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打发人去说了。”紫鹃叹道：“只是时辰有些迟了，未必赶得上，说不得明日才有回信呢。”

听是如此，雪雁不免埋怨那干娘：“早就说与她的，偏又闹出这一番事来。旧年也没见着藕官有甚个出家的念头，说不得就是她太苛了，藕官不得已才说要出家。谁知她倒真当做一件事来做了！”

“我才听说了的,原在东面二门外。二爷果真不去？明儿只怕又要后悔了。”

见她说起这个，宝玉这个原没有二心的,又素与紫鹃亲厚，便将自己先前所想说了一回。

“宝姑娘辞别，姑娘们一并送行，偏你不去,倒不是素日的为人了。”紫鹃才将藕官事吩咐料理了,回来见着宝玉面有怅然之色,便知他又动了痴念,有意开解一二：

雪雁与她连着倒了两盏茶汤，见她气息平复，只攥着拳头捶背，忙站起来转到后头，且与她轻轻捶打按摩，一面道：“紫鹃姐姐，藕官那里怎么说？”

她这一番话，虽是柔婉,却自有一股刚强的韧劲在内。

宝玉如今也渐次养出三五分这样的气性，不过旧年性情难移，一时意动神移才有先前一番悲戚。如今再听这一通话,他不由叹道：

紫鹃也没驳了她，只道：“如今我们与她没相干了，不必提这个。今儿我带回来的账本等东西，可都收好了？明儿我要料理的。”

紫鹃一笑：“可当不得二爷这话，我如何与三姑娘比去？”一面又催宝玉且去送宝钗。

待得他去了，紫鹃便回到屋中，坐下来连灌了两杯茶汤，才长长舒出一口气来。

雪雁道：“我与春纤都收到里头那只樟木箱子里了。钥匙春纤拿着的，姐姐明儿要开箱，只管寻她问去。”

说了两句，黛玉也从外面进来，后头又有宝玉、湘云两人。

紫鹃忙起身让座，又取来热茶细点。

“难怪妹妹肯听你的话，连我也比不得，难得这一番心志。若细论来，你竟有些三妹妹的品格儿。”

“只你时时留意这个。”黛玉一面接过来，一面叹道：“要没了你，我这日子也不知怎么过了。”

紫鹃道：“哪里论到这个了。难道我一个人，竟也比二个三个人更得力些？”

说得两句闲话，她便将藕官的事说了，又道：“料想必是明日才有结果的。横竖这些庵堂也多是认银钱的，明儿去也罢。”

黛玉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紫鹃又将今日外头料理的事说了一通，并自己所言所闻挑拣着说了些。黛玉听说那些小的都认字学的细故，倒是一笑：

“还是你这法子好，依着我素日看来，人要向学才有些精神，不然竟都是往下流里去的。”

由此说了一阵话，外头便回热水已是烧好，黛玉盥洗睡下不提。

待得明日，果然得了回信，道已是将藕官蕊官两人赎回，也与庵堂的师太说定，不许告诉王夫人。倒是那芳官处，虽也使人打问，她却是铁口咬定，必要出家修行，也只得作罢。

紫鹃与芳官也无往来，倒也不觉如何，多问了藕官两人几句，听说现与钟姨娘管教调理，便也放了心，后头回与黛玉一句，便将这事暂且完了。

因芳官原是宝玉屋里的，黛玉后头也与宝玉提了两句。

他听说后，虽是吃惊，细想了想，也只合叹口气：

“她既是立意决然，你我自然也不能相强。幸而那两处庵堂本也常有过来，总归还有见面的一日。

今日我见凤姐姐，原托了她照拂那些出去的女孩儿。若是使得的，也配个好人家。不能的，也别白糟蹋了人。她虽说我两句，倒也许了。”

黛玉道：“凡有事儿，只管托她去，她自然要派几句不是。何况前头紫鹃与平儿提了晴雯的事，你又去说，她料定是为了这一桩也是不定，越发嫌你聒噪了。”

宝玉却料不得紫鹃如此敏捷，才两日的功夫，样样都想到打点了，再想起先前她说得那些话，不免点头暗暗服气：“这两日里里外外这许多事，她都料理齐整，细细较来，竟比我能干十倍。”

“你是你，她是她，何必论这个？”黛玉说得两句，忽见探春从那边过来，便止住话头，远远笑着与她点头道：“三妹妹是打哪里来？”

“大太太要接二姐姐出去住两日，说是预备出嫁的行头。”探春走到跟前，稍稍点头示意，就怅然道：“今儿便要打点东西，明儿便搬出去了。”

虽说这人选是自己挑的，宝玉却还有些听不得这些事，何况宝钗等人才去，又添了迎春，他便皱眉道：“原说定是明岁才出阁的，怎么这早晚就接出去了？”

“本来是这样，偏几回算八字，定日子，明岁竟都不大好，只得往前头挪一挪。”探春道：

“这一挪二挪的，又算着好日子，又要算八字时辰的，竟就说准了十一月十二日。说是上上大吉，宜家宜室，样样俱全的。虽有些紧着，幸而前头一应大小家具物品都备齐全了，旁的衣裳首饰等东西，略赶一赶也就罢了。”

她既这么说，宝玉并黛玉两人自也一并过去探望。

迎春本就是安静省事的，见着她们来，虽也有些感怀伤情，倒也不十分悲切。何况两处原也离着近，走动方便的。

众人闲话一回，也渐渐将先前的伤感消去，又瞧着她亲手所做嫁衣，纹绣富丽精细，自是少不得夸赞几句，又引得说起婚嫁的热闹，夫婿的人品等事，竟还添了三分喜气来。

及等出去，宝玉虽还有些嗟叹，神色间倒比先前还略好了些，且又与黛玉言语：“明日我们说定要吃酒。如今虽是婚嫁，到底还有二三月的光景，说不得还能见上两面。”

黛玉笑道：“你倒是有几分唐人的神韵——只要留难未来的姐夫，也没得这么赶早的。”

见她打趣得巧，宝玉也自笑了：“二姐姐素来安省，原是个受累也不知的人，自然要留意些。再说，明日那江霖也在，倒也能问问晴雯的事。”

他心里盘算着，那边江霖也自盘算着这一件事。

这日早起，他便打点了一应东西，好生藏掖了，方才到了酒家。那边早已有二三个人来，见着他，忙笑着招呼：“正说着你，你便来了。快，听说这两日有上上等有趣的新鲜话本？”

江霖笑道：“正是。原是周游到北疆的，连着外头那些蛮夷部落都去过的人，回头写来的。说来那蛮夷地方，虽比不得咱们中原繁华，到底也有些新鲜野趣。”

众人笑道：“这倒是。这些蛮夷北狄，哪里知道教化两字？自然也说不得繁华稠密，不过取个新鲜罢了。听说他们那些大部落，也似汉时的匈奴一般，妻儿竟是父死子继的？”

“这倒不错。”江霖笑道：“只是旧年咱们也就读过两本史书，听过两句话。这话本却有些细故原委，他又有文才，着实描摹出来，自然另有一番滋味。”

见他说及这些，自然有人问，江霖便也添油加醋，将里头权谋风月宗教旧俗等等化为一炉，或是高谈阔论一番，或是轻笑猥琐几句。他原是经历过现代社会，甚么开车姿势不会？也不许十分描摹，不过一通话里意味深长两句，就引得一干子弟都心神动摇。

正说到微妙精彩的一节时，宝玉和柳湘莲从外头进来，见着他们聚众隐隐窃笑，不免诧异：“这又是怎么了？”

众人哪里肯停，只纷纷招手唤他们过来，一面又催江霖：“当真有这样的事？那人如何知道这些私密？”

江霖将扇子一收，又换做正经模样，因道：“这有什么出奇的。太史公著《史记》也多有幽微之事。他虽比不得太史公，难道那外头蛮夷部落，还能比得汉庭不成？他一个中原大丈夫过去，晓通文武，又知医术，上下皆有所求，自然有人告诉。依着我说，这虽是话本，倒也不能不说是实情！”

黛玉道：“你去吩咐罢。今儿我要盥洗，早些烧了热水。”

紫鹃答应了，打发个小丫头出去吩咐，自己则陪黛玉坐在炕上，又取了暖炉与她：“如今越发冷起来，姑娘也须带着这个才好。如今身子虽一日日健旺起来，到底根子单弱了些，还是要比旁人留意些。”

黛玉原知道她忙了一日，便道：“你去瑞哥儿那里瞧瞧。如今夜渐渐长了，他又身子单弱的，少读一回书也罢。”

紫鹃答应一声，且去那边屋中去。

宝玉道：“这话又出奇,怎么我不该在这里？”

黛玉三人坐着说了一回话，不过是三分顽话，三分闲谈，四分怅茫。略过了半个时辰，因李纨早睡，现又病着，湘云也不好迟回，便先辞了去。

宝玉见她辞去，自己也无旁事，就与她一道：“我送你几步路。”

待得两人离去，紫鹃从瑞哥儿屋中出来，笑着与黛玉道：“哥儿已是打水梳洗，预备睡了。姑娘怎么样？可也要打水来？”

紫鹃静静听完,便道：“浮云尚有重聚日，何况是人？二爷既舍不得，倒要先怜取眼前才是。宝姑娘在这里几年,如今正经要辞了去,偏没有一个你,她自然不是会恼的，多少也有些牵念。

至如芳官等人，咱们也是尽力挽回,虽不能原样儿回来,如今只二三分做得。但谁知日后不能再做二三分？纵然最后不得完满，也是尽了人力，于心足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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