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昭垂眼道：“我该将你母亲的游记还给你的。”

侯毓摇头：“我想我也用不上它，我会自己去记录。”

她不知怀着怎样的心情，执拗地想要在街道上闲逛，即使街道上不见人烟。

在一堵墙边停下脚步，伞沿向上抬起，细雨斜风下，一辆老旧马车，一个女子独自一人将脚边的行李搬上马车。

越昭没有回宫。

侯毓想了想弯着眉眼说：“四海为家，走到哪就是哪儿。”

隔着朦朦胧胧的雨幕，越昭也向她微笑。

“侯毓。”越昭说。

越昭上前，从袖口中拿出一袋鼓囊的荷包：“一路上要用的地方多，且当我为你备下的一些盘缠，你莫要推拒，我也无法再为你准备其他了。”

桃夭适时地上前，为侯毓打伞。

越昭问：“你可有何打算？”

侯毓看着被越昭摊开的掌心里的荷包，良久才轻声说：“好，多谢。”

她收回手，攥着荷包的指尖微微抽动。

眨了眨干涩的眼睛，侯毓说：“其实这该是件开心的事。”

侯毓正巧搬完最后一件物件，正要招呼越昭进去坐坐，刚要开口才想起她已不是那个可以邀请客人进屋的屋主人了，她收回伸出一半的手，尴尬地笑笑。

越昭上前，轻轻抱住了她。

越昭轻声说：“往后你去了哪里，可以给我写信吗？在我难以到达的地方，我想从你的笔下知道它们的模样。”

“嗯，好。”侯毓回应，“这样真好，你知道吗，我朝只有寡妇能开立女户，她从前孜孜以求而不能得的东西，最后竟落在了我的头上。”

越昭扑哧一声笑了，拥抱着她轻轻抚摸她的后脑勺：“真好，往后你想独自做什么再也没有人能置喙了。”

“真好啊，我再也不用被那些无理的东西管束了。”侯毓闭上眼，双臂也环上越昭，声音越来越轻。

世界仿佛安静了下来。

只有微风细雨在飘摇。

过了不知多久，越昭放下手，退一步站在她面前略有忧心地问：“你不雇个车夫吗？”

侯毓神秘一笑：“我偷摸学了一些，其实这并不难，最多摔几次跤，有时候摔跤也别有趣味。”

“好，你既心里有底我就放心了。”越昭说。

一时间两人无话。

最后侯毓打破了寂静，强撑着大声地说：“也到时间了，我差不多该走了，晚了就该难找客栈寄宿了。”

越昭忙说：“那你先赶路，不过路上千万莫要太过赶忙，你初学驾车，还是安全为先。”

说完她自己都有些忍俊不禁，像是从前她最厌烦的母亲临行前的千叮咛万嘱咐一般。

侯毓跨上马车，摆摆手，拿起鞭绳的一瞬却像想起什么似的，又下了马车。

不知在墙角捣鼓了些什么，她站起身，献宝似的将几朵小蓝花递到越昭面前：“送你一朵小花，我管它叫风雨花。”

她歪着头想了想，笑着补充道：“大文豪百川流管它叫风雨花，经历狂风暴雨后依旧能昂扬盛放。”

越昭也笑了，伸手接过：“好。”

再次跨上马车，侯毓扬起车鞭，在车鞭落下的一瞬，她看到了越昭每回出现在她书肆魂不守舍又强颜欢笑的模样，她还看到了最初从熊熊大火里睁开眼，看到的青涩的越昭的模样。

她背着身招手作别，车轮嘎吱作响，缓缓走动。

“祝你昂扬盛放。”她想。

越昭站在后头马车的车厢向前移动，遮蔽住了她的身影，只有微弱天光拉出她的影子，在地上斜长映照。

“我们…还能再见面吗…”越昭目送马车远去茫然地想。

过了很久，马车在眼前再无踪迹，越昭终于眨眼，收起伞，烟雾笼罩里，雨势几乎不见，细小如牛毛般的雨丝于她来说并无影响，甚至，现在她更想在雨中被浸湿浸透。

桃夭想把伞遮到越昭头顶，犹豫道：“公主……”

越昭摇头：“你且自己撑着吧。”

桃夭哪敢，作势也要收伞。

越昭按住她的动作，向旁边侯毓的旧居一指：“里头官兵正搜刮，我忧心他们过于粗鲁万一毁坏了什么便不好了，你去边上帮我盯着他们一些。”

桃夭犹豫地看向越昭，站着没动。

越昭轻轻推她：“你安心去，我就在这儿站会儿。”

桃夭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进了小院。

终于落得一人独处，越昭才松懈下来。

她全身卸了力，转过身想要走走散步。

却在转身的一刹那，看见朦胧雨雾中，远远站着一个人。

我见过他，越昭想。

对面的人走近，越昭逐渐抬起头直视那人。

“姬鸿。”越昭念出他的名字。

对面的人神情难辨，像是在微笑：“你该叫我外祖。”

越昭沉默，没有应答。

但姬鸿毫不在意：“找个地方聊聊？”

“聊什么？”越昭说。

“上次宫中一别，你我未再见过，到底是血亲，我总是想问问你这些年过得如何。”

越昭很想问，难道你不知道她过得如何吗？难道你不知道当年换太子的事吗？难道你没有参与过吗？这么多年从未过问，为什么现在却要这幅姿态？

但是越昭依旧沉默，那些从别人嘴里听过的她曾经历的苦难，都不是她曾经历的，这些人该道歉该关怀的也不是她这个外来者。

“走吧，找个地方聊聊。”姬鸿率先跨步。

见越昭没动，他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道：“哦这样啊，走吧，不会将你拘禁或是扣留威胁越璟的，你是我外孙，我不会伤害你的。”

他等了等，弯下腰说：“你也不希望是被我逼着走的，对吧？”

越昭抬眼，对视数息，最终还是迈开脚步。

在一处不起眼的院落，姬鸿抬手指向不远的木椅，示意越昭坐下。

这个小院落离侯毓的家并不远，步行数十就到。果真大隐隐于市，越昭没想到姬鸿能藏身在这样繁华之处。

姬鸿双指敲了敲桌面：“将你带来也并无他意，就是想问问你，愿不愿意与我做一场交易。”

“交易？”越昭看他冷声问。

“不用这样紧张。”姬鸿哈哈几声，“放松些，我不会对你怎样的。仅仅一个交易，你情我

“可是我真的不怪她了。”侯毓的声音突然有些颤抖，撇开了看着越昭的目光。

“我偷摸着写离经叛道的故事，我别扭着一边妄图成为女戒里温柔贤淑的妻子，一边没有由头地觉得不甘心不服气。我现在真的不怪她了……”

抽了抽鼻子，她继续说：“从前他们与我说我该做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如此才能嫁得好人家。他们说，莫要像我母亲一样离经叛道，丢下所有人独自离家，最终落得一个尸骨不存的下场。”

“小时候我是个乖巧的孩子，我认真遵循他们的教诲，乖顺地沿着他们制定的道路行走，我敌视那个从未见过的名义上的母亲，我忌恨她抛下我一人在大宅院里摸爬滚打，我愤恨她什么都没给我留下，让我一无所有地艳羡其他拥有很多很多爱的堂兄姊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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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离家成婚前夕，她不知转托了多少人手，将那本游记悄悄送到我手中，但我自始至终都没见到她的身影。她确实是个狠心的母亲。”侯毓低头笑道。

“当然，我也很奇怪。”她说，“等到我及笈，等到我成婚后我却慢慢地记不起从前那些情绪了，从前那些翻涌的浓厚的愤怒或事恨意，现在已经淡得再难挖掘。而且，如今我甚至将重复走她走过的路径。”

“至少从这点上看，我确实不用怀疑我是她的亲生女儿，我和她一样无情。”侯毓看向越昭半开玩笑道。

注意到前方有人停住脚步，女子用衣袖擦干额前雨水，抬头看向来人。

“越昭。”女子展开笑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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