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斜握长剑，剑刃却不与身持平，而是微微向前倾，仿佛玉人慵倚轩窗。

只是摆出起手的姿势，他便不觉想起了，很多年以前的那段时光。

蝉羽和洛海棠殊死搏杀，不仅伤及了蔺九星，更是为纳兰若和白发女子赢得了调息的时间。

两人本接近此世巅峰，经历了风风雨雨走到今日，什么样的生死搏杀未曾面对过。他们非常清楚，决定胜与败，或许便在这一刻了。

然而，他要杀洛海棠或是墨衣紫衫，却至少还要过越过纳兰若和白发女子的阻拦。

纳兰若早就已经不记得了。

说到底，剑，才是他的真命所在。

若非那残破的晶片是昆仑镜，又在他身边蕴养多年，恐怕他都未必会用。

记得他初创此招，她见了以后却不允他使，说太不吉利。那时候，他还跟她开嬉闹，说修行者逆天而行，才不信这些，她呢，自然撅起嘴直瞪她。无论如何，他对她总是言听计从的，所以，他往后真的没有再用哪怕一次那剑招，尽管他和她都觉得，那一招的威力恐怕会是无与伦比地大。然而，天意弄人的是，她还是离开了，去了另一个世界。他有时会觉得，这就好像上天跟他开了一个玩笑，因为他给那一招取的名字而故意跟他作对。上天当然不会那么无聊，自我宽慰最终也总是堕入茫然。唯独，那剑招，却终究是绵延了下来。想想，也是好生无常。

在此之前，纳兰若的眸中尚有三分潦倒，可这一刻，他的眸中再无颓色，清朗如月，更添一抹思恋。

自她离开以后，有多久不曾像眼下这般意气风发了？

纳兰若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自如地施展出那一招的架式。

但他却莫名觉得，至少剑意上，恐怕不会比现在更完美了。

剑招，名曰情深不寿。

所谓剑客，从来只要一柄剑就够了。

无边际的大海很快会将巨石托起，而微抬的剑刃也终止与地相平，笔直朝前。

他没有半点犹豫，向前直刺。

柔劲全化作了刚决，一心孤直，无往无回。

情者，柔也。

情深，却烈。

刚柔相决，便作大破坏。

刚柔相济，亦有大深沉。

相济相决，融于一剑。

风动柳归，月升潮涨。

淡青色的华光只凝在剑尖一处，摇曳间，有如美人发间的珠花。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纳兰若尝遍这八字之苦，于是剑意也润遍这八字之韵。

从今往后，大抵再不能用出比眼前者更强的一剑了。

*******

白发女子同样用剑。

但不止用剑。

她握剑的手从最开始的右手变成了左手，而她右手间赫然反扣着一柄精巧的碧玉长刀，刀弧似叶，柔而含厉。

她一开始本就用刀的。

她一开始也并非不归山门下。

她的师尊原是江湖中有名的刀法宗师，奈何却也堪不破情字一关。

师尊喜欢的，同为赫赫有名的人物，正是不归山上代剑圣。

上代剑圣同样痴心于剑，性子上却又和端木折剑大不相同，不为世俗礼法所拘，是个跳脱潇洒的主。

师尊机缘巧合下认识了上代剑圣，谁知就此情根深种。

然而，也不知个中到底有何等的因果纠缠，总之上代剑圣似乎无意于成就这段爱恋。

师尊当然不甘心，也不愿意，逼着上代剑圣立下赌约。若是哪一天她赢过了他，他便要娶她。

这其实是个非常无理取闹的赌约。

但是上代剑圣答应了她。

可惜的是，两人前前后后比试了九次，师尊都输给了上代剑圣。

师尊自知无望胜过上代剑圣，干脆又逼着他立下另一个赌约。

她的弟子入他门下学剑，若有朝一日，她的弟子能胜过他的弟子，那么，他便一样娶她。

白发女子有时忆起过往，也不免摇头失笑。

这样的性子，当真不像是个成名已久的宗师，而像是个胡闹的小女孩。

可白发女子知道，说到底，都是深情成痴。

按理说，这般乱来的赌约，换作谁，都不会答应。

偏偏，上代剑圣自己也是喜欢乱来的性子，还真的答应了她的师尊。

就这样，白发女子入了不归山，成了端木折剑的师妹。

然而，虽然如此，上代剑圣却不常教她见，反而在刀法上提点的多，教她练剑的，一直都是端木折剑，以致于她多少有些怀疑上代剑圣是不是故意的。师尊来不归山的时候，她曾和师尊提起过，可师尊总是微笑不语，让得那时的她，很是不解。

直到后来。

后来的后来。

上代剑圣终于教了一式剑法。

不仅如此，他还说，那个赌约，自己输了。

白发女子当时很是不解，想要问，却发现上代剑圣一下子就失去了踪影。

自那天以后。

她再没有见过上代剑圣。

甚至再没有见过师尊。

她曾问过端木折剑，他们去了哪。

端木折剑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总是说，去了该去的地方。

每次这时候，白发女子总是想揍端木折剑一顿，转念想到那个赌约，干脆真和他打了一架。

结果出人意料，竟是平手。

然后。

白发女子离开了不归山，回到了灵飞山。

这么多年。

她没有再想为什么两个师尊都不辞而别。

只是安静地练刀练剑。

中间回过一次不归山，和端木折剑见了一面。

然而两人见了面也不说话，简简单单一个微笑便好像说尽了所有事情。

那一次从不归山回来后，白发女子便再也没有碰过刀。

一直到现在。

扣住碧玉长刀的那一刻。

过往沉寂的一切，好像一下子活了过来。

像是一块巨石沉入汪洋。

惊起波澜，却终究只是一隅。

纳兰若自己都没想到，还有用到它的一天。

他终于出剑。

蔺九星杀意炽盛，在场的任何一人都感知得无比清晰。

如风中飘荡的柳叶，又如书桌上被吹起的宣纸一角，剑尖荡起一弯好看的弧线。

这是世间至柔，弧线仿佛弦月骤生。

然则，剑尖行至与肩齐平处，却是陡然一沉。

******

纳兰若重新握住了采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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