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行霄是聪明人。

他明白陆念情话中之意。

“相信又如何。”洛行霄彻底平静了下来，纵然身处危局，亦然是处变不惊的模样，“万道无别，初试或者寻常，愈往后便愈是艰深。这是常识常理。阁下号称‘博通百家’，然则，世人未曾见识过的，又有几个信以为真，多是觉得燕少主不过夸夸其谈。稍稍理智些的，大抵会认为，这称号无非是燕少主境界尚低时得来的噱头。毕竟，嘿嘿，虽是‘博通’，却难知是‘粗解’，还是‘精晓’。”

他言语间锋芒毕露，句句如刀剑直刺，好像一点也没有“阶下囚”的觉悟。

陆念情单手撑起脸颊，澹澹道:“哦？原来你之前不相信么。”

他深深看了一眼洛行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点动，摇头失笑:“遗憾的是，我不喜欢做弈手。纵横十九道，确实有趣。如果下棋只是为了下棋，我倒是颇为乐意。可惜，棋子终究不仅仅是棋子。比起弈手，我反而更喜欢做个不安分的棋子，来搅乱棋局，岂不是更快意？”

“啧啧，你看起来很不甘心。”陆念情摸了摸下巴。

“如果事先知道对手是你，我不会输得那么快。”洛行霄宁定道。

固然答非所问，但未尝不是一种表态。

洛行霄不为所动:“无趣的事情，谁都不喜欢做。有趣的事情，谁都喜欢做。对我来说，于武道上和燕少主争锋，那实在殊无趣味。若做个弈手，纵横捭阖，才算有意思。而且，那样我也有胜的可能，不是么？”

这次，陆念情没有立刻回答。

至少，他已经知道，陆念情想要的是什么。

这其实也是陆念情在反问他，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洛行霄睁开了眼睛，目光愈发深邃。

“呦，很有自信嘛。”陆念情兴高采烈，像个孩子似的，“可是，我们素未谋面，怎么就如此想要打败我呢？”

不知过了多久，洛行霄收敛了笑容。

他的眉眼间浮出了一抹幽寒:“你跟我不一样。但你并不总是需要跟你一样的人。像你这样的人，燕，有一个就够了。”

陆念情毫无反应，目光里似乎也不带一丝感情。

洛行霄不在意。

他从衣袖中取出一块青灰色的狼首腰牌，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我不介意行走于黑暗，那原本就是属于我的地方。”

话音落下，他稍稍一运劲，狼首腰牌便化作齑粉，飘散无踪，融入夜色。

他拍了拍衣袖，长吐一口气，似乎多年的郁积都倾泻而空。

陆念情抚掌道:“你这不是把问题都丢给我了么？真是偷懒。”

洛行霄意外地笑了笑:“太累了。”

陆念情不置可否，反而站起了身。

他负起手，走到枯树下，淡淡道:“你想当权臣？”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洛行霄很果断，也毫不掩饰。

“这其实很简单。”陆念情咧了咧嘴，指尖勾起一缕白发，“你只要做到三件事。”

洛行霄微微蹙眉，有些不解。

“活得够久，能力够强，运气够好。”陆念情放下白发，掌心氤氲起一团青碧色的光辉，印在枯树上。

枯木逢春，老树抽芽，一片片绿叶竟尔在瞬间爬满了枝干。

洛行霄有些吃惊。

固然是吃惊于陆念情这一手回春之术，其实也更吃惊于他的话。

他隐隐约约有些把握到了陆念情的想法，但又看不清晰。

然而，那些朦朦胧胧的，现在都不重要了。

留着些看不见的，对谁都好。

洛行霄自嘲一笑:“明明都不简单。”

陆念情没有回应洛行霄的这句话，而是话锋一转:“你知道牧天行么？”

洛行霄犹豫了一下，点头道:“知道。”

“天行，行霄，何其相似。”陆念情温润道，“有兴趣做第二个‘牧天行’么？”

洛行霄眼角跳了跳，眉眼低垂:“你的野心比我还大。”

“野心不在自己身上，就不叫野心，叫期许。”

“我没有那样的资格。”本于平静中透着一股狠厉的洛行霄，此刻竟然有服软的意思。

陆念情挑了挑眉，饶有兴致道:“看起来，你比我想的还要温柔些。”

“这是事实。”洛行霄也站起了身，拍拍身上的灰尘，眼神中飘着些萧索。

“事实就是，牧天行当年可是比你还要黑。”陆念情一边絮絮说着，一边在心里向牧前辈连声抱歉，毕竟，少不得要将牧前辈不光彩的历史说上一通啦，“人家堪堪出道的时候不也是辗转于各方势力，后来还当了红衣魁首，啧啧，那可是什么狠招毒招都无所不用其极呐。但这对他有什么妨碍么？我看是没有。”

洛行霄微微眯起眼:“你倒是敢说。”

“这是事实。”陆念情一转个就用洛行霄自己的话呛了回去，都不带犹豫，“更何况，良禽择木而栖，又不是什么恶理。反正，都到这份上了，你应该很清楚，是不想栖也得栖了，否则，就是一死呗。再说了，你是个尽职的幕僚，却未必是个愚忠的幕僚。那些家伙，值不值得忠心，你比我更清楚。退一万步说，你其实也都不喜欢他们。就算是报恩，那也早就报完了，留着作什么，找不自在么？鹿城的那把火，带给你更多的，难道不是仇恨么？”

陆念情低下头，却没有笑。

他静静看着洛行霄，一句话也不说。

他微微仰起头，看向夜空。

陆念情跟着望向夜空。

洛行霄微愕，紧跟着便反应了过来，涩然道:“燕少主博通百家，原来并非虚言。”

好像在看同样的东西，实际上看的东西根本不同。

洛行霄在看夜色深沉，陆念情在看星月辉映。

洛行霄低下头，大声笑起来，笑得肆意。

陆念情却是并不在意，莞尔一笑，抬手一招，枯树上的那朵海棠花立时化作绯色流光落入其袖中:“你说的很对，可惜，凡事总有例外。”

“人生，怕的就是例外。”洛行霄闭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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