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那时没碰到她。

晏戎一言不发地扯开自己的衣衫，说是衣衫，其实就是一块裹着身体的破布而已，手上一扯，便哗啦地掉下，露出他瘦削又满是伤痕的身躯。

他的手太脏了，不能碰她。

晏戎学着绾绾那般，靠在一边休息，只是不到一会儿就要睁眼看看，她是否还在。

黑暗中，少年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伸出一只苍白的手，差点就要碰到她温软的手时，抖了抖，触到衣角就缩了回去。

她果然嫌他脏了。

……

树林里格外安静，车轱辘的声音异常清晰，就这样舟车劳顿了三日，才到了潼城的郊外，距离潼城不过五里路，恰好看到一条小溪，绾绾喊停马车，让少年去洗澡。

在日光下，瑟瑟发抖。

绾绾拎着晏戎的后领子，把他拖到溪边，说：“你，去洗澡，洗干净了。”

晏戎僵了一下，修长的眼角微微下垂，琥珀眸子闪过无措和晦涩。

绾绾刷地背过身去，饶是她见惯大风大浪，也没见过哪个敢在她面前肆无忌惮地脱衣服的。

哦，忽然想到，还是有的。

曾经有媚魔不知死活来勾引她，光溜溜地趴在床上，浑身溢满春意，又骚又浪地唤了声“青魇大人”，结果被她扔到狐狸洞，让那群狐狸精好好陪他玩。

她一直用清尘诀荡涤自身，用清水擦洗就行了，但是这只小妖不行，身上衣衫褴褛，血迹斑斑，看起来就像在泥堆里打滚了似的，必须好好洗澡。

绾绾眨了眨清亮的眸子，稚嫩干净的脸庞没有一丝恐惧，眼神流露出跃跃欲试。

这是双头异纹蛇，四只竖瞳轱辘轱辘转。

蛇妖盯着她的眼神古怪，伸出两条猩红蛇信，发出尖锐的声音：“你个小修士，居然不怕我？！”

绾绾：“你怎么知道我是修士？”

蛇妖翻了四个白眼，觉得她在侮辱它的智商，愤愤道：“你从头到脚都仙气飘飘的，一看就是修仙的，让妖如何看不出来？”

绾绾倒是有些意外。

从前怀玉真人常说她修为低下，全无半分修仙之人的气韵，出到外面只会丢人现眼。

如今，蛇妖却说她浑身上下都是修士气质，那么，到底该信谁的呢？怀玉真人这般贬低她又是为何？

可怜当时原身信了他的话，刚萌发出的一点点自信就被打击得七零八碎，悲哀地以为自己处处不如小师妹。

“我刚刚的问题你还没回答，为什么不怕我？”蛇妖愤怒地甩了甩蛇信。

绾绾噗嗤笑出了声，“我倒是想怕啊，可是实力不允许。”

区区地阶小妖就想要她的命，简直异想天开！

蛇妖被触怒了，通体溢满杀机，“我要杀了你！”

血盆大口朝绾绾面门扑去，乍一看只需瞬息就可把她整个头吞下，她冰冷的手指捏着黄纸，发白的唇动了动。

“定……”

第一个音节刚刚溜出，另一声滔天巨吼盖过了她。

林中妖族鬼哭狼嚎，四处逃跑。

一抹白影闪出，咆哮着咬住蛇妖，用力地把它甩到树上，冲击力之大使树干拦腰截断。

“滚！”

冰冷又暴戾的嗓音响起。

“白，白虎族！”蛇妖拖着断尾仓皇而逃。

站在一旁的绾绾目露诧异，收回黄纸，温和地唤了声：“晏戎？”

眼前的白虎通体雪白，毛发旺盛，体型是她的两倍，身躯线条流畅结实，那双琥珀的眸子隐隐发红，看起来有些凶狠。

听到她的声音，白虎耳朵抖了抖。

好的，确定了，就是晏戎。

说不吃惊是假的。

绾绾以为他的原形是兔子精，山鸡妖，或者猫妖之类的，毕竟他看起来又乖又软的，毫无杀伤力。

没想到，晏戎居然是强大的天妖白虎。

妖族由低到高分为地阶，厄阶，天阶，方才的双头异纹蛇乃地阶，力量弱小，不足为惧。厄阶妖族要比地阶强些，智商也更高，某些厄阶妖族甚至有超过天阶的能力，当然，只是凤毛麟角。妖族中的王者当属天阶。

而白虎一族就是天阶妖族中的佼佼者，出了三代妖皇，可惜白虎繁衍艰难，数量越来越稀少，到她那时候，世间只剩下不到十只白虎。

像白虎这种天生王者，其妖丹珍贵无比，服下修为大涨，可使地阶一跃而上成为天阶，必然会遭到其他妖族围剿猎杀。

所以晏戎才会用人身？

为了躲避其他妖族的追杀。

就算在奴隶贩子各种虐待之下，也没有露出原形，如今却为了保护她，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他的处境会变得很危险。

偏偏晏戎没有半点自己将陷入危险的觉悟，琥珀色的大眼睛睁圆了，雪白修长的尾巴愉悦地甩了甩，看起来很欢实。

绾绾走过去，把手放在虎头上，轻柔地摩挲，“我这个人不喜欢欠人情，既然你帮了我，在确保你安全之前你可以待在我身边，我会保护你。”

晏戎虎躯一颤，眸子亮得跟小狗一样，低下脑袋在她手心里蹭了蹭。

她允许他留在身边，真好！

一股名叫高兴的情绪涌上心头，晏戎好久没有这般快乐过，有点酸涩，但更多的是蜜糖般的甜。

他在人类的地方游荡，尽管用了人身，也显得格格不入，那些人一旦发现他的蓝眼睛和妖纹，就骂他是妖怪，人人都害怕他抗拒他。卫道士们成天喊着斩妖除魔要抓他。

就连同类的妖族也对他虎视眈眈，伺机围剿。

他做错了什么？

黑白两道都容不下他，天大地大，却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没有人接纳他，犹如烈火灼心，日日不得安宁。

直到遇见了她，她不怕他，会温柔地看着他，跟他说话，还会抱他，给他吃的。虽然嫌他脏，到底还是让他留下。

这样就足够了。

绾绾正享受着那种毛绒绒软乎乎的触觉，使劲地撸白虎，忽然感觉手上一湿，低头一看，原来是晏戎忍不住伸出舌头舔她。

绾绾“嘶”地吸了口气，佯装生气地拍一下虎头，严肃道：“不准舔。”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浮出水雾，看上去委屈极了。

晏戎：“为什么？”

我还没生气呢，你倒好，还委屈上了。

绾绾薄唇抿了抿，说：“这种事情只有亲近之人才能做。”

晏戎神态越发可怜，还是忍住，乖巧地点头，嗓音低哑：“我知道了。”

那他就努力成为她亲近的人。

到时候就可以尽情舔了吧？

绾绾并未知晓他的心思，看他乖巧的答应，便安心了。

很快，他们就到了潼城。

街上人来人往，商品琳琅满目，游动的冰糖葫芦小贩，美食小摊，买菜的大娘，燕瘦环肥的姑娘，嬉戏打闹的孩童……

当真是热闹非凡，充满烟火气。

绾绾首先给自己和晏戎置办一身衣服，她红衣妖娆，他黑衣飒爽，终于摆脱像从贫民窟出来的贫苦形象。

随后她就到城隍庙住下了，不是住庙里，而是庙中的松树。

此处灵气最为浓郁，确认过，是她要找的地方。

之后的几天绾绾几乎长在松树，吃饭睡觉打坐全在树上，达到无我之境。

周遭灵气，源源不断地进入丹田。

……

玄霄派，听雨轩。

纷纷扬扬的大雪，很快就覆盖了院落的花花草草，白茫茫一片，显得少许冷清。

“大师兄，你又走神了。”顾楚楚小脸微皱，嗓音软绵地娇嗔一句。

她皮肤白里透红，眼含秋水，红唇又翘又小，整个人像朵粉嫩勾人的桃花，就算嗔怪都显得可爱。

穆承泽回过神看着她，面色回暖，温声道：“是大师兄不好，向小师妹赔不是了。”

顾楚楚从鼻腔里哼了声，却是弯起眼睛笑起来，随后又似乎想到什么，神情恹恹地说：“楚楚想绾绾师姐了。”

要说有多想念绾绾，顾楚楚自己也不信，她只是觉得绾绾在的时候，气氛会活跃些，因为她总是那么滑稽，惹人笑话。

她跟绾绾也并非像旁人想的那样水火不容，因为绾绾无论资质样貌，还是谈吐性格，样样都不如她，根本没啥好比的。

她就像是个陪衬一般的存在罢了。

穆承泽此时却罕见地沉默了，眼神渐沉，直到顾楚楚又发出几声不满的娇嗔，才生硬地转移话题道：“哦对了，差点忘了把这个给你。”

穆承泽送了一支发簪给她。

看着手里的发簪，顾楚楚低垂着眉眼，默然不语。

这支发簪，无论材质还是款式，都跟绾绾那支相近，看来大师兄知道她喜欢那支发簪，特意给她寻的。

穆承泽：“喜欢吗？”

“喜欢，谢谢大师兄。”顾楚楚绽开一笑，如花骨朵初开般羞涩又明丽。

只看了发簪一眼，她的目光便挪开了。

很奇怪，虽然这支发簪跟绾绾的很像，但她还是想要绾绾头上那支。

顾楚楚红唇微抿，低喃一句：“也不知道绾绾师姐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也许很凄惨吧。

没钱，没灵力，又是那般的残破身躯，说不定正在哪里乞讨或者等死。

顾楚楚非常怜悯她。

……

然而，顾楚楚眼中的可怜虫绾绾，此时此刻正在地上画阵，眼睛灿若星辰，欣喜道：“成了！”

忽然，草丛冒出黑色的尾巴，很快地缠绕在她的手臂，冰凉粘腻的触觉让绾绾眉头皱起。

下一秒，两个巨大的蛇头出现在她眼前，随后她看到了它的全貌，蛇身粗如成年人的胳膊，长约九米，鳞片表皮有青色波纹。

绾绾咳了一声，道：“以后不要在别人面前宽衣解带。”

说罢，她快步离开，走到远处。

“晏戎……”绾绾喊了遍少年的名字，靠着车厢休息了。

以她对晏戎的观察，这是只非常单纯的小妖，他不懂人情世俗，哪怕化身成人也保留着妖族的习性，估计对他来说，光着身子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看来以后要教他的事情多了。

绾绾蓦地一怔，以后？难道她内心深处是不想放他走的吗？

呼吸紊乱了一瞬，又快速地恢复如常，绾绾笑了下，她肯定是受原身的影响，才会如此心软。

反复折腾了五六遍，确定绾绾不会丢下他后，沉重的倦意包裹住他，将他拖入梦乡。

梦里，没有往昔的血腥，杀戮，追捕，只有淅淅沥沥的雨，还有一抹洁白如雪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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