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在城内还穿甲戴盔，是因为要防对方从城外射来的冷箭。而且前几天，对方有小队挖地道进来过，不知从哪就可能钻出来一伙狄人，所以我们都是尽量一直穿着甲胄，以防万一。

不过对峙僵持时，我们只需防守城墙，比在城外作战时省心省力。双方隔着城墙把各自的日子过着，等哪天又爆发战斗，或谁先忍不住了，再亮出各自的獠牙互相撕咬。

这时我吃过了早饭，刚刚独自离开太学南门不久，一直向南，走在朱雀大街上，正经过吉庇居书场。吉庇居已经不是书场了，而是被征用，成了伤员收容站。

距离我上次见天曦，过去了二十天。二十天前，我和羽林卫前军一起，差点被东原人全歼在天中城东的护城河边。

这天早上过了辰时（早上七点），天又落雪了。即使现在已经到了巳时（早上九点），天色却没有明亮起来，反而更加阴暗。

不过头盔没换。我是个念旧的人，用习惯了的物件，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换掉的。

这疫病太奇怪，军队和民间说什么的都有，有说是因为血吸虫引起的传染病，也有人认为这是鼠疫，更多人觉得这是伤寒。www.qixinyuan.com.cn 米妮小说网

他们说的都不对，因为我知道这疫病是魇带来的，朝廷也只有少数人知道真实情况。但为了安抚人心，朝廷就顺水推舟地对外说这是伤寒，说是比一般伤寒传染性强得多的变种。

为了减少交叉感染，减少接触机会，守城的军队重新编组，被分割成一个个百人队。每个百人队划分一段城墙守卫，不再像往常那样换防，以便相互隔离。每个百人队又分成几个小队，小队轮换上城值守。

薄薄的雾气起来了，和细雪融合在一起，被阴冷的南风吹动着迎面撞向我，这晨晓的寒湿把我的脸刮得生疼，这让我不得不把头盔面罩拉下来防风。

我这时穿着的铠甲是新的，因为旧的那件在城外被东原人刺穿了太多次，实在用不成了。

昨晚从城墙上被轮换下来后，经过太学南门时，我发现了一张贴在南门外的寻人告示，上面竟然是我和天曦的画像。

告示上说，他是去年给我们画过像的画师，有人命关天的要事要找我们，希望我们任何一个见到这告示后，能去找他。

我马上就记起来了那个画师。他应该还不知道我们的身份，只知道我们是太学的学生，所以凭记忆又把我俩画了一遍，贴到太学门口了。

从白云岗撤回城内那天，火山灰恰好没有飘过，所以那天的大雪是纯白的。但之后的这些天，火山灰又开始飘过，把后来的雪染成了黑灰色，使得这时被铲到街边的雪堆是黑白相间的。

很快，我听到门栓被抽出的声音，两扇门随之被拉开。

我找对地方了，开门的正是那个画师，还是一样的胡须渣渣的。

他惊叫起来：“不是说还有几天吗？”

“什么几天？”我问他。

“不是还有几天才要我上城墙吗？”画师哀求道：“军爷，行行好，我女儿她才八岁，她娘早不在了，没了我她可怎么办？”

我反应了过来，我还戴着头盔、拉着面罩，他没认出我是谁，以为我是来抓壮丁的。

因为疫病，兵士减员严重，所以前几天兵部决定，城内青壮年都要征发入伍，这我是知道的。

“是我。”我把头盔摘下来，轻声对他说：“我看到你贴在太学南门外的告示了。”

他还能画出我的画像，当然马上就认出了我，松了一口气，惊喜道：“客，来了？”

不过看到我身右侧带着刀剑，他脸色又沉了一下。

他没有更靠近我，把我让进小院。我也心照不宣，远远跟着他进去。因为疫病，大家都尽量不近距离接触。

他好像又紧张起来，看起来不知该说什么。

我就问他：“最近生意怎样？”

“不好。”他摇头：“这打起仗来了，不少人早就跑出城逃难了。还在城里的，都只顾各自保命，谁还有心思画像？而且疫病又来了，大家都各自躲在家中，就算出去摆摊，路上也没多少人了。”

我不由问他：“那，你和你女儿不会挨饿吧？”

“还没到那个程度。”他掀开棉帘，把我让进正堂正屋。

我忽然想起腰间还挂着钱袋，就摘下来，远远的扔向了他。

他懵懵懂懂的双手接住，讶异看向我。

我对他说：“这是我从城外撤回来后发下来的赏钱，你们先用吧，就当是你给我画像的钱。”

“钱早就付过了。”

“那副画像对我很重要，多给你点钱算什么。”我说：“再说，不知哪天我会被东原人砍死，要这钱做什么用处？”

他没再说话，把钱袋放在桌上，探身示意我坐，我就和他隔着这正屋的方桌坐下。

“朵儿？”他朝东侧的卧室喊道：“被子叠好没有？客人来了，还不快出来见礼？”

“不忙。”我马上阻止他：“大早上的，让孩子多睡会儿。”

他说：“我女儿，叫云朵儿，刚过了八岁。”

“嗯，我记得她。”

“我叫云清和，上次你来时，没来得及介绍认识。”

“风静深。”我说出我的名字。

他听到我名字，忽然身躯一震，即使他极力控制住了激动，但我还是察觉出来了。

他刚想再开口，正屋东侧的卧室门帘就掀开了。一个小女孩从里面走出来，两支小麻花辫搭在她双肩上。

她看到了我，马上也认出了我，奶声奶气叫我：“哥哥，你又来啦？”

云清和马上提醒他：“朵儿，叫叔叔，叫风叔叔。”

她马上就改口了，甚至顺带着连天曦的称呼也改了：“小风叔叔，那个小阿姨呢？她这次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见她这么可爱懂事，我就笑对她说：“下次要是再见她，记得还是叫她姐姐。叫阿姨显老，她要生气怪你的。她生了气，就不再你买糖球了。”www.)

“嗯。”她用力点头，又说：“姐姐很久没来了，我想她了。”

她这样说，我忽然想到，我也很久没见天曦了。我对她说：“嗯，下次我见到她，就告诉她你想她了，她肯定高兴的。”

她拍手：“好呀，好呀。”

我问她：“读书了么？”

“读了，不过最近学堂关了，先生都不在了。”

“怎么？”

云清和解释道：“学堂先生都被征用了，要上城墙守城。”

听到这，我心中酸楚，只好沉默。

云清和又对云朵儿说：“朵儿，洗脸吃饭去吧。”

“嗯。”小云朵蹦蹦跳跳出了正堂门，去了侧屋。

见云朵走远了，云清和忽然正色抱拳，对我道：“风统领，我有一事相求！”

“你知道我？”

他道：“城里早都传开了，说你身怀神力，前些天在城外，一人挡了东原人千军万马。本来我只是知道你和那个女孩都是太学的，所以想找你们帮忙。你刚刚说了你的名字，我才知道原来你就是风静深，那就更好了。”

我问他：“我能帮你什么？”

他说：“我是东原人。”

我跳了起来，同时左手把百辟刀从右腰间抽出来，架在了他脖颈上。

他双手举起来，示意他不会抵抗。他好像并不慌乱，一字一句道：“我是我们吐谷浑部在天中城的间谍。”

“那更应将你法办！”我说。

“我不能上城墙！我去了城墙，云朵就没人管了！万一我死了，云朵就成了孤儿了！”

“那你想怎样？”我问他，刀还是架着。

“我有城外东原人的情报！我用情报换我这条烂命！”

我质问他：“那你可就是叛国了？”

“对于云朵儿来说，这天中城才是她的国和她的家。她自小没了娘，我不想让她再没了家！”

我心中松动，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就想帮他。

我分不清是什么原因让我想帮他。是因为情报？或是因为这父女之爱？还是因为云朵那张小小的红脸？

在这天中城里，我没多少认识的人，而且能被人需要也是一种幸福。

想着这些，我就听云清和又说道：“我知道东原大单于几天后的动向，只要你们答应了我的要求，我就告诉你们！告诉你们所有我知道的！”

“爹，你要不要吃？”这时云朵忽然回来了，正掀开门帘，就要进来。

我急忙把刀收回来。我不想她看见我要对她爹动刀，那样会吓到她。

但她还是看见了，眨巴着大眼睛问我：“小风叔叔，你拿刀做什么？”

我尽量控制住自己情绪，笑对她说：“没有，我只是想给你爹看看我的刀。”

我收刀后，云清和还是站着，没有要动的意思，我放下心来。

为了安定云朵，我又把百辟刀凑到她眼前，问她：“你要不要也看看？”

孩子好哄，马上就被我的刀吸引住了。她注意到了百辟刀柄，那是巨型狼牙做成的，不过现在刀柄上缠着一圈圈的红绳。

她马上问我：“叔叔，这刀柄缠着红绳做什么？”

“好看呀。”我告诉她。

我不能告诉孩子实情，只好这样敷衍她。刀把缠布、缠绳，其实是为了增加摩擦力。砍杀几趟下来，血顺着刀刃往下流，不可避免地会流到刀把，手就会拿不稳刀剑。

战场上如果拿不稳刀剑，后果可想而知。而且红绳也容易处理，即使清洗不干净，血污也不容易被分辨出来。这些都是我不久前在城外时，跟那些老兵学来的。

见安抚住了小云朵，我装作若无其事的对云清和说：“你刚才说你要我带你去大都统府，那就走吧。”

边说，我边对云清和使眼色，他马上就明白了，微微点头。

云清和笑着，俯身抱起云朵，就大踏步往门外走。

我在他们后面跟着，看他们父女锁上院门，走出巷子，在路上打闹说笑，走进了更深重的雾气中。

或许战争如此残酷也是件好事，否则就有更多人会爱上它，我忽然想。

幽深的巷子里雾气更浓，我穿过去，不久就摸到了画师家的门前，敲了门。

这天我恰好轮休，于是就按他所说，来到这城南找他。

和天曦一起待过的地方，我都还记得。然而马上快要到了时，雾气越来越浓重，能见度越来越小，我只能看到大约二十步远外了。

武成二十二年，十月二十九，刚到巳时（早上九点），天中城南。

在这晨晓寒霜的迷雾深处，我只好凭直觉和记忆摸排，终于找到了那个小院所在的小巷。

我记得画师的女儿爱吃糖球，那时天曦经常买给她吃。这时我也想买点，但转头四望，哪里能买的到？战乱起来，街上以往随处可见的摊贩都没有了。

上次和天曦来时，虽是晚上，却也是花货满载、车马络绎；这次我自己来，只剩满目疮痍、寒霜孤冷。

这二十天来，我们和东原人只是隔着城墙对峙，一直处于僵持的状态。对方也没有强攻，可能他们也需要休整。

双方偶尔用投石机向对方投掷，不过投掷的不再是石头，而是带了疫病的尸体。没几天，疫病就在城内外完全爆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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