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幻想小说网 > 情感 > 萧剑平生意

80-90

  • 作者:一明觉书
  • 类型:情感
  • 更新:2024-05-05 03:39:46
  • 字数:92824字

江遗雪狼狈地倒在床上, 感觉脑子里不断有东西进进出出,有的是过去真实发生的事情,有的是曾经想象中会发生的事情,如同碎片一样随意地粘贴在一起。

过往的一切像走马灯一样在他脑子里迅速流过, 恍惚间他好像看见了永载三十年那年中秋的烟花, 一朵一朵地炸响在他的脑子里, 那盛大而灿烂的光芒照亮了殷上漂亮的面容,他也褪去了当日的羞涩, 真正看清了她专注的眼神。

“……”

“别怕, 我会保护你的。”

◎别忘记我消失不见◎

“……”

“江遗雪。”

“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殷上……”

“不论以后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忘了我是爱你的。”

“这辈子只能待在我身边。”

他情不自禁地唤她的名字,眼前的场景却骤然破碎, 那绚烂的烟花变成了少天藏府一盏盏明亮的灯火, 抬眸望去, 和殷上并肩而立人已经变成了另外一副面孔。

周相灵……

二人手持彩绸,依旧是成婚那晚的场景。

“阿雪。”

这让他更加确认了这是一个梦,眸光愈加冷凝,几乎没有一丝感情。

这又是哪?

他往前走了一步,勉强认出来是平京的禁宫,远处依旧是一片灯火通明的热闹,他缓步走上前去,发现是几个身着正服的青年正聚在一起说话。

陛下……陛下……陛下……

他们嘴里都在念叨同一个对象,对着对方笑得或真或假。

陛下来了!

随着一声轻呼,他也随着其中一人的目光抬头看去,一眼就认出了远处踏雪而来的女子。

殷上……

他有点不敢相信,咽了咽口水,走上前去,轻声唤道:“殷上。”

可对方视若无睹,好似看不见他这个人似的,径直越过了他向那几个青年走去。

不对不对不对!

他大喊着殷上的名字,疾步追上前去,可周围的人好似都看不见他,只自顾自地做着自己的事。

殷上,你回头,你回头看我一眼……

可是却任何回音。

江遗雪这个人好似从来没在她身边出现过,来去都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画面再次破碎开,他已然有点癫狂,不知身处何方,只知道抬目去找殷上的身影,却被一个熟悉的声音钉在原地。

“阿雪。”

他猝然转头,看着眼前的女人,又抬头去看她头顶宫殿上四分五裂的牌匾,歪歪扭扭地写着“浮玉斋”三个字。

“母亲……”

他喃喃的唤了一声,脚步下意识地后退,头也不回地转身逃跑,可跑着跑着,眼前却又出现了一模一样的场景……左边也是,右边也是,无数双手朝他伸过来,紧紧地扼住了他的脖子,声音温柔地唤他:“阿雪……阿雪……”

他几乎喘不上来气,脸色青白,瞳孔上翻,整个身躯都被无数个相同的人淹没,只剩一只手在人群外颤抖着求救——

救我啊,救我啊——殷上,别不要我,救我!救救我!

为什么……再也没有人抓住他的手……

……

江遗雪从一片昏茫中睁开眼睛,屋内已然空无一人。

眼前是这两个月来再熟悉不过的床铺,锁链……以及手边那柄素黑的匕首。

他轻轻伸手拿起来,抽开刀鞘,细微的动作让扣在腕上的锁链发出清脆的响声,四肢被锁住的地方在刚刚的挣扎中已然被磨得鲜血淋漓,可他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他只是心口疼得厉害,疼得他眼前只能看见一片黑色。

……

到时候,你会忘记我的名字,忘记我的声音,忘记我的模样……可是殷上,能不能不要忘记我爱你啊。

————————————————

忙碌了近两个月,济民之事差不多形成了一套完整的流程,施粥放衣之事不再用殷上和几个官员日日盯着,她也难得松了口气,晚饭时分最后和众人议事复盘,便彻底交由了户部的几个官员去做。

然而就在殷上踏出殿门,正准备回府的时候,却收到了吾元江的传回的新报,只能又去往尚书台听禀,道大体的修缮已经行进到一半了,赶在汛期之前必然能成,届时便可开始周边城池的重建。

她细细听完,又一一批复,最后又顺便言明过了正月她会启程去往吾元江。

将批复好的文书交给官员,殷上这才带着晋呈颐出了尚书台启程回府。

彼时近酉时初,屋外花影压重门,疏帘铺淡月,一片黄昏好景。

今日晚霞倒是不错,殷上看了几眼,随口问道: “过几日就除夕了,母亲怎么安排的?”

晋呈颐道:“还是和往年一样,除夕正宴,初一祭祖。”

殷上点点头,道:“正月过后我们启程去吾元江,周相灵也和我们一起,届时先将他送回溪狄,和离书一事一年后再行公诸。”

晋呈颐点点头,有些迟疑地问了一句:“殿下,那郎君……”

殷上思忖了半息,道:“今日回去就放他出来吧,除夕他也得一起去。”

晋呈颐松了口气,道:“是。”

二人又随口聊了几句,马车平缓地驶入了少天藏府的大门。

殷上走下马车,正想着去见江遗雪,却见不远处就匆匆跑来一个侍从,慌张地行了个礼,道:“殿下,郎君不见了!”

殷上瞳孔皱缩,眼神像利箭一样射了过来,沉声道:“怎么回事?!什么时候不见的!”

她边说便往正屋疾步走去,那侍从跟上她的步伐,边走边道:“厉敏送饭进去的时候发现的,但我们都守在门口!没见郎君出来过啊!”

殷上冷声道:“今日谁来过?!”

那侍从迟疑了一瞬,道:“正君……正君殿下来过。”

殷上站住了脚步,问道:“你们让他进去了?”

那侍从立刻吓得脸色苍白,双膝一软就跪在了地上,忙不迭道:“正君像是知情,又说会主动向您呈报,我们、我也不好……”

话未说话,殷上就一脚踹开了他,深吸一口气,却还是忍不住道:“要是不知道少天藏府的主子是谁,趁早给我滚出去!”

言罢,她又转身向正屋走去,厉敏已经远远看见了她,也是脸色煞白地跪在一边,殷上冰冷的眼神剃过去,尔后一把推开了房门。

屋内冷沉沉的,炉火倒是还燃着,却没有一丝人声,她快步绕过屏风走到床边,床上果然空无一人,镣铐俱都松散着,冰冷生硬得像几条死去的蟒蛇。

然而正当她走近床铺看清所有的景象时,脑子却突然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往腰间一摸,却没有摸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把匕首……

她脑子生硬地转了一下,总算想起上一次见到它是什么时候——昨日她来房中,腰间的匕首硌在江遗雪的小腿上,他意识不清,只知道喊疼,于是她就将其解了下来,走的时候在门边洗手,将其顺便放在了水盆旁的架子上。

可是,它现在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它为什么会沾满鲜血,躺在满是血迹的床铺上。

她无法不去想这是江遗雪的血,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腿软了,简直站也站不住,难以接受江遗雪生死不知下落不明的消息,好半晌才缓过气来,抓起那柄匕首就向枕霞榭走去。

时至黄昏,周相灵正安然地坐在院中看书,听到院门处有动静,他自然地抬眸看去,却见殷上神色难看的疾步而来。

周相灵吓了一跳,一时间有些惴惴,放下书站起来,可还未等他开口,对方就将那柄染血的匕首横亘在了他脖颈之间,慢声问:“江遗雪呢?”

周相灵瞪大了眼睛,一时间不敢动弹,轻声道:“我不知道。”

殷上并未相信,继续问:“你今日去正屋做什么?”

周相灵道:“我只是与他说几句话。”

殷上道:“刀是你给他的?”

周相灵抿了抿唇,没有说话,殷上顿时将刀锋逼近了他的脖颈,白皙的肌肤见立刻现出了一条细细的血线。

周相灵有些吃痛,下意识地扬起了头,道:“你将他圈禁,像个妓侍一样对待,我只不过是看他可怜罢了,这才给了他匕首自保。”

殷上冷笑了一声,眼里尽是恐怖的戾气,道:“我有没有说过,我和江遗雪的事,不需要你插手?”

她没再给他说话的机会,道:“你最好祈求他没事,否则我就让你给他一起陪葬。”

颈间的刀锋终于被移开,周相灵松了口气,摸着脖颈看着她疾步离开的背影,浑身酸软地坐倒在椅子上。

怎么回事……

……

主院内,今日于少天藏府值守的亓徽卫已然全部被召集了起来,不论是明处的还是暗处的,乌泱泱地跪了一院子。

殷上站在前方,沉默地看着所有人,声音冷得像是淬了冰,道:“我最后问一次,人去哪了。”

底下依旧鸦雀无声。

长时间的沉默彻底激怒了殷上,她几乎忍不住心中越涨越高的杀意,紧紧地握着手中的刀柄克制自己,其上粘稠冰冷的血液也沾在了她的手心,如同附骨之疽般让她难以忍受。

殷上不相信江遗雪有了一把刀就能悄无声息的逃走,整个屋内也几乎被她寻遍,没有一丝对方的痕迹,唯一留下来的只有这柄匕首和满床的血迹,还有锁芯完整的锁链。

要么是被撬开的,要么是被钥匙打开的,而满府的侍从不可能没有一个人看见江遗雪的离开,他们为什么这么沉默……不愿意说……

或许是被地位更高的人吩咐了?

殷上勉强想出一丝头绪,神情微变,有些泄力地坐在椅子上,尽力装出一副自然的样子,声音疲惫地继续问:“是帝君还是陛下?或是帝姬?总不能是帝卿吧?”

无人应答。

“吩咐不告诉我他在哪,是死是活总能说?”

好半晌,跪在一侧的厉敏才忍不住道:“郎君……直接就被带走了,现下的境况我们也不知道……嘶!”

话毕,他就被殷上用力踹了一脚,狼狈地摔在不远处,殷上走过来提起他的领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问:“你们怕是忘了,亓徽卫现在是在谁手里?”

厉敏嘶声道:“殿下,郎君境况实在不好,我们也实在没有办法。”

殷上道:“他怎么吩咐的?”

厉敏摇摇头,咬牙不肯说。

殷上探寻的看着他的眼睛,几息后沉声道:“阿姐向来心软,殷止更不会吩咐你们这种事,不是帝姬,也不是帝卿。”

见厉敏的神色轻微地变了变,殷上道:“我都动手了,你却还是咬定不说……是父亲。”

“殿下……”

殷上松开了手,道:“父亲怎么说的?”

厉敏见她已经猜到,只好咬牙道:“帝君只说……不许告诉您,说您不知分寸,让您急一急。”

殷上问:“多久了?”

厉敏道:“快正午走的,三个多时辰。”

这种吩咐,又这么久了还没消息,那应该性命无虞。

殷上勉强松了一口气,一瞬间几乎感到浑身发麻,双腿一软竟直接跪在了地上,被林泊玉伸手扶了一把后才站起来,哑声道:“起来吧,自己去找府医,好好休息几日。”

厉敏忙道:“多谢殿下。”

厉敏走后,殷上才重新坐回椅子上,继续问道:“到底怎么回事,说吧。”

见殿下已然知悉,一侍从便主动禀告道:“今日上午,正君来到主屋与郎君交谈,屋内多有争吵之声,不过不多时正君便出来了,我们也没再进去,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厉敏进去送饭,却神色仓皇地跑出来让我们去找府医,彼时正逢帝君前来,这动静自然惊扰了他,帝君前来查探后,便将郎君带走了,且吩咐属下们暂时不要告诉您郎君的去向。”

殷上声音有些哑,问:“发生什么了?”

那侍从沉默了几息,道:“郎君,自戕了。”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写得我自己也好痛

82? 东风吹破千行泪(3)

◎来龙去脉拒绝回府◎

入夜之时, 殷上彻底知悉了此事的来龙去脉,起身去往了宫内。

微生胥将人带走,显然便猜到她会过来, 于是哪也没去,就这么坐在蘅芜斋的外殿等着她。

她举步踏入殿内,身后的殿门也应声关上,微生胥站起来, 神色不虞地喝道:“跪下!”

殷上没有犹豫, 弯膝跪在了殿下。

微生胥从案后走出来, 疾步行至她身前,声音严厉, 道:“我自小是怎么教你的?你怎么能做出如此没有分寸的事情来!”

殷上身侧的手指轻轻蜷了蜷,问:“他怎么样了?”

“你还知道问!”微生胥气得不行, 道:“我若是再晚去一步, 你这辈子也别想见到他了!”

闻言, 殷上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抖了抖,隐忍了好几息才道:“此事是我疏忽了……我没想到周相灵会……”

还未等她说完,微生胥就出言打断了她,道:“你别什么事都怪别人!若不是你囚他于此, 此事如何会到如今的境况?”

他斥责的话音落下, 殿内顿时陷入了沉默,只剩下零星的炭火劈啪声。

见殷上闭口不言, 眉眼间似有痛色,微生胥也心软了一瞬, 一同跽坐在她面前, 道:“阿上, 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 非要闹到这个地步?我自小教你心怀大义,与人为善,你都学到哪里去了,怎么能将人囚禁起来,还……”

微生胥顿了顿,有些尴尬,略过去继续说:“做了此事还不看紧,让他持刀自戕,如若不是他手上没有分寸,割的不深,如今你还能见到他吗?”

殷上低头沉默,好半晌才道:“此事是我的错。”

微生胥缓了脸色,正想再叮嘱两句,哪知女儿又抬起头来,看着他说:“您先把阿雪还给我。”

“还什么还!”他刚缓下去的那口气又涌了上来,道:“你这说得什么话!他是物件吗?”

见殷上又低头下去,微生胥深感头痛,揉着额角站起来,道:“他还未醒,且先留在我这里,待他醒了再问愿不愿意跟你回去。”

殷上勉强妥协了,道:“那您让我看他一眼。”

“不行!”微生胥拒绝,道:“便要你也忧心一会儿,才能反思自己的错,现在回府,明日他醒了我再通知你。”

殷上抿了抿唇,似乎有点不情愿,但迫于父亲的威压,还是勉强答应了,起身道:“是。”

————————————————

回府后,殷上没有立即进屋,一个人坐在院前发了一会儿呆。

就在昨日,江遗雪还安然无虞地在她怀中安睡,瓷白修长的指节勾着她的衣襟,迷迷糊糊地撒着娇,一下子说自己这里痛,一下子说自己那里痛。

感觉到殷上顺着他的意给他揉,他几乎是满足地喟叹出声,整个人缠进殷上怀里,闭着眼亲她脖颈,含糊地说:“今天陪我吧殷上……别走了嘛,你好久没抱着我睡了……”

被锁了两个月,他倒是从来不提要殷上放了他的事情,不论是清醒还是昏沉,提的都是让殷上与他说话或是陪他。

“好,”殷上不知道他是不是清醒着,伸手爱怜地摸了摸他的侧脸,道:“今天不走。”

江遗雪应了一声,也伸手摸了摸她的脸,似乎在确认她的存在,指尖抚过她的鼻梁和嘴唇,最后落在脖颈上轻轻收紧,声音也低地几不可闻,道:“……好想你。”

闻言,殷上的眼神顷刻间变得柔软起来,低头亲了亲他的嘴唇,道:“睡吧。”

于是他就这样安心地睡了过去。

……

昨日尚是温情之景,可下一息画面翻转,却变成了满床的鲜血。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真的是她错了吗?

可她不是真的想将他如何,只不过是让他明白,此事……

此事何如呢?

殷上想起了昔日曾于自己口中说出的一字一句。

“……”

“你真的觉得我只是喜欢你的脸吗?”

“我怎么没看出来你相信这一点?”

“我以为我做的够多了……还是说你现在还在怪我把你送去令兹的事?”

“好罢,我和你道歉,江遗雪……也不应该把你带回来。”

“不仅如此,还有那年万缘宝塔的签文……你想听吗?”

“……此卦贪求费力,凡事劳心费力也……你看,阿雪,神明多垂怜你啊。”

“我真的没空在这里天天和你们俩晚些你情我爱的把戏……如你所愿。”

她当时是这么说的么?

她当时是这么说的啊……

殷上难得有如此思绪纷乱的时候,有些难受地捂了捂眼睛,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

临近除夕,院内雪压芳庭,暗香浮动,那高悬于天的明月近似弯钩,发着莹莹如玉的光泽。

谁不想摘下月亮呢?

世人总喜欢把不染尘埃的仙人拽入凡尘,把高悬天穹的月亮用力打碎,看着它们在尘土里流着血,似乎借此就能生出无尽的快意来。

可江遗雪几乎是将自己送到她面前任其解剖,甚至生怕不够干脆利落,还亲自递上了刀。

……

曾几何时,她也想着教会江遗雪,如何才能离开她站着,可一日日的依附和纵容让她也不由自主地把对方当成了自己的所有物,因为不管怎么样,他都没办法离开自己。

她厌烦了一次次的解释,因为结果不会改变,她不想一次次的抚慰他的情绪,所以简单粗暴地桎梏。

在这一日日的囚禁中,当他哭着求她说句话的时候……是不是也在心里一次次卑微的乞求着她的爱?

……

不知过了多久,高墙外鼎沸的人声渐渐隐没,四下又变得阒寂无声,殷上感觉眼下微凉,轻轻抬了抬僵硬的手背,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落下了一滴泪来。

————————————————

殷上一夜未眠。

第二日晨起,她再度去往了宫中,微生胥说江遗雪还没醒,依旧不让她见,她便沉默地站在殿外等待。

她很少有这么无所事事的时候,冬日济民的事已毕,吾元江之行未始,她站在殿外,第一次尝到了等待的滋味。

殷术也知道了这件事,不过她并没有说什么,她一直觉得殷上已经长大了,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也明白所行之事相应地要付出什么代价,相较于她,反而是此次大发雷霆的微生胥自小对殷上更为溺爱,也正是以为他一直把殷上当作孩子,所以这一次才会火急火燎地为她收拾残局。

不知过了多久,天上飘飘扬扬地下起雪来,不多时就在地上盖了浅浅的一层白,殷上站在屋檐下沉默地看着落雪,想起江遗雪曾经对她说,因为我是那年初雪生的,所以母亲给我取名叫雪,本来应该从遗从玉的,但又我不被江明悟承认,母亲便只敢从遗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正安然躺在她怀里,眉眼间没有一丝难过伤心,似乎那只是过去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远不如此刻讨殷上一个吻来得重要。

殷上将手伸到屋檐外,接了几片剔透的雪花,待收回手时,那些冰雪在她之间迅速融化,很快便只剩下几不可察的水渍。

……

身后传来殿门开阖之声,殷上蜷起手指,握紧手中那点微凉,回过头去,看见微生胥沉着脸走出来,道:“进来吧,人醒了。”

一时间,她心中竟生出一丝怯意来,过了好几息才僵硬地抬步,跟在微生胥身后走进了殿内。

外殿,中殿,内殿。

绕过屏风,好几个医官正拿着药箱从内间一个个地走出来,见到二人轻声行了个礼,在微生胥的示意下退了出去。

屋内只剩下三人。

微生胥神态自若,走到屏风外的桌边坐下,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放在唇边啜饮,抬头看着好像钉在原地的殷上,道:“进去啊。”

殷上看了他一眼,又半息,这才抬步走了进去。

床上躺着一个纤弱的身影,青丝铺了半枕,脊背薄的好似只有一点点,正背对着她,安安静静地蜷缩着。

她骤然感觉到一丝心痛,轻声道:“阿雪。”

那个背影轻颤了一下,可始终没有回过头来。

气氛一下子好似凝滞了。

“对不起,”她道歉,指骨捏到泛白,问了一句:“你愿意跟我回去吗?”

依旧无人回应。

殷上如鲠在喉,一字一句地慢声解释:“周相灵一事,是我没有料到,我与他什么都没有发生,匕首也是前日我出门时放在门边的,有屏风挡着,你又被……”她顿了顿,不知道江遗雪是否真的责怪她将他囚禁,一时间有些难言,沉默了好几息才继续道:“对不起……但我已经决意和周相灵和离了,可现下只三月,若是公诸对各方都不好看,只要多等一年,我就将他送回宝应,以后绝对不再与他相见。”

话音落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屋内都是一片寂静无声,江遗雪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似乎是睡着了,整个屋内只偶外间微生胥饮茶时传来的零星水声和瓷器的碰撞声,此外再无其他。

殷上泄了力气,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窒闷,道:“你、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

她退了两步,甚至带着一丝落荒而逃的意味。

直到听见殿门开阖的声音,床上的身影才动了动,骤然回过头来,已然是泪流满面。

他几乎忍不住泣音,只能咬着自己的指节隐忍。

见微生胥走进来,他忙伸手擦了擦自己的眼泪,勉强止住了哭意。

微生胥恨铁不成钢,蹙眉道:“就这点出息。”

江遗雪抿了抿唇,讷讷道:“殿下,这件事不怪殷上,是我自己……自己一时间没想开。”

微生胥瞪了他一眼,不可置信道:“她锁了你两个月!还那样对你,你都没意见?”

江遗雪忙道:“不是,她锁我是因为我惹她生气了,我、我是自愿的,她没对我干什么,平日、平日里也挺温柔的……”

微生胥沉默地看着对方格外认真的神情,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好几息,他才整理好心情,道:“既然你都不怪她,那你为何不愿意跟她回去?”

闻言,江遗雪愣了愣,情绪一下子落到谷底,想起来那日痛苦不堪的回忆,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缠了好几圈的绷带,又蓦然落下泪来。

……

他有点遗憾自己没死成,但又有点庆幸自己醒了,睁开眼没多久就看见了殷上,她还问自己愿不愿意跟她回府,告诉他她与周相灵什么都没发生,甚至于还愿意和周相灵和离,他觉得他应该很知足了,可在殷上询问自己的时候,他却提不起一丝要回去的勇气。

少天藏府……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了。

即便她愿意与周相灵和离又如何,先前成亲之时,他们不也商量好了这只是一场没有感情的交易?结果呢?

只要周相灵还在府里,他必然不能和对方安然无恙的相处,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要是再做出什么事来,一定会更加消磨殷上已然为数不多的爱意,那是他现在所能拥有的全部了。

他知道此次是他过于轻信周相灵了,如果放在以前,他一定不会就这么被别人的三言两语击垮,可他被关了两个月,每日意识昏聩,脑海中唯一想的事情只有殷上什么时候来,他没办法主动去见她,只能一个人孤独的等待。

他实在受够了爱被分走的日子,也受够了每日被独自留下来,无依无靠。

……

见江遗雪一言不发,只沉默地掉眼泪,微生胥也有点头疼,道:“罢了,你不愿意回去就不愿意吧,一切等你伤好了再说。”

江遗雪低低地嗯了一声,哑着声音开口道:“多谢帝君。”

作者有话说:

小江达成了获得殷姐一滴泪的成就。

83? 君埋泉下泥销骨(1)

◎沉默相伴除夕之夜◎

巳时初的时候, 江遗雪从睡梦中醒来,一睁眼就看见了坐在床边的殷上,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右侧紧闭的窗子, 不知道看了多久。

江遗雪没有立刻叫她,而是顺着她的视线一起看去——蘅芜斋的窗子是隔扇窗,典雅精致,几近落地, 此刻正紧紧关着, 其上摇曳着屋外竹林隐隐绰绰的树影。

从定周、到东沛、再到亓徽, 殷上不知道翻过多少次他房间的窗户,他如今依旧能清晰地记起每次开窗时自己期待的心情和她每次或笑或颦的表情……他们是这般不容易, 才走到了如今这一步。

又过了半刻钟,殷上缓缓地收回了视线, 低着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心, 才抬起头来准备看他一眼, 然而一抬头,她就对上了他专注的神情,几乎吓了一跳,甚至还结巴了一下, 讷讷:“你、你醒了。”

江遗雪点点头道:“嗯。”

见他状态还不错, 殷上也松了口气,起身给他倒了杯水, 沉默地递给了他。

江遗雪伸手接过,低着头小口地喝着, 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只敢用余光贪婪地描摹着她的轮廓, 一下都不想错开。

自江遗雪醒来那日, 类似的场景已经发生了五六天,虽然江遗雪用沉默拒绝了随她回府的请求,但殷上依旧每日都来守在他的身边,不过就像今日这样,她变得沉默了许多,每日除了问他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或是想吃什么以外,别的什么话也没说。

江遗雪有些慌张,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对自己厌倦了,他虽然一时不想妥协,可实在是不想离开她。

他想过尝试不在意,可实在是做不到。

……

到了小年夜的那一天,江遗雪依旧早早就醒了,吃了早饭之后医官尽职地来给他换药,他便伸出手去看着对方一圈圈地解开绷带,露出那个还有些触目惊心的伤口。

他抿着唇看了几息,突然开口问道:“会留疤吗?”

那医官道:“这么深,怕是会留。”

江遗雪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又不死心地问:“什么药都不行么?生玉膏呢?”

生玉膏是少天藏府府医送来为他敷脸的药,不过小半月便好了。

那医官是个年岁不大的青年,说话没那么多顾忌,直接道:“生玉膏只不过是止血愈合的功效好了些,那不是也得看伤得如何,你看你这伤虽未及要害,可也不浅了,想要不留疤怕是不太可能。”

江遗雪有些失望,心里一时间涌起强烈的后悔来。

手腕又被一圈圈地缠好,那医官将他的情况记录在案,脚步轻轻地退了下去。

江遗雪收回手臂,心思沉沉地摸着伤口,一边等着殷上过来。

这几日殷上大多巳时初过来,少天藏府到宫内还要行两刻钟,再到微生胥所在的蘅芜斋就更远了,他有点心疼她这样每日来回奔波,可是却不想让出一点时间给府内的周相灵。

他对占用殷上为数不多的时间向来斤斤计较,吃不得半点亏。

巳时中的时候,微生胥过来了,他一进门便看见江遗雪呆呆地望着门口,一副望眼欲穿的样子,有些无奈道:“阿上还没来吗?”

江遗雪见是他,站起来行了个礼,有些失落地说:“还没。”

微生胥坐下来,道:“这两日下雪了,路滑难行也是有的,迟个一刻半刻也没什么,坐下。”

江遗雪依言坐下,但脸色还是不太好看。

一直到了巳时末,门口还是没有一丝动静,江遗雪实在有些慌张了,不知道这是不是殷上要和他摊牌的信号,一时间坐立难安,微生胥看不得他这副样子,道:“许是有事耽搁了,明日是除夕正宴,她身为太子,也有的忙。”

江遗雪点点头,像是接受了这个说法,勉强缓了一口气。

然而一直到正午,殷上还是没有来,江遗雪食不下咽地吃了几口饭,乍听门口传来动静,立刻着急忙慌地抬头看去——

依旧不是殷上。

那侍从行至微生胥身旁,道:“殿下,陛下让您吃完饭去一趟含章阁,商议明日除夕正宴的事。”

微生胥点了点头,道:“知道了。”

饭毕不久,微生胥也走了。

殿内一时间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几时了?未时三刻……

好久了。

殷上怎么还不来殷上怎么还不来殷上怎么还不来殷上怎么还不来……

是不是他这几天太冷漠了,殷上不想再哄他了?还是被府中的人勾住了手脚,无暇他顾?会不会她再也不来了,刚好趁这次机会把他交给微生胥,等伤好之后随便送到一个什么地方,告诉他再也不要他了。

会不会……会不会……

他陷在自己为自己设想的结局里,一时间难以自拔。

……

一直等到夜幕降临,殷上还是没有出现。

微生胥进来的时候,江遗雪正趴在窗榻上的小几上发呆,整个人就像一盆枯萎的花朵,一副了无生气的样子。

见微生胥回来,江遗雪动了动,开口道:“帝君,我、我想回去……”

“回哪去?”微生胥蹙眉,道:“不许去,不就一日没来你就忍不了了?”

江遗雪都快哭了,低头看自己的指尖,道:“她肯定是生我气了才没来的,我本来就犯错了,我还不理她,我、我……”

“你犯什么错了?”微生胥深感荒谬,即便殷上是他的亲生女儿,他也无法说服自己如此偏心的包庇,道:“是她将你当作暗娼一样囚禁,才致使此事发生,若不是看在除夕正宴她要见人,我恨不能抽她一顿!”

闻言,江遗雪手指一紧,忙问:“您、您打她了?”

微生胥气得不想说话了,扶了扶额,道:“我现在想打你。”

江遗雪知道他是恨自己不争气,可他对殷上,向来是没有办法、没有底线的,先前生出的那一点骨气轻易地就在殷上没来的这些时间里被消磨的干干净净,再也生不出一点火星。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哪里做得不好惹殷上生气了,微生胥走后,他又躺在床上仔仔细细地想了这几日的一言一行,前几日,二人都沉默地重复着第一日的行径,并未有什么异样,但自昨日起,殷上似乎有什么话想对他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又有些犹豫,也许是因为微生胥一直在旁,但她也未曾出言让微生胥回避。

这向来不是殷上的作风,江遗雪猜测是因为殷上有些为难,不知道怎么对他开口,而这件事最有可能的就是有关周相灵,她是想劝他不要再怪周相灵?还是想告诉他她真的有点喜欢对方,希望他不要计较。

虽然殷上先前与他说她会与周相灵和离,但他晓得周相灵必是不愿意的,再加上她现在又每日守在他身边,多少会冷落另外一个人,或许周相灵会向她解释,道歉,而殷上向来是个顾全大局的人,她有她的路要走,绝不会为任何人停下,也包括他。

一时间,他竟然也不知道前路该如何走下去了。

以往,他想着只要待在殷上身边就好,可现在她身边出现了另一个人,还是一个光明正大的人,而他的存在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一种难言和尴尬。

他该怎么和别人介绍自己呢?他如今已经不再是东沛的三王卿或是王上,也不像周相寻或是湛卢真那样封侯拜相,甚至于少天藏府的一个名分他都没有,就这么孑然一身地待在殷上身边,能奉献的只有自己的身体和情爱。

色衰会爱驰吗?

情深会不寿吗?

他真的能……一辈子留在殷上身边吗?

眼前是典雅别致的蘅芜斋,可周围所有的一切都好陌生,他一个人坐在殿内,格外想念少天藏府的一切,想念朝夕相处的一物一件,甚至想念主屋床铺上长长的铁链,心中竟生出了一种再次让镣铐咬住脚踝的冲动。

只有被锁在殷上身边,才会真正让他感到安心。

要是没有别人就好了……要是没有别人,他真的无所谓做一个没有自由的禁脔,日日夜夜缠着殷上,什么妓侍,什么暗娼,他为爱奉献自己的身体,从来不觉得自己下贱。

所有和他抢殷上的人都该死,不管是周相灵还是其他人,他们明明知道殷上最喜欢的是他,一个个却还是不要脸的和他争……只要全都处理掉,殷上就会回到他身边,和以前一样……

不行不行不行……殷上会生气的,殷上会生气的……

察觉到自己心中复苏的杀意,江遗雪忙伸出手去用力握紧了腕上的伤口,剧烈的疼痛让他勉强克制住了自己翻涌的情绪,纤弱的身子摇摇晃晃,最后狼狈地倒在床上,虚弱的喘着气。

殷上,我会乖乖的,明天……可不可以来接我回家。

————————————————

第二日正是除夕。

今年是中亓开国第一年,为了彰显本朝之仁,除夕正宴办的颇为盛大,除了原本就在京中的官员外,还有年末入京述职的地方令使、守军,亦可参加此宴,此外,殷术还命人在玄隹门外设立了粮棚、棉衣,施予先前济民未得的百姓,甚至还有数额不大的红封,凡事十岁以下的孩童都可以领取,以彰皇室与民同乐、举国欢庆之心。

申时不到,殷上与周相灵一齐踏进了用以设宴的青玄台,今日不拘君臣之礼,很多亓徽旧官晓得规矩,已然落座席间,还剩下一些外调的官员有些担忧,不敢在殷术来之前落座,只敢在殿外恭敬等候,直到殷上及周相灵来后,才将他们请进了殿内。

林泊玉今日并母亲林封同席,晋呈颐择居于左后,殷上并周相灵二人则位于左列首位,但二人俱都面色淡淡,隔了几寸的距离坐着,好似中间划了一条银河之界。

申时中,微生胥身边的长使宋微明带着一人低调地步入了殿中,居右列后方落座,殷上注意到此间,眉头微蹙,意味不明的目光默然落在了宋微明身侧之人身上。

有周相灵在,江遗雪参加不了正宴,在他自戕一事之前,殷上本来的打算也是让其随微生胥身边的长使落席,明明现下依旧是这个结果,没有一丝改变,却无端让她感到一丝烦躁来。

……

自踏入殿中开始,江遗雪都未敢抬头去寻殷上的身影,只沉默地跟在宋长使身边,直到落座后好几息,他才敢小心地抬头,向自己一直牢记的座位上看去……

殷上……

她今日身着正装,长发一丝不苟地盘起,纹金绣玉的宽袖长衣衬着她整个人气质格外高华,可她浑不在意,只轻轻地支着下巴,另一只手端着一只瓷白的酒杯,指腹轻轻地在杯沿上转着圈。

感觉到她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江遗雪轻轻捏了捏指尖,抬眸短暂地和她对视了一眼,却瞬间看清了她眼中明显的不耐。

什么……

江遗雪感觉心跳都停了一瞬,自前日夜晚她离开之始至今日的期待霎时落空,几近发麻的酸涩从心口蔓延出来。

她一天一夜都没见他,却还是这么不耐烦吗?她是不是真的厌倦了?她昨日去做什么了?是陪周相灵吗?

几个问题接连从脑海中冒出来,他有些受伤地低下了头,几乎下意识地就想逃离此地。

刚刚对视的瞬间,他也看清了殷上与周相灵并肩坐在一起的一幕,他真是受不了周相灵就这么正大光明地坐在她的身边……正大光明,想起这四个字,他心里疼得就要滴血。

随着殷术并微生胥持杯敬酒,除夕正宴也在礼官的唱喝下正式开始,所有的流程便如永载三十二年那年一样,唯一不同的便是他已经不再像往年一样坐在殷上身边。

那年,殷上还和他一起在少天藏府贴了对联,是为:过去百端乱扰扰有如水,未来万事愿熙熙同此春,横批是四海承平,现如今他真的陪她一起实现了此愿,可今日陪她贴对联的又是谁呢?

他难以克制自己纷乱的思绪,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自己案前的酒。

殷上殷上殷上殷上殷上殷上殷上殷上殷上殷上殷……

她明明就在他眼前,可他却从未感觉如此遥远。

……

伤又没好,喝那么多酒……

见江遗雪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殷上隐隐的皱起了眉,用不赞同的目光看着对方,可他除了刚入殿时看了自己一眼,后面便再也没有抬过头。

江遗雪酒量一般,这么多年和她在一起也没喝过几次酒,殷上也不知道他喝多少会醉,醉了之后又会干什么,只能伸手招了招侍从,侧耳吩咐了几句。

殿内一片五光十色,殷术已然从高坐上走了下来,持酒坐在林封身边,与她碰杯作饮,微生胥也于另一案和苏玉全说着话,觥筹交错,君臣同乐,人声鼎沸间丝竹管弦之声绕梁作响。

然左首殷、周二人一案,却始终处在冰冷的沉默之中,与眼前这歌舞升平之景分外格格不入,周相灵抬臂饮酒的手丝毫未歇,可殷上的视线却从未往他这边来过一次。

周围真的很热闹,鼎沸之声源源不断地灌入耳中,周相灵咽下口中醇厚的酒液,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了一丝孤独。

作者有话说:

殷姐即将得到一个醉酒小江。

84? 君埋泉下泥销骨(2)

◎醉酒诉情和离书成◎

宴毕之时, 江遗雪被侍从扶着回到了蘅芜斋偏殿。

他醉得意识不清,只记得一路天旋地转,刚进屋内就倒在了床铺上, 侍从的声音隐约在耳边响起,道:“我去为郎君要一晚醒酒汤来……拿水……您擦把脸……”

他迷迷糊糊地听了个大概,感觉自己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屋内很快就陷入了一片寂静。

好安静……

他睁开眼睛, 满脸空茫地发呆, 又情不自禁的想到宴上殷上那不耐烦的一眼。

殷上……殷上……

刚刚喝下的那些酒似乎将他的情绪放大了数倍, 一股难言的委屈涌了上来,他低喃着殷上的名字, 感觉到殿内的炉火烧得好热,只能软着手指去脱自己的衣服。

然而刚把衣襟勉强拉开, 他又渐渐失去了动静, 整个人闭着眼乱七八糟地躺在凌乱的床铺里, 不知道是睡着还是没睡着。

……

“哼……嗯!”

不知过了多久,江遗雪莫名感觉自己抱着什么东西,口中一片濡湿,舌根也微微发疼, 难受的感觉迟钝地传达到大脑, 窒闷的呼吸让他昏昏沉沉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一片漆黑,似乎一只手挡住了, 脑后也枕着一只手,抵在脖颈处微微用力, 迫使他小幅度地抬起头供对方侵入缠吻。

什么……是谁……

他酒意未清, 脑子一片混乱, 下意识地觉得眼前的人是殷上, 可又不敢确认,只得胡乱地挣扎起来。

“别动!”

好像真的不是殷上的声音……

刚得出这么一个结论,他就没空思考了,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更加剧烈地挣扎起来,开口准备大喊侍从的名字,结果刚出口一个字,便被身上的人倾身吻住。

“唔……”他咬紧牙关,用力的侧过头去,对方便伸手来扶他的脸,他看准时机一口咬在那只手上,桎梏自己的力道便松了一下,江遗雪趁机推开了对方,立刻就要向床下跑去。

殷上都无语了,明明一开始是他主动缠上来的,现下又不知道跑什么,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脚踝拖回来,把他整个人压在身下,江遗雪挣扎不过,几乎惊怖欲绝,手边也摸不到一样能反击的物什,只能无助地哭喊道:“不要、不要!殷上!殷上救我——”

他几乎要疯了,脑子一片混沌,只知道不能让别人得逞,要是脏了殷上就不要他了,是真的会不要他——

“这是什么新的招数。”

听到这个声音,江遗雪挣扎的动作顿时僵住了,艰难的扭头回去看她,勉强借着月光看清了她的脸。

他顿时崩溃大哭,也想不起什么僵持、什么冷战的事情了,用力翻起身推了她一把,道:“你做什么吓我!”

殷上都不知去哪喊冤,道:“明明是你自己先缠上来的。”

江遗雪道:“我都这样了,我怎么缠你?”

殷上对他倒打一耙的言辞有些不可置信,道:“我在席间见你喝得多,不过是来看你一眼,谁知你一直喊我名字,我刚一低头和你说话,你就把我拉下来了。”

见殷上煞有介事的神情,江遗雪反驳的话一下子被堵在喉间,特别艰涩地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最后只能捏着手指看了她两眼,眼泪欲落不落,一副委屈极了的模样。

“好好,”殷上连忙缴械投降,说:“我不说了。”

听到这句不算安慰的安慰,江遗雪好不容易清醒一点的神智再次溃散,酒意裹挟着连日累积的情绪再次翻涌而来,抹了抹眼泪扑进她怀里,惊魂未定地说:“你来看我为什么不喊我……你快把我吓死了,要真是别人,你、你让我怎么办啊……”

殷上本想说这是蘅芜斋,根本不可能发生这种事,又想说她根本没有这个意思,可看他不甚清醒的模样,估计也听不进去什么,只好道:“以后不会了。”

江遗雪敛了敛睫,葱白的指尖攥紧她的衣襟,声音又小又含糊:“殷上,你想我了,是不是?”

殷上轻轻应了一声,没说什么别的。

听见这个肯定的回答,江遗雪笑了一声,抬头看她的眼神飘飘散散的,问:“那你刚刚为什么不看我?”

殷上道:“我看了。”

“没有!”他扬声反驳,额头重重地抵进她的怀里,闷闷地说:“你没看我……你没看我,你不喜欢我了……”

殷上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道:“我看你了,是你没看我。”

“我看你了……”他摇头,头发被自己弄得乱七八糟,说:“你烦我,你没来看我,你昨天一天都没来……我等了你一天,你都没来……”

江遗雪声音带着酒意,委屈又可怜,殷上心口酸了酸,柔声道:“今日除夕正宴,我昨日在忙,不是故意不来的。”

“嗯……”他应了一句,问:“那现在忙好了吗?”

殷上道:“好了,我这不是来看你了吗?”

江遗雪重重地点了点头,身子东倒西歪地从她的怀里出来,殷上扶了他一把,让他能稳稳地坐在床上。

感觉脸上有些刺痒,他伸手胡乱地捋了一把自己的头发,结果却变得更加糟糕,要是以前他绝对不会允许自己这副样子出现在殷上面前,可现在却浑不在意,只专注地看着殷上,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像是透明的饴糖,深郁地要溢出浓稠的糖汁来。

他这副样子颇为可爱,殷上忍俊不禁地笑了笑,正想为他理一理头发,谁料刚伸出手去,江遗雪就突然扑了上来,整个人钻进她的怀里,把整张脸埋进了她的脖颈。

感觉到颈间温热的湿意,殷上伸出的手僵硬了一瞬,好半晌才轻轻贴上他轻颤的脊背,问:“此事……以后不会再发生了,和我回府好不好?”

她暗自等待怀中之人的同意或是拒绝,可江遗雪却好似充耳未闻,好一会儿才含混着哭腔问:“殷上,你只要我一个人不行吗?”

殷上跟不上他的思绪,有些迟疑地说:“我已经决定和周相灵和离了。”

江遗雪小幅度地摇头,手臂在她颈后缠紧,语无伦次地说:“他喜欢你……我忍不住、我会惹你生气的,那样你就会更厌烦我了,所有我不能回去……对不起,殷上,可是我真的好想回家……少天藏府还能是我的家吗……”

他意识昏沉,声音也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消失不见,可殷上却清楚地听见了,伸手接住他彻底软下来的身躯,妥帖地放进被子里,沉默地抚平他在睡梦中依旧微蹙的眉间,俯身在他额前印下一吻,轻声道:“好,我知道了。”

————————————————

子时三刻的时候,殷上再次回到了少天藏府,守在门口的林泊玉和她身后的晋呈颐先对视了一眼,再次得到了一个无奈摇头的表情。

林泊玉在心里叹了口气,一起跟着殷上进入了主院。

木门开阖,殷上一个人进入了房中,剩下林、晋二人留在外面,林泊玉便道:“郎君还是不愿回来吗?”

晋呈颐道:“今夜殿下去看了一眼,但还是没与殿下一起回来。”

林泊玉道:“想是郎君这回是真伤心了,但殿下也不能拿正君怎么样,怕是也在自责。”

晋呈颐蹙了蹙眉,道:“可殿上不是已经决定和正君和离了吗?”

林泊玉问:“殿下和郎君坦陈了?”

晋呈颐摇头,道:“殿下也就第一日问了问郎君愿不愿意和她回府,这几日都没和郎君说过几句话。”

林泊玉又叹了口气,道:“殿下也生气后怕呢。”

晋呈颐轻轻点头应了一声,正想说什么,木门又被打开,殷上对着林泊玉道:“随我去一趟枕霞榭。”

林泊玉忙应了一声,跟着她走出了主院。

……

今夜宴毕,殷上只和他随口说了一句让他先回便消失不见了,他也只能一个人带着侍从坐马车先行归来。

宴间多饮,但他倒是没喝醉,此时正宽了正服,一个人坐在榻前盯着跳动的烛火发呆。

自上次殷上持刀进入枕霞榭后,周相灵也晓得了江遗雪到底做了什么,一时还有些不敢相信。

当日他进入房中后,一眼便看见门边的匕首,自然也认出来是殷上随身带的,便将其暂时收入了怀中。

数次出言刺激江遗雪后,他又主动予其利器,除了佐证殷上变心之外,也是想着他能做点什么,毕竟他被殷上锁了这么久,心中多少也有些愤恨吧?

他当时倒是设想得好,要么,是江遗雪能主动逃跑,虽说少天藏府看守森严,他必然跑不出去,但殷上一旦晓得了他有此心,肯定也会心生嫌隙。

要么,是江遗雪能比自己想得有些骨气,能用此刀威胁殷上放了他,而殷上此人又最恨被人威胁掣肘,自然也不会轻易受制。

可他算来算去,却没想到江遗雪竟拿着这把刀自戕了。

得知消息的那一刻,他一瞬间几乎浑身发麻,不可置信、后怕、懊恼、愤怒的情绪接连涌上来,最后又归于尘埃落定的平静里,他明白这回是彻底没办法了,任凭他什么心计手段,殷上怕是也不会再让他使了。

他向来看不起江遗雪,可其实江遗雪比他聪明多了,不管他当时是否真的心怀死志,现下这条命都横亘在了他和殷上之间,想要消解绝不能够。

……他倒是说到做到,死也不会离开殷上。

“正君,太子殿下过来了。”

听到禀报,周相灵瞳孔微颤,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站起来坐到桌边,伸手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和衣服。

木门轻启,一个颀长的挺拔身影走了进来。

……这个身影,从一开始在阿姐的口中、信中被自己勾勒出来,又在永载三十一年的冬日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

母亲的侍从来叫时,只说亓徽世子在殿中,其余的什么都没有,只余他忙忙乱乱地整理衣冠,生怕她第一次见自己哪里不好看。

没人晓得那短短的一段路他是什么样的心情,欣喜?雀跃?还是情怯?多年过去,他竟然自己也模糊了。

她抬眸轻轻瞥过来的那一眼,于她而言不过是一片雪花的震颤,可却引起了他翻天覆地的雪崩。

……

殷上沉默地坐在桌边,但一时间二人都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周相灵才主动开口道:“此事……我也不知道会闹到这般田地,这不是我的本心,不管你信不信。”

殷上依旧沉默,没有说话。

周相灵继续道:“他……怎么样了?”今日宴间相见,好似除了神色苍白倦怠外,并未有什么不妥。

殷上道:“还好。”

周相灵干巴巴地说:“那就好。”

殷上没说什么,转而道:“我先前已经向周相寻去信,说明了你我和离之事,刚刚收到回信,她同意了,后日你就启程回宝应吧,元月也可和你阿姐团聚。”

“明年此时,帝卿之位的封旨会和和离书一起公诸,董氏如今势弱,你得封帝卿,也不必担心他们敢对你如何,至于少天藏府的事宜、双方的声誉我会一力处理,你不必劳心。”

言罢,她又重新拿了一份和离书出来放在桌上,角落的太子玺印鲜红如血,轻而易举地刺痛了周相灵的心。

……盖说夫妇之缘,恩深义重,论谈共被之因,结誓幽远……若结缘不合,比是怨家,故来相对……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各迁本道……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彰德二年元月初一谨立手书。

周相灵嘴唇颤抖,明艳的五官渐渐变得灰败下来,良久,才轻声启唇道:“……我是真的喜欢你。”

殷上道:“盖印吧。”

周相灵难堪地闭上了眼睛,咬牙道:“如果当年去往定周为质的是我,如果是我先遇见你,现下我们会不会……”

“没有如果,”殷上沉声打断了他,道:“我从不回头看。”

“现在所有事都过去了,不论是为质还是战事,所以你觉得那八年毫无意义,轻而易举的就能过去,可其实不是的……只有当你真正的经历过,才会知道这句如果,并不是这么好说出口的。”

她点到为止,不再说了,道:“明日我照旧送你去明州府,亓徽卫会将你平安送到宝应,年后我会去往吾元江,差不多也会在各地巡访一年左右,明年此日你与周相寻一同来往平京受封,以后便不必相见了。”

作者有话说:

两个人都挺惨的。

85? 君埋泉下泥销骨(3)

◎故情再述终至坦言◎

次日晨起, 正是大年初一,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声穿过了少天藏府的层层高墙,竟也觉出了一丝热闹来。

殷上洗漱完毕, 正打开房门,林泊玉却面色有些微妙地上来道:“殿下,长庆侯亲自来了。”

殷上蹙眉,道:“现在在哪?”

林泊玉道:“正在正厅等您。”

闻言, 殷上加快了脚步向正厅走去, 果然见周相寻正背对着她站在厅中, 默然对着屋内一面八折的花鸟屏风。

“上侯,殿下来了。”

听到侍从轻声提醒, 周相寻随即回头,对上了殷上的视线。

她笑了笑, 行了个礼, 道:“太子殿下。”

看着她妥帖的礼数, 殷上一时间如鲠在喉,好几息才道:“起来罢。”

然周相寻却没觉得有什么,道:“阿灵给您添麻烦了,我今日来接他回家。”

殷上道:“跟我来吧。”

她沉默地走在前面, 周相寻也沉默地跟在后面, 直到到了枕霞榭,她才有些变了脸色, 对着坐在院中周相灵严厉道:“阿灵,过来。”

周相灵乍见到阿姐, 还有些不可置信, 随之而来的就是铺天盖地的委屈, 还未说话眼泪就流了下来, 疾步走去扑到了她怀里。

周相寻也有些难受,弟弟来平京之前,她多少也劝了几次,可他一意孤行,周相寻也想着殷上许是会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待他好些,如若真能满足弟弟的夙愿,也是好事,却没想到最后闹到如此地步。

她抬手摸了摸周相灵的头发,轻声道:“好了别哭了,今日就和阿姐回家。”

周相灵闷闷地点了点头,迅速抬手擦干净眼泪,站在周相寻身侧。

他也没什么东西要收拾,不过只来平京待了几个月,只装了半个马车便满了,然正待众人即将启程之际,周相灵却又跑进了屋子里。

他的侍从常阅跟在他身侧,道:“殿下,应该没什么了吧?”

周相灵摇摇头,没有回应他的话,只爬上床从侧边的书阁内掏出了一个木箱,爱惜地摸了摸。

常阅认出来了,叹了口气,道:“这是当日成婚时的礼匣,殿下要带走吗?”

周相灵抿了抿唇,低头喃喃道:“里面是我和她的头发和当时的彩绸。”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他期盼已久、甘之如饴的婚仪,她却深觉疲惫……这场婚约本就是他强求来的,如今落得这般下场,也是应该的。

礼匣已经密封了,他想带走只能连着盒子一起,于是便拿着走出了房门,他没主动开口说明,殷上见了也没说什么,任由他放上了马车。

几人一路无话,于午后到达了明州府的驿站,安顿下来后,殷上便要走了,周相灵想再和她说几句话,却被周相寻强行送回了房间。

见门关上,周相寻才对殷上道:“我送您。”

殷上依言与她向门外走去,想了想还是道:“此事错不在个人,感情之事纠葛繁复,是我未能及时洞察,才至今日。”

周相寻感激地笑了笑,行礼道:“殿下不怪阿灵,还愿给他帝卿之位庇护,已是天恩,臣也感激不尽。”

殷上沉默了几息,道:“你以前,不会叫我殿下的。”

闻言,周相寻脸上的笑意也僵了僵,道:“如今您毕竟是殿下。”

殷上道:“你知道为什么定周之战伊始我要去往溪狄以求合作吗?”

周相寻顿了半息,放下行礼的手,泄了一口气,道:“因为我。”

“对,”殷上点头承认,道:“当时王后娘娘虽然替先储君报了仇,但定周势弱,几近无用,溪狄大势又被你父亲把持,你其他几个姊妹兄弟也是虎视眈眈,可以说,当时我向溪狄以求合盟,除了利用周氏之名声援外,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帮助,直到打到令兹之战,你父亲开始真正惮于亓徽,给了你这个徒有虚名的世子兵权,你这才带着兵赶到入渠城,与我并肩作战。”

殷上继续道:“不论谋划,不论钱权,我择溪狄而盟,一开始只是为了你……不仅是我们自小相伴的情意,也是因为你心思纯善,直来直往,我信你不会背叛我,婚约只不过是加固这种信任的砝码罢了。”

她眼里透出一丝失望,道:“可事到如今,你我也要君臣而论了吗?”

周相寻眼里似有薄光,咬牙道:“阿灵此际……”

“他是他,”殷上出言打断,道:“那你我的情分呢?”

一时间,周相寻眼里似有挣扎,看着殷上平静温和的眼眸,崩溃地捂了捂眼睛。

她与殷上、江遗雪,乃至周垣、郭长垚、湛卢博、奉肇青……有多少人已经埋于泉下,尘泥销骨,又有多少人还生死不知,下落不明。

可是曾几何时,她们也不过是半大少年,一同在璞兰台中习字练武,一起在懿安繁华的街道中穿梭打闹。

他们来自不同的国家,有着不同的出身,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过着身为质子的每一天,期盼着有一日能早日归家,见到多年未见的亲人。

那时候,所有人都觉得,再也没有比在璞兰台更糟糕的日子了。

可韶华易逝,时光如水,时至多年后的今日她们再共同回望,那竟是此生中难得平静安谧的岁月。

“好好的,”殷上没再说什么,拍了拍她颤抖的肩膀,说:“来日去往溪狄,还望你能践行旧年之诺,邀我共览美景。”

周相寻破涕为笑,伸手与她用力相拥,一口答应道:“好。”

————————————————

殷上赶在黄昏前回到了少天藏府,匆匆休整了一下便再次去往了宫中,今日初一,按照往年本要祭祖,但今年是中亓立国初年,祭祖之事也挪至了二年初一,也就是去岁殷术于定周受禅登基的日子。

到蘅芜斋的时候,晚霞逐渐隐没,天色渐暗,殷上脚步匆匆地踏入宫内,发现微生胥面色不虞地站在殿门口,见她进来,沉声问道:“做什么去了?”

殷上见父亲好似有些生气,不明所以道:“周相寻来了,我送周相灵……”

“碰!”

内殿传来一声沉闷的响声,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倒地,突兀地打断了殷上的话。

微生胥侧头看了一眼,又转过来看着殷上,道:“陪周相灵去了?”

“不是啊……”殷上下意识地否认了那个陪字,有点摸不着头脑,但思忖了半息还是道:“勉强也算吧。”

言罢,她抬步往殿内走去,道:“我去看看阿雪。”

微生胥伸手拦住了她,先向身后的侍从吩咐了一句:“你先去问问郎君要不要见。”

“怎么又问?”殷上道:“前几日不是还好好的。”

微生胥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几息过后,那侍从出来道:“殿下,郎君说让您请回吧,他不想见您。”

殷上眉头一蹙,道:“这又是怎么了?昨日我来看他的时候还好好的,父亲你又和他说什么了?”

微生胥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道:“这也怪我?你不如先想想自己做了些什么罢。”

殷上抿了抿唇,低声道:“我没做什么啊,我都是把事情解决好了才来的。”

微生胥不为所动,道:“既然他不肯见你,你就回吧。”

闻言,殷上顿时沉默了下来,好几息后和突然抬头和微生胥对视,笑了笑道:“父亲,我还没吃饭呢,我饿了。”

微生胥眉眼微松,道:“那就去你母亲那吃。”

殷上道:“父亲你也没吃吧,不如和我一起?”

微生胥看着她的笑容,感觉有些不对劲,但最终还是道:“也行吧,吃完你就回。”

“没问题,”她侧身抬了抬手臂,道:“父亲您先行。”

微生胥让侍从守好殿门,试探性地向前走了一步,见殷上确实乖乖地跟自己向前走着,勉强放下了心,视线转而落在前方。

“殿下!”

谁料二人还未走出宫门,身侧的侍从便突然叫了一声,微生胥心下一跳,忙侧身去看,却见殷上像阵风似的迅速跑远了,看着那个正欲闯殿的背影,立刻怒喝道:“殷上!”

见她未有回头的意思,他便喊道:“拦住她!”

微生胥殿门口的侍从显然不是吃素的,三两下就拦住了殷上,她见正门难闯,立刻转身踩着殿门口的楹柱掠上了屋顶,踩着流光溢彩的琉璃瓦看着其下怒气冲冲的微生胥。

“下来!”

殷上难得露出一丝得逞的笑容,扬声道:“父亲,接下去的场面你也不好在旁了,去找母亲吃饭去吧。”

言罢,她即刻转身,踩着屋檐向殿后掠去,微生胥登时反应过来,跺着脚对那侍从道:“后殿窗户!快去!”

都当太子了,这种耍无赖的小把戏也用,成何体统!

微生胥气得不行,抚着胸膛舒缓自己的怒气,几息后那侍从慌忙来报:“帝、帝君,殿下已经闯进去了……”

微生胥骂了一句废物,当即抬步往殿门走去,可刚走到门口又站住了,咬了咬牙退回来,转身带着侍从离开了。

……

殷上闹这么大动静,江遗雪自然也听见了,刚要走到门边侧听,去听见身后窗户开阖之声,他心下一跳,回过头去,便见殷上正抱臂斜斜地倚在窗口,嘴角含笑地看着她。

她好漂亮,光是站在那,就无端地吸引着他,江遗雪几乎克制不住想要扑进她怀中的冲动,可思及她刚刚的话,又生生止住了脚步。

今日又是一日没来,却还是在陪周相灵。

他握了握拳,难言心中溢满的酸涩,转身就朝门口走去,然而正当他要打开门的一瞬间,一只手臂从自己后方伸了出来,用力地压在门框上,刚被启开一条缝的殿门又被关上,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声响。

江遗雪僵着身子不敢动,听见身后殷上沉声道:“又想跑哪去?”

他不说话,低下头沉默。

察觉到她伸手揽住自己的腰,江遗雪情不自禁地抖了抖,双手下意识地扶在她的手臂上,声音都是颤巍巍地,道:“你、你做什么……”

殷上不理解他为什么这个反应,只好将他转过来面对自己,收手退开了一步。

见殷上抱着手臂离自己这么远,江遗雪咬了咬牙,轻轻倚靠在门上,感觉绷带下的伤口又在隐隐发痛。

“你又哭什么?”

听见殷上的询问,他才知道自己哭了,伸手摸了摸脸颊,果然满手水渍。

……怎么这么不争气,哭有什么用,反正她不要你,也不会管你的死活。

他捏紧自己的指尖,侧过脸去,哑声道:“不用你管。”

殷上道:“昨夜不是还好好的,今日怎么又生气了,可是嫌我今日来晚了,那是因为我送周相灵……”

“又没人等你,谁管你来不来晚!”他有点受不了这个名字从她嘴里说出来,扎得他五脏六腑翻滚着疼,只得厉声打断,道:“你要是喜欢他了就趁早说,反正我也不会真的缠着你不放。”我会,你要是不要我了我就会缠死你。

殷上有点头痛,道:“你这又是从哪得出来的结论,此事你不用管,我自会……”

“我凭什么不能管,难道他比我好看比我漂亮?难道他比我重要?”江遗雪翻来覆去地问,显得有些咄咄逼人。

殷上说:“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

“你就是这么做的!”他有些记不清昨夜的事情,只知道自己喝醉了,殷上似乎来了,但也只是看了自己一眼就又走了,连日的委屈成倍翻涌上来,道:“我知道我犯错了,我差点杀了他,所以你锁了我两个月,我都没怪你,由着你弄,可我只是求你和我说句话你都不愿,你却去与周相灵……我都这样了,可时至今日你还在陪他!”

“殷上,刀就在这里啊,”他握住自己的手腕用力,死死地盯着殷上,轻声道:“刀在这里,我就这么划下去了……你说,我怎么就没死成呢?”

他跪倒在地上,抓在自己腕间的手也逐渐用力,似乎想把那个伤口掀开来给殷上看看,告诉她自己伤得如何千疮百孔。

殷上忙矮下身去,眼疾手快地伸手攥住他的两只手腕分开,抬眸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容颜,眼神冷得吓人,下一息伸手将他两只细腕叠在一起握住,空出一只手来按住他的脖颈。

“唔!”

江遗雪被她带了一下,发出一声闷哼,和她的双唇碰在一起。

殷上就没给他一丝抗拒的机会,凶狠地启开了他的牙关,他想咬她,却狠不下心,想退开,后脑又被她扣住,手腕也捏在对方手里,进退两难,心中一下子生出一股破罐子破摔的劲来,不服输地回吻过去。

唇舌不要命地纠缠在一起,像是要把对方拆吃入腹,渐渐地,江遗雪挣扎的力道小了许多,不由自主地发出几声轻哼,殷上便轻轻地放开了他的双腕,伸手揽在他的腰间。

殷上……殷上……

他情不自禁地在心里唤她的名字,双臂也绕上她的脖颈,逐渐沉醉在这个久违的吻中。

作者有话说:

伤疤要完全揭开才能彻底愈合。

小江其实是有撑大局的能力的,但是出于原生家庭和情感的问题,某些方面确实是有点配不上殷姐,但正是因为他配不上,所以会一直处在患得患失中,这也是对于他的折磨和虐点之一。

其次,小江也不可能对殷姐做出什么事,放放狠话都已经是小江能做到的极限了。

小江其实挺惨的,他想要的至始至终只有殷上在感情上分出的那一点点爱而已,他没有奢求更多,只是不希望和别人分享,看最近大家对小江有争议,还是轻点骂吧呜呜(流泪)

(ps:没想到设定错了,就都发了吧,今晚可能还有一更,如果没有就明天正常更新!

文确实也到后半段了,大家有什么想看的番外或是新文类型可以评论~我暂定了一个仙侠类型的,到时候捋捋大纲发上来!

谢谢大家的支持,好爱你们呜呜呜!)

86? 我寄人间雪满头(1)

◎生死不离情深意重◎

不知过了多久, 二人才依依不舍地分开,江遗雪软着身子靠在她怀里,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殷上的声音也有点哑, 伸手轻轻握住他缠着绷带的手腕,问:“现在能好好听我说了吗?”

江遗雪没说话,低着头一动也不动。

殷上道:“周相灵已经被送回宝应了。”

闻言,他猝然抬头看她, 愣了好几息才道:“什么?”

殷上道:“今日周相寻来了, 我送他们一齐至明州府, 一年后会公诸和离书,周相灵承帝卿之位, 封涧州府。”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江遗雪也不知道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心口怦怦地跳起来, 正想说什么,却被她冷漠的眼神钉在原地,听见她问:“现在是不是该你向我解释了?”

见她的目光凝在自己腕间的纱布上,江遗雪浑身战栗了一下, 下意识地伸手盖住那处, 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一丝害怕,道:“对不起……”

殷上打断他:“这话我听腻了。”

江遗雪纤密的睫羽垂下去, 掩饰眼里的无措,道:“是我太不争气了。”

可殷上还是冷淡重复道:“解释。”

江遗雪有点难受, 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生气了, 只能小口又急促地呼吸了两口气, 才勉强道:“周相灵说你碰他了, 我、我有点难受……所以,所以……”

有时候他也没办法……真的没办法……情绪就像沼泽,有时候他甚至来不及拉自己一把,就整个人溺下去了。

殷上是唯一能拉住他的人,若是有一日殷上都不愿意了,那他就真的碎掉了。

殷上神色变了变,道:“你信了。”

江遗雪眉头蹙起,似乎在仔细思索着当日的场景,脸色像溺了水一样苍白,道:“他给了我你的匕首,你一直随身带着的……我、我……他说他可以帮你,可我什么都没有……我什么都没有……我真的不想和你分开,为什么总有这么多人想把我们俩分开……”

他语无伦次地重复着相同的话,支起身子从她怀里退出来,盯着她的眼睛道:“对不起,殷上,对不起,我骗了你,其实自从我早就猜到你和周相灵的婚约了,我每天都很痛苦,我一想到这个事我就睡不着觉,母亲每天晚上都来找我,要我跟她走,可是我说殷上还在等我,她会爱我。”

“你看……这个世界好不公平,你一句话就能定我生死,我却要每天都生活在这种患得患失之中,我一想到你有一天会被抢走,我就想着我不如直接去死,不用担心你爱意的消减,不用担心我容貌的逝去,就这么让我死在你还爱我的时候,这样你就可以一辈子记住我最好看的样子了,多好……”

“我原来以为我受得了,可是不行,每次一想到他可能要一辈子站在你身边,死后和你埋在同一个陵墓里,我就真的很难受……我知道这次是我做错了,你已经很累了,做得也够多了,可我还是这么不知分寸……可是殷上,我不后悔,如果你怪我,你可以尽情的折磨我、报复我、让我痛,但你不能这么轻易地放过我,一声不响地丢开我。”

他本来生于淤泥,长于腐烂的地狱,他歹毒又下贱,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他早该死在浮玉斋或是母亲的手中,可他还是活下来了,是殷上一次次救了他,他这辈子,能遇见殷上,已经是神明对他的垂怜了,实在不应该奢求更多。

可人总是贪心的,命运也真的太不公平,他受了那么多苦,拼尽全力才与殷上走到如今这一步,如果最后还是要把他和殷上分开的话,不如就让他直接被搅碎,他可以为了殷上做任何事,唯独不能离开她,也不能和别人分享她为数不多的爱。

他一口气吐露出了所有的心声,眼底燃着沉沉的暗火,脸上却是轻松的盈盈笑意,仰头对她露出瓷白脆弱的脖颈,带着一丝引颈就戮的决绝,道:“就算是杀了我,也别放过我。”

这句话既无希望,也无意义,飘渺的好似一根羽毛,立刻就会随风而去,横亘在生与死之间,承载了他最后一点微末的祈求。

他看着殷上难辨的神色,露出一个极为畅快的笑意,盯着对方的眼里再无迷蒙,飘渺,躲藏或是回避,过去深埋的所有在如今死亡的跨度中都被连根拔除,他们终于能站在一起看待同一份感情,可以毫无阻碍地望向对方。

他不愿意再伪装自己了,他要把真实的自己撕碎给她看,然后告诉他,这样残缺肮脏的人才是真正的江遗雪。

他笑中带泪,美到极致,像是悲天悯人的神像终于被打碎,自愿为了虚无缥缈的爱而落入凡尘。

殷上有如受到感召一般将手覆上他的脖颈,缓慢地收拢掌心,手下是他温热跳动的脉搏,好似能感觉到其下汩汩流动的血液。

他太美了……

看着他这副任人宰割的样子,殷上觉得心中霎时分裂出了两个自我,一个暴戾阴暗的叫嚣着要让他再痛一次,要将其彻底摔得粉身碎骨血肉模糊,要让他尝尽求而不得得而复失的痛苦,受着这份跌宕起伏然后自我折磨……另一个自我却只想不顾一切的抱紧他。

他总能勾出自己心中最阴暗的那一面。

殷上喟叹般倾身吻上他的脖颈,似乎下一息就要咬断他的血管,让他一点点流干全身的鲜血,直至痛苦地死在她的怀中……她一定会好好保存他的身体,就像她放在府库中一向爱惜的那份孤本——直至与她生死同穴。

“嗯……”

察觉到她齿锋一点点地用力,好似马上要破开自己的身体,吃尽他的血肉,江遗雪并未退开一分,反而伸手缠紧她的脖颈,浑身兴奋地战栗起来。

死在她手中……当然是一种幸福啊……

“殷上……殷上……”不知何时,脖颈间的撕咬逐渐变味,成了一个极其粘稠的吻,带着暧昧的水声在他耳畔炸响,江遗雪绕在她身后的手隐秘地摩挲着,情不自禁地叫着她的名字。

“我答应你,”殷上松开唇齿,手下却用力地拢紧他的身子,声音沉冷又严肃,一字一句道:“我给你一个正大光明的身份和机会……以后不管我身边出现任何人,只要在分寸之内,你都可以对其出言,任尔处理。”

闻言,江遗雪有一时间些转不过来弯,紧张地咽了口口水,纤密的睫毛如蝶翼一样微微颤动,眼神痴痴地盯着她。

她专注的和他对视,继续道:“这件事,是我没认清楚周相灵对我的感情,才造成了如今的局面,实在应该及时止损,我既回应不了他,就不该困他一生,这对他来说也不公平,我也没有在乎到你的情绪,总以为你也可以和我一样事不关己地当个局外人,只把这当成一个无关的交易……”

她依旧很理智,即便是面对感情她也能对着一桩桩一件件发生的事情完整地叙述,据理剖析,坦述陈情,可她最后却伸手握住他的侧脸,神情认真,声音坚定地说:“我娶你,少天藏府正君、中亓帝君,江遗雪,这条路是你和我一起走过来的,我要你和我站在一起。”

她说:“我爱你。”

话音刚落,江遗雪的眼泪就疯狂地涌出来,用力地扑进她怀里,嘶声道:“我也是,殷上,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他的脑子掀起滔天巨浪,狂喜和恐惧从他的每一根神经上汹涌地升起,似乎要将他整个人拖进无尽的深渊,情感的风暴让他难以言述自己疯狂到要溢出来的爱意,单薄的言语难载其重,只恨不能对方能将自己一口一口地拆吃入腹,彻底融入对方的骨血里。

纵然死亡,也不能将他们分离。

————————————————

当夜,江遗雪跟着殷上回到了少天藏府,去和殷术、微生胥二人告辞之时,帝君殿下很是嫌弃地看了一眼江遗雪,道:“不争气。”

江遗雪抿着唇笑了笑,带着一丝窘迫,可更多的却是幸福和满足,低头看着殷上一直牵着自己的手,并没有出言反驳。

殷上从始至终都神色平静,简要的与母父言明了周相灵一事,又道祭祖之事毕后会启程去往吾元江,待与周相灵的和离书公诸后再议婚事。

殷术向来不会干预她已经做好的决定,自然没什么意见,倒是微生胥,沉沉地看着二人叹了一口气,对江遗雪道:“现在想来,我先前与你说得那些倒是没什么用了”

他说得是先前叮嘱江遗雪莫要善妒之言。

闻言,江遗雪也有些愧疚,眉头微蹙,咬牙正想说些什么,谁料微生胥又紧接着继续道:“但此事也算作一劫,劫数过了,认清本心,倒也罢了,今后便互相扶协,可不要再发生这种事了。”

江遗雪刚提起的那口气又立刻松了下去,颇有些感激地笑了笑,郑重其事地行了个礼,道:“帝君之言,阿雪谨记在心,绝不敢忘。”

微生胥欣慰地拍了拍他的手,又对殷上道:“你也晓得轻重了?今后做事都要注意分寸,也算是给你的一个教训。”

殷上也点点头,没什么脾气,道:“我明白。”

……

月上中天之时,二人携手回了少天藏府,府中没什么变化,有些安静,原本应该亮着灯的枕霞榭此刻也是暗沉沉的,没有一点人气。

见江遗雪的眼神往那边流连,殷上挑了挑眉,道:“怎么?你还怕我骗你?”

“没有,”江遗雪收回目光,和她并肩向主院走去,道:“我是觉得……我太不懂事了,总是给你添麻烦。”

殷上笑了笑,道:“你给我添的麻烦还少吗?现在在这开始后悔了?”

江遗雪看了她一眼,道:“我没后悔,”他抓紧殷上的手,认真地说:“以后……我一定会做得比他更好的,我会很有用……”

殷上在心里叹了口气,想说不管他有没有用自己都会爱他,可想了想还是决定慢慢来,于是便道:“我知道,你一直很厉害。”

江遗雪高兴地点了点头,俯身在她唇上印了一口,眼神直白又露骨地看着她,殷上和他对视了一眼,似乎在确认他想表达的就是自己想得那个意思。

……

江遗雪确实就是那个意思,满溢的感情几近涨破,急需身体的抚触来平息,况且他真的很想殷上,也需要她迷恋的表情来加重爱意的砝码,即便即便这种表情出现的场合向来是对他的身体——

不过这没什么不好的,江遗雪吻上她的双唇,满足地想。

毕竟思念他的身体也是一种思念,爱他的身体也是一种爱,这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两样,反而恨不得殷上能更爱不释手一些,反正这副容颜是他的,这具身体也是他的,他会一直好好呵护,只为殷上一个人打开。

可惜他忽略了殷上的恶劣程度,只一心沉浸在与她的亲吻中,待他彻底反应过来的时候,也已经被弄得没什么力气——他猜想殷上应该还是有些生气,在心中藏了惩罚他的心思,所以才会把他按在此处。

可是这个地方好凉啊……

他软软地去推身后的人,语不成句的请求:“别在这……别在这,殷上……”

“为什么不在?”殷上扯着他的双腕锢在腰后,爱怜地摩挲着他的伤口,凑到他脸边和他一起去看窗外的景色,道:“你看,外面下雪了。”

可江遗雪哪里还有心思听,意识昏聩地摇头,大半个身子被压在窗台上,只能感觉到窗子是冷的,身后的人是热的,腰止不住地软下去,下一息小腹就被她的手掌用力托住。

……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沉默地落在大地上,将一切变得格外洁白,屋内烧着热融融的炉火,温暖的如同春日的朝晖,二人也如同复苏的两株树木根茎那般牢牢地缠在一起,枝叶摇晃的声音窸窸簌簌地响起来,盖住了一句又一句缠绵的爱语。

风雪之下,他们的灵魂一起飘荡。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终于虐完了!

87? 我寄人间雪满头(2)

◎祭祖之日阖家温馨◎

天将将亮的时候, 江遗雪又从睡梦中惊醒了一次,看到身侧的人还安然躺着,才默默地松了口气, 小心地挪了挪身子,把侧脸轻轻的贴在她的肩膀上。

他小幅度地蹭了蹭,仰头去看她安睡的面容,眼神掠过她挺翘的长睫、高挺的鼻梁、颜色偏淡的嘴唇……最后落在她脖颈间那个明显的吻痕之上。

这么多年来, 他向来不会、也不敢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 可昨夜二人心意相通, 灵肉相合,他的胆子也在亲密的纠缠中被逐渐催生……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 在那个有些深重的痕迹上摸了摸。

“嗯?”

即便是如此细微的动作,也让殷上清醒了一瞬, 迷茫地看了他一眼, 尔后便自然地侧过身去将他收进怀中。

二人赤身相贴, 实在容易意动,殷上埋首在他脖颈之上,眼睛闭着,手却顺着他的腰际不断下滑, 声音里带着晨起的沙哑, 问:“还来?”

“不是……”他根本不是这个意思,小声地反驳了一句, 将她的手从被窝里拿上来,道:“还疼呢。”

殷上没睁眼, 轻笑了一声, 从他的手腕摸到肩颈, 最后穿进他如绸缎般的发丝, 江遗雪勾了勾唇角,顺着她的动作伸出了瓷白的手臂与她交颈而卧,气氛静谧而温情。

像这样安心地躺在殷上的怀里,感觉都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

他心中微酸,又格外满足,仰头亲了亲她的下巴,复又闭上了眼睛。

————————————————

二月廿一之时,中亓皇室去往重巽山皇陵祭祖。

一转眼,中亓开国已然一年,各方势力渐趋稳定,该年的应试正考也顺利举行,再加之吾元江修缮及冬日济民减税诸事,中亓的民间声望一度趋于顶点,各项下发的策令少有阻碍,一副欣欣向荣之景。

原本亓徽王室的祭祖之日一向定在大年初一,但由于中亓的建立,便将此礼改至了殷术受禅、中亓开国之日。

亓徽开国先宗殷铧曾为定周先圣玄仪皇帝的宠臣,定周十五国共治的局面稳定后,受封弗渠江中部一带,开国立宗,即为亓徽。

时至今日,殷氏王室于亓徽统摄了百年有余,一代代的亓徽王受命于先,殚精竭虑,力求乱世的洪流中保留亓徽这一方净土,也正是因为有他们在先,铺足了这一条宽明的大路,才有今日殷氏一族问鼎天下。

重巽山不算高,但要身着正服一步步地从山脚下三拜九叩地走上去也绝非易事,祭天礼毕后,以殷术、微生胥为首,带领殷氏族人穿过了祭天台后气势磅礴的棂星门,文武百官俱留此处,其后之路便由他们前行。

殷氏族人并不算多,多年来或封或赏,并不都留在都城,也只有每年年节时会回都,加之殷上于定周为质八年,前几年又都在外面打仗,所以也并不是每一个族人都熟悉,唯一有几分印象的便是殷术的同胞弟弟、她的舅父殷来。

殷来年轻时亓徽边城动乱,与序戎多有摩擦,于是就在殷术还是世子之时,他就被殷上的祖父遣往了封邑守边,直至后来殷术登基,他也得封为侯,见不用再死守边城,便各地云游去了。

他与殷术的感情向来很好,在殷上幼小时有限的记忆里,一到年节便经常见其回都探望母亲,还会给他们带些天南海北的新奇玩意,殷上去往定周为质后,这位舅父也常常给她写信,字里行间都是长辈的关切之意。

此次祭祖,江遗雪也与殷上一同到场,本来他还觉得这样会不会太没规矩,结果待祭天礼过,却发现顾悬也与他们一起踏入了棂星门。

顾悬此人于鸿胪寺任职,多年来常伴殷广身侧,听殷上说,二人先前是有婚约的,后来不知怎么的又退了,直至今日也尚未谈婚论嫁。

江遗雪收回视线,沉默地跟在殷上身边往前走。

队伍分论君臣,再叙长幼,殷术、微生胥于队首,尔后便是殷上与江遗雪二人,顾悬推着殷广的四轮车,与殷止一起紧接其后。

棂星门极为巨大恢弘,刚于今年仔细修葺了一遍,两边金红色的楹柱巍峨矗立,左书:仰先宗德望,铁肩担日月,佑国振民,千古丰碑辉石壁;右书:俯弗渠源流,后殷壮山河,溯源追本,光前裕后振箕裘。上书:同气连枝。

此联较之历代皇族陵墓,显得平淡又朴素,但头顶这四个字却是亓徽开国先宗殷铧亲自所书,要得就是殷氏后人明白,一个氏族——尤其是王室,要想兴旺的绵延下去,必须风雨同舟,同心同德,一旦出现同室操戈、子弟相残之事,那这个氏族的灭亡几乎是可以预见的。

可以渴望权力,但却不能为权力所控制。

走过棂星门,其后是宽阔宏伟的石阶,打眼略一望去几乎看不见尽头,两边的植物肆意生长,向上奔突,枝叶繁茂,于此处望去还能看见远山之上重巽寺明黄的墙壁,听见寺内悠远的钟声。

听着一声声晨钟,众人抬步踏上了石阶,随殷术一齐,三步一拜,九步一叩。

身着正服的礼官分列两侧,俱都神情肃穆,齐声开口唱和着一句句的礼辞:“故祖在上,于昭于天。亓虽旧邦,其命维新。有亓不显,帝命不时。故祖陟降,在帝左右。”

殷上屈身下拜,双膝触地,砖石触首,脑中走马灯似的转过故年的往事:幼年之时,第一次离开父母长姐,踏上了一条未知的旅程,那时母亲还忌惮序戎之时,让守护她的军队往三国地界绕过,进入定周之境。

……

“穆穆故祖,令闻不已,假命天哉,有周孙子,周之孙子,其丽不亿。上帝既命,侯于亓服。”

于定周生活八年,她第一次见到亓徽之外的世界,才知道不是所有地方都是亓徽,才知道原来定周的百姓是如此民不聊生,水深火热,八年来,她一次又一次怀揣着不同的心情面见永载帝,殚精竭虑地做着所有力所能及的谋划。

……

“世之不显,厥犹翼翼。思皇多士,生此王国。王国克生,维亓之桢;济济多士,故祖以宁。”

永载三十年,周畹起兵,她趁乱离开定周,经由东沛回到了故土,真实地见到了乱世之下艰难求生的百姓,知晓了江遗雪沉痛的过往,也正是从这里开始,她终于开始着手实现心中的谋划,去往溪狄、月支以求合盟,决定以身入局,搅动风云。

……

“无念尔祖,聿修厥德。永言配命,自求多福。周之未丧,克配上帝。宜鉴于周,骏命不易。”

永载三十一年始,各国战事接连不断,东沛、序戎遭灭,通盘城之战告捷,令兹谈判,杀湛卢忝,长陵道之战,拿下镶云城,战于泓山城,与周垣几番对峙交战,九疑城攻城战告捷,可吾元江决堤,数十万百姓一朝皆亡……

……

“命之不易,无遏尔躬。宣昭义问,南极生物群依五而尔齐伍耳巴一整理有虞自天。上天之载,无声无臭。仪刑故祖,万邦作孚。”

大曲山夜雨,她一朝流落,为顾时序所救,江遗雪逃出汀悉,掌控局面,委任晋呈颐,一力支撑救回了她,可顾时序就此身死,再无回寰……

以周垣之死为末,此战至终章,可战场之上死去的一个个人,她记得住的,记不住的,全都归于了抚恤名单上一页页密密麻麻的名字——甚至没有名字的,也就这么归于了尘土,再也无法回到故乡。

……

“中亓既立,本支百世,凡亓之士,不显亦世。”

多少王朝一代代兴,一代代亡,在历史的洪流中激流勇进,都以为自己是永立其中的磐石,可最终都只是归于黄土一抔,湮灭无痕迹。

可君臣一梦,今古空名,不论生前身后,都是任人毁誉,无需执着,至少此时此刻,乱世终毕,复礼终明,天下归仁,盛世将现。

……

石阶行毕,众人走上燃着长明灯的司马道,各方燃香祭拜,殷术伸手接过礼官递来的鸾刀,杀牲以荐,尔后向各碑献酒荐熟。

酬毕,钟鼓作,祭礼成。

————————————————

祭祖之事毕,众人去往了皇寺暂歇。

一日未饮,寺中为其备了素食,大家于堂中坐定,殷术在前与各人问候寒暄,气氛温馨和谐。

来到此处,众人也未再拘礼,殷来坐到了殷上身侧,探究的神色落在江遗雪身上,含笑道:“这是你的正君?”

殷上没有否认,直接道:“是,”她为江遗雪介绍,道:“这是舅父,前几年一直在外游历,你没见过。”

江遗雪忙道:“舅父安好。”

殷来和蔼地笑了笑,道:“好好,你们大婚之时我于寒州游历,没来得及回来,便也没见过,可倒是没想到你模样如此之好。”

江遗雪甚少如此直面长辈善意的夸奖,一时间还有些羞赧,低头道:“舅父过誉了。”

殷来抚须畅笑,颇有些欣慰地看着二人,道:“上次见你,你还是小孩,一眨眼竟都成亲了,果真是时不待人。”

殷上道:“韶光易逝。”

殷来叹道:“是啊,韶光易逝,前几日刚入平京

?璍

面见阿姐,阿姐还领我去看了含章阁后我们幼年一齐种的梧桐树,那时候种得歪歪扭扭,都是玩闹,原也没想到它能长大,可如今去看,竟也亭亭如盖了。”

殷上见他眼中似有薄泪,心中也多了一丝怅惘,道:“您多年离家,母亲提起您总是思念,还盼您自今年起多于平京长住才好。”

殷来抬手揩了揩眼泪,声音微哑,拍了拍殷上的手,道:“好,好。”

……

重巽山路远,若要一日来回多费功夫,众人便都于皇寺内暂歇一晚,待第二日再启程回城内。

直到进入寺中备好的禅房,殷、江二人才缓了口气,江遗雪从怀中拿出刚刚微生胥塞给他的药,指了指桌边的座椅,道:“坐着,我给你涂药。”

往年祭祖没有如此繁复,也不用行大礼,但今年毕竟不同,都需三拜九叩上千阶,双膝自然不会安然无虞。

礼仪不能含糊,但微生胥还是备了一些药,待礼毕后送给众人。

殷上顺着他的意坐下,掀开衣裤将双膝坦露出来,果然已经红肿破皮,江遗雪看着心疼,小心翼翼地吹了吹气,一点点地给她上药。

药膏冰凉地敷在伤处,疼痛也削减了许多,殷上道:“随便搽一下吧,不是很疼,倒是你身子这么弱,本是叫你不用来的。”

江遗雪道:“若是规矩不允,我自然不来,可你当时又说可以,我肯定是要陪着你的。”

殷上道:“你倒是罢了,今日见顾悬也陪阿姐上来,怕是婚期将近。”

江遗雪涂好最后一点,又小心地用药布裹好,道:“顾大人不是与帝姬殿下先前就有婚约吗?”

殷上拢好裤子,道:“你也该叫阿姐了。”

闻言,江遗雪轻轻地嗔了她一眼,脸上似有红晕,殷上轻笑了一声,伸手拉他,又道:“你坐着,我给你涂。”

江遗雪向来不习惯她为自己做什么,道:“我自己来就好了。”

可殷上却不容拒绝地接过药瓶,道:“坐着。”

江遗雪只好坐下,伸手掀开衣袍,只见那双膝之处的布料竟已被微微浸透,显出几分血色来。

殷上蹙了蹙眉,伸手将他的裤管撩开,那伤处较之殷上更为严重,已然渗血,在他瓷白的肌肤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殷上有些不高兴,道:“不知道喊痛的么?”

江遗雪知道她是关心自己,抿着唇笑了笑,道:“哪有这么娇气,大家都没说什么,怎么偏我喊痛。”

殷上一点点给他搽药,看了一眼他的笑颜,道:“我看你伤成这样还挺高兴的么。”

江遗雪道:“我高兴呀,可以光明正大的站在你身边,可以唤阿姐,唤舅父,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他的眼神落在殷上的手上,那双向来只持刀执笔的手此刻正生疏地拿着药棒为他上药,起落之间是带着关切的温柔。

殷上无奈地笑了笑,揶揄道:“那你现在唤声妻君来听听。”

“我不叫,”他顾盼神飞地瞪了她一眼,语气里带着明显的爱娇,笑着说:“你还没娶我呢。”

作者有话说:

好温馨啊,我不行了(抹眼泪)

88? 我寄人间雪满头(3)

◎殷广往事风霜刀剑◎

听见这话, 殷上仍旧嘴角含笑,没说什么,仔细将他的伤处包好, 站起身来,自然地俯身亲了亲他的嘴唇。

江遗雪仰起头和她碰了一下,本欲再讨一吻,却骤然听见屋外的敲门声, 一下子面色绯红, 忙和她分开了些许。

自二人真正的剖白心迹以来, 江遗雪几乎未在人前与殷上多做亲密之态,言行举止不再像以往那般大胆, 反而多了几分情怯和羞涩。

见他这副样子,殷上倒心中升起了一丝逗弄的心思, 伸手握住他的脸还欲倾身向前, 却被江遗雪惊慌失措地抵住肩膀, 小声提醒道:“有人敲门。”

她抓住他一只手攥在手心里,忍住心里那点笑意,道:“不管。”

“诶呀……”江遗雪无奈的躲了躲,从她的臂弯里钻了出去, 又回身去推她, 道:“快去开门。”

殷上闷笑了一声,顺着他的动作朝门口走去, 江遗雪便转过身去,伸手整理自己微乱的衣服, 脸上是怎么压也压不下去的笑意。

屋外是殷广和顾悬二人。

见殷上开了门, 顾悬行了个礼, 俯身对殷广轻声道:“那你慢慢说, 我等会儿来接你。”

殷广态度有些敷衍地点了点头,温柔的眼神始终落在殷上身上。

闻言,殷上伸手接过顾悬的位置,推着殷广的四轮车走进了屋内。

听到动静,江遗雪也端正衣冠走了出来,见是殷广,忙俯身行礼道:“帝姬殿下。”

殷广温和地笑了笑,道:“无须多礼,你也该叫阿姐了。”

听着这和殷上言辞一致的话,江遗雪羞涩地笑了笑,顿了几息才唤道:“阿姐。”

“好,”殷广笑着应声,伸手拉住殷上的手拍了拍,重复道:“好。”

殷上神色温软,只把手放在她怀中,并没有多说什么。

江遗雪见状,便道:“想是阿姐和殷上还有话说,不如我先出去。”

殷广摇头,温声道:“不必,都坐下吧。”

闻言,二人一起便坐在了她的身侧,殷上为她斟了一杯热茶放置身前,道:“阿姐是想说和顾大人的事吗?”

殷广点了点头,先是道:“你总能猜到阿姐心中所想,”尔后顿了半息,才道:“前些年你对他颇为抗拒,我也不愿提及此事,现而今大局初定,我想着也该提上日程了。”

殷上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许,道:“这是顾大人的意思吗?”

殷广摇了摇头,道:“他虽有这个意思,但最终还是我自己决定的……这么多年了,我又是这样一副身子,还有什么好折腾的呢?”

殷上这回沉默了几息,才道:“……阿姐,我不愿你将就,没有他,你能过得更好。”

殷广笑道:“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我也早就习惯了,曾经那些夙愿,不是已经有你替阿姐完成了吗?”

殷上眼里闪过一丝沉痛,道:“那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的,”殷广笑容平静,带着一丝释然,道:“或许当年也曾经痛苦憎恨过,但是现在回头看,才发现那些难熬的日子也是走到今天的必经之路——如果是我成了世子,亓徽不一定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见殷上依旧沉默不语,殷广轻叹了一口气,道:“参加完阿姐的婚仪再去吾元江吧。”

殷上放在膝上的双手默然握拳,看着殷广的神色竟有些可怜,低声唤道:“阿姐……”

殷广眉头轻蹙,蕴着一丝心疼和怅惘,还是道:“阿姐希望你来。”

“好。”她应了,颓然地低下头去,像一个刚被长辈训斥完后垂头丧气的小孩。

————————————————

送走殷广后,江遗雪才坐回她身边,看着她不太高兴的样子,问道:“怎么了,阿姐成亲不是好事吗?”

殷上摇了摇头,捏着他修长纤细的指节把玩,好半晌才道:“如果阿姐的双腿没断,亓徽的世子之位应该是她的。”

殷上没怎么和他说过殷广的事情,但在刚刚二人的言语中,他也多少听出了几分难言之隐,便小心又迟疑地问道:“阿姐的腿,是……”

殷上道:“是因为顾悬。”

江遗雪见她眼里闪过一丝暗恨,安抚地捏了捏她的手指,道:“所以这么多年你才对顾大人这么抗拒?”

殷上扯了扯嘴角,道:“我也是从定周回来才知道的,”她的眼神凝在江遗雪白玉般的指尖,缓声道:“是我六七岁时候的事情了,那时候阿姐十四,又是亓徽的长王姬,文武皆成,文韬武略,最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说出来你可能不信,阿姐原先的脾气可没那么好,小时候还经常揍我。”

江遗雪笑了笑,说:“你小时候是不是总爱闯祸。”

殷上点点头,笑道:“那时候有阿姐担着,母亲还没有对我如此严格,除了练字习武,我倒还是有许多玩闹的时光,天天想着跑到宫外玩,有一次还差点跑丢,晋呈颐没找着我都快吓死了,谁知道晚上的时候我就自己脏兮兮的跑回宫了。”

她念及幼年的往事,忍俊不禁,笑道:“那天连着被揍了三顿,后来就再也不敢故意甩掉晋呈颐他们了。”

江遗雪也笑,安静地听她说。

殷上道:“那时候顾悬的母亲是我的老师,她便常带顾悬入宫来玩,顾悬的年纪和阿姐差不多,一来二去,二人便生了情愫,母亲乐见其成,便为阿姐定下了婚约。”

“本来一切都很好,所有人都说他们青梅竹马,天作之合,连我那时候也很喜欢顾悬,只是可惜,有时候命运就是这样。”

她的笑容掺杂了一丝苦涩,道:“……我六岁那年,父亲带着阿姐出宫围猎,我忘了我闯了什么祸,被母亲留在了宫中罚写抄书,没能去成,结果傍晚父亲匆匆带着阿姐回来,她已然不省人事了。”

“父亲只说遇到了序戎的刺客,其余的什么也没和我说,我去往定周后听闻阿姐和顾悬退婚,心里觉出一丝不对,却什么也没查到,我知道是父亲和阿姐不愿意让我知道,便也没有执意去问。

“且那时候亓徽和序戎的矛盾颇深,我一时也没对这个说法产生什么怀疑。”

江遗雪看着她越来越差的脸色,轻轻环抱住了她的肩膀,柔声问:“然后呢?”

殷上道:“后来从定周回到亓徽,阿姐才把这件事告诉了我,当年猎场遇到序戎刺客是真,但其实很快就拿下了,只有一个漏网之鱼逃走,顾悬奉命去追,跟着他到了附近一个村落,见被包围,他随手挟持了一个孩子。”

“众人投鼠忌器,颇为小心,顾悬找准时机意图去救,却没发现那人还有同伙匿于村中,在暗中偷袭……是有毒的暗器,专对着心脉、脖颈出手,有不少人中招当场就没了,原本那支暗器是要射中顾悬的,是阿姐及时赶来拦下,但那暗器却刺入了她的小腿,她摔下马,又阴差阳错地被失措的顾悬勒马踩中。”

“剧毒加上腿伤……命是保住了,但阿姐却再也站不起来了。”

第一次述出这段往事,殷上好似再次经历了一遍当时的震惊和悲恸,指骨被自己捏得发白,眼里一片暗色。

察觉到江遗雪想安慰自己的动作,殷上伸手将他揽入怀中,苦笑了一下,道:“这件事谁都没错,是我自己想不开罢了,我总是在想,要是阿姐没赶上、要是顾悬没有勒马、要是我也去……但凡一件事情不一样,阿姐是不是也不会伤到这种地步,一生不良于行了。”

她怪序戎,怪顾悬,甚至还怪自己。

“我甚至不在乎顾悬的性命,只在乎阿姐能不能站起来……”她惨淡地笑了一声,透着一分自嘲,将脸埋在江遗雪的脖颈中,闷声道:“你说我是不是很坏。”

见她这副样子,江遗雪心口发涩,满眼心疼地看着她,慢声道:“你才不坏,”他低头轻吻她的发顶,道:“你只是太心疼阿姐了,可是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不要再自苦了。”

殷上轻轻地点了点头,道:“先前阿姐和顾悬退婚,就是觉得自己会耽误他,可现如今……她既然已经做好了决定,我也不能多说什么……”

江遗雪道:“那我们就参加完阿姐的婚仪再去吾元江。”

“嗯。”她应了一声,没有说话,想起殷广的话——如果是我成了世子,亓徽不一定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可是……她本来也应该有更好的人生啊。

————————————————

因为殷广的婚仪,殷上从重巽山回来后便没急着启程,顺便继续接手了先前的贪腐一案。

此案已经行至尾声,一桩桩一件件,证据文书,供词画押已然俱全,厚厚的一沓,经由大理寺、吏部、御史府、尚书台四方共同查探,最终交在了殷上这里。

殷上亲自朱批盖印,细细查探了每个数目,最后下放到各个府州,其中贪腐数额颇大尔后还行贿赂之人,全都提入了平京待斩,其近亲者皆诛,以震慑百官。

此案所缴总银数目巨大,收押之人由殷上亲自执掌监刑,行刑之地便在百官上下值必经的玄青门外,允百姓围观,每杀一人便公诸其所贪数额,听闻那日玄青门几近血流成河,砖石之上的鲜血清洗数日不散,史称玄青贪腐案。

刑毕之时正是黄昏,殷上带着晋呈颐行至少天藏府,脑子里还塞着满地的鲜血和受刑之人的喊冤和辱骂。

一身的血腥味……

她心绪难陈,那一条条人命轻得如同她坐在案前盖下去的枚枚红印,敲下去,人头落地,她不知道现在所做的一切是否过犹不及,但很多事情也只能经由时间的淬炼方能显出真章。

江遗雪站在房中见到她在院中发呆,打开门走了出去,道:“回来了?”

殷上应了一声,见他想要上前,后退了半步,道:“一身的血腥味,别染着你。”

江遗雪却执意上前抱住了她,道:“我还嫌弃你不成?”

殷上无奈,只得接纳了这个怀抱,静静地与他在院中相拥,道:“我今天坐在案上盖印行刑,不过抬手之间,一条命就没有了,我真是害怕我杀错人,更害怕有无辜的人因我枉死。”

江遗雪道:“不会的,”他抱紧她,道:“你们查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避免错漏吗,若真有这么一天,我先替你赎尽此罪。”

闻言,殷上轻轻笑了笑,道:“哪里用得着你。”

江遗雪道:“怎么用不着我,”他仰头看她,眼神专注,说:“不管你娶不娶我,前路的风霜刀剑,我都要与你一起共担。”

作者有话说:

真好呜呜呜。

还有几个剧情点就结束了,祝大家新年快乐!!

89? 一年无似此佳时(1)

◎殷顾大婚出发巡访◎

三月廿五, 春末夏初,宜嫁娶,中亓长王姬殷广并鸿胪寺卿顾悬的婚仪即定在此日。

晨起之时, 殷上就与江遗雪到达了宫内,与百官同席而坐,等着二人的仪仗踏入扶亓殿的宫门。

婚仪漫长琐碎,规矩也颇为繁复, 什么官员可以观礼, 什么官员需得坐席, 长辈需要做什么,小辈又需要做什么, 一条条一字字都白纸黑字的写明在礼册上,殷上虽身为主角参与过一次, 但却并未放在心上, 只当自己是个木偶跟着礼官的指引牵线而动便罢了, 现而今成了观礼之人,才发觉此事颇为不易。

在殿中等得久了,百官的气氛和心思也活泛了起来,再加之殷术和微生胥还在宗庙未曾前来, 官员们便更加大胆, 举杯对饮,觥筹交错, 案前的酒一杯杯饮末,又一杯杯地满上, 各异的目光落在各人身上。

其中讨论最多的, 自然就是祭祖之时跟在太子殿下身边的青年。

自战胜后, 江遗雪的身份已经不再刻意隐瞒, 但也并未公诸,有些知情的官员知道他曾是东沛的王卿,后来倚殿下之势成了东沛王,中亓立国后便一直跟在殿下身边,但除此之外也难晓内情,只当他是一个貌美宠侍,并未多加关注。

可出人意料的是,这个无名无份的宠侍,却于二月廿一代替太子正君出现在了重巽山,与殿下一齐祭祖祈福,甚至今日帝姬大婚,也由他出席了本该由正君在场的正宴,一时间,百官对其也产生了别样的关注。

察觉到周围或轻蔑或鄙夷的目光,江遗雪默然捏紧了指尖,原本盈在嘴唇的笑意也逐渐消失,可脊背依旧挺着,沉默地跽坐在殷上身旁。

殷上看出他的异样,放下酒杯,轻声问:“怎么了?”

江遗雪摇了摇头,安抚地对她露出一个笑容,说:“没事。”

殷上眉头微蹙,看着他勉强的表情,正想说什么,可眸光轻移,便看见了坐在他右后方之人的意味不明的眼神。

大理寺丞,淳于风。

殷上认出了对方的身份,在脑子中思索此人的背景。

定周淳于氏……其父淳于化曾任定周循州的刺史,在她刚入定周边城时行接待事宜。

拿下定周后,殷上看中淳于化为官圆滑,八面玲珑,将其一路擢升,时任户部尚书,其子弟多入平京为官,淳于风所处的大理寺,在前些日子刚刚结案的贪腐案中也是功不可没。

殷上以手支颌,似是来了兴趣,默然解读着他的眼神——轻蔑、鄙夷、粘稠……甚至还带了一丝几不可察的贪婪,像一只黑色的大手,滑腻地在江遗雪的脸上浮动。

看这么入神?

见对方看着江遗雪的神情几近凝滞,殷上反而露出了笑意,但眼神却极冷,静静地望着他,想看看他什么时候能觉察到自己的目光。

……

伶妓之子,也不知道用了什么不要脸的手段才得到殿下的青睐,竟也能不顾名分带着他去祭祖,还来参加长王姬的正宴……不过是凭着那张脸罢了,内里指不定多污糟,既然殿下能允此人在自己的身边,那自己是不是也能……那可是太子殿下,一步登天可不是说说而已……

淳于风心思几转,想到最后,他几乎难掩心下的激动,不再盯着江遗雪,而是越过他的脸向太子殿下看去,却不期然地对上了一双极为冷漠的眼眸,其中满含着沉默的威压,几乎让他浑身的血一下子凉了下来。

不知何时,一侍从走到了自己身后,俯身私语:“淳于大人,殿下请您过去饮一杯酒。”

什么?

淳于风顿时头皮发麻,不晓得殿下到底什么意思,只得战战兢兢地靠了过去,倾身跽坐在殷上身后,举杯道:“殿下万安。”

殷上细细看了他一眼,问道:“你是觊觎孤的正君,还是想取而代之?”

没想到殿下就这么轻飘飘地点破了他心中所想,淳于风一时间不知道作何反应,捏着酒杯小心翼翼地抬头瞥了一眼,只见殿下正持杯但笑不语,但先前没什么言语动作的江遗雪此刻却拉着殿下的衣角扯动,看着他的目光很是不满。

淳于风心中一紧,俯身下拜,道:“臣绝无此意。”

闻言,殷上神色依旧淡淡,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道:“既没有,便来为孤倒杯酒吧。”

这话转的忒快,淳于风不知她是何用意,可也不敢迟疑,只小心地伸出手去为她倒酒。

不知何时,殿中的声音越来越弱,几近无声,显然是这边的动静引起了各方的注意,感觉各色的目光如重千钧的落在自己身上,淳于风几乎拿不住酒杯,左手一颤,竟碰翻了位于桌沿的酒壶。

婚仪碎物,多少也是不吉利的征兆,眼见那酒壶就要落在地上碎成一团,众人的心瞬间提了起来,可正当其落于半空中之时,不知从哪伸出来一只手,稳稳地接住了它。

一时间,众人俱都松了口气。

殷上神态自若,伸手将酒壶轻轻搁回桌面上,道:“倒个酒罢了,怎么笨手笨脚的,此乃婚仪,若是碎了什么东西,你有几条命够赔?”

“臣、臣……并非……”

淳于风僵住了,绞尽脑汁想要解释,可殷上却收回了目光,只淡淡的出言吩咐道:“好了,回去吧。”

“是。”

他无法再出言争辩,不知道殿下到底有没有怪罪,忐忑的情绪梗在心中,不上不下的很是难受。

看样子,殿下是为了身侧这位在敲打淳于风。

殿内众人交换着眼神,同时默契的端起酒杯继续推杯换盏,寒暄、交谈之声复响,气氛祥和热闹,似乎刚刚什么也没发生过。

见殷上这点小事也愿为他出言,江遗雪先前的不虞顿时一扫而光,心中充盈着满足和甜意,于案下伸手碰了碰她的衣袖,进而勾缠住她的指尖。

直至十指交缠,江遗雪才停住了动作,余光掠过她的脸,却发现她正支颌望向自己,眼里满是纵容的笑意。

江遗雪像是被她的眼神烫到,下意识地扭过头,可案下的手却和她握得更紧,甚至还暧昧地用手腕轻轻蹭过她的肌肤。

耳边传来殷上的轻笑,她收回视线,端起手边的酒杯一饮而尽。

真好,真好,人声鼎沸之下,你就在我身边。

————————————————

及至正午,宣旨的礼官终于踏进了殿内,殷术和微生胥也入席高坐,殿内声音渐弱,丝竹管弦之声开始奏响。

吉时刚到,礼官就推着殷广的四轮车,与顾悬一齐步入了殿内,站定后,礼官又恭敬的退至一旁,只留下中间的一对新人。

其实殷广与顾悬的婚事,不管在朝中还是民间都是不被看好的,虽然殷广是长帝姬,可她时至今日都未出宫立府,还身有残疾,一生不良于行,反观顾悬,出身世家,才华横溢,十七岁之时便任九卿之一,可因为殷广,他再未参加过百官考绩,也数次拒绝了上位的擢升,原本大好的一片前途,却因为殷广再也没往前走过一步。

礼官的唱和声响起,顾悬扶着殷广下了四轮车,在无数道各异的目光下,事无巨细地帮她理好衣服,端正仪态,最后才与其一齐并肩下拜,向殷术和微生胥行礼。

一拜、二拜、三拜……

殷上看着阿姐平淡的侧脸,试图从中找出一丝高兴或是欢悦的情绪,可是却什么都没有。

阿姐现在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殷上真的有点不明白。

……

殷广没有出宫立府,自也不必去往外府,只此宫宴行至黄昏,再由礼官宣正旨,念礼辞,整个婚仪便算礼毕。

整个婚宴上,殷上都在沉默地看着二人,顾悬看起来像是心愿得遂,听礼辞之时甚至眼中落下了泪,但殷广看起来就冷淡了许多,除了嘴角弧度始终未变的笑容,脸上似乎再也没出现过其它表情。

宴至中场,江遗雪也看出了殷广的异样,轻声问:“阿姐是不是不太高兴。”

殷上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江遗雪看着殷上复杂的神色,道:“你也不太高兴。”

闻言,殷上勉强地笑了笑,说:“我只是有些担心。”

江遗雪问:“担心什么?”

殷上道:“说不上来。”

她情绪有些沉闷,握着江遗雪的手微微用力,被他安抚地蹭了蹭。

她不明白殷广的真实所想,有点害怕这场婚仪只是她对人生的再次妥协,前半生发现反抗无用,于是在如今选择了接受一切。

宴散之际,殷上与殷广作别,百官离殿,如流般从她们身侧划过。

面对殷上,覆在殷广脸上一日的笑容终于变得真实了一些,殷上在她身前蹲下,握住她放在膝上的微凉的手,神情认真地仰头看她,道:“阿姐,要好好的,就当是为了我。”

殷广笑了笑,并未惊诧于她看出自己真实的情绪,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道:“好,阿姐答应你。”

得到保证,殷上微微放下了心,又认真地叮嘱了几句,才站起身来看着顾悬,道:“保护好阿姐。”

顾悬神色平静地点了点头,并未多说什么。

……

回府的路上,殷上的情绪依旧不高,沉默地靠在车壁上看着窗外的交错的人流,街上的光影时不时地透过车窗照亮她的面庞。

江遗雪自然心疼,伸手环住她的腰,倾身靠在她怀中,轻声安慰道:“顾大人会照顾好阿姐的,别担心。”

殷上似有若无地应了一声,收回看着窗外的视线,伸手轻抚他如缎的长发,道:“顾悬自然会照顾好她,我是怕她自己……”她话没说完,带着一丝难言的担忧。

闻言,江遗雪思忖了几息,才道:“阿姐不是会无度妥协的人,她待顾大人定然是有情的,二人分开固然容易,可阿姐这一生也不会再接受别人了,不是吗?与其这样,不如有个人陪着她,况且顾大人情深,你我都看在眼里,若非如此,我想陛下也不会放心把阿姐交给他的。”

想了想,又道:“况且还有我们呢,我们也会顾着阿姐的,你就不要再担心啦。”

他尾音上扬,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殷上知道他是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笑了笑,把他整个人抱进怀里,泄力般地埋首在他颈间。

“阿雪……江遗雪。”

她念了两遍他的名字,含在唇齿间,以吻作媒落在他的脖颈上。

“嗯?”他温柔地应了一声,微微抬头任由她亲,手指穿过她的发间,熟稔地环住了她的脖颈,等着她下一句话。

可她没再说话,细密的吻流连上来,直到吻住他的嘴唇前一息,江遗雪才微微喘着气听到她低哑到几近无声的话语——

她说:“要一直在我身边。”

————————————————

四月初时,天气渐暖,殷上安排好了平京的事宜,启程去往了吾元江。

中亓立国后,吾元江所在的旧吾分立为三府,即为吾州府、元州府、曲州府,及至今日,江堤的修缮已近尾声,周边的城池开始重建,殷上此番要去往的便是位于元州府的大霁城,此城也是吾元江决堤受灾最严重的城池。

他们轻装简行,也没带多少人,殷上不想扰民扰官,便让晋呈颐为其伪了身份行走,只称是走南闯北的生意人,一路上未及官驿,只自己寻了客栈住宿。

行至了大半个月,车队进入了大霁城的城门,此城正待再兴,各处都比较简陋,也没有什么好的客栈,殷上便让晋呈颐租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扫除后住了进去。

他们住的院子位于城东,算是已经兴建的比较完整的地方,城西和城北临近江边,还是一片荒废,故而居于此地的百姓也不太多,大多是祖祖辈辈都生活在此地,不愿意离开去往他乡的人。

殷上决定从吾元江开始巡访,一是看看吾元江的修缮之事是否无虞,二也是想从最弱处看看百姓的生活,是以自入城其便未曝露身份,而是先在这小院中安心住了几日,直至月末,才与江遗雪一齐去往了城西。

城西的城门尚在修建,来来往往的有兵卒也有百姓,俱是挥汗如雨地干活。

殷上没作声,只站在不远处看了几眼,身边的江遗雪问:“不是说吾元江之事派了兵吗,怎么还有服役的百姓?”

殷上道:“不一定是服役的,先前我已明令禁止了征用吾元江沿城的百姓,吾、元、曲三府也减赋、役一年,令使应该没那么大胆。”

等了几息,她又朝一个方向抬了抬下巴,道:“你看。”

江遗雪顺着她的视线凝目望去,便见一身着军袍之人站在一旗帜旁边,正招呼着劳作的百姓聚集过来,一个接着一个的给他们发放钱财。

江遗雪道:“是雇工?”

殷上道:“所派的人已经够用,没必要再雇体力质素不如兵卒的百姓一齐参与。”

闻言,江遗雪思忖了半息,道:“此地各事凋零,很多百姓无事可做,农田也多被冲毁,会不会是令使仁心,故意接济这些百姓?”

“有这种可能,”殷上赞同地点了点头,侧头对晋呈颐道:“你去官府寻令使,让她来家中见我。”

作者有话说:

小江和殷姐就是最配的!

90? 一年无似此佳时(2)

◎大霁令使旬阳祈福◎

大霁城的令使叫做宋平君, 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子,同时也是去岁元州府的府试榜首,是自己自愿放弃去往平京的机会, 留在大霁城为官的。

她不曾见过晋呈颐,甚至不识得少天藏府的令牌,始终半信半疑,不愿跟他去见殷上, 晋呈颐无法, 命人去寻了驻此地的校尉祁虞, 这才勉强证明了自己的身份,将其请到了院内面见殷上。

进院的时候, 殷上正在和江遗雪站在院中说话,二人对着墙角的一棵树多番辨认, 并未注意到她来, 宋平君听了, 直言道:“这是榆叶梅。”

二人的声音骤断,同时回头看向了出言之人。

殷上道:“宋平君?”

她点了点头,道:“正是下官。”

殷上随和地笑了笑,于院中的石椅中坐下来, 道:“听说你不信晋长使的身份, 不愿前来?”

宋平君道:“现在信了,”她看了一眼那角落里的榆叶梅, 又看了一眼江遗雪,道:“不识草木, 身边还有如此姿容之人, 确实像是太子殿下。”

这话已经有点不恭敬了, 可她目光格外真诚, 挑不出一丝错来,好似真的只是心中作此之想。

殷上也并没有生气,甚至还有些忍俊不禁,玩笑道:“没想到有一日孤还需要以此来证实身份。”

宋平君这才意识到自己好似说错话了,忙躬身行礼,道:“下官不是…这个…意思……”她手指绞了绞,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殷上笑道:“没有怪你的意思,不过是玩笑,”她怕宋平君不自在,转而说起正事,道:“孤且问你,城内修建之事中雇佣百姓是经由你令吗?”

宋平君迟疑了一瞬,似乎是怕她怪罪,但最终还是点头承认,道:“是。”

殷上道:“你何故如此?”

宋平君不知道殷上到底是怪罪还是不怪罪,但想了想还是仔细解释道:“此地亟待再建重兴,可城池一日不成,便难有人气,现下留在大霁城的百姓大多是祖祖辈辈生活在此的,若不是情牵意绊或是故土难离,谁又愿意留在这吃苦呢,殿下所说的那些百姓其实一开始是自愿来帮忙修建城楼的,他们都渴盼多一人帮忙,大霁城便早一日修好,是下官念其之心,才令行雇佣之事。”

她顿了一息,又接连补充:“全都是下官一个人下的命,若是违殿下之策令,殿下罚下官一人便好。”

想了想,她又道:“雇佣百姓的钱财也并非军饷所出,殿下放心。”

言毕,她躬身低头,等着殿下发落,心下有些惴惴不安。

哪知下一息殿下却问:“并非军饷所出?那是从何而来?”

宋平君道:“是下官之私产,”说完,她又摆手道:“下官并未贪污,只是家中从商,还有些家底。”

听她忙不迭的主动解释,殷上有些无奈,笑了笑,道:“孤并非说要罚你,”对上她诧异的眼神,殷上说道:“此事若属实,我会让林长使从少天藏府的账中为你支一笔钱,供你行事。”

“啊?”宋平君震惊地反问了一句,有些想要,但还是先推辞了一句,道:“……也不必了吧。”

见她实在可爱,殷上也起了逗弄的心思,道:“真不必?”

宋平君见她似要改口,忙道:“……也不是真的不必。”

闻言,殷上难掩笑意,畅意地笑了几声,道:“既如此,你便去寻林长使吧,她会为你安排的,不过账中明细定要做好,孤可不想因此事留有后患。”

宋平君认真道:“肯定不会,放心罢殿下。”

见她答应,殷上便又和她聊了聊此事的细节,谈毕后,宋平君便在晋呈颐的指引下离开了院子,殷上坐在石桌边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对江遗雪笑道:“一派纯善,也颇为可爱,倒是难得。”

江遗雪点头,依着她坐下来,道:“先前听闻其自愿放弃了去往平京为官的机会,还有几分可惜,现在看来,倒是不如留在此地。”

过于纯然,有些直愣,确实不太适合八面玲珑的官场。

殷上道:“各司其职,也不失为好事。”

————————————————

接下来的日子里,殷上又陆续见了大霁城的其余官员,通晓了城内各处兴建的进度,她没有插手建城的事宜,只作了解,最多就是给钱或是调任一些得用的官员,平日里只当自己是个在此生活的普通百姓,与江遗雪逛逛街市或是游山玩水。

又过了几日,时节快到芒种,城东这边的街市开始热闹起来,说是要办一个旬阳节,此节是先前旧吾最为传统的盛节,用以祈福此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连着要办七日。

中亓立国仅一年,殷术也并未明令禁止这些旧国节日的举办,毕竟很多百姓多少还是怀念故国的,在这等思想之上,还是疏大于堵。

祈福的队伍是自发组成的,每个人手中都举着燃烧的艾草,跟着一个四抬的神龛行走,绕过大街小巷,让神龛的香烟笼进大霁城的每一个角落。

人流经过殷上等人所在的小院时正是饭后的黄昏,江遗雪正在床边铺被,殷上本来好好的坐在桌边看书,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后。

察觉到她的手在自己的腰侧轻抚,动作若即若离又缠绵悱恻,江遗雪捏着被角的手一抖,哼了一声,道:“等我弄完嘛。”

“你弄。”她闲闲地应了一声,手绕过他的腰侧摸到平坦的小腹,暧昧地蹭了蹭。

“你这样我怎么弄呀,”他声音都抖了,拿肩膀轻轻撞她,道:“不是昨晚才做过吗,让我铺完,别给我捣乱……嗯!”

她的手狡猾地摸了进来,按在他的锁骨上轻蹭,一个个吻落在他的颈后,一丝莫名的痒意一直从身上蔓延到心里。

他软软地推她,被角从手中滑落,转移话题:“……你听外面,是祈福的队伍吗?”

人群经过的嘈杂声从街道上隐隐传进屋内,还带着热闹的鼓点和锣声。

殷上勾着他几缕头发,随口道:“应该是,你想看吗?”

他应了一句:“想看,我还没见过呢。”

“要举行七天呢,今天别看了吧,”她将他转过来,说:“有点想亲你。”

江遗雪闷笑了一声,欲拒还迎地推她,娇骂道:“色鬼,天都没黑呢,关着房门弄…像什么样子。”

自二人剖白心迹以来,他倒是越来越注重这些有的没的了。

殷上反问:“天黑就可以了?”

江遗雪哼了一声,不知道是应还是没应,但唇舌被她堵住,只能含糊道:“先出去看看嘛,回来再…别摸…”他腰都软了,推辞了一句,见她还是不允,不知哪来的灵光,竟脱口唤了一声:“妻君……”

喊完后,他自己也懵了,双颊一下子变得绯红,下一息便感觉感觉殷上放开了自己,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问:“你说什么?”

这些时日二人多见生人,不便暴露身份的便多以夫妻相称,他实在是习惯了,才……脱口而出……

听见她复问,江遗雪也只得硬着头皮,又唤了一声道:“妻君……”见已然出口,他心中便生出一丝破罐子破摔的决然,上前一步勾住她的脖颈,啄吻着她的嘴角撒娇,道:“好妻君,别闹我了,晚间回来随便你弄,可好……”

殷上看出他的羞窘,忍着笑应了一声,附身在他耳侧小声道:“那今晚……”

她说了几句床笫之间的浑话,一句句灌入他的耳中,江遗雪听着,纤密的睫毛飞速颤抖,好几息才低低地应了一声,道:“…好。”

他对她向来没什么底线,说什么都应,见她收了手,忙快速整理好了先前未弄完的床铺,才与她携手出了院门。

祈福的队伍已经走远了些许,但街市依旧是热闹非凡,那神龛飘着香烟,白雾一般地将天地笼罩起来,让本就拥挤的人群看起来更加的繁乱。

二人并未向前拥挤,而是远远的缀在队尾,清润的艾草香气从前方飘过来,有种叫人心安的平静。

队伍很长,还有一些鼓夫是半途才加入的,穿着红衣,身上背着一面小鼓,打着鼓点走在人群身边,嘴里吟唱着古老的歌谣。

人群涌动,戏语嘈杂,殷上顺着人流走动,心中竟生出一种河清海晏的安宁来,尘世夫妻,打鼓小贩,游侠旅人,即便这个城池仍在重建,可他们身上却没有半点混乱的影子,提着灯的小孩吵嚷着跑过,笑得那么可爱。

“好俊的一对哦,”耳边传来爽朗的笑声,话语中带着一点北地的口音,殷上与江遗雪一起循声望去,见一身着红衣的女子拿着几支燃着的艾草,分出一支递给了二人,道:“外乡人蛮?沾沾福气。”

殷上笑着接过,道:“多谢。”

那女子摆摆手,示意不用,又很快跟上了前方的队伍。

那染着的艾草升起烟雾,萦绕在二人眼前,江遗雪看着眼前这一幕,对殷上道:“刚刚恍惚间想起你坐镇营帐运筹帷幄的样子。”

殷上问:“为什么。”

江遗雪摇摇头,说:“说不上来,就是看着眼前这一幕,就想起了你的样子,感觉过往那些日子就好似一场梦,我们好像还是半大少年,还在懿安城的街巷里穿来穿去。”

在璞兰台的时候,他从来不知道她会带来什么,改变什么,又颠覆什么,直到她叩鼓起兵,平定乱世,逐鹿天下。

“在大霁城的这些日子,我总是想,如果你不是太子殿下就好了,如果我们真的只是平凡尘世中一对普通的夫妻就好了,可是现在见到这些,又觉得我有点自私,殷上,你合该是做这些事的人,顺理成章。”

听到此话,殷上也有些动容,这一路走来又多么不易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好在年少时的宏愿最终还是在自己手中实现,如今这热闹繁乱的一幕就是他们共同努力期盼已久的结果之一。

人的一生,有多少机会能看到自己心愿达成?心愿达成的时候,又有一路走来的爱人陪在自己身边?

殷上心中升起一丝难言的满足,伸手捏了捏江遗雪的手,轻声道:“想吻你。”

江遗雪怀疑自己听错了,道:“我说了这些话,你就想说这个?”

然而殷上却再次点头,眼里是满溢柔情和爱意,专注地看着江遗雪,肯定道:“对,想吻你,特别想。”

……

二人几乎是纠缠着跌进了屋内。

木门开阖,又砰得一声被关上,江遗雪的脊背撞在门上,发出一声不轻的摇晃声,但两个人都充耳未闻,只尽情地拥吻,暧昧的水声在昏暗的室内响起,紧接着一只手穿过自己的腰后锁上了门。

这一瞬的安全感简直被无限放大,江遗雪动作也大胆了起来,径直伸手去解她的衣带,二人跌跌撞撞地往床边走去,凌乱的衣服落了满地。

“殷上……殷上……”他情不自禁地唤她的名字,四肢像藤蔓一般缠上她的身体,潮湿带汗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几近透明的粉,像一株摇曳绽放的夜莲,在呼吸间卒然开合。

“喜欢你,爱你,好爱你。”他止不住地要表白,声音含糊又喑哑,好似金沙混着细雪,身子也软的像水,雪白的足踝来回磨蹭。

殷上温和得回应他,伸手环住他细韧的腰肢,江遗雪顺着她的动作仰起脖颈,身子也微微弓起,含在眼里的眼泪透着一点点微光,漂亮的让人失语。

殷上眸色越来越暗,俯身在他耳边轻轻说两句什么,江遗雪听话得不行,张口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小节殷红的舌尖,她俯身吮住,像榫卯一般和他相缠在一起。

过往的一切都在眼前飘飘荡荡——明戈利戟,血色黄沙,千军万马……它们都真实发生,做不得伪,而他曾于阴暗角落渴盼的那一束月光,终究还是照在了自己身上。

作者有话说:

估计五章内正文完结,大家想看啥番外?

他沉默地站在院中看着通明的灯火,紧绷的面容异常冷漠,对着一片虚无问,殷上,你不要我了吗。

眼前的画面顷刻破碎了。

他渐渐醒过神来,明白自己身处的地方应该是一个梦或是幻觉,因为他从来没在殷上脸上见过这种表情。

欣喜、快乐、幸福、满足……好像真的像一个沉浸在婚仪中的主角, 娶到了自己挚爱一生的人。

81? 东风吹破千行泪(2)

他强行忽略心口尖锐的疼痛, 没有像那晚一样离开,而是跟着宾客看着他们一步步地完成了婚仪。

这回没有人关注他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那对璧人身上,他好像人群中一个没有形体的透明人, 无声地躲在暗处窥伺着别人的幸福。

觥筹交错, 宾主尽欢, 他就这么看着殷上走进了那个张灯结彩的房间, 一夜都没有出来。

“江遗雪,你喜欢我。”

“我喜欢你。”

阅读萧剑平生意最新章节 关注https://www.smrhm.com/article/315979.html

(快捷键 ← )上一页 目录(快捷键 enter) 下一页(快捷键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