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楚材一副自责的样子，铁木真微微一笑，平和道：“起来吧，过来坐。”

楚材得令起身，坐到了铁木真对面，后者给另一个木酒杯也斟满酒，推到了楚材面前：“尝尝，上好的葡萄酒。”

未几，仲禄笑着走进来，朝楚材作揖道：“晋卿，好久不见。”

楚材连忙向他回礼：“刘二哥安好。”又道：“意顺，上茶。”

楚材正在意顺的服侍下扎腰带：“请他进来。”

“是。”

见他热情，仲禄就答应了：“也好。”

不多时，仲禄把楚材送进了铁木真的寝帐里，通报了一声便转身出去了。见铁木真正盘腿坐在床上独酌，楚材快步上前，竟噗通一声跪下了：“微臣有罪，请大汗治罪。”

“谢大汗。”楚材端起酒杯，饮下了杯中酒。

楚材答道：“微臣身为怯薛执事，本该时刻守在大汗身边，却因一时冲动而贸然前往是非之地，反而让您操心起微臣的安危，这一切都是微臣的不是。”

铁木真瞟了楚材一眼，又给自己斟满了酒：“看来你知道我派人暗中护送你回去的事儿了，是老三告诉你的吧？”www.vmatch.net 时空小说网

“不必拘束，今儿叫你过来，是想和你谈谈心。”铁木真又为楚材倒上了酒，“我听说中原男子没必要非得为妻守制，所以当初我并不想让你服丧，也不想让你回中原，但见你去意已决，也就没拦着。”

楚材解释道：“当初，爱妻的离去令微臣悲痛不已，即便不为她服丧，也无心工作。与其把事情做得一团糟，倒不如留个过渡期出来，先平复了心情，才能更专注地为大汗办事。”

铁木真正容亢色：“过渡期？你可以有个过渡，可以是一夜、一天，但绝不能是一年。当年我父亲被塔塔尔人谋杀时，我可没有时间去平复丧亲之痛，我多年的安答与我反目成仇时，我也没有时间去顾及往日情谊。我要忙着活命、忙着谋划，忙着去复仇，忙着去战斗，但凡我犹豫一刻，只怕都活不到现在。”

闻言，铁木真把手里的木酒杯放到了床桌上：“你有什么罪？说来听听。”

“怎么不太好？是守军没有保护好你吗？还是？”

“微臣见到中原生灵涂炭，于心不忍，所以不太好。”

闻言，铁木真的脸立马板起来了：“不是才跟你说过不能感情用事吗？中原战火不断，民不聊生也在情理之中。”

楚材却不这么认为：“不能感情用事，是指不能因私情而误了大事，并非无情之意。”他反问：“敢问大汗，中原的那片占区，算是蒙古的土地吗？”

铁木真肯定道：“当然算。”

楚材接着问：“既如此，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百姓，是不是蒙古的百姓？”

“不全是。”铁木真回答得很谨慎，也有理有据，“他们虽生活在蒙古的土地上，但心不向蒙古，甚至敌视蒙古，所以不全是。”

“大汗可曾想过，为何这些百姓心不向蒙古？”楚材猜准了铁木真会这么回答，便滔滔不绝道：“蒙古的势力虽已进入中原，但蒙古人仍旧将这些百姓作金国人看待，不仅对他们不管不顾，还总是以向金国报仇为借口屡次伤害他们，试问这样的朝廷，如何能让百姓拥戴？”

这回该轮到铁木真语塞了：“那你说该怎么办？”

“大汗，您可以在马背上得天下，却不能在马背上治天下，要想治理好中原，就得用适合中原的法子。”楚材终于有机会向铁木真表达自己的看法了，就一股脑儿全说了出来：“大汗可以派遣一名有威望的将领南下经略中原，每攻下一座城，就让一名守将和一位官员驻守，这位官员最好是中原人，并且守将要听命于他。”

“具体的管理措施可以参考金国旧例，然后就是最重要的一点，绝对不能屠城！”

铁木真用手指轻轻转着酒杯，有点犹豫的样子：“不屠城？这恐怕不好办呐，不符合我们的作风。”

楚材轻哼一声：“您若是不想要中原的土地，还想像从前一样贪图一时之利抢完就跑，那您就屠吧，将来要是被百姓们打回漠北来，可别怪微臣没提醒您。”

见他如此反应，铁木真竟噗地笑了出来：“罢了罢了，你继续说。”

楚材娓娓道来：“漠北人生在苦寒之地，常常有了上顿没下顿，为了活下去，就只能南下去劫掠富庶的中原，久而久之便养成了图一时之利的习惯。但中原人都是农耕出身，有句古诗说得好，‘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相比逐水草而居的漠北人，中原人更注重持续而长远的利益。”

“漠北人也并非不懂这个道理，像是札撒里的那条规定，不得捕猎雌性动物和幼崽，因为只有留下它们，才能保证这个物种的生生不息，这不就是注重长远利益的表现吗？所以为何一定要屠戮中原的百姓、摧毁中原的土地呢？留下来好好治理，得到的只会更多。”

楚材直视着铁木真，铁木真亦若有所思地盯着楚材，半晌方开口道：“嗯，你说的也有道理。”

“还有——”楚材还想补充两句，不料一开口就被从外头进来的仲禄给打断了：“大汗，三殿下有要事求见，已经在帐外等您半天了。”

铁木真道：“让他进来吧。”他又看向楚材：“吾图撒合里，你先回去吧，你说的那个法子我会考虑的。”

闻言，楚材喜出望外，立刻起身来到铁木真面前俯首道：“多谢大汗！”

他出去的时候正好撞上窝阔台进来，就给人家行了个礼，窝阔台点头向他问好，待他离开后，就走到铁木真面前俯身道：“儿臣问额齐格金安。”

“嗯。”铁木真指了指方才楚材坐过的地方，示意他坐下，“刚刚你在帐外，听到我们说的话了吗？”

窝阔台乖乖坐下：“额齐格是想问儿臣的看法吗？”

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窝阔台拿起酒瓶摇了摇，发现还剩许多，就先给铁木真满上了：“儿臣觉得吾图大人说得没错，既是咱们的地盘，就不要再糟蹋了，派人过去好好管管，久而久之，还怕得不到民心吗？”

铁木真拿起酒杯：“吾图撒合里说，要派遣一名有威望的将领过去，你觉得谁比较合适？”

窝阔台想了想：“木华黎将军如何？”

铁木真眼前一亮：“正好，我也是第一个就想到他了，但经略中原并非小事，一切还是等那达慕结束之后，在忽里台大会上决定吧。”

随后，他们父子俩又为别的事情谈了许久。

六月初四，晨。

日出时分，绚烂的朝霞如热烈的火光布满天空，醉人的夏风拨弄着一望无际的翠色，依稀还能听到从远处徐徐而来的马蹄声，渐渐地，那声音越来越近，似是有成百上千匹骏马一齐飞奔而来，直把大地踏得震天响。

“来了来了，他们来了！”

偌大的那达慕会场从凌晨就喧闹起来了，此时此刻，人们都聚精会神地盯着那群纵情驰骋的赛马选手，雄姿英发的他们高声呐喊着，谁也不让着谁，乌压压得就跟一片黑云似的猛冲过来，仿佛下一秒就能遮天蔽日。

这是跑马比赛，参赛者不分男女老少、高低贵贱，他们以会场为终点，身系彩绦、不配鞍具，早在天未明时便从几十里外一路奔腾而来，谁先到达谁就胜出，前五名还会在不久后的开幕式上获得额外的赏赐。

这一场气势恢宏的比赛，将为大蒙古国的全民盛会拉开序幕。

很快，在观众们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选手们争先恐后地冲过了终点，站在终点线彩旗附近的人员用他们鹰一般的双眼记下了冲线者的名次，待所有人都过线之后，他们就会公布前五名的身份。

今年的头名是个年仅十六岁的平民男孩，他的实力是断崖式的，从一开始就把其他人远远地甩在身后，再加之他容貌出众，很快便成为了场上的焦点。

只不过，今年赛场上最大的惊喜并不是他，而是第一次参加那达慕就获得了第四名的夏公主李察合——她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闯进跑马赛前五的女选手，冲线的时候，她和拿到第三名的大皇子术赤只差了半个身位，这般优异的表现也让她理所当然地收获了铺天盖地的赞誉。

赛后，察合与术赤相互道了喜，没过多久察合便被铁木真叫走了，术赤也跑到了他三弟那边去。再有一个时辰，开幕式就要开始了，眼下正是大家的自由活动时间，偌大的会场上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窝阔台牵着一匹漂亮的马，正一边散步一边同术赤聊天，他的儿子阔出则满脸欢喜地骑在马上，金色的眸子里充满了兴奋与好奇。

忽然，一名高大魁梧、英俊不凡的壮年男子出现在了他们身边，含笑行礼道：“微臣给两位殿下请安。”

这位是老熟人了，窝阔台张口便揶揄道：“速不台将军，怎么今年才拿了第八名？这可不像你呐。”

速不台拍了拍自己的肚子，亦玩笑道：“昨儿烤肉吃多了，马驮不动我了。”

“驮不动都能跑进前十，可见是匹好马。”窝阔台说着就朝速不台做了个伸手讨要的姿势，“能送给我嘛？”

速不台啪地在窝阔台的手心上打了一巴掌：“滚蛋！你有那么多匹快马，还好意思找我要？”

“拿这个跟你换如何？”窝阔台故意秀了秀自己的指头上的两枚宝石戒指。

速不台摆摆手：“得了吧，别以为我不知道，这鸽子血和祖母绿两枚戒指可是你的宝贝，从来都不送人的。”他说着便指了指窝阔台牵着的这匹马：“诶，我看这匹不错，不如咱们一换一？”

“嗯……也行。”窝阔台摸了摸这匹油光水滑的马儿，“不过这马怕是比不上你的那匹，索性我把上头的儿子也送你？”

在一旁静静听着的术赤噗地笑出了声，紧接着，一把稚嫩的童音就从马背上飘下来了：“额齐格，你说什么？”

窝阔台仰首笑道：“我说要把你送给速不台将军当养马童，你愿不愿意呀？”

“我不愿意，我才不要当养马童！”阔出撅着小嘴，使劲儿甩了甩自己的小短腿，“额齐格，你走得实在是太慢了，我要让马跑起来！”

窝阔台问道：“真的？”

“真的！”阔出攥紧了缰绳，扭着身子道：“额齐格，你快点儿让它跑起来！我也想跑得像赛马一样快！”

既然儿子要求了，窝阔台就抽出腰间的马鞭啪地一声打了上去，那马儿刹那间便嘶叫着飞奔起来，带着小小的阔出一路跑远了。

“儿子！把缰绳抓紧了！”窝阔台跟在后头朝阔出大喊着，“对！就是那样！”

看着自己的孩子在马背上哈哈大笑着，窝阔台不仅不担心，反而还蹦跶着为他鼓掌欢呼，包括他身旁的术赤和速不台，也都没有任何担忧的表现。

蒙古人都这样，打小就骑马，还经常不配护具，所以即便是四五岁的孩子，也大多有娴熟的骑术功底——但这并不代表不会发生意外，毕竟再怎么样，他们也只是小孩子而已。

“啊！！！”

突然，阔出不受控制地松开了缰绳，被胯/下的马儿猛地甩了出去，眼见着自己就要狠狠地摔到地上，阔出的表情霎时从开心变成了惊恐，忍不住大叫起来。

见到如此情状，窝阔台也慌了，赶着就要去救人，可他距离阔出实在太远，根本来不及追过去，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宝贝儿子离地面越来越近。

“唰——”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阔出突然被一个飞扑过来的人给接住了，那人抱着他在地上滚了几圈，直到停住，被吓得浑身发抖的阔出才既惊恐又疑惑地睁开了双眼。

“殿下还好吗？有没有受伤？”楚材把阔出浑身上下检查了一番，一抬头竟发现这崽子在咯咯地笑，“这孩子，怎么从马上摔下来还笑呢？！”

阔出发笑是因为从马上甩出来的那一瞬间很刺激，也幸好他没真的摔着，不然也笑不出来：“因为好玩呀，刚刚我就像飞起来了一样！”

不远处有好心人替他们控制住了马，恰巧这时窝阔台赶了过来，他一把将阔出拽到自己身边，脸上写满了担忧：“不是让你抓紧缰绳吗？你怎么放手了呢？！”

楚材起身道：“您莫怪他，那马上既无鞍又无镫，还跑得飞快，阔出殿下才四岁，难免招架不住。”又道：“漠北的孩子虽皮实，但也经不起这么造，以后别让他再骑这么快了。”

“知道了。”窝阔台把阔出推到楚材面前，“阔出，快谢谢吾图大人。”

阔出笑着向楚材行了个礼：“多谢吾图大人相救之恩。”

术赤和速不台也追了上来，他们见阔出安然无恙，就都放下了心。

“额齐格，我们牵马去吧？”阔出用小手抓住窝阔台腰带上的一条珠穗儿，抬头请求着。

“好嘞。”窝阔台说着就把阔出给提溜了起来，扛到了自己肩上，“吾图大人，和我们一起去吧？还能聊聊天什么的。”

楚材婉言谢绝：“多谢殿下美意，只是我还有些事情要做，怕是不能与您同行了。”

“噢，真可惜。”窝阔台露出了失望的神色，“那你就快去吧。”

楚材拱手道：“微臣告退。”

一个时辰后，艳阳高照，万众期待的开幕式终于开始了。因着是漠北的全民盛会，那达慕的开幕式既不庄严神圣，也不繁复绚丽，只讲究个热闹接地气，恰似这炎炎夏日般恢宏盛大、如火如荼。

漠北人喜欢跳舞，所以开幕式上的演出多为大型群舞，无论是活泼矫健的蒙古舞、华丽优雅的中原舞，还是轻快妩媚的西域舞，各式各样的舞蹈应有尽有，伴随着欢愉明朗的乐曲和躁动雀跃的鼓点，会场上的气氛瞬间达到了高潮，就连分坐四周成千上万的观众们，都在跟着乐声一起左摇右摆。

过了许久，直到最后一批舞者退场，喧哗之声渐止，数名威武的骑兵战士就昂首挺胸地来到了会场中央，他们整齐地排成两列，每列最前和最后一共四个人每人举着一顶飘扬的九足白旗1，待他们面对面摆好阵势，方才获得跑马比赛优胜的五名选手就一齐走到了两队中间的空地上。

会场正中正好对着观众席上最高的位置，那里是大汗和大皇后的看席，只见身着盛装的铁木真与孛儿帖正端坐在上面，前者大手一挥，得令的四殿下拖雷便带着好几名拿着赏赐的侍者来到了五位选手面前，把大汗的奖励一一颁给了他们。

“夏母妃真是女中豪杰，儿臣佩服。”拖雷把那满满一托盘的赏赐双手递给面前的察合，含笑称赞道。

察合接过赏赐，面上虽无表情，眼里却闪着清光：“谢四殿下夸赞。”

随后，拖雷又为术赤送上了赏赐：“大哥，再接再厉，下回必得拿第一才好。”

术赤微笑颔首：“嗯，再接再厉。”

不久赏赐发完，五名选手纷纷下跪，异口同声道：“谢大汗、大皇后赏赐！”

铁木真亦爽朗地笑道：“好！我大蒙古的勇士们，快些平身吧！”

颁奖仪式后，铁木真站了起来，向在场的众人大声宣布了那达慕大会的开始，终于，在一年之后的今天，激动的漠北人民再一次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迎来了这场为期五日的狂欢盛宴，它将热烈奔放犹如九足白旗顶上的永恒之火，成为季夏时节草原上最灿烂耀眼的花朵。

“你这一年在中原过得如何？”铁木真问道。

楚材摇了摇头：“不太好。”

楚材没有言语，只是静静地听着。

“一年很长，若你只是普通的臣子，早就被顶替掉了。”铁木真一本正经地教导着楚材，“重情不是什么好事，要想建功立业，就不能太在乎感情，知道吗？”

回去之后，楚材梳洗了一番，正在更衣的时候，有下人进帐通传道：“主子，御帐的刘大人来了。”

之前行秀也说过类似的话，楚材遂恭敬道：“是，微臣受教了。”

铁木真轻啜美酒，把语气放缓了些：“你还年轻，往后不顺心的事儿多着呢，就看你有没有那股子狠劲儿了。”他挑唇一笑：“当然，如果有些感情你真的难以割舍，等你功成名就之后，无论是守护还是赠其殊荣，你全都可以做到。”

他把自己的酒杯举了起来，立刻会意的楚材连忙举杯与他相碰，并和他一起喝下了酒。

“不必了。”仲禄抬手制止，随后道明来由：“是大汗让我来的，请你到御帐去一趟。”

“好。”楚材不知是什么事，但他许久不见仲禄，不想让他空手而归，“二哥，我从中原带了好茶回来，你不尝尝太可惜了，要不待会儿我让人包些茶叶送到你帐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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