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虽称心，紫鹃犹自道：“原是小事，等会子再瞧瞧罢。”

一时说着，已是到了那边林府，紫鹃入内与张、李二人商议事项，又瞧了几处外面将要买下的铺子田宅一类，见着果然不错，便商议着定了价钱，后头与两人慢慢置办。

这里正自热闹,那边紫鹃收拾了东西，又嘱咐了春纤几个，便拿了东西往外头去。那里门外早有一辆小车候着,见着她来，便笑道：“紫鹃姑娘来了。”

紫鹃点一点头,先入了车内,这才是隔着帘帐，且与老车把式并小厮闲话,照例问些外头的事项。

众人都觉有理，又趣宝玉，嬉闹了半日，这才磨墨提笔，各有所写。

王长本不是旧仆，规矩不免短了些，顺口就道：“这倒也不妨事。那书铺子自然有闲暇少人的时候，我们陪着您过去也就是了。”

而有了这一层缘故，这王长也看紫鹃不同。凡她要用着车马，他必要自己过来的。倒是他身边的小厮唤作三儿的，本是他侄子，新近才入了林家，凡百的事都还不大晓得，便畏缩在一边，也不敢说话。

这会儿也是如此，紫鹃听了一路话，闻说今岁收成不好，他兄弟家实在受不住，把个小儿子送来云云，她心里便有些沉甸甸的。后头又听说，哪里闹了蝗灾，又有哪里遭了水，几个地方的流民等等，她便越发沉默。

这些杂事办完，她便笑问道：“姨娘怎么不在这里？”

那王长也有些得意，一面挥着马鞭子，一边道：“姑娘知道的，咱们家的铺子边上，就是个书铺子。那边常有读书人过去，小人往那边走动，也就听到了几耳朵。”

紫鹃心中微动，却还是沉默了一阵子，这才道：“这倒是。旧年姑娘那些话本，多是从那里来的。前儿连着宝二爷也知道了，买了好些分送各处的。我这一阵没出门，竟忘了这个。可惜我独个不能过去，不然也挑两本与姑娘顽。”

张总管道：“姨娘本是等着紫鹃姑娘的，谁知那边铺子出了些事项。那又是姨娘一手打理的，她唯恐出什么事，忙忙打点了车轿过去。方才也使了人来，说是都妥当了，想来是小事，并不妨事。”

紫鹃道：“既如此，我也过去铺子那边问个好儿罢。”

她素来周全，凡过来必要问候他们三个，又留心各种细故，两人早就惯了，也不觉出奇，只忙打点了车马，将她送过去不提。

好半日，她才道：“你知道得竟多。”

钟姨娘也知道深宅大院的规矩，口里略留两句，便唤来王长，隔着帘子要打发他送紫鹃回去。

谁知王长听了后，却又添了两句：“紫鹃姑娘，那边铺子现正无人呢。姑娘可要去瞧一瞧？”

紫鹃便做犹豫的模样，暗中却拿眼瞅钟姨娘。

那钟姨娘在市井里走动得多了，比先前便松泛了些。何况紫鹃虽有些体面，到底也是大家婢女，打发两个小厮跟随着，去隔壁书铺子买两册书，原也不算什么。

是以，她不曾拦阻，反而笑道：“难得出来，索性去那边逛一圈又怎么的？光天化日的，再有两个人跟着，还怕街坊怎么了不成？”

两可之事抵定，紫鹃心中平添三分喜悦，面上却一点儿不敢作色，口里含糊两句话本之类的由头，就顺水推舟地过去了。

她带着一顶纬帽，又命王长并他侄子跟随在侧，自己慢慢走过去。

因心里着实还有些紧张，她便时时留意四周，见着街巷上人烟稀少，那书铺子也是一片安静。这虽是意料中事，但她不免又添了一层担心：也不知那江霖在不在。今日要是不得见，后头再要这么着，恐怕就不容易了。

一面想，她一面已是快要到铺子的匾额下面了。

谁知迎面正有一人往外头走，王长两人忙拦在前面，道：“公子，且让一让。”

紫鹃心中一紧，正要往后推两步，却已是透过垂在眼前的细纱，瞧见了那人一对飞扬的眉眼，不是那江霖，又是哪个！

她不由得收住脚步，且往前走了一步，这才回过神来，忙又顿住脚步不动。

那边江霖打眼瞧见她，又从上往下打量两眼，不由得双目一亮，却忙收住神色，笑着避让在侧，一面作揖，一面笑道：

“我是这家书铺的主人，对不住姑娘，今日赶巧送了一批书来，里头正在收拾打点。您是娇客，着实不合适进去，这要什么书，您只管告诉我，我挑几册新鲜合宜的，再算便宜些，可使得？”

王长原见过这进书的场面，里头怕是有好些个粗使仆役，便有些犹豫，扭头去看紫鹃。

紫鹃心中狂跳，不免定了定神，这才沉着嗓子道：“既然不巧，我便不进去了。烦请您挑几册新近的游记话本，须得新巧不落俗套的。至于银钱，只照常算来就好。”

那江霖听出声音，心中欢喜不尽，忙笑着答应了，虽还不住地拿眼角扫视，面上却不露半点，转身就入了书铺，不出一刻钟就捧着三四册书出来，双手递给王长。

王长原知道这江霖是读书人，家里也做官的，不敢轻慢了，忙也弯腰双手接了来，又转而递给紫鹃。

紫鹃也不翻看，只问了价钱，取了荷包中的银钱使王长转交了，便屈膝一礼谢过，转身就走。王长两人也忙跟了上去。

独留下江霖挺直背脊，目送他们三人离去，唇边早已是一片笑意。

紫鹃垂着眼帘，双手紧紧抓着那书册，且去里头与钟姨娘告诉一声，辞了她，这才上了车轿，重又往贾家而去。

王长在前头赶车，不免感叹这江大爷倒是有礼的，又说些旁话。

紫鹃随口敷衍两句，待得车马渐渐驶出一段路，她才将有些僵硬的双手从书册两边拿开，轻轻搁在上面，缓缓吐出一口气，将乱跳的心绪压下，然后才慢慢将话本，一本一本地，小心翼翼得翻看起来。

头一册自然是没的，第二册也是无有，第三册才翻开，就觉出里头有异。

紫鹃忙抓紧了书，更加小心将它翻开，果然里面夹着一张折了四折的单薄纸笺。

她赶忙将那纸笺取出，收到自己荷包里藏好，这才合了书册，将它们一并放在膝盖上。当下里，她唇角翘起，心中慢慢安定下来，也有心挑起帘帐一角，且瞧瞧外头的光景了。

现下暮色四合，又是秋日，远近一片漠漠的烟霭，就是霞光漫天，也遮掩不住这花木萧条的清秋气象。

要是依着自来文人骚客的诗情，不免有些悲秋之情。但这会儿紫鹃瞧着这光景，却有了几分秋日天高气朗的滋味。

虽则远近少有人行走，但她瞧着炊烟处处，又有不知哪里的笛声呜呜呀呀地，她便更觉得一片人间烟火气，足可赏玩。

是以，及等到了潇湘馆里，黛玉瞧一眼她，便问道：“怎么，外头竟有什么好事儿不成？你累了一日，倒还只笑个不住。”

紫鹃也不隐瞒，将那四册话本递了过去，一面将今日的事说了出来，且笑道：“不瞒姑娘说，先前倒还罢了，只觉自己有些莽撞了，未免冲撞了人。后头细想想，那江公子也是手足无措，着实好笑呢。”

紫鹃也是格外用心，与她慢慢絮叨，又探问些外头的事项。

常言道闲谈无日月，不知不觉日头已是西斜，紫鹃本就心有成算，却做恍惚回神的模样，笑着道：“姨娘越发能说会道了，引得我都忘了时辰。”说着，便要告辞。

到了那边，紫鹃先入铺子，与钟姨娘道扰，又问出了什么事。

钟姨娘笑道：“不妨事。原是前儿定下的一批绸缎送了来。这里的虽有熟手，到底是一大注银钱，自然要回我的。现已是办妥了。”

宝钗微微一笑：“旁的也还罢了,这花草一类，原是天然之力,须得天时地利，非人力所能为的。今儿有这花，本也是赶上可巧两字，倒不是我的功劳。只你们多做几首诗词，也算不辜负了它。”

“原是如此。”紫鹃笑道：“姨娘辛苦了。”

钟姨娘道：“不过是常日里的事罢了，说甚个辛苦的。我料理这些小事，能帮衬到姑娘，不做那等死的饭桶，也就心满意足了。”

说着，她又问黛玉的好，将近日的一些细故说与紫鹃。

那老车把式唤作王长,原也是贫民出身，后头在边塞挣命几年,回得乡来,谁知老父母早亡故了，大哥也是寒碜农家，两亩薄田当不得什么。幸而妹子还算有些容貌，早两年发卖了,现在贾家里做仆役，也算有点见识，出了个主意，让他发卖自身入了林家。

他既连着农户，又挂着贾家一点干系，还是战场上历练过的。虽因战事伤着了脚，右脚跛足，却着实有些经历的。紫鹃多有留意，先不过是做车夫，见他果然有些见识，如今渐渐让他管着些家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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