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忙拦下她，一面自己去了外头的大红猩猩毡，口里道：“你仔细冻着手。这一热一冷的，越发厉害。”一面又取了紫鹃端来的茶盏，呵出一口气来：“哪里是雨水，多是些雪粒子罢了。今年这头一场雪，竟不比往年，细绒绒的，沾衣就化。”

湘云几人已是起身，又有宝钗笑道：“既如此，你也该先换了衣裳来。这么个天，冻着可了不得。这大毛衣裳湿了又沉，罩在身上越发难受，亏得你不留心。”

见她神色，宝钗隐约品度出点滋味，却只一笑了之，因道：“转眼又是腊月了。前儿听说栊翠庵的红梅花已是打了花苞，今年竟比旧年早了好些时日呢。也不知这一场梅花，又是怎么样的光景。”

众人也顺着话头，说些梅雪一类的话。

惜春冷笑一声,但事关风化，她一个女孩家的,究竟没有言语。

黛玉见他衣裳上微有湿意，便问道：“外头怎么下雨了？”说着,便上来与他收拾。

探春想了想,也道：“前儿老太太还说要舍米舍粥。细算来，今年已是有七八回了,是比旧年多了两三回呢。我原也没在意,倒不知这些事。”

宝钗道：“可见这些旧例，竟也大有道理的。”

“不过皮子上一点，值什么。”宝玉一口吃完茶，觉得双手暖和了些，便拉着黛玉坐下，笑道：“这说什么呢？”

他今日才去府学应了差事，又得了些钱米,且与老太太、太太那里说了一回话,又记挂黛玉这两日有些咳嗽，连衣裳也没换便过来了。

见着这里正热闹，他就笑道：“是有哪个下了帖子？倒是齐全。”

探春便将先前的闲话提了两句，又因将惜春之故，便没提东府的事。

听了几句，黛玉见众人不妨，便唤来紫鹃，嘱咐了两句话，这边宝玉正大加赞赏，又说紫鹃的好话，她便笑道：“不过照着旧例罢了，又值什么，没得倒叫她不好意思了。”

紫鹃已是扭头吩咐藕官去怡红院与袭人说衣裳的事，又恰接了新鲜送来的食盒，便将细点汤羹一一摆放妥当，听了这话，就笑道：“我皮子厚，倒不怕这个。”

正说着,外头帘子一动,却是宝玉进来了。

谁知袭人听了，却有些怔住，原是与宝玉收拾的双手顿了顿，扭头看去紫鹃，半晌才收回视线，重又安静与他打理。

这一点异样，旁人都浑然不觉，只将宝黛兄妹两个送了出去。

袭人才一把拉住紫鹃，又往里头去。

紫鹃不知就里，吩咐几句，就随她一并到了内室，因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往日倒还罢了。”袭人拉着她坐下，正经道：“今儿你这一句话，倒让我真个生疑了。旧年你说鸳鸯有心胸，如今又说司棋有声口，难道你也是跟她们一般打定了主意？”

这话着实有些交浅言深了。

虽说向来与袭人交好，但从心里紫鹃却不觉她亲近，如今忽听了这话，一时倒不知怎么说来。好半晌，她才道：“这好端端的，没得说这些做什么？”

袭人打量她神色，因道：“牛不喝水强按头，你打定了心思，我能说什么？只怕你没想周全罢了。你一家子叔伯虽是尽在的，到底不如父母兄弟，凡事还须自己多打算才是。”

听出她话里好意，紫鹃笑道：“你放心，我有数儿的。”

这等事到底不好多说，她既应承了，袭人也没旁话，只叹了一口气便作罢。

倒是紫鹃想她巴巴说这些，心里反有些过意不去，且将素日远着的心去了三分，拉着她坐下说了些亲密话，后面又亲自送她出门去，这才回来，犹自有些感慨。

袭人却不知她的心思，一时回去，瞧见晴雯正收拾书房，因笑着将手上的大毛衣裳与了麝月，使她收拾了去，一面道：

“旧年为着二爷不读书，老爷恨得什么似的。咱们只见着书架上一日日满起来，也不觉怎么着。如今他正经读书起来，书架倒还罢了，只这书桌一日三次收拾，竟还不够。”

说着，她便帮着晴雯，将那书案收拾齐整，又将废纸从篓取出，用火盆化了去。收拾到一半，便有小厨房里的人送餐食来，后头贾母那里也打发人送了几样精细菜。

众人便各自分了些用完，正值无事，便说些闲话。她们身在这大观园里，所谓闲话，也不过将近日的大小事体说了一阵。东府那边倒还罢了，不过听到一点风声，没个嚼头。独有司棋这一桩，又离着近，又都是丫鬟，不免絮叨一回。

晴雯便道：“她倒也好，总归与二姑娘一处的。”

众人只是笑，略顿了顿，才有麝月接了话头，因道：“各人有各人的去处。先前我趁势过去，瞧着她形容模样儿，倒是欢喜的。”

袭人等听了，不免追问两句，听着果然都好，这才点头。也有感慨的，也有想着事的，还有问迎春的，倒也不一而足。

只袭人想了一阵，倒算了算各人的年岁，接了话头道：“说来咱们园子里这些姑娘，论起年岁来，大约也差不离的。如今二姑娘大事做定，也不知三姑娘她们甚个时候说定。”

晴雯道：“哪里就这么容易。先前云姑娘说定，这都好有几年了，现还没出阁呢。”

众人年纪也小，不知旧年的例子，便纷纷议论起来，还是外头回话的婆子听见了，窥着里头动静，笑着插了两句话：

“袭姑娘你们不知道，原依着从前的例子，咱们府里的姑娘都是二十许才出阁的。如今除了二姑娘，旁的几位都还有好几年的光景呢。”

晴雯便先笑道：“要依着这话，下面该是宝姑娘了。只她不是咱们府里的，也不知是不是。”

袭人道：“各家自然有各家的规矩，哪里就能一处论来？就是二姑娘，要不是二奶奶提起，先前却没一丝儿消息呢。”

她有意说开话头，那婆子却难得有些脸面，因笑着又添了两句话：

“可不是这话。这等事，说办起来就办起来。东府那边的亲戚尤姑娘，一时说定了，就有大奶奶帮衬着做起来。先前太太打发我们过去，正赶上做家具，那些木头东西摆出来，啧啧，倒占了半个多屋子。”

众人听了，忙询问了一回，又有感慨的：“珍大爷真是顾念亲戚情分。”

袭人道：“尤家无人张罗，且有大奶奶，怎么也要帮衬起来的。何况她家原也是正经官宦人家，总也有些家底私房的。两处一合，置办得体面些，又值什么。”

听她这话，众人虽有些不信，倒也没话可说，到底是东府的事，又与她们什么干系，何苦平白刻薄人去。

然而，东府那边的人，却着实存了这等心，明面上不敢声张，暗中不免有些闲话碎语。何况旧年尤二姐年少无知，贾珍又是专在女人身上用工夫的，一来二去，总有些流言。

现在那一起子小人，说得好些，还只藐视尤家单薄，说些做了一门亲事，一家子都洑上水去了，全依仗亲戚办嫁妆一类的笑话儿。若是更坏些，什么有影子没影子的话编不出来？

偏因定亲一件事，尤家少不得多有往这边来，明里暗中的，不免听到了些话头。

尤二姐也还罢了，不过暗中垂泪而已。

那三姐儿却是有气性的，一时叫她听见，便明晃晃撕夺开来。尤家原是市井里的小门小户，东家的泼妇，西家的无赖原见识过的，她又到底是亲戚家的姑娘。

这名堂堂一对阵，不消三四回，非但无人敢阴阳怪气，连着两人的名声竟也好了些。

先时那二姐儿还有拉扯拦阻的，后头见着这光景，她自家都怔住了，又见尤氏越发待她好了些，先时备下的嫁妆又添了一二成，越发糊涂。

待得回去，不免与尤三姐道：“怎么你大闹了一回，没得罪人也还罢了，怎么反倒添了些好名声？”

三姐便冷笑道：“姐姐枉读了两本书，竟不知道欺软怕硬这四个字？”

紫鹃却有些欢喜，笑盈盈道：“这样的事你叫她怎么说去？何况，他们亲上做亲的，许是家里说定了的。我瞧着司棋素来的声口，倒有些这样的心气的。”

她这两句话本是顺口，且与司棋打个掩护。

众人都自笑了，又用了餐点，再叙些闲话，瞧着时辰有些迟了，又恐耽搁黛玉养病，也便散了。

宝玉却留下来，陪着黛玉说话，且将今日所见所闻，与她一一详叙。紫鹃在旁听了一阵，也觉新奇非常，不免陪着说两句，倒将旁事忘了。

探春道：“原也是好事儿。”

还是后面袭人过来，又送外头的大毛衣裳，又说时辰，三人才收住口，收拾收拾，就又要往贾母屋子里去了。

袭人倒不觉如何，只将一件事说来，却是司棋大事抵定了：“听说大太太一口就许了。我们素日好的，她竟一个字也没多说，真真是藏得深。”

宝玉黛玉两人原不知这些事，不过口里应一声便罢。

黛玉听了一回，也想起紫鹃先前所说的话，便隐隐有些出神。

还是被湘云推了一把,又问缘故，才将这事说了，因又道：“她竟留心周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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