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本该在田地中耕作的农人奋力拼杀，用生命去填补可能失败的缺口。他们什么都没有，只有这样去死以求活。

多么矛盾，为了活下去，就要去死。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镜头一转，从战场上离开，却对准了山川秀色。这个转换本来应当显得突兀，但是在那无尽压抑爆发之后的情绪中，观影者却沉浸在那一刻的情绪中，无法觉察。

然而就是这么一杆旗帜，歪歪斜斜立在军阵中，无论遭到如何的冲击，却依旧不倒。

然后这些画面全都灰暗，可怖的鲜红色布满整个屏幕，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那厚重的红色一层一层变淡，就如同屏幕上被笼罩了一层绯色红纱。在那红纱之下，上演着一个民族的悲苦和抗争。

走不尽的山峦的起伏，河流和草原。

破败的茅屋已经看不见炊烟的痕迹，本该是良田的土地一片荒芜，双目赤红的野狗在搜寻着一点可能的食物，路旁的枯骨散乱一地。

但在这个混乱的时代，谁能够像是这一支已经被逼上绝路的军队一样。悍不畏死将一切都豁出去地争取胜利呢？

形容枯槁的妇人将最后一口食物留给了自己的丈夫，在死亡之前她静默地注视天空，那双眼睛里倒映着天空中的飞鸟。

沉默的/是爱情，是在天空飞翔的鹰群。

这是个再混乱不过的时代，乞活军说是流民组成的军队，实则成分复杂。在其中，有着流亡的官员，士大夫，等等等等。但是说着复杂的结构，又能够用一个词概括。乞活军，是汉人的军队。是在这个胡儿肆虐于中原的时代，唯一能够庇佑汉人的属于这个民族自己的军队。它的力量并不来自于孔孟仁恕，也不来自于服章礼仪。乞活军的根本是生存。为了一个人，一个家庭，一个民族的生存。乞活军的力量来自于仇恨。被劫掠的自己，被饿死的家人……家仇国恨，四个字中的重量，未曾经历的人怎么会懂！？

这一支一开始仅仅是冉闵为了庇佑族人所建立的军队，一点一点壮大。就像在这黑暗到极致的时代中的一盏灯……

冉闵带着这支军队在征战，并不是为了地盘，不是为了成为将军成为国君，只是为了生存，为了让自己活下去，为了让饥饿的孩子活下去。为了让流泪的少女活下去，为了让这个民族活下去。不是如猪狗一般苟延残喘，他们要有尊严地活着。就像在从前的岁月那样高昂着头颅，挺直了背脊地活下去。

数不尽的密密的村庄，鸡鸣和狗吠。

是谁在唱这一曲呢？没有半分婉约的气息，粗豪而直白，却在一字一句甚至不成曲调中回响，不是回荡在那黄土高原的深深沟壑中，而是回荡在这乞活军的战场上，回荡在这中华大地上，回荡在每一个汉人的心里。他们已经压抑了够久了，大汉王朝的光辉一旦崩塌，脆弱的平民只能接受自己的命运吗！？

那声音依旧在唱，一个嘶哑的男声，破锣嗓子，一点都不好听，但在此时此刻，却比任何大师的音乐还要触动人心。

他唱：“看天下，尽胡虏，天道残缺匹夫补！”

天道有缺。否则为何强如大汉也走向了灭亡？否则为何这样一个民族也几乎走向灭亡？否则为何老实本分的百姓要接受这样苦痛的命运？否则为何他们只有用赴死来求生？当年是女娲娘娘将苍天补上，而如今，已经不再会有人能够救助他们了，这群从来逆来顺受的人能够如何呢？只不过，生而为人，自强不息罢了。若是天道有缺，就让匹夫来补天！

“手持钢刀九十九……”有声音加进来了，同样是嘶哑难听的男声，高低不齐，甚至跑调。但是这一刻谁会在乎那些呢？那个叫做冉闵的人在军阵中奋力拼杀，肩膀上的箭支甚至找不到机会去拔，鲜血溅在脸上，不过舔舔罢了。他，他的周围，所有人都开合着嘴唇，为这一曲豪迈的战歌和声。

“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才罢手！”不再单薄，无数的声音一同吼出了这一句词，这不是一句歌词，而是所有人心中的话，何须修饰，何须好听，何须有人听？这是这群沉默者的呐喊！

沉默吗？这个逆来顺受隐忍无比的民族。

寂静吗？当看见被驱赶的平民，被残杀的少女，被欺凌的人们的时候，为什么会有那样寂静到可怖的沉默？

在此时此刻。所有人才恍然，那不是沉默，而是将一切的嘶吼都压抑在了心中，然后在此时此刻将这一切的情绪都统统爆发！

“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才罢手！”

若不愿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爆发！

他们在唱！

“我本堂堂男子汉，何为鞑虏作马牛。”一切的逆来顺受和温驯都足够了，宽容和信任予以的是族人，是人，而不是这群彻头彻尾的兽类！

“壮士饮尽碗中酒。千里征途不回头。”他们想要活，所以这支军队的名字都叫做乞活军，但是当一切比死亡都还要可怖的时候。那么就轰轰烈烈地去死吧！为了妻子脸上的笑靥，为了孩子的一顿饱饭，为了能够挺直背脊说自己是个好汉，去死吧！

“金鼓齐鸣万众吼，不破黄龙誓不休！”

血液！火焰！战旗！奔马！大刀！还有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和歌声！

我要以一切拥抱你！你！

我到处看见的人民呵。

在耻辱里生活的人民，佝偻的人民，

我要以带血的手和你们一一拥抱！

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冉闵反复吟唱着那一句歌，声音同样嘶哑难听。可谁会在意呢？

“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才罢手！”

成秋屏听见影院里已经有人忍不住跟着一起唱起了这一句了，再简单不过的调子。再直白不过的句子，在这狂乱的一切中间，一切的旋律和镜头都围绕着它存在。

这一场战争终于结束。就像是一个传奇一样。以少胜多，以弱胜强。这是冉闵传奇的一部分。人们总是不相信在那样的力量对比之下他能够取得胜利，但是此时此刻谁都明白这胜利来自于何方。这是这个民族在绝境中的反击，是破釜沉舟，是背水一战。是哀兵必胜。他们不能败，因为他们已经没有任何余地了！

这一次的战场并没有燃烧的火焰和飘飞的硝烟。

雨水从天空中落下。明明是纷杂的滴答声。却给人了一种静默的意味。

这一支军队再度陷入了沉默，就像是在之前这个民族的沉默一样，无论遭受了多大的痛苦，无论有多少艰难，只是沉默。

那道旁的村庄已经荒芜，骨瘦如柴的麻雀在屋檐下躲雨，伺机而动已经恢复兽性的野狗被军队的威势所吓，退避三舍。

有风。

一样的是这悠久的年代的风。

一样的是从这倾圪的屋檐下散开的无尽的呻吟和寒冷。

骑在马上，冉闵沉默地注视着这废弃的村庄，只是沉默。

我踟蹰着为了多年屈辱的历史

仍在这广大的山河中等待，

等待着，我们无言的痛苦是太多了，

然而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然而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电影到这里，已经完成了一半的放映，灯被重新打开，给人们一个暂时休息去盥洗室的时间。但是太多人，就如同成秋屏那样静默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太多的情感积郁在他们心中，让他们没有办法去做其他的事情，属于一个民族的屈辱太过沉重，谁能够在此时此刻毫不动容呢？

有之前因为过度激动而晕倒的女士红着眼眶重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这并不是她们应该喜欢的影片主题，但是在面对这样一部作品的时候，她们不能抗拒。这样一个民族，这样一个英雄……

ps：

按，本章场景脱胎自穆旦《赞美》。说来，诗或者文章若无真情是无法真正打动人的，我也从来不觉得现在的一些现代诗算是诗，这从民族的灵魂深处说出的话语，才是能够让我浑身战栗的东西。建议大家顺便去读一读或者重温一下。关于提到的秦腔，大家可以听下龚琳娜最近在那个什么节目（不看电视记不清楚名字）上面唱的《明月几时有》，虽然她的神曲有点可怕，但是人毕竟是专业出身，用秦腔的唱法加进去之后有一种非常特别的味道，果然不愧是信天游的味道啊……呃，不喜欢的话也没办法，萝卜青菜嘛。手持钢刀九十九脱胎自刘基《烧饼歌》，刘基就是刘伯温。但是查了一下据说最开始是袁崇焕说的？不太清楚懒得考据，大家随意。写这几章让我看了好几遍的《扬州十日记》……整个人都不好了。要调整心态了不然太阴暗，抑郁过头了。另，看今儿的情况肯定还有一章，另外一章估计就挪到明儿去了，耸肩。

“云从龙，风从虎，功名利禄尘与土。”这声音高地盘旋，像是信天游在黄土高原那无尽的沟壑上空盘旋……八百里秦川，这是秦腔！

“望神州，百姓苦，千里沃土皆荒芜！”已经不需要成秋屏再闪回什么了，因为所有的观众都已经想起那废弃的田野，杂草丛生的道路，逡巡着寻找自己曾经的驯养者骨肉以饱腹的恶狗，三个字，百姓苦，又怎么可能说得清其中万一！？

找回那一句：“犯我大汉天威者，虽远必诛！”的尊严！

他们要如同一个人一样活下去！

乞活军的旗帜在战阵中摇晃，不稳定，不威武，摇摇欲坠。两军交击如潮水相撞，而它就像是漩涡中的一叶小舟，身不由己。

这个民族必须得到她应有的尊严和尊重，必须得到与她的精神相匹配的地位，她应当有能力庇佑她的子孙。她应当站在这片被她所开拓出的土地上！

电影前半段被强行压制到几乎无声的音效在这一刻完全爆发！

在战场上，兵戈交击。白刃入肉的声音之间，有一首悠长而粗犷的腔调在吼着。

这是一组以三角翼航拍的画面。

婀娜娇美的碧绿江水，缭绕着云雾弥漫隽秀的山川，从山脉之间奔涌而下后是一片平原，这本该是良田，此刻却被茵茵绿草覆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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