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中有些紧张，举袖，擦了擦刚才额头憋出来的一层汗，支支吾吾。

郑龙王忽然睁目，示意郎中自去。

又一个百货山积、帆樯如林的繁忙日子。

距离江湾不远的一处巷口, 有株百年老槐，近旁一座四方老宅，青墙灰瓦，两扇不知多早之曾刷了黑漆的陈旧大上, 不见任何的标记。倘若不外那一长溜延伸出去的青条上马石和一根根矗立的拴马桩，这里看起来，就和府城里的许多老宅一样，除了占地大些，丝毫也不起眼。

天明晓『色』渐亮, 寂静了一夜的古□□湾再次苏醒，岸上的广场里人来车往，嘈声不绝。

王泥鳅接过一看，愠道：“怎么又这个方子！和上次有分别吗！”

今日总堂却大紧闭。此刻，内里那间三开的阔大堂屋里, 坐满了水会的诸多当家, 外面的庭院里, 则立了几十名帮众，皆当家之的各路头目。

就在今早，最后几个距离最远的驻在游夔州等地的老七和老幺等人也连夜赶到了，众人便在此汇聚。此刻, 堂屋内外，肃然无声，人虽多, 却个个神『色』凝重，气氛显得异常沉重。

郎中松了口气，朝他躬道谢，收拾了东西，慌忙退了出去。

这个郎中叙府最有名的良医，被请了过来，为郑龙王做日常的调治。

片刻后，郎中收手，提笔，涂涂改改，半晌，终于开出方子。

郑龙王望向神『色』忧懑的王泥鳅，脸上『露』出一缕淡淡的笑意，道：“往后不必再叫郎中来了，为难他们。能治，早就治了，还等到现在。死有命，到了咱们这个地步，你难道还看不开？不必过于执。”

他面容消瘦，最近为频繁的呼吸困难，喉头水肿，有时连说话也十分困难。此刻即便能够发声，嗓音也变得异常嘶哑，有些吃力。

王泥鳅平日胆大心细，『性』稳重，被认为水会里最有郑龙王风范的一个人，论威望，也仅在郑龙王之。

后堂的一间屋里，郑龙王正靠坐在窗边的一张官帽椅中，微微阖目。王泥鳅站在他的旁，凝神望一个郎中为他搭脉，复察病。

王泥鳅知他想助自己立威，心里百感交集，能照他意愿扶他出去，不想才到口，郑龙王迈步，足却顿在了槛上，忽然一手攥住框，体微微佝偻，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滚而。

王泥鳅这些时日整日陪伴，知他应胸痛再次发作，惊骇不已，慌忙将他搀住，靠回在了躺椅上，又用了次那个洋人留的急救止痛『药』。

片刻后，郑龙王感到胸闷剧痛稍稍缓解，闭目，喟叹了一声。

“老三，我真的老了……没想到今日，兄弟们在外头等，我却连这几步路，都不过去了……”

他的神『色』依旧平静，但语气里的苍凉，却令人无限唏嘘。

王泥鳅再也忍不住了，话冲口而出。

“大当家，我再去『药』铺，送个『药』方！”

郑龙王沉默了良久，缓缓睁目，低声道：“不必打扰她了，徒增困扰。倘若她们我再意外……”

他停了来。

“你不要打扰她！”

郑龙王再次开口，已一字一顿，将话重复一遍。

“大当家！”

王泥鳅这个刀头舐血一贯杀人不眨眼的汉子，此刻也眼眶泛红，声音微微颤抖。

忽然这时，外面堂的方向，隐隐传来一阵喧嚣之声。

王泥鳅转头，望了一眼。

郑龙王苦笑了：“怕老幺那个暴脾气，又嚷要替我报仇吧。”

他顿了一。

“我好多了，可以出去了。老三你扶我。”

他所料没错，此刻头的喧嚣，正水会老幺煽动的。

刚才郎中出去的时候，被一个彪形大汉叫住，大当家怎么样。

那大汉便当家里的老幺，人今早才赶到这里，郑龙王的面还没见，此刻眼带血丝，也不说休息，见郎中含糊辞，忍不住了，咬牙切齿地从椅子里站起来，怒道：“要大当家真有不测，冯国邦的那条狗崽子，老子绝不放过！拼这条命不要，也要替大当家报仇！”

他话音落，站在外头庭院里的几十名随众也跟怒吼，一时间声音冲天而起，惊得老槐树上的巢鸟扑簌簌振翅，逃离而去。

苏雪至乘马车赶到。她来，停在外等待，看苏忠跑上去拍，忽然，里头隐隐发出一阵轰然作响的吼声，不但惊得鸟从树上飞离，附近路过的行人，也纷纷驻足，默默观望。

苏忠用力地扣铺首，半晌，终于见打开，出来了一个人。

那人面『色』不善，杀气腾腾，水会的一个帮众，平日常在三江码头动，自然认得苏忠，见他，脸『色』才稍好了些，道：“今日当家谁也不见！苏管事你有事，过后再来！”说完便要关。

苏忠忙指站在后的苏雪至道：“我家爷！从天城学医回来了!快去告诉三当家，就说我家爷来给大当家看体了！”

那人一愣，看了眼提『药』箱的苏雪至，叫稍等，转匆匆朝里奔去。

王泥鳅扶郑龙王去往堂，还没到，远远就见老幺一脸暴怒，往里冲来，另几个稳重些的当家则追了上来，连路劝阻，老幺悍猛，平日听郑龙王的话，此刻发起怒来，旁人一时哪里压得住他。

郑龙王一把撒开了王泥鳅扶自己的手，缓缓挺直腰背，双目望向方，虽面『色』依旧灰败，但眼中却陡然绽出精光，停稳后，迈步，自己朝去，喝道：“老幺！你干么！天塌来了？”

老幺停，扭头，见郑龙王了出来，脚步稳稳，哪里有半点不好的样子？一愣，反应了过来，松了口气，大喜，冲上来喊道：“大当家！你没事了？”

郑龙王停步，微微含笑：“刚听到头吵闹，不用看，我就知道你。老幺，我知你忠义，但报仇之事——”

他笑容消失，语气转为严厉。

“我早说过，和太平厅的冯家，恩怨已经两清。你再这样，传出去，想叫我失信于人？”

老幺面『露』惭『色』，低头不语，忽然又怫然变『色』，骂道：“杀千刀的庸医！刚我他大当家你如何了，他吞吞吐吐，一副大当家你就要熬不过的样子，我一时心急，这才冒失了！等我再见到他，我非拧他的脑袋不可！”

郑龙王抬眼，目光扫过周围这些和自己同共死过的弟兄，见众人无不默然，面带忧『色』，唯独老幺鲁直，浑浑噩噩，还在那里替他自己找场子，便极力振作精神，含笑道：“了，都去议事堂吧。我有话要说……”

“三当家——”

这时，见外头一个守的会众疾奔而入，口里先喊三当家，发现郑龙王也出来了，改口。

“大当家！天德行的苏大管事来了！说苏爷从天城学医归来，来给大当家你看体了！”

众人意外，全都扭头望去。

郑龙王猝然停步，影顿住。

在他旁的王泥鳅也惊呆了，还没反应过来，忽然，手臂一紧，低头，见郑龙王捏住了自己的胳膊。

他手冰冷，指节却如铁爪，捏得他手骨欲裂，一阵作痛。

几十年，他的结拜兄长正当壮年，带他和手的几十人豪横水路，饮血拼杀之时，正了自己的缘故，这才偶和天德行那个抛头『露』面出来行的貌美女掌柜相识了。

随后这么多年，半辈子，二人若即若离。那不能为外人所知的隐秘，他当然一清二楚。

而苏家爷……实小姐，她对大当家向来不喜，乃至厌恶。大当家自然也有所觉察，对这个不能认的女儿，不但充满自愧，更不敢接近，即便想保护她，也能暗中默默行事。

这些，王泥鳅又岂会不知？

他万万没想到，这个时候，小姐竟会回来，动找了过来，说要给大当家治体？

真的来看人，还另有意图？

王泥鳅反应了过来，心里有些忐忑。

他望向郑龙王，见他目光凝固，依然一言不发，急忙代替他发：“爷人呢？”

“就在外头！”

“快请进来！”

那帮众应了一声，转就。

王泥鳅平相好过的女人无数，却未曾有过一子半女，遇到这样的况，一时也不知如何好。见郑龙王依旧那样立，双目睛，形却渐渐微晃，显然要站不稳了，怕万一那位小姐借口看病来者不善，等当众多弟兄的眼，场面难堪，便忍住手骨上传来的疼痛，轻声：“大当家，我扶你进去，你先坐来？”

郑龙王闭了闭目，睁开眼，已经再次立稳，随即松开王泥鳅的手臂，沉声道：“不必。我在这里接她。”

王泥鳅暗叹口气，怕出意外，不敢离远，紧张地盯方。

苏雪至提医箱，进了大，在后左右众多水会帮众投向她的目光盯视之中，随了引路的人，快步匆匆穿过庭堂。

她抬起眼，便看见那个被人叫做龙王的水会大当家正独自立在庭中。

比起她印象里去年在码头偶遇的样子，眼的这个郑龙王，面『色』惨淡，病容憔悴。但他却依然腰杆挺直，立，看自己，一动不动，影望去，稳如泰山。

苏雪至知道，以他现在的体状况，他竟还能有如此的精神状态，必在撑。

么样的念头，才能令一个体实已经衰败到了如此严重地步的人还能表现出这般的模样？

苏雪至当然知道关于自己母亲和对方的一些传言。叶云锦这回会瞒自己私向贺汉渚求助，更加证明了那个猜测。她隐隐若有所悟，非但没有任何的厌恶或者抗拒之感，甚至，当这道如高山般稳重的影跃入她眼帘的时候，苏雪至觉自己的心里涌出了一股所未有的暖意。

那从她有记忆以来，她从未曾感觉过的，宛如寻到了命依靠的心安之感，厚，重，甚至就连贺汉渚，也不曾带给她过。

苏雪至停顿了一，将『药』箱递给旁跟的人，随即快步到了郑龙王的面，伸出自己的手，搀住他臂。

“大当家，我来替您看体的。您快进去吧。”

她面带微笑，轻声说道。

王泥鳅知他体实已极虚弱，又劝：“大当家，你坐便。我出去，将弟兄们叫进来。这里说话也一样。”

郑龙王一字一顿：“到议事堂的那么几步路，我还能的。”

他极力抑住紊『乱』的心绪，勉强做出轻松模样，道：“要不，大当家你先休息一——”

他话音未落，郑龙王便摆了摆手，自己扶椅把，缓缓地站了起来。

府城之北。

“趁今天还能说话，兄弟们也都到齐了，我去见他们，把事给交待了……”

“大当家！偌大的水会，我怎么担待的起来！大当家你不要这么急！吉人自有天相，大当家你一会好起来的！”王泥鳅焦急地道。

郑龙王一笑，不言。

此处便名震西南的叙府水会总堂所在。

往日的白天, 这里车马如龙，官商绿林、贩夫卒，从早到晚，来人络绎不绝。长久来，上悬的左右两青铜铺首都被叩人的手给『摸』得滑光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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