

他便摇头道:“这便是极好的了。”

少女应了一声,在前面的路口让马拐了个弯,忽地说:“有你在,姐姐一定很高兴。”

他微微一笑,只问她:“将我安置了后,你还有什么打算?”

赫连姝如今困在宫中,大阏氏等人绝不会允许她有躲开他们眼线的机会,要是想动兵,就只能依赖她这个同胞妹妹了。

但是军中自有军规,她一个从未接触过军务的人贸然前去,对方未必肯认。

果然,赫连媖就在身后轻叹了一口气。

“这就有些麻烦,我要先赶去军营,找到姐姐手下的将领私下商议,探她们的口风。要是能被我调用,那是最好不过,要是不能,就要另想办法,看能不能让宫人混到姐姐跟前,问她讨兵符或是手书。”

崔冉在夜风里思量了片刻。

“你去找她的副将,名叫尔朱云,此人忠义,可以托付。”

“你连姐姐军中的人都认识?”少女的笑声里透着喜悦,“姐夫,我小瞧你了。”

但转眼又道:“只是,不一定那样容易。据说早年时候,出过假传军令的大事,往后各军之中,对用兵一事就向来极为谨慎。虽然我是她的亲妹妹,能报出副将的名姓,她们也不一定就信我。不过,总归是先去试试。”

他低着头,指尖在马的鬃毛上抚了抚,稍稍失神了一会儿,才吸了一口气。

“那你告诉她,赫连姝被困在宫中,是我劳你传话借兵的。我是……”

“这我也不至于弄错,是我姐姐的夫郎嘛。”

“不,不仅如此。我还是……崔宜的弟弟。”

身后的少女静默了一瞬,轻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崔宜?”

他只淡淡道:“你记着就是了。”

“我知道了。”

长夜寂,星河落。

他知道,最迟到日出的时候,他暴死在宗正寺的消息就会传进宫中。

往后史书上的姐妹反目,陈兵宫门,都该从这一夜起笔。

第76章 76 .堤上闻莺(一) 有身子了。(二合一)……

转眼之间, 已经是崔冉在这间小院里度过的第十七天了。

“崔公子,您今日身子好些了没有?”

一个老迈的声音从厨房门口传过来,同时伴随着一股草药的气味。

这是赫连媖府里的一个下人, 人称老李头, 年纪已经不小了, 但做事尚且利索, 且为人老实妥当,被特意指了过来照料他。这些日子, 都是两人相对。

“也就那样。”他瞧着对方小心翼翼地将药碗放到桌上,微笑道,“多谢李伯伯。”

“可使不得,使不得, 公子您这样客气,让老奴怎么担待得起哟。”

对方躬着身,连声推辞, 脸上笑得挤出深深的皱纹来。

他只温声道:“您也一把年纪了, 原本就是劳您从王府里出来,到这里照料我, 我谢您还来不及呢。”

老李头是个极规矩的人, 唐突接了这份差事,没有半句怨言,也并不因为他脾气软,又没有旁人在侧, 而对他有所怠慢。起初的时候,口口声声称“王夫”,听得他极不好意思,才终于肯改口。

他也曾问过:“您有没有想过, 假如赫连姝败了,我的性命恐怕不保,您也难免要受牵连。”

对面只带着一贯和善的笑容答他:“老奴不懂得天下大事,只懂听吩咐当差。如今既然四殿下将我指过来伺候您,您就是我的主子,不论往后怎么样,都不妨碍我眼前当好这一份差事。”

崔冉觉得,老李头是个活明白了的人。

但他并不真像他所说的,对天下大事一窍不通,那不过是他的谦辞罢了。实际上,他们虽困在这小小的一方院落之中,不敢让人发现,可每一日都在留心探听外面的消息。

老李头比他掩人耳目一些,三不五时地可以走出院门,在附近打听几句,将听回来的消息都传进他耳朵里。

他听闻,大可汗暴毙当夜,大小阏氏集结朝中大臣,各自拥立皇女,互不相让,在宫中争执一夜,不能决断。禁卫军将皇宫团团围住,令人胆寒。

次日清早,局势突变,三皇女与四皇女联手,暗中调来亲兵,强攻宫门。大阏氏斥她心思诡谲,六亲不认,随后在一小股禁卫军的护送下,与二皇女避走至王府,同样调兵反攻。

据那日在场的人传说,赫连姝分明前一夜里还颇为克制,并不曾与另一党大肆争执,转天早上却面目如恶鬼,放言要取他们父女性命,令人望之生怖,不知是何缘由。

她也的确言出必行。

三日后,赫连姗兵败身死,大阏氏绝望自尽。

稳坐金殿占据皇宫的赫连姝,已经成为了它事实上的主人。

之所以乱局一直持续到如今,不过是因为当初拥立赫连姗的一众朝臣,自知站错了队伍,唯恐遭到这位杀红了眼的阎王的清算。既然注定落不得善终,便不如横下心来,拼死一搏。

据说,她们一面领着残兵负隅顽抗,一面拉拢大皇女,试图为自己立起一面新的,也是仅存的旗帜来,与坐在宫中的那位相抗。

朝野上下,是也有一小股意见,认为大皇女于治国之才上并不落下风,早年间亦是受大可汗重用的,虽然如今身体欠佳,却也并非不能胜任君位。

不过,这样的声音就和乱党的抵抗一样,终究力量薄弱。这几日间,街上的商贩走卒都传说,赫连姝成为新任大可汗,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在乱党势力被快速清扫的情境下,百姓也不如初时那样惧怕,渐渐地走出门来,重新做起谋生的活计,局面日趋平和。

只是,慢慢地流传出另一种声音来,说……

说这位将要即位的新可汗,原来是一个可怜的情种。

不知是哪里漏出来的消息,说是在君位之争中,大阏氏与二皇女阴谋算计,害死了她心爱的男人,因而她才如患了失心疯一般,杀红了眼,丝毫不顾血肉亲情和自己的声望,一定要取他二人性命。

这样的故事,向来是引人入胜的。

因此,哪怕隐隐担心传这位新可汗的闲话,会招来祸事,但这个故事还是在街头巷尾飞快地流传开来,俨然成了白龙城中最流行的话本子。

而无人知晓,这话本子的主角之一,传说中令赫连姝悲痛欲绝的那个已死的男子,此刻正好端端地坐在廊下,望着高高的院墙出神。

院墙很老,遍布着苔痕,墙角爬了几枝不知名的藤蔓,在这春日里已经长出嫩叶来,一直爬到墙头上,探向外面的小巷。

廊下一张小桌,一把藤椅,就是他这些日子以来一坐就是一天的地方。

“崔公子,”身边人低声劝道,“您不必太过忧心,三殿下那头的事,眼看就快了了,过不了多少日子,您就能回去相见了。”

他只默默坐着,不像是听进去了的模样。

老李头只能又劝:“您眼下最要紧的,还是看顾好自己的身子。要是三殿下来接您的时候,瞧见您病倒了,那可不知道多心疼呢,我们家殿下也定要责我没尽心照顾您。”

他这才轻轻笑了一笑,“我明白,定不会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

“这就对了。药放到这会儿,也不烫了,早些喝了吧,再迟便要凉了。”

他垂眸看了看桌上的药碗。

这些日子,他的身子的确是越来越不好了。

最初大约是他得知崔宜的死讯,日夜悲伤,不思饮食,硬生生地将身子作践坏了。随后又是经历了寿宴那一夜的惊慌,又是在这处院子里天天担心赫连姝的境况,便一直也没能调养回来,反倒是不适得越来越频繁。

外面乱着,老李头不敢抛下他走得太远,另一面,也是北凉并没有什么太高明的郎中。

于是,只能由老李头按着老法里的经验,买了些草药回来,说是清热解燥,安心宁神的,每天煎了让他喝下去。至于效用究竟如何,他心里也很不敢确准。

药汤浓黑,比他从前喝过的都要更苦,更难以下咽,他瞧着便有些发憷。

他微微蹙着的眉头,没能逃过面前人的眼睛。

“崔公子怎么还闹小孩子脾气。”老李头慈眉善目的,“厨房里还炖着甜汤呢,您喝了药,老奴一会儿替您盛一碗来,便不苦了。”

那模样,令他忽地想起了幼年时,身边伺候的老侍人,也是这般。

那时候他还当真无忧无虑,只以为会平安顺遂一生。

他眨了眨眼,既不愿这一时感伤让人瞧见,也不好意思活到这样大了,还让对方哄他,便端起药碗,仰头就要一口气灌下去。

却不料,今日苦药入喉,与往常更有些不同。

他刚喝了两口,便觉得一阵恶心,从舌根底下泛出来,难以克制。他本想强忍下去,却反倒被呛了一下,猛地咳出声来。

“您慢些。”老李头只道他是喝急了,忙着递帕子给他。

他摇了摇头,却说不出话来。

胃里一阵连着一阵地难受,令他止不住地干呕,哪怕唇边仍沾着药渍,形容狼狈,也顾不上了。

他扶着桌沿,直憋得眼尾通红,脸上也浮起病态的嫣红,被激起来的泪水挂在眼角,摇摇欲坠。

“崔公子,您这是怎么了?”老李头慌慌张张地来扶他。

他好不容易忍过了那一阵难受,伏在桌边,浑身脱力,额上挂着细密的汗珠。

没想到自己的身子竟然这样没用,他微微苦笑着,明明留在宫中殚精竭虑,面对各方势力的是赫连姝,他不过是一个避居在外,苟且偷生的人,结果反倒是他先病恹恹的。

到了相见那日,她必定又要训他。

老李头忙着将他扶进屋躺下,又替他掖被子,又伸手探他额头,一阵忙乱,也瞧不出个端倪,只能道:“这样下去不行,老奴得出门去找医女来。”

他过意不去,轻声道:“您不必忙,我不过是没休息好,胃里有些难受,没有什么大碍。”

对面听了,却忽地愣了一愣。

“您这样有多久了?”

他听了更是摸不着头脑,“总有一个月了吧。”

面前人的神色就有些变化,褪去了些焦急,反倒添了几分耐人寻味。

“怎么了?”他疑惑道。

“老奴不通医术,却也说不出个准话来。”对面谨慎地答,同时就起身要往外去,“崔公子,您在屋里静心躺着,不要下床走动,我这就上街寻医女去。”

“您别去了,外头虽说这些天太平了不少,到底局面还不稳,还是不要冒险出去。”

老李头却忽地笑了一笑,眼角的皱纹里都透着慈祥,“可不敢,殿下将您托付给老奴照料,自然得事事妥帖。要是真有什么要紧事,让我给疏漏过去了,那我可怎么向殿下和三殿下交代呀。”

崔冉目送着他出去,却也不明白他说的究竟是什么。

要说他是为自己的身子担心,却怎么觉得,他的神色里隐约透着些喜气呢。

医女大约是一个时辰后来的,崔冉猜想,白龙城里懂医的原本也不多,眼下又正逢乱局,恐怕老李头颇费了一番工夫才寻到。

他在床上歇到这会儿,方才的不适倒是几乎散了,只是身子仍旧软绵绵的,没有力气。

“把手伸出来,让我号脉。”对面开门见山道。

这医女的年纪也不大,不过二十来岁,正是男女大防讲避忌的年龄。他脸皮薄,微微迟疑了一下,伸手慢了些。

这人就笑道:“哟,是从陈国来的吧?”

他点点头,并不隐瞒。

北凉男子豪爽,不讲究太多的规矩,虽然他如今已经比从前习惯很多,却终究还没有全学来。

对方也不以为怪,只从容伸手搭上他的手腕。

他心底里还是稍稍有些忐忑的。

赫连姝说过,凉国苦寒,不如南方富庶,即便是白龙城里,也常缺医少药。他担心被诊出什么病症来,却也不好医治,反而平添了一块石头坠在心口。

反观一旁的老李头,却是屏息凝神,望着医女搭脉的手,脸上竟似有些期盼。他也全然看不明白。

搭脉不过片刻,医女收回手去,气定神闲,“没什么大事,不过就是有了。”

“没有大碍就好。”他松了一口气,露出笑容,“多谢您。”

全然没有留心后半句。

还是老李头一拍手,兴高采烈地喊起来:“哎呀,我就说么,崔公子难受的模样,不像是一般的病。只是我眼皮子浅,不敢确准,这才大老远地让您跑一趟。”

他合着手絮絮道:“我在这里伺候了这么些日子,竟到今天才瞧出来,好险是没有让我给耽误了,不然罪过可就大了。如今就放心了,放心了。”

崔冉在他喜气洋洋的话音里,愣怔了好一会儿,头脑仍旧晕乎乎的,转不过弯来。

“医女,您说我……怎么了?”

对面撇撇嘴,很是拿他没办法的样子。

“我说你有了,就是怀上孩子了。”她一边打开自己的药箱,一边道,“快有两个月了。”

他听着,只觉得整个人飘飘忽忽的,如在云端,哪怕好好地坐在床上,仍旧抬手扶住了床沿,好像生怕自己过于震惊,稳不住身子似的。

对方见他这副模样,就笑了两声,“不舒服了那么久,都没往孩子的方向想一想。是头一胎?”

他脸上忍不住泛起红来,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这医女就“啧”了一声,“你的妻主呢?这么大的事,怎么都不在身边。”

说着,还将屋子连同小院,抬眼打量了一圈。

他心说,却也无法告诉她,他的妻主如今正在宫里,坐在金殿之上,着手扫清最后的障碍,预备登基呢。

“她……有些别的事要忙。”他囫囵道。

面前的人却显然误会成了别的意思。

“咱们北凉的许多女人啊,就是这副德性,掀裙子的时候倒是痛快,转头就不懂得心疼人了。”她道,“我做医女的这些年,见得也多了,反正我是瞧不上的。”

转头又叹道:“不过你一个孤苦无依的弱男子,也是不容易。”

崔冉知道,自从北凉将陈国攻破后,许多男子都流落到这里,走投无路,无所依靠。有许多人都让此间女子给糟蹋了,好些的还肯置一房外室,无情的,便是走得一干二净,无处说理去。

都是为了活命,全无办法。

这医女大约也只当他是哪个大户养的外室,临到有身子了的时候,还被抛在外面,只遣一名老侍人伺候他,言谈之间既愤慨且同情。

他也不好与她解释,只一味低头红着脸。

还是老李头帮着岔开话,道:“劳您给看看,大人孩子都好吗,有没有什么需要调养的地方?”

“挺好的呀,要说有什么地方吗,”对面想了想道,“父亲身子弱了点,忧思过重,最好是能宽心,多想想自己和孩子,少在意那女人。你们要是手头有钱买药的话,我开个养胎的方子给你们。”

“好,好,有劳您了。”

眼看着这医女抓过纸笔,也不多考量,唰唰地就写下药方,仿佛很是驾轻就熟,老李头却又想起一事来。

“对了,前些天我不晓得公子是有了,只当是休息得不好,感了时气,自己胡乱做主买了些草药回来煎,不知道对胎儿有没有害处?”

“买的什么药,还有剩的吗?”

“有,有,都在厨房里呢。”

老李头说着,匆匆忙忙跑去取来,这医女翻看了一番,就道:“不过是些清热的草药,没什么妨碍,不用自己吓唬自己。”

他这才敢长舒一口气,拍着胸口连声道:“这就好,这就好,要不然老糊涂可要坏了大事了。”

崔冉仍没有十分回过神来,也少不得抬头安慰他:“李伯伯买药也是为我好,眼下医女都说了没事,大可以放心了。”

这医女一边收拾药箱,一边道:“既然是头胎,小心些也是没错的,记得好好休养,平日里吃喝都精细些,最要紧的还是心情舒畅,父亲的身子好了,胎儿才会好。”

他一一应下,又好言谢过。

对方随着老李头出去的时候,他还听见她远远地在说:“要是能够,最好是让那女人把他接回家去。这都是有身子的人了,还流落在外面,像什么样子。虽然有你照顾他,到底不方便。”

老李头不能与她细说,只赔笑道:“我晓得,只是他妻主实在是忙,一时半会儿的怕是还接不回去。”

医女听着就很嗤之以鼻。

“再忙,能有人家三皇女忙吗?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连怀着身孕的男人都能不管呢。”

她显然也是个性子直的,不顾老李头连连打手势示意她轻声,连珠炮似的道:“你瞧瞧三皇女,那是什么身份地位,就因为心爱的男人被杀了,什么都不管不顾了,恨不能把自己的嫡父和姐姐挫骨扬灰。现在的女人啊,能耐没人家大,还没人家懂得心疼人,啧,一无是处。”

“被杀”的崔冉坐在床上,听着她义愤填膺的声音,夹杂着老李头的告饶相劝声,渐渐地远去,不由啼笑皆非。

好像直到这一会儿,他才真的意识到,他有孩子了。

他和赫连姝的,孩子。

他迟疑着将手放上小腹,那里此刻还平坦得很,半点动静也没有,甚至因为他连月来的悲伤和紧张,还比原先更消瘦了。令他只觉得很不真实,很难想象自己的腹中真的孕育着一个生命。

一个他从未预期过会到来的生命。

正愣怔间,老李头已经将医女送出了门,返身回来,进屋的时候笑得合不拢嘴。

“老奴说呢,崔公子近日身上常有些不舒适,我竟是个老糊涂的,直到今天才往那上面想。”他殷勤道,“医女刚说了,要饮食细致。您有什么想吃的没有,老奴这就给您办去。”

崔冉就忍不住笑,“一时半刻的,倒也当真没有。您别忙了,方才跑了那样一大圈,坐下歇歇吧。”

“我不忙,出了这样大的喜事,我心里头都跟着高兴。”

对面搓搓手,像是一定要干些什么似的,四下里瞧瞧,就瞥见了医女留下的药方。

“哦,对对,我那胡乱抓的草药,自然是不能喝了。趁着天色还早,我赶紧上街去把方子上的药材买齐了,今晚就煎上,一切都得按吩咐来。”

他正要出去,一拍脑袋又道:“瞧我,险些又给忘了。灶上还炖着甜汤,这会儿正该是好喝的时候,我先给您舀一碗来。小殿下在您肚子里,一定也喝得高兴。”

崔冉瞧着他那样稳重妥帖的一个人,也忽地变得手忙脚乱,忙前忙后没个完,脸上一派喜气盈盈,心里忽地很是微妙。

仿佛应当是高兴的,但又伴随着隐约的慌张。

在他年少时的幻想里,嫁人后自然该是举案齐眉,儿女绕膝,可他从未真的想象过,自己成为父亲时,应该是个什么模样。

一切好像都来得太快,打得他措手不及。

小阏氏因为他的出身,始终都不喜欢他,已故的大可汗也因他曾是陈国的皇子,对他颇有些忌讳,哪怕赫连姝当众请求赐婚,亦不能够答允。

陈国的血脉,是不应该汇入北凉皇室的宗谱中的。这在从前,是一件来日方长,可以慢慢考量的事,可是如今,随着这个孩子的到来,忽地一下就被摆到了台面上。

赫连姝很快就是北凉的新任大可汗了,这个孩子,在她的皇宫中应该置于何地呢?

如今的他,在她的心里还是一个暴死在宗正寺的人,当他死而复生,重新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会高兴吗?她会不会喜欢这个孩子?

他明知道医女嘱咐他不要多思,心里的念头却百转千回,消解不去。

他听着老李头重新收拾整齐,出门买药,他只轻轻地拥住腹中那个还不能被感知的生命,倚靠在床头,看着日影一点一点地西斜。

“你想不想你娘亲?”他将手拢在小腹上,轻声道。

第77章 77 .堤上闻莺(二) 孕中多思也是常事。(……

局面稳定得比他预想中更快。

兵变后不足一月, 白龙城中就渐渐恢复了平静,小股乱党都被逐一剿灭,百姓重新上街做起日常的营生来, 人心渐定, 一切如旧。

崔冉哪怕是足不出户, 坐在院子里也能听见外面街巷上的走动声、叫卖声, 不绝于耳,熙熙攘攘。

老李头自从知道他有孕, 越发伺候得上心,每日里忙前忙后的,生怕哪里不周到,让他瞧着, 心里也过意不去。

“李伯伯,您别忙了,坐一会儿吧。”他道, “左右我也还没到月份大的时候, 没有那样费事。”

“正是月份小,才要格外当心呢。”对面笑眯眯的, “要是让您和肚子里的孩子受了委屈, 大可汗头一个就要拿老奴是问了。”

他自然是玩笑话,崔冉听着,却不由得怔了一怔。

是啊,大可汗。

如今的赫连姝, 虽还未行正式的登基礼,但城中上下,却早已自然而然地拿她当新任大可汗来看待了,称呼上也很懂得眼色, 改口很快。

毕竟,这位新君的雷霆手段,是众人即便没有亲眼所见,也多有耳闻的。陈兵宫门,诛杀血亲,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掌握朝纲,令人既敬畏,且叹服。

她已经是大可汗了。

他脸上的几分怅然,没能逃过老李头的眼睛。

“老奴可得把您给照顾好喽,”对面脸上堆着笑,轻声慢语,“到时候大可汗见着你,知道您不但活着,还有了身孕,一定别提多高兴了。”

他微微笑了一下,仍是没说话。

眼前的人就自言自语:“咱们家殿下说了今日过来,按说这时候,也该差不多了。”

话音刚落下去,没多大工夫,就听见院门外传来叩门声。

老李头弓着腰,忙忙地去开门。

只听见他道了一句“给殿下请安”,还没来得及说旁的话,就见一个身影飞快地从门外闯进来,站到院子里,只停住脚步张望了一下,就一眼看见了坐在廊下的崔冉,像只小鸟雀一样扑过来,一头扎进他怀里。

“公子!公子原来真的没有死。”

来人蓦地一声哭喊,惹得崔冉都怔了一怔。

他在这处小院里藏身这么久,每日只与老李头平静相对,两人俱是安静温吞的性子,倒是许久没有听见过这样鲜活的声音了。

后面的老李头迎了赫连媖进门,见到这一幕,忙忙地迈步赶过来,口中道:“小心些,莫要压着你们公子腹中的孩子了。”

眼前人这才像醒过神来一样,急忙弹开,慌张道:“我错了,我不是有意的。公子你没事吧?”

崔冉望着他惊慌失措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一笑。正是这个毛手毛脚的样子,才倍感亲切。

“放心,我没事。”他温声道,“孩子还小呢,压不着。”

鹦哥儿比从前瘦了,圆圆的小脸也清减下去几分,显露出尖尖的下巴来,两眼红通通的,脸上还挂着泪痕,一看就是来的路上也没少哭。

此刻拉着崔冉,眼泪又忍不住地流下来,瘪着嘴道:“你是真的公子吧?没有在骗人吧?”

声音哽咽,透着莫大的委屈。

崔冉的心头不由得一酸,还没来得及答他,就见赫连媖大步从门边走过来,笑声仍是爽朗。

“我在路上都和你说了多少回了,你只管不信,拿我当骗子瞧。眼下亲眼见着了你们家公子,我的嫌疑可以洗脱了吧?”

让她一说,鹦哥儿也不好意思起来,只抹着泪点头,又哭又笑的,顾不上说话。

崔冉伸手替他擦了擦脸,又轻轻揉了一把他的头发。

少年的额发毛茸茸的,靠在他胸口,像是什么乖巧的小动物,惹得人心里一片软。

“多谢四殿下。”他抬头道,“这些日子,给你添了许多麻烦。”

“可千万别这么说。”对面连忙摆手,“要是让姐姐瞧见,姐夫你对我这么客气,没准回过头来背地里怎么呲我呢。”

说得一众人都忍不住笑,尤其是鹦哥儿,一边咧嘴,一边泪珠子还挂在脸上,格外有趣。

赫连媖自己找凳子坐了,道:“如今外面的局势差不多安定下来了,罪臣党羽已经杀的杀,抓的抓,大皇女那里也没有听说再有什么异动。姐姐前阵子真是忙得连觉也不睡,近几日仿佛好些了。”

他低着头眨了眨眼,只觉得心被向上微微一提,既酸且涩,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但最终问出来的话,却与那个人并没有关系。

“大皇女,就这样放过去了吗?”

对面显然不解其意,点点头道:“大皇女是个聪明人,向来懂得明哲保身。她前阵子也没有同那些乱党牵连太深,态度很是游离,眼看着乱党式微,姐姐坐稳了金殿,便及时放出风声来,说前些日子她因母亲之死,伤心抱病,无暇理事,让乱党假借了她的旗号作乱,她自己从未与之牵扯。”

她说着笑了一笑,“她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姐姐倒也不好即刻动她。毕竟当时杀两名罪人,已经震动颇大,大皇女身体不好也是人尽皆知的,要是再对她怎么样,反倒显得姐姐太不顾念亲情。”

崔冉闻言,只衣袖底下的手攥了一攥,脸上并不见什么波澜。

倒是鹦哥儿藏不住事,在一旁愤愤道:“竟让她给躲过去了,苍天没有眼,祸害遗千年。”

说得赫连媖不免称奇,“你这样恨她?”

崔冉只淡淡笑道:“你这些日子不该光顾着哭我了吗,竟还有心思管起外面的闲事来。”

身旁人便是一阵笑,鹦哥儿也不好意思似的抿着嘴,将余下的话都咽了下去。

原本么,世间事哪有样样如意的,即便是他心里恨死了赫连姣,恨不能将她穿心剜骨,赫连姝也不能为了崔宜的死,为了他的愿望,而当真将人给杀了。

她如今是新任大可汗了,身上担着一国朝纲,终究不能再如从前一样,一言不合便横刀立马。

她已经够忙了,他不该再给她添麻烦。

“对了,”面前的赫连媖道,“姐夫,有一件事我不大明白。你为什么不让我直接告诉姐姐,你还活着的消息呢?”

他闻言,不由愣了一愣,一时竟没法答话。

的确,几日前赫连媖就来过一回,与他商量道,事情快要尘埃落定,也该考虑如何向赫连姝托出,他的死讯是假,只是一道计策,他仍活在这个世上。

当日里,他思考良久,对她道:“请你先不要告诉她,如果真到一切安定之日,也请先去她从前的王府上,找到我的侍人鹦哥儿,将他秘密带来,再慢慢商议。”

她并不很明白他的用意,却仍旧是心善地照办了。

崔冉望着她,半晌才笑了一笑,“我怕她怪我。”

身边的鹦哥儿耐不住,先嚷起来:“怎么会呢?殿下,不不,大可汗要是知道你没有死,高兴得怕是要疯过去了,哪有心思怪你呀。”

对面的赫连媖也笑。

“既然你们主仆二人都相见了,自然还是要有个去处的。不是我不近人情,不愿意留姐夫多住些时候,是怕姐姐知道了,要追着我打。”

她道:“姐夫,你是想进宫见她,还是怎么说?”

崔冉就道,别看她一天天的性情爽朗,好像什么事都不往心里装,实则办事很是细心妥帖,大约也多少看出了他的犹豫。

“我想先回王府。”他轻声道。

鹦哥儿就显得很不能理解,“回王府干什么呀,那里现在只有一些老人守着了,近身的人都跟着大可汗去了宫里的。”

说着话,就急得手舞足蹈,很像要将他摇醒的模样。

“公子,咱们当然是早些去宫里见大可汗呀,她要是知道你还活着,不知道多高兴呢,怎么还要等呀。”

他没说话,赫连媖在一旁好言道:“姐夫怀着孩子呢,在这里虽然有人照料着,条件到底处处不比王府,先回王府稍作休息也是好的。入宫相见的事,也可以晚些再说。”

说罢,又转向他,笑了一笑,“只要你回到王府里,哪怕我不说,自然也有人传信让她知道,碍不了事。”

崔冉牵了牵嘴角,算作是笑。

听见这话,鹦哥儿才算是放下了心,于是又张罗着收拾东西,陪他回府。

他被带到这处小院的时候,是事出紧急,与赫连媖一同骑马来的,眼下有了身孕,却没有人敢让他再受半点颠簸。

马车早已经候在门外,车内座垫一应精心换了最软和的,赫连媖还要格外嘱咐驾车的车妇,道是必须谨记小心慢行,不能出半点差错。车妇也知道车上坐的是谁,满脑门的汗都快落下来了,连声应承,不敢掉以轻心。

上车时,老李头在车底下送,道:“崔公子千万小心,回去后也要好自珍重。”

崔冉也向他道:“这些日子实在是辛苦了您,您也快些回去歇着吧。”

临到门帘将要放下来的时候,却听外面低低传来一声:“老奴痴长到这把年纪了,您信我一句,您如今都是有身子的人了,心思且宽些,福气在后面呢。”

抬眼望过去,却只见那张老迈的面容笑得慈祥,与往常别无二致。

车缓缓地走起来,的确是比之往日里坐过的,都驶得更慢、更稳许多。

鹦哥儿从未照料过孕夫,显得有些手忙脚乱,一会儿道是这一边坐着更舒服,一会儿又忙着往他腰后面垫靠枕。

崔冉瞧着他的模样,忍不住微笑,“别忙了,没有那样娇贵。”

眼前的人依言停了手,眼眶却忽地一下,止不住地红起来。就好像刚才只是靠忙忙碌碌强压着心绪,这会儿突然空闲下来,便怎么也压不下去了。

他一下瘪了嘴,委屈得厉害,“公子,你怎么连一声都不和我说呢。”

“我……”崔冉怔了怔,想要安慰他。

他却抬起手来,自己抹了一把眼睛,吸着鼻子,“我知道,公子和大可汗都有大事要办,不能走漏风声,我不是不懂,但是,但是……我真的以为你已经死了……”

他哭得抽抽噎噎的,小脸都皱成一团,让崔冉看着,心里也不由得发疼。

“是我不对。”他抬手摸了摸他的头,“我不该没告诉你。”

手立刻就被一把抱住了。

“没有,不是公子的错,我都明白的。”对面挂着泪珠子,一个劲儿地摇头,“公子这段日子藏身在外面,太辛苦了。”

他唇角就忍不住慢慢地扬起来。

总觉得一月未见,鹦哥儿也同从前很有些不一样了。

“这段时日,你在府里过得也不好受吧。”他摸了摸那张显然瘦下去的的脸,柔声道。

面前的人抽抽搭搭地点头,又摇摇头。

“我那日里没能跟去宫里,到了夜半也不见您和大可汗回来,合府上下都觉着奇怪呢,就听有人匆匆忙忙过来报信,说是宫里出事了,闹了起来,你们都困在里面。没有人知道究竟怎么了,慌得一夜没睡。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听说是……”

他眼圈通红,“说是先任大可汗暴死,你也让人给害死了,两位皇女打得不可开交。我都没了主意了,去哪儿也不是,问谁也不明白。”

崔冉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就一直在府里等到今天?”

“是,今天四殿下来的时候,我还当是她哄我呢。”鹦哥儿擦擦眼泪,破涕为笑,“但如今见到公子了,就什么都好了。你们的计策果然厉害,我听说大可汗这些日子,对乱党出手可凶狠了,一点机会都没给她们留。”

他听着这尚且稚嫩的言语,也不由得笑了一笑,心头的犹豫却并未完全消散。

“她……近来怎么样?”

“你说大可汗吗?”面前的少年微露迟疑,“她吗,她最近都在宫里,忙得不可开交呢,我也没怎么见到过她。”

崔冉默默低了头,不知该作何反应。

如今听鹦哥儿口口声声喊着大可汗,他总觉得十分的不习惯,好像改了个称呼,就与从前不像一个人了似的。

是啊,她已经是北凉人的君王了,又哪能与从前一样。

其实他还想问,她……有没有想过他。但罢了,即便是问鹦哥儿,他也答不出来,何必去为难他。

大约是瞧出了他脸色落寞,自觉方才这话答得不好,鹦哥儿眼角一垂,就往他跟前凑。

“虽然我见不到大可汗,但她一定可难过了。公子你不知道,整座城里都传遍了,说她原本没有想赶尽杀绝的,是因为你的死,才铁了心要两个罪人的命,谁劝都不管用。”

他拉着崔冉的手,可怜巴巴的,“她要是知道你还活着,还怀上了小皇女,一定会高兴疯了的,咱们快进宫找她,好不好?”

崔冉让他摇晃着,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半晌只道:“你怎么就能知道,我腹中的是个女孩?还这样小呢,连医女都瞧不出来。”

“是男孩也不要紧,大可汗那么疼公子,只要是你的孩子,她一定都喜欢的。”

他看着眼前少年言之凿凿,唯恐他不信的模样,只轻轻笑了一下,心里的种种念头,到底是不好意思开口。

他最初到赫连姝身边的时候,只想活下去,除此之外,不作他想。

后来到了白龙城里,在金殿上被她当众争过来,护在了身边,他的念头也很简单。只要有一处能够安身,于他便足够了,他领了她的恩情,自当安分守己地过日子。至于她放几分心意在他身上,都并不要紧。

可是后来,他终归是想要的多了。

他想要她与自己日日相对,夜夜共枕,他想要她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他的身上,想要她不怀好意地逗弄他,与他说笑,想要她哪怕脸上露出嫌弃,却总是明里暗里都护着他。

哪怕他明知道,以她的身份,他的种种奢望只能是空想。

是他所求的太多了,贪心是没有好结果的。

“公子,你脸色怎么这样不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鹦哥儿犹自在一旁关切不已。

他只道:“没事,许是有孕的缘故,有些乏了。”

“那你坐一会儿吧,我不说话吵你了。”

膝上被盖了一床毛毯,他倚在车厢壁上,独自出神。

从前在王府里的时候,他从没想过要什么名分。他这条命,原本就是苟且偷来的,她肯待他好,已经足够了。至于是小侍,还是别的什么,全没有什么关系。

她待他太好了,在先任大可汗面前,也说过要立他为王夫的话。他已经很知足了,一点也不担心他们之间会横插进什么人来。

但是,她如今是新君了。

北凉人不会接受一个亡国的皇子,做他们的大阏氏,她终究不能不顾朝野上下的意见。

她会有三宫六院,身边会出现别的男子,不论她有多少兴趣,这都是难以避免的事。他可以不在意,但是假如他的孩子注定不是嫡出,他这个做父亲的,岂不是对他不起。

不,他也做不到不在意。

他极疲惫一般,轻轻地合上双眼。

他从前不知道他这样自私。他希望她不要当这个大可汗,希望她的身边永远只有自己。

但是那一夜里,危急关头,同样是他与小阏氏他们合谋,将自己替了她进宗正寺,用自己的假死,换她再无顾忌,放手去夺那个位置。

是他亲手将她推上王座的。

马车不消多时,停在王府跟前。鹦哥儿扶他下车的时候,几乎将门房给吓了一个跟头。

“这,这这……”门房圆睁着眼睛,哆哆嗦嗦的,只盯着他说不出话来。

“做什么?可不许胡说。”鹦哥儿笑着斥她,“咱们公子如今好好的,先前那些谎话,都是用来糊弄外头的。”

“谎话?”

“可不是,你看那些乱党都被蒙在鼓里,任凭大可汗砍杀清算呢。我先不与你讲了,得先扶公子进去歇息,往后得空再和你细说。对了,快些遣个人进宫,去禀报大可汗一声。”

他如今的模样,又是快人快语,神气活现的了,好像他早就知道崔冉的假死之计,不久前哭得满脸挂泪的不是他一样。

门房吃了这样大一惊,还愣愣的回不过神来,直到他们走出很远,才想起什么似的,在后面颤巍巍地唤:“崔公子,慢些,小的还没同您说……”

声音却早散进风里,听不见了。

崔冉被鹦哥儿搀着,慢慢地往熟悉的院落走。一路上只见王府里草木如旧,但又总有哪里透着些不一样,好像一朝成了潜龙府邸,气象便大有不同了。

一路上遇到的下人也是,虽然没有跟着去宫里,却都知道自家主子如今得了大造化,自己也必然少不了好处,个个昂首挺胸的,极是骄傲。

只是见到他的时候,便都惊疑不定,连礼仪都顾不上了,只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鹦哥儿也不与他们解释,只向他道:“公子,你们瞒得当真是好,一点破绽都看不出来。你瞧,他们如今见着你,都惊得呆住了。还不知道大可汗听说的时候,会是个什么模样呢。”

见他没有反对之色,便趁热打铁道:“咱们回到院子里,先坐下歇歇,我再去门房问一声,报信的人往宫里去了没有,一定要早些让大可汗知道,可千万不要耽搁了。”

崔冉点点头,也并无二话。

哪怕心里如何忐忑,终究是要面对的,他也不能在赫连姝面前装一辈子的死。

院门闭着,鹦哥儿上前推的时候,还轻声嘀咕了一句:“奇怪,我出去的时候着急忙慌的,没顾得上关门呀。”

话音刚落,陡然倒退了一步,吞了一口唾沫。

从被推开的那半扇门里,崔冉一眼就瞧见了一个身影。高挑挺拔,侧身对着他,衣裙上绣着上用的纹饰。

她缓缓地转过身来,像是极为震惊一般,目光一颤,崔冉眼看着她的双手握成了拳,脚下却并不动,只像隔了一辈子的光阴一样紧盯着他。

他并不是不明白,她是北凉的皇女,以她的身份要帮皇太女等人,的确很是为难。但是,她若是不愿意,她不答应他就好了,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难道先博得他的感激,再刺痛他,看他像丑角一样被戏耍,她会高兴吗?

她竟然还极轻地笑了一下,像是嘲讽。

她一言不发,崔冉却也没有什么能与她说。这样的情形下,好像连一个字也是多余。

第64章 64 .出云归雨(三) 被凶了呢。

烛火哔剥,渐渐变矮,桌上的菜也一点一点地冷下去。

他呆站着,直到胸腔里的愤怒完全平息,只余心头一片寒凉,才能开口。

“赫连姝,”他用极茫然的眼神望着她,“你何苦非要这样对我?”

她的怀抱原本该是很暖的, 往日里,他让她这样揽着的时候, 向来半是耳热,半是心安。然而这一刻,却忽地品出了刺骨的寒意来。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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