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小人看，放眼全上京三百二十七家文墨斋琳琅满目的宝笺，这样的品相，也算得上巨擘翘楚呢。”

“不必了。”温恪摇头笑道，“我家鹤……”

沐苍霖言罢,望了望车马喧嚣的朱雀大街,有些不好意思地干咳两声，试探着问：“东西有些零碎，温大人不如……进去稍坐喝口茶？虽都是些粗茶淡饮,倒也有初秋新摘的头茬桂花，温胃润肺……”

沐苍霖蓦然想起温恪的出身，有些拮据地微红了脸色,反是温恪笑着替他解围：

“烦请温大人稍等片刻，某还需整理些什物书本，稍后一并送去给老张。”

“小人斗胆，求您赏光。这是荣宝斋今日才上新的花笺，用的蜀地最好的砑光纸，施金上银,运笔不滞。”

他目送沐苍霖匆匆步入学士院，转身打量起朱雀大街两侧的门楼广厦。

七夕将近,上京城一百零八坊朱甍碧瓦皆缀满了彩纸灯笼，连距离崇政殿最近的朱雀大街也不例外。

他话音一顿，倏然微红了耳尖，一个从不曾说出口的、无比大胆又无比亲昵的称呼滑过齿间，熨得他心底一片滚烫：

“大人您吉祥。来看看这照花笺么？”

温恪闻声回头,却见一个打扮体面的小厮哈腰行了一礼,从怀里捧出一只宝光灿灿的锦匣,笑眯眯地望着他：

“我家……夫人。心灵手巧。什么样的乞巧笺，他都会做。”

荣宝斋伙计愣了一愣，忙不迭笑应道：“像您这样丰神俊逸年少有为的官人，尊夫人想必也是位贤良淑德倾国倾城的美人。琴瑟和鸣、举案齐眉，如此天赐良缘，真是羡煞旁人呢。”

那伙计很会说话，里里外外将人恭维了番，这才话音一转，讨好地笑了笑，将照花笺捧在温恪面前：

檐下彩灯因风招摇,灯下一绺绺如意同心穗打着旋儿轻轻飘摆，微熏的暖风带起浅浅的桂花香，笼着一切都格外清甜缱绻。

可偏偏迎着阳光望去，漫天雪片又幻作一种独特的浅绯，仿佛鹤仙脉脉含情的垂眸，又像是那片清清冷冷的雪花，轻吻在梅梢上。

温恪心念一动，将花笺轻轻拈起。

指尖甫一触及柔软的纸面，那点温柔的绯色蓦然化作三月纷飞的桃花，花瓣柔若春风，让他蓦然忆起那年临江春溪畔，缥缥缈缈的埙声

……和满目芳菲里，那个鹤一样的少年。

“我……”

温恪喉头微动，话音未竟，却听得身后不远处哐啷一声大响，人群惊呼声中，间杂着书本木器滚落一地的乱响。

“怎么回事？”

温恪眉峰微蹙，转身望去，却见沐苍霖一身狼狈跌倒在地，边上两个官家赐下的驺从随侍忙不迭将他扶起，又手忙脚乱地帮忙收捡东西。

“蔡大人，您风风火火急着做什么？”

“下官……下官……”

那位蔡大人尴尬得额角冒汗，摸了摸鼻子，讪笑着替沐苍霖拍净衣裾袍脚的灰尘，又磕磕绊绊地替人家收拾东西：

“下官……有点儿急事。眼睛一时长在地上，没留神冲撞了沐大人，您恕罪，您恕罪。下官给您赔不是了。”

言罢，他弯腰捡起一只樟木匣，将零散一地的碎墨锭装进去，又矮身去拾几册手抄书本。

沐苍霖气不打一处来，忍了又忍，恨声道：“这些东西都是沐某要送人的。如今摔成了这样，你教我怎么送得出手”

“蔡三，怎么回事？”

蔡三乍闻此言，脊背竟不自觉地抖了一抖。他捏着沐苍霖摔落的书册，僵着身子慢慢回过头去，绯罗袍，麒麟带，来人正是温恪。

“……温大人日安。小人着急去买琉璃茶盏，没小心冲撞了沐大人……”

“冒冒失失，成何体统。官家任你为大理寺丞，要案当前，你便是这般鲁莽草率？”

蔡三讷讷不敢言，半晌，见温恪迟迟不降罪，又讷讷地矮身帮沐苍霖收拾散落的书本。

他捏着书脊，用力掸落书衣上沾着的泥灰，书页因风哗啦啦一响，几张雪浪纸从书里簌簌飘落。

蔡三偷眼望了望左右，喉头滚了滚，伸手要捡。

他踌躇片刻，指尖刚一碰到雪浪纸上的墨字，却见一只修如梅骨的手当先一步，将那叠纸页拈起。

“臣伏见文正吏治之制，尚存前朝之谬例”

温恪一行念罢，嗤笑一声，将雪浪纸啪地拍在蔡三面前：“这么多东西放着不捡，蔡大人偏偏好巧不巧要拿这一张？”

蔡三浑身一个激灵，脸上的笑僵得快要哭出来：“温大人……下官只是想帮忙……”

蔡三臊眉耷眼的，目光躲躲闪闪，似不知该往哪里瞥，不住往雪浪纸下瞟去，温恪却一把将草议叠起，不客气道：

“你不是急着买茶器么？走吧，不必杵在这儿帮倒忙。”

“……是，是。”

蔡三磨蹭片刻，过意不去是的，忸忸怩怩就是不愿挪步，半晌，冲二人深深一揖，终是跌跌撞撞朝延真观榷场而去。

温恪目送他没入人海，微微皱眉。

暖风拂起浅浅的桂花香，那荣宝斋的卖笺伙计竟还立在原地。见温恪眉峰微蹙，侧目回身，讨好地打了个躬：

“大人，小的瞧这照花笺与您有缘，不如成人之美，将这一匣宝笺都赠您吧。”

华盖香车比肩接踵，立于道旁的伙计便显得格外突兀。

朱雀大街毗邻皇城中轴线最南端的含光门，皇城司昼夜轮班徼巡，从来干净整肃，从无沿街叫卖、招徕生意的流动摊贩，更无乞丐流民。

温恪眯起眼，敏锐地嗅出一丝非同寻常的意味。

“你是荣宝斋的伙计？”

“回大人的话，小的名叫潘得水，在荣宝斋做活一年有余了。”他笑笑，侧身指了指后方的荣宝斋店面，“您若信不过，大可进小店一问究竟。”

温恪定定望着荣宝斋的金字招牌，须臾，对身边随侍吩咐道：

“鹿鸣，去查。”

鹿鸣躬身领命，温恪忽然出声补充道：“且慢。传一骑快马，差人盯着蔡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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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晈晈，花灯如昼。鹤羽凝新雪，桃林谢芳菲。”

照花笺通体素白，无瑕得像鹤仙柔软的羽毛，又像初冬第一片最干净的雪。

“大人，小的求您再瞧一眼吧这宝笺斋里只限廿一张，每一张花笺的形色，都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

“不用了。”

二人一路言笑晏晏,沿御街走出皇城。含光门外香车宝盖往来络绎，擦着晴翠的碧空向南望去，林木掩映处,隐约是学士院黛色的琉璃瓦。

温恪摆摆手，正待转身离去，那伙计的下一句话，却蓦地拨动他的心弦：

“您看这一张，底沁桃花纹，若是七夕夜里，对月赏笺，还能在纷飞花雨里，瞧见溪山雪鹤呢。”

温恪闻言一顿，侧身回眸，望向匣中的宝笺。伙计见他终于有所意动，不由笑道：

“不必劳烦。我在这儿等一会便好,你快去吧。”

“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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