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子的手在他面前稍稍拦了拦，便立刻缩了回去，态度也显得愈发恭敬了，但说话的语气，带着几分不容反对的意味。

丁春山有点不放心，看向上司，见他转脸，朝自己微微颔首，无可奈何停在了岸上，注视着上司上了船。

他的近旁，沿岸是一字排开的不计其数的夜泊船只, 大部分都吞没在了夜『色』里，只数宿人的船里，这个点，还隐隐能看见舱里透出来的点点黯淡渔火。

一个苦力打扮的醉汉，嘴里哼着不成调的俚曲, 晃晃悠悠地从他的近旁路，显得四下愈发寂静了。

贺汉渚停在初春的这个『潮』湿而阴冷的江埠，眺望了一眼那阔远的黑魆魆的对岸，收回了目光。

“对不住您，大当家只见贺司令一人。”

显，那位带了点神秘『色』彩的水的大当家，刻人就在舱里。

他观察了下船。

舱门打开，终于漏出来一道照明的光，但随了上司的身影消失在舱门里，刚透出来的光又迅速地消失了。

刚要不是这条船突动了，汉子现身在船，他没想这条船里竟还有人。

上司就要登船了，他想跟上去，那人略略抬手，阻了一下。

周围再次陷入昏暗。

光汉子也没跟进去，像他出现时那，在夜『色』之中，忽就隐身在了船，人也不见了。

丁春山看着船离岸，向着龙处的那片辽阔江心缓缓驶去，最后停下，抛锚在了双江交汇的江心里。远远望去，犹如矗在那里的一座孤礁。

这是一条极其普通的旧篷船, 看起来就和停在附近的其余船只一，毫无显眼之处。但舱的门窗后是乌沉沉的，从外看，透不出半点的光。

各派混战的这个时代，普通士兵地位低下，在诸多当权者的眼里，就是一群拿钱卖命的丘八，上了战场便形同消耗品，死了，自有新的来代替。士兵的命贱不如马。至于死后对家属的抚恤，更是动辄克扣，制度形同虚设。

他的上司固也是慈不掌兵，甚至在外还有心狠手辣活阎王的名声，但对于他打仗的官兵和做事的下属而言，他是如今罕见的拿下面人当人看的上位者。每仗他必力求最小伤亡，对于死了的士兵的抚恤，更是不有半点含糊，再难，也是优先发放，绝不短缺一分。早年他就曾亲手毙掉了一个私下克扣阵亡士兵抚恤的军官，那军官还有点来，是王孝坤的一个远亲。所以，在早几年打仗，他带兵之时，固也遇军饷短缺导致欠饷士兵集体喝粥的困难时期，但手下，从没有像别的部队那，动辄哗变。

爱惜士兵的『性』命。没钱就和官兵一起喝粥。来了钱，立马下发。绝对不扣死人的钱。

『乱』世当兵混饭吃，能遇这的上司，还有什么可求的？

在丁春山渐渐进入这个权力的世界，也完全地融入其中，明白了从上下底是怎么一回事后，他越发感觉了自己当初投对人的幸运。

他极力眺目，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江心。

夜深了，湿冷的夜霾渐渐浓重，浮『荡』在黑『色』的江面上，锁住了那条停在江流中央的蓬船。

他按捺『性』子，寸步不离地等着，等待上司上岸归来。

贺汉渚入了舱，舱门“吱呀”一声，在他身后关闭。

他没立刻前行，而是停在舱口，抬起视线。

舱篷的顶上悬了一盏马灯，发出一团昏黄的光，借着这团光，他看见舱门的对面摆了张竹椅，上面坐了一个身形精瘦的人，粗衣布鞋，花白『色』的短发，脸上有道看着年深日久的伤疤，浓眉下，两道目光深邃，不怒自威，皮肤是长年在外经受风吹日晒的那种古铜『色』，所以看不出明显的年纪，大概是在五六十岁之间。

这个人应该就是他番特意前来拜望的郑龙王了。

精悍，深不可测，这是贺汉渚与对方四目相对之时，得来的第一印象。

但这条水上的龙王，刻似乎有些虚弱，坐着，身上还覆了条毯子，见他进来，也没起身，只是脸上『露』出些许的浅浅笑意，朝他微微颔首，指了指摆在对面的一张椅子，道：“失礼了，贺司令勿要见怪。请坐。”

他的声音低沉，说话之时，看着他的目光温和，完全不像是一个叱咤水路几十年的江湖人物，倒更像是一位年长慈爱的长辈。

贺汉渚立刻便明白了，郑龙王的伤情应该还没痊愈，但也没多问这种不该自己问询的事，没入座，而是上前几步，停在其人面前，恭敬地道：“上次承蒙龙王襄助，给了我天大的脸面，我得以顺利解决关西之『乱』，平『乱』后，我想着回去之前，无论如何也当面见龙王表谢，所以回来贸再次求见。多谢大当家赐面，请受我一礼。”

他循旧制，向郑龙王郑重行礼。

郑龙王摆了摆手：“贺司令不必多礼，放个人，于我只是一桩小事。况且关西的事，我前些时日也略有耳闻。你能这么快就平『乱』，可见能力卓着，绝非凡人。贺司令你是胸有丘壑腹吞乾坤之人，番有我没我，于大局并无影响。客气了，不必站着说话，请坐。”

他再次让座。

贺汉渚终于坐了下去，简单讲述了下自己平『乱』的经，最后道：“冯国邦在其中帮了大忙。倘若不是龙王放人，替我平白得他感激，他也不这么痛快就下了决心全力助我。”

“总之，我欠龙王一个天大的人情。无论是现在，还是往后，若有效力之处，请龙王开口，我虽不，但必尽全力！”

贺汉渚说完，注视着对面沉默着的郑龙王。

他自忖与对方从无往来，更谈不上有渊源——非要说渊源，那就是去年在出川的路上，王泥鳅救了自己。这说起来，还是自己先倒欠人情。

而这回，他竟如痛快地又替自己做了如大的一个人情。

不弄明白，他怎么安心回去。

不在他心里，也早略有考虑。

以他的推测，极有可能，郑龙王是有事想要自己替他去办。

所以，哪怕再归心似箭，他也必须先回来再走这一趟。

其实这最好不了。既能顺势结交这位平日没有机认识的西南水路之王，也能还掉人情——他一向最不愿欠的，就是人情。

凭了感觉，他知船已停在了两江交汇的龙江湾之中，江流变得湍急，船船尾虽落下了锚，但还是冲得微微摇摆。舱顶的马灯随之左右摇动，光晕晃『荡』，投在对面郑龙王的脸上，令其蒙了一层莫测的暗影。

贺汉渚耐心地等着对面的人开口，片刻后，听他缓缓道：“贺司令不必执着，郑某是在还你人情罢了。”

贺汉渚一愣，旋即反应了来，对上了郑龙王投向自己的目光，没接口，知他必还有话。

，听他又接着道：“你对早年义王手下所谓郑大将窖藏一事，应当不陌生吧？”

贺汉渚再次愣怔。

十几年前，他的祖父和贺家满门就是所谓的长『毛』窖藏而横遭大祸，直现在还有人认定他知道窖藏的秘辛。他怎么可能陌生。

他看着对面的郑龙王，忽想起了传言里那个和自己祖父有往来的姓郑的大将。

眼前的这位郑龙王，也姓郑，又在自己面前主动忽提及这件旧事。

难道……

他紧紧地盯着面前的郑龙王，心脏飞快地搏跳了起来。

郑龙王仿佛感应了面前这个青年人的所想，是神『色』如常，淡淡地道：“你猜得没错，我就是当年那个郑大将的后人。我也见你的祖父，那年我十二岁，令祖当时也很年轻，三十左右的年纪吧，官任监察御史，受命来与我父斡旋，解救围城人质。倘若贺司令你有兴趣，我倒是可以和你说下我知道的一些旧事。”

贺家没有私藏所谓的什么长『毛』窖藏，这一点，贺汉渚绝对可以肯定。

但实话说，这些年以来，在他的心里，也隐隐存了一个疑问。

祖父年轻的时候，是否的如传言所讲，同情那位造了前朝反的义王手下郑大将，暗中助力对方脱身，于是招致谣言，说什么对方在事败之际，将窖藏的秘辛托付给了他，最终，多年之后，官场倾轧，在有心之人的拱火陷害之下，终贺家惹来了私通逆贼隐匿窖藏的滔天罪名。

但时间去已经太久了，那时自己根本还没出生。

他本以这成了一笔糊涂账，自己这辈子恐怕都没机获悉相了，没有想，今夜，就在这条船的舱里，在他的对面，竟坐着当年那位郑大将的后人。

贺汉渚慢慢地坐直了身体，神情肃穆，道：“愿闻其详。”

他很幸运，行伍里极有像他这受育的士兵，他战又不畏死，很快贺汉渚注意，提拔了上来，最初是做秘书官。后来大概觉得他是可造之材，做秘书可惜，也是了替他谋取资历，送他去了国内最着名的一所陆军校。早年从那里出来的许多人，现在都成了叱咤风云的人物。他接受了两年正规的军事育，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后，没有丝毫的犹豫，放弃了别的机，回来继续跟随老上司辗转，一路升迁，直现在。

他对上司怀有的这种必要时可用『性』命去守的忠诚，固是出自于知遇之恩，但除了感恩，更多的，还是来自于对上司能力的崇拜，以及，发自他内心的敬重。

跟随上司多年出生入死的经验和直觉告诉他，对方不像是有敌意，自己不必虑。但出于谨慎，还是叫来身后一个他派出去今日打探消息的手下，盘问所得。

手下低声告诉他，水以郑龙王首，最早下面有另外九名当家。老二从前故没了，郑龙王纪念兄弟，一直空着位置没有填补。其下就是老三王泥鳅。这两年，这边码的事，多由王泥鳅和他下面的一个绰号叫和尚的人管着。今天白天，他在附近远远看见这个光汉子，就是和尚，确系水的人。

今夜云层厚重, 月影朦胧，那片由双江交汇而成的宛若龙形状的江湾漆黑一片，码前的广场上, 白天的喧嚣和热闹也消失了。

丁春山听了，这稍稍放下了心。

他和豹子不一，不是贺汉渚的旧族故人，但他对上司的忠诚丝毫不逊豹子。

他出身于南方农村的一个小地主家庭，小时读书，中快毕业的时候，父亲病死，家道就落魄，再无力支撑他继续求。当时时局又风起云涌，他便投笔从戎入了行伍，恰投在了贺汉渚的麾下。

他耐心地等待了片刻，一条泊在他左手方位距他不十几米的大篷船忽仿佛活了来，往他所在的埠岸缓缓地『荡』来。眨眼之间，船也突多了一个身形健硕的光汉子，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在船快岸的时候, 纵身一跃, 敏捷地稳稳落地，随即，那人走他的面前，躬身恭敬道：“大当家在等您了。司令请上船。”

丁春山带着两名手下, 就立在贺汉渚不远之外的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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