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次希斯王国的不宣而战。”盖尔·多恩斯塔特伯爵沉默了片刻用以理清思路，说道，“林登·维尔瓦兹将军率领主力在北威克斯与敌军沿河做常规对峙，敌国一支五千人的军队秘密集结，趁着月色偷偷趟过多莱隆河上游流域的一处浅湾，向北高速行军。沿途的村庄城镇完全无法组织像样的防线进行抵抗，这显然是情报机关的一次重大失误，时任首席情报官凯·亨德利难辞其咎……”

伯尔尼公爵突然打断了盖尔伯爵的话，反驳道：“既然旧事重提，难道此事最该问责的不应该是时任前线总指挥维尔瓦兹将军吗？”

这位被世人称为查尔曼一世的奥尔德王国君主，在看起来稀松平常，实则针锋相对的御前例会上，被深深地挫败了。

就在不久前，以御前总理伯尔尼·赫拉弗公爵为首的大多数廷臣公然反驳国王提出的与希斯王国停战和谈的相关议题，这让御前会议再也无法平和地开展下去，直至当众被他激动地宣布即刻散会。

外交大臣亨利·科维洛以及国王首席事务官盖尔多恩斯塔特站立在一旁，不敢妄言。

查尔曼·奥尔德哼了一声，说道：“我看也是，最好的一次是在两年前，林登·维尔瓦兹将军击败敌方前线两万多人的军团……盖尔，你当时就是林登将军的首席副官，来说说当时前线的战况。”查尔曼·奥尔德转向坐在长桌另一侧的盖尔·多恩斯塔特伯爵。

“赫拉弗！”查尔曼·奥尔德拍案吼道，他直呼眼前这位德高望重的年长者大名，丝毫不给情面，就像伯尔尼·赫拉弗公爵刚才不给自己留半分面子一样，“告诉我，圣恩菲尔德攻坚战结束到现在，过去多少年了？”

伯尔尼公爵依旧正身危坐着，一对栗色眼珠凝望前方一动不动，散发出难以名状的威严感，让人不敢直视，他的头发剃得又短又密，脸上留着和发色一样花白的标志性克林贡式胡须，而他两颊瘦削，能清晰地看到突出的颧骨。

盖尔伯爵缓缓答道：“当时情报机关并不隶属于军队管辖，林登将军在此前已经就敌情做了咨询，然而凯·亨德利并没有给他一个准确的答复，等到我军斥候打探到敌军意图时，早就为时已晚，也正因此，陛下才会决定推倒旧的军政体系，进行改革。公爵大人，您作为御前总理兼掌玺大臣，一年前才颁布的改革令，该不会就此忘却了吧？”

“那我倒是要再问问，这十年里，我们奥尔德与希斯王国进行了大大小小多少场战役，有像样一点可以摆上台面的案例吗？”

“没有。”

伯尔尼公爵只是皱了皱眉头。

“接着说。”查尔曼·奥尔德向他投放赞许的眼光。

“林登将军做出了事后来看最佳的决策，他挑选了一小股精锐士兵火速驰援安格拉堡，大致有一千人，安格拉堡因为有普通民众、工匠和商人协助守城，最终也等到了援军，与此同时，林登将军亲自率领的三千骑兵绕过河湾湿地，经过一夜的疾驰绕到了敌军后方，反击迅速且猛烈，只花了一天时间，敌军这支突袭的不对死的死，降的降。大概五天后，在林登将军的骑兵团配合掩护下，瑟兰提子爵手下的一万步兵顺利渡河，将希斯王国前线的五个军事要塞完全切割分离，敌军有近四千人被困在堡垒里孤立无援，只能坐等被蚕食消化。接下来就是家喻户晓的事了，林登将军在南威克斯战场一举击败敌军两万余人的主力部队，突破多莱隆河上游防线，兵锋一度直指康斯坦堡。”

“十年。”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大厅突然沉寂下来。

查尔曼·奥尔德早就想把德赞·赫拉弗从前线撤离回来，但自己这招声东击西的办法终究只是小聪明，伯尔尼·赫拉弗此时此刻为了避嫌，并没有任何偏袒维护侄亲的意思，国王的这一招将军根本戳不到他的痛处。

所以到目前为止，查尔曼·奥尔德还瞧不出有什么扭转会议舆论的办法。

“公爵大人，这事自然会放由下次会议来着重论述，那么现在先搁置一边，让我们重新回到议题。”查尔曼·奥尔德敲了敲桌面，继续说道，“我想再次向你重申一遍，我……不仅仅是我……是我们王国，需要将那些投入无底洞，如过眼云烟一般的薪饷尽可能多地用来修建更多的学院、渔港以及救济所，你应该明白的，我们国家并不如这繁盛外表所展现得那么光鲜亮丽。”

“虽然我也愿意陛下更多地体恤民生，造福平民，但现在显然时候未到。”公爵缓缓说道。

“不是时候？公爵你倒是谈谈何时才是时机？”

“希斯王国政权覆灭之时。”

“真是老不死的顽劣家伙。”查尔曼·奥尔德忍着气小声嘀咕着。

伯尔尼公爵似乎听到了国王在轻声咒骂自己，但脸上依旧显得无比平静。“国王陛下，请您告诉我，这一整片大陆上最伟大的统治者阿莱克修斯一世是如何被世人铭记的？”伯尔尼公爵继续说道，“他被永远铭记和颂扬着的原因是因为迅速瓦解了泰尔斯塔部落联盟，八千步兵对阵三万骑兵，泰尔斯塔部落联盟的精锐骑兵们不到半日便被尽数击溃。那场战役让他永垂不朽，使他成为了部落之王，继而使他成为后来大陆上第一位国王，这可不是依靠所谓宽柔的施政手腕能够达到的成就。国王陛下，我想向您发誓，就像我对您父亲所做的一样，我希望帮助您成为光耀千秋的一代君王，那么您就不应该有这样求同存异的想法，应该尽早终结掉杰莱尔家族在多莱隆河南岸的统治权！”

“只是时过境迁，今时早已不同往日了！”查尔曼·奥尔德沉吟半饷，然后摇摇头。

“但是我们与杰莱尔家族始终有不共戴天之仇。”伯尔尼公爵坚定地说道。

“这么说你们还是坚决不同意了？”

“很遗憾，陛下。”

会议现场再次陷入了一片寂静。

投票表决的结果一边倒，七人反对议和，仅仅有两人支持和谈，还包括了国王一票，这对查尔曼·奥尔德来说是个羞辱难堪的时刻。“那么……盖尔·多恩斯塔特留下，其余人通通滚出去！”查尔曼·奥尔德一把推倒眼前的酒杯，酒水洒满了桌面，此言既出，覆水难收。

查尔曼·奥尔德用粗鄙的语言对着空气大声咒骂着，声音响彻空旷的议政大厅，紧接着传来一阵阵回音，这让被只身一人留在大厅里的盖尔·多恩斯塔特有些不知所措。此时一位身着赤甲，腰系宝剑的高个银发骑士走入大厅，鞠躬说道：“陛下，亨利·科维洛伯爵请求觐见。”

“快！让他来！”

“遵命！”骑士点头道，并匆匆朝大门走去。

……

“亨利，你明显迟到了！”查尔曼·奥尔德将手指从红木桌上挪开，抱怨道。

“陛下，我已经尽全力回来了，从恩舒加瓦一路上连换了三匹骟马，才能赶在现在回到圣恩菲尔德城。”

“领会了。”国王望着眼前满脸大汗的廷臣，点点头，又竖起食指，对身后的另一位近侍骑士说道，“约翰，给你父亲倒一杯酒。”

“谢陛下。”亨利伯爵从自己年纪轻轻就被国王选为御前侍卫的长子约翰·科维洛手中接过酒杯，向国王点头致谢道。

查尔曼·奥尔德心情稍有缓和。“丹特没有随你一同回来？”他问道。

“应恩舒加瓦国王要求，侯爵大人需要在恩舒加瓦公国境内多停留数日，才会返回国境。”

“那么这次走访北方诸国，有何收获？”

“与其说不容乐观，不如说情况复杂更合理一些。”

“复杂？有刚才的会议那么复杂吗？”查尔曼·奥尔德和一旁坐着的盖尔·多恩斯塔特相视一笑，说道，“复杂的事就等丹特回来再处理，先说说和希斯王国和谈停战的事。”

“我在一路上早有耳闻。”

“你的看法？”

“此刻和陛下不谋而合。”亨利伯爵点头道。

国王又回忆起刚才的场景。“简直就是一帮逆臣。”他稍稍舒缓了语气说道，“当然我说的人不包括你们。”

“陛下，我们能理解。”

“你们确实能理解，不然的话我也同样会踢了你们的屁股，把你们赶出宫殿……”

“陛下，其实您可以一人拍板这个决定，并非一定要……”盖尔伯爵轻声说道。

查尔曼·奥尔德碧蓝色的瞳孔放出锐利的光，质问道：“你是让我学德莱文·杰莱尔那老家伙，大摆一言堂，阻塞言路，导致王国衰败，最终被我们取而代之吗？”

“不敢。”盖尔伯爵垂首说道。

“我的大臣们，甚至我的人民都被这个国家的宣传机器所迷惑了，连我都差点着了道，什么奥尔德帝国是维洛尼亚大陆空前绝后的超强大帝国，什么查尔曼一世是足以彪炳大陆史册的国王，活见鬼了，我还没那么愚蠢昏聩，分得清这是蜜酒还是毒药。”国王扫视了一遍二人，继续说道，“不得不承认，伯尔尼·赫拉弗有着卓越的政治能力，但这老家伙同样也依靠自己的实力影响着其他廷臣的决策，何况他还把持着贵族商贸协会，他的背后站着王国大半数有头有脸的贵族人物，他们在贸易中抽取的油水多得让我有些嫉妒……对不对，我的首席事务官大人？”

“您说得是！”

“至于军费方面，莱曼·巴赫倒是令我信心满满，但这家伙的好战个性并没有随着他的年龄增长而消减，以他为首的战争狂热派让我倍感难受。财政报告你都见过是什么样子，你倒是说说这些年财政中的军事开支到底有多少。”

“陛下，最高的时候接近财政支出的五成，最低也有三成半……我在会议一开始就已经阐述过了。”国王首席事务官如是说道。

“听见了没，这就是帝国强大军事力量的代价，像贪婪的吸血鬼一样将国库的血吸干，然而最让我恶心的还是那些阳奉阴违的领主们，如同一群鬣狗游走环伺在周围，他们一直在等待我跌倒的那一刻，恨不得上来一人咬上一口。这些我他妈的都一清二楚……”国王发狠咒骂着。

“所以我才认同您的提议，既然短期内无法啃下希斯王国这块硬骨头，那最好就和他们协商停战，以王国的现状，改革税制和精兵简政才是当务之急。除了南方，北方诸国以及桑迪亚同样都是台面上的威胁，我们不宜太多地树敌。”亨利·科维洛抬起头，亮黑色的眼瞳放着光，“当然了，陛下，这些都不是我擅长的，我仅仅只是个外交官员而已。”

“你可比那些人强多了！”查尔曼·奥尔德感叹道：“算了罢，我的耐心还没这么容易被消磨掉，既然第一次不行，那就有第二次。下次例行会议上，我会再次提出这个议题试试水。”他挥手示意二人退下，仰靠在椅子上仰望着空旷的镶着金色花纹的天花板。

“魏玛老头儿要是现在还在这就好了，兴许我还能听他说些有用的东西。”国王自顾自喃喃道，说完他将目光投向一旁伫立着的银发骑士。

“然后呢？维尔瓦兹被调离西线去了北方，你那个侄亲德赞·赫拉弗走马上任，就说这一年以来，他在西线干了什么好事？军官深陷贪腐丑闻，士兵怠于训练，军营里简直一团糟，我敢保证他就是个无能之辈。”说到这里，国王显得极其不满意。

“陛下如果不满意，可以将德赞男爵撤下来，再换上一个称职的指挥官，对此我毫无异议，也无心包庇。”伯尔尼公爵话说得滴水不漏，冷声道，“再说了，德赞能够赴任前线指挥官也是御前会议投票表决的结果，陛下是否记得，我当时就投了反对的一票。”

“然后呢？”伯尔尼公爵笑道。

“可惜军需总管希尔德渎职，响应消极迟缓，加上天公不作美，连天暴雨，又有多处城镇反叛，导致粮道完全被截断，在无法疏通的情况下，林登·维尔瓦兹将军只得退兵，并在撤退途中遭遇了惨败。”

“嘚嘚嘚……”查尔曼·奥尔德不停地用手指敲打着红色榆木长桌，此时他的心情可是无比的烦躁和恼怒。

“那也只能怪维尔瓦兹在战略上考虑不周，我记得陛下当时也是这么认定，他被剥夺了西线敌前指挥权，降职并调往了后方。”伯尔尼公爵继续揶揄道，“还有你，盖尔·多恩斯塔特，既然作为他的副官，你也应当承担一定的败责。”

对于总理大臣的反击，盖尔·多恩斯塔特脸色发青，但还是忍耐住没有发抖，他暂时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只得难堪地坐回席位。

国王可以察觉到伯尔尼·赫拉弗的支持者们在得意地小声发笑。那是因为必须要有人为此承担责任，他心里想，而林登·维尔瓦兹是那个大大方方出来请罪并揽下所有败责的人。

伯尔尼公爵反对的理由相当清晰明了，希斯王国不再是曾经维洛尼亚大陆上那个霸主了，早已日薄西山，而奥尔德王国占据着整个大陆近五分之三的领土，拥有大陆上最强悍的军事力量，所以他坚称，和谈只会辱没整个奥尔德王国的尊严与威望。因而牵头反对和谈。

会议时间过半，廷臣们大谈特谈议和有损国威的空话，却对军事上的止步不前闪烁其词，这让国王怒火中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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