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

这柳湘莲本是世家子弟，虽晓通武艺，诗词文章却也是自小的功底。不然如何与贾宝玉、秦钟等一流的人相交？此时一看这诗，不过怔了片刻，他便明白过来：这是题诗言志。

柳湘莲看在眼里,本就已然有些怔忪。

这尤三姐又是沿着台阶，一层一层，拾级而上。那一张仿佛沾了雨露的芙蓉面,一点一点鲜明，当真是惊心动魄。

那女郎身上银红缎袄，棠红撒花裙,罩着青缎披风，只风一吹，便拢出窈窕的身姿来。细看来，乌压压的发鬓连云，柳眉拢翠，檀口含朱，本就鲜艳明媚。偏又生了一双秋水眼，雾蒙蒙清凌凌的，更添三分绰约之态。

见此情景，柳湘莲抬步走了过去，却见粉白墙面上，墨迹淋漓，正题着一首鲍照的拟行路难：

这等目光下，柳湘莲不觉双目微凝，有些不悦。及等尤三姐入了庙宇，他有意立时离去，只素来重诺，原已是答应了何媒婆好生相看，便有些犹豫。

是以，柳湘莲在门庭处略候了半晌。

而这一明白，他心内便有些羞惭起来。

柳湘莲双目紧随在后，见她似乎径自离去，他心里的疑虑竟去了大半，更添三分犹豫。

恰此时，那尤三姐脚步一顿，半转过身来对着墙壁，也不知做些什么，竟就立在那边小半盏茶的光景。而后她才在几个丫鬟仆妇的拥簇下，竟自而去。

他于那贾珍一流，早有看法，深知那是好色污糟，无所不至的。而这尤三姐生得如此容貌，他由此及彼，深觉必会为贾珍糟践，如今寻自己来做亲，多半是要个剩王八罢了。

有了这一番心思，看着尤三姐，便也不甚信服。先前有宝玉那一遭，后头没个声响，他也一声不提，反而觉得省了一桩事，并不留意。

现在看来，竟是自己随了那些俗人流言，只瞧见满池污浊，不知这莲花的风骨。

那边尤三姐入内不过三拜，便出来沿着回廊，似乎要往后面去。

“他难得下帖子，自然要去。”宝玉随手拿了茶来吃，一面取来笔墨回了个帖子，使人送去。

他却料不得，翌日过去，这柳湘莲竟问了尤三姐，不由吃了一惊，因问道：“去年瞧着你的意思，竟是取不中的。怎么翻过年来，反倒问起她来。”

柳湘莲便将托何媒婆说亲，定了寺庙相见，尤三姐题诗等事说与他听。

“竟有这样的巧事！”宝玉品度一番，倒有些感慨起来：“可见你与这尤姑娘，也是有些缘法。”

柳湘莲道：“这却未必。”

“怎么说？”宝玉奇道。

昨日柳湘莲想了一夜，又使人打听了的，这时候便说与他听：

“先前托你去问，后面再无消息。如今说亲，偏又取中我。天下竟有这样的巧事？何况她家并非诗书名门，我着人打探，又说这两月出奇，竟买了许多诗集……”

宝玉听了，却另有一番思量，因问道：“这些且不论，这一桩事，你意下如何？”

柳湘莲便不言语。

两人相交已久，彼此脾性自然有些体味，宝玉见他形容，心里就有数了，当即道：

“你所虑者，依我看来倒未必不妥。先前且不提，只这题诗一件，哪里不好？她并非诗书名门，晓通诗文，却能竭尽心力，于诗集中挑拣出这一首，所费心力不小，却未必奏效。这一片真心实意，着实难得。”

柳湘莲自也明白，当即叹道：“你所说不假，只我与她素不相识，不过一面之缘，竟也能如此？”

宝玉听了，不由大笑，因道：“白发如新，倾盖如故，你竟也不知？”

柳湘莲沉默片刻，犹自道：“以你看来，这尤三姐果然如此？”

“这……”宝玉想了想，终究将旧年贾琏的事提了两句，又将尤三姐的作为，着实说了一番：“论说脾性，这位三姑娘着实有些刚强泼辣，若说品性，依着我看来，也着实可说是不慕富贵，有情有义了。”

听了这一段旧事，柳湘莲果然有些动容，又知这等有些家仇意思的事，宝玉说与自己，已是不易，忙又起身相谢。

宝玉笑道：“这有什么。难得这一段缘分，你倒要好生斟酌斟酌的。”

说到此处，两人便打住话头，又寻了些旁话闲聊一回，吃了一壶酒，这才散了。

柳湘莲且不提，宝玉却着实有些兴头，回去吃了一盏解酒茶，又换了衣衫，梳洗梳洗散了酒气，便往黛玉那里去。

黛玉正自捧着书，手边一盏清茶，香气渺渺，尚有余温，见他来了，便先搁下书卷，歪着头笑道：“今儿不是出去了？这早晚怎么又过来了？”

一面说，一面挪了挪身让座儿。

紫鹃见着人来，也放下手上的书，起身往外头倒了茶来，用小茶盘捧着送进来。先与宝玉，次又与黛玉换了一杯：“姑娘，这茶已是温了。”

黛玉却摆了摆手，道：“我正渴了，你这一盏先搁着罢。”说着，她捧起茶盏，略吃了两口，这才放下。

宝玉却不关这茶，见她放下，便慢慢笑道：“妹妹不知道，说不得今日我便能做个冰人，成全一对有缘人。”

“这又如何说？”黛玉一怔，忙问道。

这里黛玉也好，紫鹃也罢，原是宝玉深信的，自然并无隐瞒，且将今日种种言语俱说与她们，又叹道：“可惜我竟也不大知道这尤姑娘，虽觉妥当，也不好深劝的。”

黛玉便笑道：“你这竟还不是深劝？”

她不知尤三姐的性情，紫鹃却着实知道的。

只是这里面有一桩事，她着实拿不准——这尤三姐是否失身与人了。

虽然从她的道德观来看，这失身着实有些可悲可笑——先不提贞洁两字。不论怎么说，这两人如今也就十来岁，真要被哄骗失身，那也是贾珍无耻。而贾珍的无耻，却要这两人承担。

但柳湘莲生于斯长于斯，他要求女子贞洁，却也是情理中事，也不能责怪他。

何况这又不同原来的情景。

柳湘莲未曾许婚，事情尚有转圜余地。与其一死一出家，各寻各的出路，也未尝不是好事儿。毕竟，如今要是说定亲事，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回到原先的路径。

心里想着，紫鹃便不言语，听凭宝玉与黛玉两人细论事项，猜度后面情景，自己去了书来，正要往下看去。

谁知才拿了书，那边宝玉已是问她：“紫鹃，你瞧一桩事可能成？”

“成与不成，自在天意人心。”紫鹃想了想，只含糊道：“不过我听二爷的话，倒觉得这尤姑娘着实衷情。这也未必是一见钟情，说不得有些往日的缘分。”

“哦？”宝玉却还有些成事的念头，想了想便一拍掌：“明儿我去问尤嫂子去。”

黛玉忙啐道：“又胡说。你要去问，反而坏了事。”

“这却也是。”宝玉想了想，忙道：“还是你细心，我只顾着兴头，没得倒误了事。”

虽这么说，他自己却有些长吁短叹起来。

“罢了。这原不是你的事，自有他们的缘法，何必着急？”黛玉看不过眼，柔声劝道：“说不得过个十天半月，这事竟就成了。”

宝玉只还摇头，口里说着未必，却不知柳湘莲那里，却渐渐已然有些眉目了。

宝玉下晌瞧见，倒有些疑惑起来：“这不早不晚的，他怎么下帖子请我？日子又订得紧。”

袭人在旁听见，便笑道：“许是有什么事，二爷若是得空，去一趟也无妨。这一向读书辛苦，散一散倒也好。”

“二爷。”柳湘莲正自惭愧，旁边的小厮却不知这里的事，瞧着自家二爷半日不言不语，只盯着那几行字，不由唤了一声。

柳湘莲回头看他，因道：“怎么了？”

越是走近,越是瞧得真切。

这小厮忙笑道：“二爷，这里到底人多，倒不合多站的。有什么事，咱们到了里头再说道，岂不好？”

“不必。”柳湘莲偏头看了两眼，见先前被拦下的一些香客，现已是上了台阶，正用拥簇着往里头去，不多时便要往这边来，便点一点头，往里头投了些银钱做礼，便自家去。

一路骑马而归，也不细说，及等入了自家屋中，他便先取了笔墨笺纸，略一思索，便提笔写了张帖子，命小厮送到贾宝玉那里去。

幸而这柳湘莲着实经历过的,虽因着女郎为尤三姐而惊诧,虽因尤三姐的绝色而动容，待得尤三姐走到最后三四台阶的时候,他已是回过神来,忙垂眉低眼，避开一边去。

那尤三姐原还是垂着眉眼,只用余光悄悄瞥一眼两眼,待柳湘莲避开来，她心里一跳，不由得挺直背脊，连着脖颈都扬起来,一双明眸紧紧盯着他，竟是瞬也不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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