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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六龙天上(一)

  • 作者:匪我思存
  • 类型:情感
  • 更新:2021-07-05 13:47:16
  • 字数:17432字

琳琅方捧了茶进殿,忽听那风吹得窗子“啪”一声就开了,太监忙去关窗,皇帝却吩咐:“不用。”起身便至窗前看天色,只见天上乌云翻卷,一阵风至,挟着万线银丝飘过。只见那雨打在瓦上噼叭有声,不一会儿功夫,雨势便如盆倾瓢泼,殿前四下里便腾起蒙蒙的水气来,皇帝不觉精神一振,说了一声:“好雨!”琳琅便端着茶盘屈膝道:“奴才给主子道喜。”

皇帝回头见是她,便问:“朕有何喜?”

因为折子并没有明发,所以明珠以密折谢罪,皇帝明知纳兰对那吹箫之人甚是向往,恐是顾忌明珠对婚事不悦,故而有此推搪作态。所以有意将折子交给明珠,明珠果然诚惶诚恐,上专折谢罪。如今看来此事已谐,他握笔沉吟,那笔尖朱砂本舔得极饱,这么一迟疑的功夫,“嗒”一轻响,一滴朱砂落在折子上,极是触目。皇帝微觉不吉,不由轻轻将折子一推,搁下了笔。

琳琅正捧了茶进来,见皇帝搁笔,忙将那小小的填漆茶盘奉上,皇帝伸手去接,因规矩不能与皇帝对视,目光微垂,不想瞥见案头折子上极熟悉的笔迹:“奴才伏乞小儿性德婚事……”顿时胸口一紧,手中不知不觉已经一松,只听“咣啷”一声,一只竹丝白纹的粉定茶盏已经跌得粉碎,整杯滚烫的热茶全都泼在御案上,皇帝不由“呀”了一声,她骤然回过神来,脸色煞白:“奴才该死!”见御案上茶水几狼藉,皇帝已经站了起来,她只吓得面无人色:“万岁爷烫着没有?”

——纳兰容若《采桑子》

己卯日皇帝亲出午门,步行前往天坛祈雨。待御驾率着大小臣工缓步行至天坛,已然是狂风大作,只见半天乌云低沉,黑压压的似要摧城。待得御驾返回禁城,已经是申初时刻,皇帝还没有用晚膳。皇帝素例只用两膳,早膳时叫起见臣子,午时进晚膳,晚上则进晚酒点心。还是太祖于马背上征战时立下的规矩。皇帝已经斋戒三天,这日步行数里,但方当盛年,到底精神十足,反倒胃口大开,就在乾清宫传膳,用了两碗老米饭,吃得十分香甜。

幸得小太监已经取了烫伤药来,梁九功见皇帝并未受伤,才算松了口气。对着琳琅亦和颜悦色起来:“先下去上药,烫伤了可不是顽的,这几日可不必当差了。”

她回到房中之后,虽上了药,但手腕上一阵一阵燎痛,起坐不定,躺在床上闭目许久,才朦胧假寐。过不一会儿,画珠下值回来,已经听说她伤了手,便替她留了稀饭。又问她:“今日又是小四儿该班,你可有什么要捎带的?”本来禁宫之中,是不让私传消息的,但太监们有奉差出宫的机会,宫女们私下里与他们交好,可往外夹带家信,或是一二事物,不过瞒上不瞒下罢了。她们在御前行走,那些太监苏拉们更是巴结,自然隔不了几日便来奉承。

琳琅道:“大雨已至,是天下黎民久旱盼得甘霖之喜,自然更是万岁爷之喜。”皇帝心中欢喜,微微一笑,伸手接了茶,方打开盖碗,已觉有异:“这是什么?”

开到荼蘼花事了,这迟迟春日,终究又要过去了。

虽说太医院秘制的伤药极是灵验,但烫伤后亦休养了数日,这一日重新当值,恰值皇帝前去天坛祈雨。天子祈雨,典章大事,礼注仪式自然是一大套繁文缛节,最要紧的是,要挑个好日子。钦天监所选良辰吉日,却有一多半是要看天行事。原来大旱之下天子往天坛祭天祈雨,已经是最后的“撒手锏”,迫不得已断不会行。最要紧的是,皇帝祭天之后,一定要有雨下,上上大吉是祈雨当日便有一场甘霖,不然老天爷竟不给皇帝半分面子,实实会大大有损九五至尊受命于天的尊严。所以钦天监特意等到天色晦暗阴云密布,看来近日一场大雨在即,方报上了所挑的日子。

琳琅忙道:“万岁爷今日步行甚远,途中必定焦渴,晚膳又进得香,所以奴才大胆,叫御茶房预备了杏仁酪。”

皇帝问:“这是回子的东西吧。”琳琅轻声应个“是。”皇帝浅尝了一口,那杏仁酪以京师甜杏仁用热水泡,加炉灰一撮,入水,候冷,即捏去皮,用清水漂净,再量入清水,兑入上用江米,如磨豆腐法带水磨碎成极细的粉。用绢袋榨汁去渣,以汁入调、煮熟,兑了奶子,最后加上西洋雪花洋糖,一盏津甜软糯,皇帝只觉齿颊生香,极是甘美。道:“这个甚好,杏仁又润肺,你想得很周到。”问:“还预备有没有?”

琳琅答:“还有。”皇帝便说:“送些去给太皇太后。”琳琅便领旨出来,取了提盒来装了一大碗酪,命小太监打了伞,自己提了提盒,去慈宁宫太皇太后处,

琳琅心中难过,只摇一摇头。画珠见她神色有异,以为是适才受了梁九功的斥责,便安慰她说:“当差哪有不挨骂的,骂过就忘,可别想着了。好容易小四儿出去一遭,你不想往家里捎带什么东西?”琳琅腕上隐隐灼痛,心中更是痛如刀绞,只低声道:“我哪里还有家。”轻轻叹了口气,望着窗外,但见庭中花木扶疏,一架荼蘼正开得满院白香,微风吹过,春阴似水,花深如海,寂寂并无人声。

皇帝平素下午本应有日讲,因为祈雨这一日便没有进讲。所以皇帝换了衣裳,很闲适的检点了折子,又叫太监取了《职方外纪》来。方瞧了两三页,忽然极淡的幽香袭人渐近,不禁抬起头来。

琳琅盈盈请了个安,道:“回万岁爷的话,太皇太后见了酪,很是欢喜,问了皇上的起居,对奴才说,万岁爷您自个珍重身子,也就是孝顺太皇太后了。”

皇帝听她转述太皇太后话时,便站起来静静听着。待她说完,方觉得那幽香萦绕,不绝如缕,直如欲透入人的骨髓一般。禁不住注目,只见乌黑的鬓发腻在白玉也似的面庞之侧,发梢犹带晶莹剔透的水珠,落落分明。却有一滴雨水缓缓滑落,顺着那莲青色的衣领,落下去转瞬不见,因着衣衫尽湿,勾勒显出那盈盈体态,却是楚楚动人。那雨气湿衣极寒,琳琅只觉鼻端轻痒难耐,只来得及抽出帕子来掩着,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这是御前失仪,慌忙退后两步,道:“奴才失礼。”慌乱里手中帕子又滑落下去,轻盈盈无声落地。

拾也不是,不拾更不是,心下一急,颊上微微的晕红便透出来,叫皇帝想起那映在和阗白玉梨花盏里的芙蓉清露,未入口便如能醉人。他却不知不觉拾起那帕子,伸手给她。她接也不是,不接更不是,颊上飞红,如同醉霞。偏偏这当口梁九功带着画珠捧了坎肩进来,梁九功最是机警,一见不由缩住脚步。皇帝却已经听见了脚步声,回手却将手帕往自己袖中一掖。

皇帝是背对着梁九功,梁九功与画珠都没瞧见什么。琳琅涨红了脸,梁九功却道:“瞧这雨下的,琳琅,去换了衣裳再来,这样子多失礼。”虽是大总管一贯责备的话语,说出来却并无责备的语气。琳琅不知他瞧见了什么,只得恭敬道:“是。”

她心里不安,到了晚间,皇帝去慈宁宫请安回来,梁九功下去督促太监们下钥,其余的宫女太监都在暖阁外忙着剪烛上灯,单只剩她一个人在御前,殿中极静,静得听得到皇帝的衣袖拂在紫檀大案上窸窣之声,眼睁睁瞧着盘中一盏茶渐渐凉了,便欲退出去换一盏。皇帝却突然抬头叫住她:“等一等。”她心里不知为何微微有些发慌起来。皇帝很从容的从袖间将那方帕子取出来,说:“宫里规矩多,像下午那样犯错,叫人见到是要受责罚的。”那口气十分的平和,琳琅接过帕子,便低声道:“谢万岁爷。”

皇帝轻轻颔首,忽见门外人影一晃,问:“谁在那里鬼鬼祟祟?”

却是敬事房的首领太监魏长安,磕了一个头道:“请万岁爷示下。”方捧了银盘进来,琳琅退出去换茶,正巧在廊下遇见画珠抱了衣裳,两个人一路走着,画珠远远见魏长安领旨出来,便向琳琅扮个鬼脸,凑在她耳边轻声问:“你猜今天万岁爷翻谁的牌子?”

琳琅只觉从耳上滚烫火热,那一路滚烫的绯红直烧到脖子下去。只道:“你真是不老成,这又关着你什么事了?”画珠吐一吐舌头:“我不过听说端主子失宠了,所以想看看哪位主子圣眷正隆。”

琳琅道:“哪位主子得宠不都一样,说你懒,你倒爱操心不相干的事。”忽然怅然道:“不知芸初现在怎么样了。”御前宫女,向来不告假不能胡乱走动,芸初自也不能来乾清宫看她。画珠道:“好容易我来了,芸初偏又去了,咱们三个人是一块儿进的宫,好得和亲姊妹似的,可恨总不能在一块儿……”只叹了口气。琳琅忽然哧地一笑:“你原来还会叹气,我以为你从来不知道发愁呢。”画珠道:“人生在世,哪里有不会发愁的。”

琳琅与画珠如今住同一间屋子,琳琅睡觉本就轻浅,这日失了觉,总是睡不着。却听见那边炕上窸窸窣窣,却原来画珠也没睡着。不由轻声叫了声:“画珠。”画珠问:“你还醒着呢?”琳琅道:“新换了这屋子,我已经三四天没有黑沉的睡上一觉了。”又问:“你今天是怎么啦,从前你头一挨枕头便睡着了,芸初老笑话你是瞌睡虫投胎。”画珠道:“今天万岁爷跟我说了一句话。”

琳琅不由笑道:“万岁爷跟你说什么话了,叫你半夜都睡不着?”

画珠道:“万岁爷问我——”忽然顿住了不往下说,琳琅问:“皇上问你什么了?”画珠只不说话,过了片刻突然笑出声来:“也没什么,快睡吧。”琳琅恨声道:“你这坏东西,这样子说一半藏一半算什么?”画珠闭上眼不做声,只是装睡,琳琅也拿她没有法子。过得片刻,却听得呼吸均匀,原来真的睡着了,琳琅辗转片刻,也朦胧睡去了。

第二日卯时皇帝就往乾清门御门听政去了,乾清宫里便一下子静下来。做杂役的太监打扫屋子,拂尘拭灰。琳琅往御茶房里去了回来,画珠却叫住她至一旁,悄声道:“适才太后那里有人来,我问过了,如今芸初一切还好。”琳琅道:“等几时有了机会告假,好去瞧她。”

要告假并不容易,一直等到四月末,皇帝御驾出阜成门观禾,乾清宫里除了梁九功带了御前近侍的太监们随扈侍候,琳琅画珠等宫女都留在宫里。琳琅与画珠先一日便向梁九功告了假,这日便去瞧芸初。

谁知芸初却被太后打发去给端嫔送东西,两个人扑了个空,又不便多等,只得折返乾清宫去。方进宫门,便有小太监慌慌张张迎上来:“两位姐姐往哪里去了?魏谙达叫大伙儿全到直房里去呢。”

琳琅问:“可是出了什么事?”那小太监道:“可不是出了事——听说是丢了东西。”

画珠心里一紧,忙与琳琅一同往直房里去了。直房里已经是黑压压一屋子宫女太监,全是乾清宫当差的人。魏长安站在那里,板着脸道:“万岁爷那只子儿绿的翡翠扳指,今儿早起就没瞧见了。原没有声张,如今看来,不声张是不成了。”便叫过专管皇帝佩饰的太监姜二喜:“你自己来说,是怎么回事?”

姜二喜哭丧着脸道:“就那么一眨眼功夫……昨儿晚上还瞧着万岁爷随手摘下来撂那炕几上了,我原说收起来来着,一时忙着检点版带、佛珠那些,就混忘了。等我想起来时,侍寝的敬主子又到了。只说不碍事,谁知今儿早上就没瞧见了。这会子万岁爷还不知道,早上问时,我只说是收起来了。待会儿万岁爷回宫,我可活不成了。”

魏长安道:“查不出来,大伙儿全都活不成。或者是谁拿了逗二喜玩,这会子快交出来。”屋子里静得连根针掉地下也听得见,魏长安见所有人的屏息静气,便冷笑一声说:“既然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我也不客气了。所有能近御前人,特别是昨天进过西暖阁的人,都给我到前边来。”

御前行走的宫女太监,只得皆出来,琳琅与画珠也出来了。魏长安道:“这会子东西定然还没出乾清宫,既然闹出家贼来,咱们只好撕破了这张脸,说不得,一间间屋子搜过去。”琳琅回头见画珠脸色苍白,便轻轻握了她的手,谁知画珠将手一挣,朗声道:“魏谙达,这不合规矩。丢了东西,大家虽然都有嫌疑,但你叫人搜咱们的屋子,这算什么?”

魏长安本来趾高气扬,但这画珠是太后指过来的人,本来还存了三分顾忌。但她这样劈头盖脸的当堂叫板,如何忍得住,只将眼睛一翻:“你这意思,你那屋子不敢叫咱们搜了?”画珠冷笑道:“我又不曾做贼,有什么不敢的?”魏长安便微微一笑:“那就好啊,咱们就先去瞧瞧。”画珠还要说话,琳琅直急得用力在她腕上捏了一把。画珠吃痛,好歹忍住了没再作声。

当下魏长安带了人,一间屋子一间屋子的看过去。将箱笼柜子之属都打开来,及至到了琳琅与画珠屋中,却是搜得格外仔细,连床褥之下都翻到了。画珠看着一帮太监翻箱倒柜,只是连连冷笑。忽听人叫了一声,道:“找着了。”

却是从箱底垫着的包袱下翻出来的,果然是一只通体浓翠的翡翠扳指,迎着那太阳光,那所谓子儿绿的翠色水汪汪的,直欲滴下来一般。魏长安忙接了过去,交与姜二喜,姜二喜只瞧了一眼便道:“就是这个,内壁里有万岁爷的名讳。”魏长安对着光瞧,里面果然镌着“玄烨”二字,唇边不由浮起冷笑:“这箱子是谁的?”

琳琅早就脸色煞白,只觉得身子轻飘飘的,倒似立都立不稳了,连声音都遥远得不似自己:“是我的。”

魏长安瞧了她一眼,轻轻叹了口气,又摇了摇了头,似大有惋惜之意。画珠却急急道:“琳琅绝不会偷东西,她绝不会偷东西。”魏长安道:“人赃并获,还有什么说的?”画珠脱口道:“这是有人栽赃嫁祸。”魏长安笑道:“你说得轻巧,谁栽赃嫁祸了?这屋子谁进得来,谁就能栽赃嫁祸?”画珠气得说不出话来,琳琅脸色苍白,手足只是一片冰凉,却并不急于争辩。魏长安对琳琅道:“东西既然找着了,就麻烦你跟我往贵主子那里回话去。”

琳琅这才道:“我不知道这扳指为什么在我箱子里,到贵妃面前,我也只是这一句话。”魏长安笑道:“到佟主子面前,你就算想说一千句一万句也没用。”便一努嘴,两名小太监上来,琳琅道:“我自己走。”魏长安又笑了一声,带了她出去,往东六宫去向佟贵妃交差。

佟贵妃抱恙多日,去时御医正巧来请脉,只叫魏长安交去给安嫔处置,魏长安便又带了琳琅去永和宫见安嫔。安嫔正用膳,并没有传见,只叫宫女出来告诉魏长安:“既然是人赃并获拿住了,先带到北五所去关起来,审问明白供认了,再打她四十板子,撵到辛者库去做杂役。”

魏长安“嗻”了一声,转脸对琳琅道:“走吧。”

北五所有一排堆放杂物的黑屋子,魏长安命人开了一间屋子,带了琳琅进去。小太监端了把椅子来,魏长安便在门口坐下,琳琅此时心里倒安静下来,伫立在那里不声不响。

魏长安咳嗽一声,道:“何必呢,你痛快的招认,我也给你个痛快。你这样死咬着不开口,不过是多受些皮肉之苦罢了。”

琳琅道:“安主子的谕,只说我供认了,方才可以打我四十板子。况且这事情不是我做下的,我自不会屈打成招。”

魏长安不由回过头去,对身后侍立的小太监啧啧一笑:“你听听这张利嘴……”转过脸来,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了:“这么说,你是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琳琅缓缓道:“魏谙达,今儿的这事,我不知道您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您这样一个聪明人,必然早就知道我是叫人栽赃陷害的,我只不知道我得罪了谁,叫人家下这样的狠手来对付我。只是魏谙达已经是敬事房的总管,不知道以您的身份,何苦还来趟这一趟混水。”

魏长安倒不妨她说出这样一篇话来,怔了一怔,方笑道:“你这话里有话啊,真是一张利嘴,可惜却做了贼。今儿这事是我亲眼目睹人赃并获,你死咬着不认也没用。安主子已经发了话,我今天就算四十板子打死了你,也是你命薄,经受不起那四十板子。”

琳琅并不言语,魏长安只觉得她竟无惧色,正在此时,一名小太监忽然匆匆进来:“魏谙达,荣主子有事传您过去。”

魏长安连忙站起来,吩咐人:“将她锁在这里,等我回来再问。”

那间屋子没有窗子,一关上门,便只门缝里透进一线光。琳琅过了许久,才渐渐能看清东西。摸索着走到墙边,在那胡乱堆着的脚踏上坐下来。那魏长安去了久久却没有回来,却也没有旁人来。

她想起极小的时候,是春天里吧,桃花开得那样好,一枝枝红艳斜欹在墙外。丫头拿瓶插了折枝花儿进来,却悄声告诉她:“老爷生了气,罚冬郎跪在佛堂里呢。”大家子规矩严,出来进去都是丫头嬷嬷跟着,往老太太屋里去,走过佛堂前禁不住放慢了步子,只见排门紧锁,侍候容若的小厮都垂头丧气的侍立在外头。到底是老太太一句话,才叫放出来吃晚饭。

第二日方进来瞧她,只说:“那屋子里黑咕隆咚,若是你,定会吓得哭了。”自己只微微一笑:“我又不会带了小厮偷偷出城,怎么会被罚跪佛堂?”十余岁少年的眼睛明亮如天上最美的星光:“琳妹妹,只要有我在,这一世便要你周全,断不会让人关你在黑屋子里。”

屋中闷不透气,渐渐地热起来,她抽出帕子来拭汗,却不想帕上隐隐沾染了一缕异香。上好的龙涎香,只消一星,那香气便可萦绕殿中,数日不绝。乾清宫暖阁里总是焚着龙涎香,于是御衣里总是带着这幽幽的香气。四面皆是漆黑的,越发显得那香气突兀,她将帕子又掖回袖中。

她独个在这黑屋子里,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像是一月一年都过完了似的,眼见着门隙间的阳光,渐渐黯淡下去,大约天色已晚,魏长安却并没有回来。

门上有人在“嗒嗒”轻轻叩着门板,她忙站起来,竟是芸初的声音:“琳琅。”低低地问:“你在不在里面?”琳琅忙走到门边:“我在。”芸初道:“怎么回事?我一听见说,就告了假来瞧你,好容易求了那两位公公,放了我过来和你说话。”

琳琅道:“你快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没得连累了你。”

芸初道:“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我回去听见说你和画珠来瞧我,偏没有遇上。过了晌午,姐姐过来给太后请安,正巧说起乾清宫的事,才知道竟然是你出了事,我央姐姐替你求情,可你是御前的人,姐姐也说不上话。”

琳琅心中感念,道:“芸初你快走吧,叫人看见可真要连累你了。”芸初问:“你这是得罪了谁?”琳琅道:“我不知道。”芸初说:“你真是糊涂,你在御前,必然有得罪人的地方,再不然,就是万岁爷待你特别好。”

琳琅不知为何,猛然忆起那日皇帝递过帕子来,灯外的纱罩上绣着浅金色龙纹,灯光晕黄映着皇帝的一双手,晰白净利,隐着力道。那帕子轻飘飘地执在他手上,却忽然有了千钧重似的。她心乱如麻,轻轻叹了口气:“万岁爷怎么会待我特别好。”

芸初道:“此处不宜多说,只一桩事——我听人说,那魏长安是安主子的远房亲戚,你莫不是得罪了安主子?”

琳琅道:“我小小的一名宫女,在御前不过月余功夫,怎么会见罪于安主子。”她怕人瞧见,只连声催促芸初离去,说:“你冒险来瞧我,这情分我已经惟有铭记了,你快走,没得连累你。”芸初情知无计,只再三不肯,忽听那廊下太监咳嗽两声,正是递给芸初的暗号,示意有人来了。琳琅吃了一惊,芸初忙走开了。

琳琅听那脚步声杂沓近来,显然不止一人,不知是否是魏长安回来了,心中思忖,只听咣啷啷一阵响,锁已经打开,门被推开,琳琅这才见着外面天色灰白,暮色四起,远远廊下太监们已经在上灯。小太监簇拥着魏长安,夜色初起,他一张脸也是晦暗不明。那魏长安亦不坐了,只站在门口道:“有这半晌的功夫,你也尽够想好了。还是痛快认了吧,那四十板子硬硬头皮也就挺过去了。”

琳琅只道:“不是我偷的,我决不能认。”

魏长安听她如是说,便向小太监使个眼色。两名小太监上前来,琳琅心下强自镇定,任他们推搡了往后院去,司刑的太监持了朱红漆杖来。魏长安慢悠悠的道:“老规矩,从背至腿,只别打脸。”一名太监便取了牛筋来,将琳琅双手缚住。他们绑人都是早绑出门道来的,四扭四花的牛筋,五大三粗的壮汉也捆得动弹不得。直将那牛筋往琳琅腕上一绕,用力一抽,那纤细凝白的手腕上便缓缓浮起淤紫。

琳琅应“是。”,见太皇太后并无旁的话吩咐,便磕了头退出来,依旧回乾清宫去。

那雨比来时下得更大,四下里只听见一片“哗哗”的水声。那殿基之下四面的驭水龙首,疾雨飞泄,蔚为壮观。那雨势急促,隔了十数步远便只见一团团水气,红墙琉瓦的宫殿尽掩在迷蒙的大雨中。风挟着雨势更盛,直往人身上扑来。琳琅虽打着伞,那雨仍不时卷入伞下,待回到乾清宫,衣裳已经湿了大半。只得理一理半湿的鬓发,入殿去见驾。

太皇太后听闻皇帝打发人送酪来,便叫琳琅进去。但见端坐炕上的太皇太后,穿着家常的绛色纱纳绣玉兰团寿夹衣,头上亦只插带两三样素净珠翠,端庄慈和,隐隐却极有威严之气,琳琅进殿恭敬行了礼,便侍立当地,太皇太后满面笑容,极是欢喜:“难为皇帝事事想着我,一碗酪还打发人冒雨送来。”见琳琅衣裳半湿,微生怜意,问:“你叫什么名字?”

琳琅答:“回太皇太后的话,奴才叫琳琅。”

桃花羞作无情死,感激东风。吹落娇红,飞入窗间伴懊侬。谁怜辛苦东阳瘦,也为春慵。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

太皇太后笑道:“这名字好,好个清爽的孩子,以前没见过你,在乾清宫当差多久了?”

琳琅道:“奴才方在御前当差一个月。”太皇太后点一点头,问:“皇帝今日回来,精神还好吗?”琳琅答:“万岁爷精神极好,走了那样远的路,依旧神采奕奕。”太皇太后又问:“晚膳进的什么?香不香?”

琳琅一一答了,太皇太后道:“回去好好当差,告诉你主子,他自个珍重身子,也就是孝顺我了。”

皇帝见她怯怯的一双明眸望着自己,又惊又惧,那模样说不出的可怜。正待要说话,梁九功早就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来,一面替皇帝收拾衣襟上的水痕,转头就呵斥琳琅:“你这是怎么当差的?今儿烫着万岁爷了,就算拿你这条命也不够抵换。”她本就脸色惨白,犯了这样的大错,连唇上最后一抹血色都消失不见,盈盈含泪,几欲要哭出来了。强自镇定,拿绢子替皇帝拭着衣襟上的水痕。

因两人距得极近,皇帝只觉幽幽一脉暗香袭来,萦绕中人欲醉,她手中那素白的绢子,淡缃色丝线绣的四合如意云纹,让人心里忽得一动。梁九功一迭声嚷:“快快去取烫伤药。”早有小太监飞奔着去了,皇帝道:“朕没烫着。”低头见她手腕上已经起了一燎水泡,不觉道:“可烫着了不曾?”托住她的手肘,替她拉高了袖子,但见一截雪白藕臂,莲青衣袖衬着,越发显得如凝脂玉酥,那烫伤的红痕更显触目,皇帝此时方觉得不妥,撒开了手,琳琅早就面红耳赤,窘得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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