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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待到黄泉碧落

  • 作者:风间颖罹
  • 类型:情感
  • 更新:2021-08-01 05:38:32
  • 字数:48594字

他有多久没见到过世界的模样了呢?

晓星尘微微侧头,看到了棺材的壁檐,他扶着棺壁慢慢坐起身来,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意识到自己可能还在义庄。

正文———

{风吹乱雨滴

题目:待到黄泉碧落

他下意识睁开眼,微光透过绷带,他的视野有了光亮。晓星尘愣了愣,伸手扯下覆眼的绷带,手挡在眼前,适应了强光之后缓慢地放下,简陋带有蜘蛛网的屋顶呈现在他眼前。此时正是黄昏,夕阳透过屋外树叶的缝隙钻了进来,照在晓星尘的身上暖洋洋的一片。

却换一生铭记}

(一)

就在他这么转头打量之际,正巧与一旁坐在地上的薛洋对上了眼。薛洋所坐的地板上满是鲜血,组成了一个诡谲的阵法,他的脸上和身上也沾满了血,手臂上尽是斑驳的伤痕,血腥味扑面而来。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死前的那一刻,自己绝望的自尽,耳边是薛洋肆意张狂的笑声。

晓星尘意识慢慢回笼,他轻轻动了动手臂,一阵麻意袭来,想必他已经躺了很久。

比起初见的时候,他倒是瘦了许多,晓星尘如是想。www.smrhm.com 幻想小说网

没有想象的剑拔弩张,也没有诘问和争吵,晓星尘只轻轻地唤了一声:“薛洋。”

薛洋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你醒了。”

晓星尘醒来的那一天,下了一场很大的雨。

义庄的三年,就像一场梦一样,梦醒了,就什么都没了。

晓星尘还以为,在他死后,薛洋会离开,会过他以前的生活,离开这个令他厌恶的地方。

可是他没有。

晓星尘其实很想问问,你在我身边待了三年,究竟是想做什么呢?如果是因为受伤了需要人照顾,那么伤好了之后为什么不走呢?为什么不杀了我呢?(打不过呗。对不起,请大家自动忽略这句话,我情不自禁想说)

这些话,他不敢问,他怕得到的答案不是他想知道的。薛洋惯会口是心非,他晓得。

晓星尘迈出棺材,走向薛洋。薛洋一直坐在地上,眼睛盯着他,视线跟随着他移动,嘴角保持着那个笑。

薛洋瘦了很多,脸色白的厉害,下巴也尖了,那身黑衣套在他的身上,松松垮垮,左袖空空荡荡,望着他的双眼也黯淡无神。

晓星尘还记得他们初见的时候,薛洋一头长发束成高高的马尾,身穿金星雪浪袍,眼珠黑而亮,脸上的笑容阳光明媚,与敛芳尊金光瑶站在一起,一派少年风流。和现在相比判若两人。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晓星尘在他身前缓缓蹲下,白色的长袍曳地。他伸手在薛洋眼前晃了晃。

薛洋轻轻歪了歪头,垂在耳边的碎发被镀上了夕阳的颜色,他道:“你干嘛?”

晓星尘放下手,垂至身侧紧握成拳,他道:“薛洋,你看不见了,对么?”

薛洋一愣,随即道:“是啊,怎么了?晓星尘道长这是在关心我?”

晓星尘不理他,继续道:“你的左臂呢?”

薛洋道:“遇上仇家,丢了。”

他说的轻描淡写,就好像只是丢了个普普通通的物件,而不是一只手臂。

晓星尘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突地起身拿上放在一旁桌上的霜华向门口走去,薛洋在后面喊住他:“晓星尘,你要去哪儿?”

晓星尘停下步子,却不回头:“离开这里。”

薛洋道:“你不想知道阿箐和宋岚去哪儿了么?”

晓星尘道:“我可以自己出去问。”

薛洋笑:“他们都在我这儿,就算你问到了,不还是得回来找我么?”

晓星尘回身:“你把他们怎么了?”

薛洋用右手从怀里扒拉出一个破旧的锁灵囊,手指勾着上面的绳子飞快的转着:“还能怎么?宋岚被我做成凶尸了,你不是知道么?至于那个小瞎子,多嘴多舌,我挖了她的眼睛,割了她的舌头,把她曝尸荒野了,估计现在已经被野狗啃得渣都不剩了。喏,你看,这锁灵囊里就是那个小瞎子的魂魄。”

其实薛洋是骗他的,那只锁灵囊里并没有装阿箐的魂魄,只装了一颗发黑的糖。

晓星尘有些不可置信:“你杀了阿箐?”

薛洋反倒是一副惊诧的样子,他道:“对啊,不仅如此,我还杀了整个义城的人。有什么好惊讶的,我不就是这样一个人么?”

晓星尘握紧了手中的霜华,面有怒色:“薛洋,你实在是……不知悔改,太令人恶心了。”

薛洋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晓星尘没有察觉到他的异常,继续道:“你要如何,才能放了他们?”

薛洋低下头,额前垂下的长发遮住了他的脸,晓星尘看不清他的表情。薛洋把锁灵囊放回怀中,用那只仅剩的右臂扶着墙站起来。晓星尘下意识地想去扶他,但猛然想到他们现在的境况,又把手收了回来,同时在心里感叹幸好薛洋看不见。

薛洋站起来,半靠在墙上,手臂上的伤还在往下滴血,在他的身下形成了一小块血洼。薛洋却像感觉不到疼痛似的,随意在身上扯了几块布条包扎了一下,道:“让你做什么都可以?”

晓星尘噎了噎:“不能做害人之事。”

薛洋笑了,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放心,不让你做害人之事。”

他说:“晓星尘,我要你陪我半年,就像那三年一样。你别急着拒绝我,这件事没有触及到你的底线,而且之后我会让宋岚恢复意识,送阿箐去轮回,这笔买卖很划算。”

晓星尘没想过要拒绝,他只是没想到薛洋的条件会这么简单,他怕他会反悔,急忙应了下来:“我答应。”

“那就这么说定了,”薛洋道,“半年之后,我会放了宋岚,放了阿箐,……也放了你。”

{泪尽一生情

是爱你的宿命

封存了回忆

今生只愿为你}

(三)

义城在北方,天气经常变幻不定。

夏日过去没多久,才刚刚立秋,就已经下了好几场雨,空气中泛着一股潮湿的味道,晚上总是冷得厉害。栽在外面的桃花树和柳树也落了一地的叶子和花瓣,义庄里满是草木和桃花的香气。

此时,距离他自刎,已经过去了八年。

晓星尘在院中晨练完毕,收了剑,回屋拿起了菜篮子准备出门,走到门口又回头道:“我去买菜了。饭菜在桌上,你饿了自己来吃。”说罢便抬脚迈出了门。

这是他与薛洋住在义庄的第十天。

这十天,与义庄的那三年,好像一样,又好像不一样。

一样的是晓星尘依旧会每天早晨起来练剑,做好饭之后去买菜,再做剩下的两餐,回来了修补菜篮子,打坐,然后出门夜猎,或者是睡觉。

不一样的却有很多。义庄内安静了许多,再没有少年甜腻腻的撒娇声,再没有阿箐与少年拌嘴的声音,也再没有道人的笑声。

起初,晓星尘也感到不适应。原先义庄的三年,他并不知道那无名少年就是薛洋,自然能毫无芥蒂地与他一起生活,可如今,他知道了他的身份,且二人中间横亘着血海深仇,这叫他如何与他一同住在一个屋檐下?

他觉得自己很奇怪,为什么要答应和他一起再生活半年呢?夜深人静时,晓星尘辗转反侧,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如果宋岚和阿箐不在薛洋手里,那他还愿意答应留下来么?

可他既然答应了,就不能反悔,反悔是很不君子的。所以即使心中感觉不舒服也得硬着头皮熬完那半年。

本来他还想,要是薛洋又像那三年时跟他撒娇和他亲近他该怎么办,怎么应对。却无论如何都没想过这种结果。

薛洋安静地有些过分了。

除了那天他醒来的时候,薛洋对他笑,和他说过话之外,这几天,他说的话屈指可数,每天除了睡觉和吃饭之外,就是坐在不同的地方发呆。

有时是靠在晓星尘醒来的那口棺材边上,空洞无神的双眼直愣愣地“望”着里面铺的稻草;有时是坐在椅子上,用那只仅剩的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在桌上有节奏地敲打着,脸上无悲无喜;再不然就是坐在门槛上,头靠在门框上闭目养神。一句话也不说,就好像屋里没有他这个人一样。只有吃饭的时候,晓星尘喊他一声,他才慢吞吞地挪过来,摸索着扶上晓星尘放在他手边的碗,开始埋头扒饭。

薛洋还喜欢每天抱着霜华剑,细长的手指在霜花剑纹上摩挲,像是在抚摸恋人的脸。晓星尘每次跟他要的时候他都不肯给,总是抱紧了霜华抬头“看”他,嘴唇抿成了一条线。明明他看不见,那目光却让晓星尘感到不舒服,好像是自己欺负了他一样,只得作罢。等出了门,晓星尘又懊恼自己怎么那么容易退缩,霜华本就是他的佩剑,他拿回自己的佩剑怎么了?有什么不对的么?可无论如何,再返回去问他要的步子却是迈不开了。只有他出门夜猎的时候,薛洋才肯给他,等他回来了,薛洋又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拿回来。

渐渐地,晓星尘也就不问他要了。

还记得当天晚上要就寝的时候,晓星尘看薛洋身上有伤,脸色也不好,便提出让他睡床,他睡棺材。哪知薛洋不同意,一个劲儿的摇头,问他为什么他也不说,最后直接跳到棺材里,用后背对着他。晓星尘无法,只得躺回床上。

薛洋的生活好像只剩下了沉默。

晓星尘还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事。薛洋的眼睛是看不见的,可他却能在义庄穿梭自如,灵巧的避开放在地上的桌椅板凳,根本不像一个目盲之人。

晓星尘提着菜篮去了早市,熟练的到摊子前挑菜。

义城经过薛洋的血洗,已经荒无人烟,不知为何现在又有人了,还有许多熟悉的人,见他来了,都纷纷和他打招呼,晓星尘心中虽奇怪,却也是含笑应了。

义庄实在是太过沉闷,晓星尘不愿在那里多待,经常会出门,走着走着,就会进一个茶楼,听说书人说书。

说书人是个长了年纪的老者,曾是金家的客卿,有些事自然了解的多一些,晓星尘第一次听他说书他讲的就是夔州薛洋,因为在金家当过客卿,所以薛洋的恶行他也是信手拈来,对薛洋到义城遇见晓星尘的事他确实简略而过,毕竟他未曾亲眼见到过。

从这说书人讲的这些里,晓星尘大概了解了一些事:

第一就是薛洋在他死后并没有走,而是屠了义城,并且守了空城八年。在八年后,被姑苏含光君断了一臂,已经死亡。

第二是宋岚和阿箐根本不在薛洋手里,而是在姑苏,重生归来的夷陵老祖救了阿箐。

第三是他的师侄魏无羡已经被献舍归来,现已和含光君结为道侣。

得知这些消息之后,晓星尘有些震惊,他震惊的不是宋岚和阿箐被复生,不是自己已死十三年的师侄魏无羡被献舍归来,而是薛洋守空城八年,是薛洋用阿箐和宋岚骗他留下陪他半年。

这是为什么呢?薛洋不是讨厌他么?为什么还要骗他留下呢?

晓星尘在茶馆坐了一下午,直到太阳落山才朝着义庄的方向走去,在经过他无数次停留的糖铺停下,思前想后,还是掏出钱袋买了一袋糖,揣进兜里,然后踏着落日的余晖回去了。

第二天,晓星尘走近薛洋熟睡的棺材,在他枕旁的稻草上放了一颗糖。

(四)

晓星尘熟练地挑了些菜,在回去的路上听说张大娘家碰到了邪祟,又去处理了一下。结束之后已经快要到晌午了。

看来中午饭可能要晚些才能做好了。晓星尘这样想着,脚下的步伐加快了些许。

晓星尘走进义庄,见薛洋坐在桌前发呆,桌上摆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上面还有一枚金黄的荷包蛋。他额前的碎发低低地垂着,脸上沾了些面粉,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在桌上敲敲打打,听到脚步声,薛洋停下手中的动作,向门口的方向侧了侧头:“你回来了。”

“是。”晓星尘走近,将手中的菜篮放到桌上,道:“张大娘家出了邪祟,我去看了看,故而回来的晚了些。”

“哦。”薛洋应下,又道:“今天是你的生辰,我给你做了长寿面,趁热吃吧。”

他说:“记得,面要一整根吃完,不能咬断,不然会短命的。”

薛洋把放在面前的碗朝他的方向推了推,然后站起来转身朝着里屋走去。晓星尘愣了愣,手指扶上了碗,另一只手拿起筷子,尝了尝,还是当初的味道。

(五)

今天轮到晓星尘出去买菜,他走到街上,想起前些日子小友说饭菜太清淡了,还扯着他的道袍袖子晃来晃去地撒娇道:“道长~我还在长身体呢,每天吃得这么淡,我万一营养不良了身体不好了怎么办?道长养我啊?”

晓星尘虽然看不见,但听着小友的声音,想来他一定长得十分可爱,只这么想了一想,晓星尘就情不自禁地笑了。卖肉的赵大爷笑道:“道长今天是怎么了?这么开心。”

晓星尘微笑:“没什么。大爷,麻烦给我称些肉吧。”

“好嘞,”赵大爷拿起屠刀,“不知道长要几斤呢?”

晓星尘略微窘迫地捏了捏自己的钱袋:“就要一斤吧。”

这么一捏,晓星尘才蓦然发觉钱袋的份量竟是比昨日重了些。其实他知道,这一定是小友趁他不注意时偷偷放进去的。晓星尘夜猎时不好意思收钱,买菜时也从不讲价,他觉得应该多多帮助他人。这么做自然而然也就忽视了自己,现在干什么都要用银子,他们只有支出没有收入,很快就捉襟见肘,晓星尘经常攥着所剩无几的钱袋发愁,第二天再碰时却发现钱袋里多出了些银子,多出来的并不多,但足够用了,或许是怕被他发现。隔三差五地就会多出些来,晓星尘知道是谁,但看破不说破。

晓星尘买了肉,又去买了菜,到卖糖葫芦的小贩跟前付钱买了两串糖葫芦,用牛皮纸细细的包好放进菜篮里,又去帮助义城的老百姓搬了搬东西,然后踏上了回义庄的路。

将将进了大门,晓星尘就闻到了一股面香,他进了屋,薛洋就上来殷勤地接过菜篮子,拉着他往桌子那边走:“道长,你快……诶?你身上怎的沾了灰?”

晓星尘乖顺地站着任由薛洋在他身上拍拍打打,答道:“帮王大娘搬了些东西。”

薛洋拍完他身上的灰,拉他到桌边坐下,把碗推倒他跟前,又将筷子塞到他手里:“道长,今天是你的生辰,我给你做了长寿面,快吃吧,坨了就不好吃了。”

晓星尘一愣,心里顿时涌起一股暖意。他记得有一次少年问过他,他就随口答了,也没在意,却没想到少年竟放在了心上。

那厢少年还在絮絮叨叨:“道长你可要记得生辰时吃面不能咬断,要一整根吃完,不然会短命的,这是我们那边的习俗,小时候,我娘就是这么和我说的。”

晓星尘认真地吞下一口面,道:“想必小友以前也吃过了。”

“是啊,”薛洋突然有些惆怅,“自从我娘走了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吃过了。”

晓星尘手一停,抬头歉意道:“抱歉……”

“没什么,”薛洋摆手,用左手支着下巴,右手在桌上敲敲打打,“我娘已经走了很久了,我早就不难过了。”

晓星尘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得埋头吃面。

薛洋看晓星尘及其优雅的吃相,即使看了很久了,还是觉得不舒服,便道:“道长,你们修道人士吃饭的时候都是如此文雅么?这么慢悠悠地吃什么时候才能吃完啊?再说了,边吃边消化,吃完也就消化完了,再饿了怎么办?”

晓星尘正一本正经地吸着面,听他如此说,语气还带了些淡淡的打趣,想他此刻定是神采飞扬,一个没忍住就笑了,面自然也被咬断了。

薛洋原本还在撇着嘴吐槽,一见晓星尘咬断了面,大惊失色:“道长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好好的笑什么?现在好了,面咬断了,你说怎么办?”

晓星尘能想到小友像只猫儿一样炸毛的样子,登时更想笑了,他以往在山上的时候就很喜欢那些猫猫狗狗。他擦了擦嘴角:“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实在是……你一开口,我就想笑。”

薛洋:“……”

薛洋无语的低下头,平常头上立着的一小撮呆毛也耷拉下去了,整个人就像一只蔫巴巴的大猫咪。他道:“那怎么办啊?过生辰的时候吃面咬断了不吉利的。”

晓星尘抬手摸摸他的头:“没关系的,不过是个习俗罢了,小友不必当真,我是修道之人,定能长命百岁。”

(六)

晓星尘没有当真,却不想日后竟一语成谶。他果真得了个短命的下场。

(七)

看着薛洋的背影,晓星尘突然道:“薛洋。”

薛洋停下步子,微侧了头,一副认真聆听的样子。

晓星尘捏紧了手里的筷子,道:“你打算一直同我这样么?”

薛洋道:“你想怎么样?”

晓星尘不知哪里来的火气,他放下手中的筷子,站起身来:“是你说的,这半年就像义庄的那三年一样。我问你,我们那三年就是如此这般么?你让我留下,却每天一句话也不肯说,自己我行我素,你若是要一直这样,不如早些放我离去,也省得浪费彼此的时间。”

薛洋终于肯转身面对他了,他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你竟是半年也不愿同我待了么?”

晓星尘攥紧了自己的道袍袖子:“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薛洋笑,“可你觉得,我们还能回到过去么?”

“回不去。但这是你说的,”晓星尘从不知道自己可以如此执拗,“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一定会遵守,我从不做言而无信的事,更何况半年之后我们就分道扬镳了,回到过去也只有半年而已,你自己定的条件,自己都不打算遵守么?”

“好。”沉默了片刻,薛洋道,他脸上扬起了他们初见时那般灿烂的笑。

{那塞外的风雨繁花声

不经意辗转一生

回头看这风景始终为你等}

(八)

入了秋,天气便更凉了。秋雨一场接一场地下,一天比一天凉。

薛洋小时生活不好,每到冬天总会挨饿受冻,身体也就落下了病根,一到冬天就特别容易生病,再加上常年修鬼道的缘故,身上总是冰凉的。与他同住了三年的晓星尘自然知道他这个毛病。因此在他醒来后下完第一场雨就买了很多的厚衣裳回来,义庄里也早早生了火。

次日凌晨,晓星尘夜猎回来,便在屋门口看到了那个坐在门槛上的熟悉身影。

自从他们说开了之后,生活就渐渐恢复了原来的样子,薛洋依旧会扯着他的袖子向他讨糖吃,依旧会在他做饭时在旁边捣乱,也依旧会在门口等着夜猎归来的晓星尘。

晓星尘和他说过好多次,说他的身体不好,外面太冷,别在门口等了。薛洋却笑着说那三年就是这样的,你不是要像那三年一样么?

晓星尘被说的无言以对,只能随了他。

晓星尘来到薛洋跟前,弯腰握住他冰凉的手把他拉进屋,坐到火炉边,又把他的手偎进掌心用灵力暖着。

薛洋鼻尖冻的通红,他吸了吸鼻子:“我饿了,今天吃什么?”

晓星尘笑了:“你想吃什么?我一会儿买菜的时候准备一下。”

这些日子都是晓星尘买菜。因为那个说书先生的缘故,义庄的老百姓都知道他是明月清风晓星尘,对他也是无比的尊敬,还有人问他是怎么复生,眼睛是怎么回来的,晓星尘只是一笑而过,并不回答,因为他也不知道。

晓星尘不敢让薛洋出来,因为他怕他被人认出来,所以他在义庄周围设下了一个针对薛洋的结界,并告诉他不要出门,令人奇怪的是,薛洋很听话,每天活动的范围只限于义庄,结界一次也没有被触发过。

看着薛洋乖乖坐在小板凳上的样子,晓星尘突然觉得有点对不起他。他本是活泼好动的性子,如今却只能困在这一方小天地,像被折了翅膀的鸟儿。

薛洋歪了歪头,认真思考了一下:“我想吃糖醋排骨。”

“好。”晓星尘应下,“还有么?”

薛洋摇头:“明天再说吧,今天只要这一个就好了。”

晓星尘点头,将挂在旁边的披风披到薛洋身上,摸摸他的头:“你且在这儿等我,我买完菜回来给你做。”

薛洋乖顺的点头。

(九)

晓星尘上了街,刚刚挑了没几样菜,就见一个妇女跑到他跟前,扯着他的袖子哭道:“晓道长,求求你救救我的儿子,我儿子被妖怪抓走了。”

晓星尘急忙扶住她,认出她是平日里在角落摊上买萝卜的张大婶,安慰道:“大婶你别着急,您的儿子是在哪里丢的,你同我清楚地讲一下,我即刻便去救。”

张大婶抽抽噎噎地给他指了条明路,晓星尘丢下菜篮子就赶过去救人了。

抓张大婶儿子的是个修炼不过一百年的小狼妖,因爹娘被修仙人杀死了,自己又肚子饿抓不到东西吃,就盯上了张大婶家的儿子。

小狼妖住惯了深山野林,便将那小孩儿掳到了深山里去,因此晓星尘寻了许久才顺着妖气找到了小狼妖。

小狼妖大概是第一次做坏事,看向晓星尘湿漉漉的大眼睛中满是恐惧,即便如此,还是死死抓着那小孩儿不肯放他走。

晓星尘看着那小狼妖不知不觉就想到了薛洋,他记得薛洋这几日在义庄时也是这样的,已经里虽无神,动作姿态却是一般无二。

想到薛洋,晓星尘就想到自己还答应了中午回去给他做糖醋排骨的事,自己出来,又找张大婶的儿子已经用了很长的时间了,看现在的时刻应当已经过了正午,而眼前的小狼妖又不肯放人,实在是令人头痛的很。晓星尘蹲下开始给小狼妖絮絮叨叨讲一大堆大道理。

晓星尘觉得自己过了这么多年了耐心还是一如既往地好,没被薛洋气出个好歹,可喜可贺。

令人庆幸的是小狼妖刚入世不久,之前又一直有父母的保护,还是有那么一点羞耻心的,在晓星尘的长篇大论下惭愧地把小孩儿还给了他,晓星尘微笑着摸了摸他的头:“知错能改就是好孩子。”

小狼妖被他摸得眯起了眼,又用小爪子扯了扯晓星尘的道袍:“我知道了大哥哥,以后我会做个好妖的。我不吃人了,我改吃草好不好?”

晓星尘被它逗笑了:“也不是这样,只要不吃人便好了。”

小狼妖乖巧点头。

晓星尘又摸了摸他的头,然后便拉着张大婶儿子走了,他心里挂念着薛洋,想早些赶回去。

可惜天公不作美,刚走了没几步,太阳就躲到了乌云后面,乌云层层叠叠地压上来,雷电轰隆作响,闪电划破长空,仿佛近在咫尺,不多时,倾盆大雨便下了来,两人身上很快就湿透了。小孩儿被吓得哇哇大哭,晓星尘抱着他躲进了一旁的山洞。

晓星尘生了火,又用灵力将小孩儿身上的衣裳烘干。大雨一直下,丝毫没有停的迹象。

大雨一直下到了晚上才将将停下,晓星尘抱着小孩儿出去,准备御剑。但因为是深山,树多,不好御,他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白靴和衣袂上都沾了泥。

在路过一片灌木丛时,晓星尘突然停下了。

因为,他在灌木丛中,看到了一头狼的尸体。

是今天上午扯着他的袍摆说以后要做好妖,要戒肉吃草的那个小狼妖。他的胸口被一把仙剑刺了个对穿,鲜血的痕迹也被雨水冲刷了个干净,只睁大了一双眼。

应该是路过的仙家察觉到了妖气下来除掉它的。

晓星尘在它的尸体旁站了许久,半晌,才弯腰将那小狼妖的双眼合上,又用霜华剑刨了一个坑,将它埋了进去。

(十)

下了山,张大婶已经在山下等了很久,一见晓星尘抱着小孩儿下来,冲上去夺过小孩儿抱着哇哇大哭,哭够了之后又对着晓星尘连连道谢。

晓星尘安慰安慰了她,又告诉张大婶日后千万不能让孩子一个人玩,便从早上买菜的摊边拿上被他丢下的菜篮子,急匆匆地向着义庄赶去。

一路奔进义庄,薛洋正坐在门槛上,他身上都淋得湿透,碎发也湿淋淋地贴在脸上,面色苍白如纸。听到有脚步声,他猛地站起来冲进院子,跌跌撞撞地摸索着:“晓星尘?是你么?你回来了么?”

晓星尘丢下手里的菜篮子,上前几步扶住他,触手一片冰凉,晓星尘有些生气:“不是与你说了不要在院子里等我了么?你怎么不听?是不是又淋雨了?你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么?”

他连抛出来的几个问题薛洋一个也没答,右手死死握着他的胳膊,抬头“看”着他:“你去哪儿了?”

晓星尘急忙用灵力暖他的身子:“张大婶的儿子被抓走了,我去救他了。你先和我回屋,我……”他突然停下了,因为薛洋死死地抱住了他。

怀里的身体冷的像冰块,还在微微发抖,晓星尘一时惊得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这是这些天来薛洋第一次和他这么亲密。薛洋把脸埋在他的肩窝处,死死咬着唇,千言万语汇成了一句话:“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晓星尘伸手拍了拍他的背:“怎会,我既应了你,便不会走的。”

薛洋只是死死抱着他不说话,晓星尘被他冰得身上也冷了,且夜里本就凉,风一吹,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薛洋打了个哆嗦,晓星尘在他耳边轻声道:“天太冷了,我们进去吧,一会儿该生病了。”

薛洋打在他耳边的呼吸都是灼热的,许是晓星尘回来了,一直悬着的心落了下来,紧绷的神经也放松了,耳朵被冻得不甚灵光,微侧了侧头,耳边翘起的头发蹭过晓星尘的脸。他迷迷糊糊道:“你说什么?”

晓星尘见他如此,觉得他大概不能自己回屋了,便略一弯腰,一手抄起他的膝弯,一手揽着他的后背,将他横抱起来,向屋门走去。

薛洋的右手下意识搂紧了他的脖子,整个人也被他这一动作吓得清醒了,他只觉脸上发烫,道:“你……你这是做什么?”

晓星尘走进了屋,将他放到凳子上,转身去生火:“没什么,我觉得你应当是走不回来了,没有别的意思。”他把火生起来又用灵力烘干薛洋的衣裳,又去拿了布巾解开薛洋的发绳给他擦头发。

薛洋被火烤了烤,身上渐渐暖了过来,他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这是他的一个小习惯,每当不自在的时候就老喜欢摸耳朵。

晓星尘给他擦干了头发,又去烧洗澡水,忙得团团转,好在薛洋乖乖坐在原地,没有给他惹事。

将热水打进浴桶里,晓星尘拉着薛洋的手一一摸索过去:“这是浴桶。换洗衣服在这儿。你慢慢洗,好了叫我。”

薛洋点了点头,晓星尘就出去了,不过他也没闲着,而是去熬姜汤了。

即便是如此防范,晚上薛洋依旧是发了高烧。

晓星尘知道,一到冬天,薛洋的身体就会特别的不好,稍微受点风都会感冒,就别说这次是淋了场雨了。在晚上让薛洋睡下后,晓星尘便坐在床上打坐,时刻准备薛洋发热了去照顾他。本是让薛洋睡床来着,棺材里阴暗潮湿,他身上又有那么多旧伤,肯定会不舒服,奈何薛洋无论如何也不肯,他只得由了他。

果不其然,到了半夜,晓星尘下床去摸薛洋的头,已经烧起来了。

晓星尘弯腰把薛洋抱起来,向床边走去,薛洋烧得迷迷糊糊,却仍不忘搂住他的脖子,把他往床上放的时候他还死死搂着不肯松手,嘴里嘟囔着冷。

晓星尘把薛洋塞到被子里裹了个严严实实,转身去打了井水来给他敷额擦身。

病中的薛洋倒是乖巧的很,也不说胡话也不乱踢被子,与常人不一样,晓星尘倒是省了许多力气。比起他以前在山上的时候,照顾那些生病的师弟师妹们,轻松了许多。

薛洋这次比以往病得都要重,第二天早上退烧了之后还是不见醒,不过好歹是退了,晓星尘松了口气,想着薛洋醒了之后给他煮些清淡的大米粥,去厨房转了一圈发现没有米了,又提了菜篮子风一样的上街去买。

等买回来之后发现薛洋还在睡,上去一摸又烧起来了,晓星尘急忙丢了菜篮子继续给他降温。因为怕别人认出薛洋,他不敢去找郎中。

折腾了又有半个多小时,晓星尘才歇下来,伸手给薛洋探了探脉,谁知这么一探,竟发现了一件大事——薛洋的体内没有金丹!

自岐山温氏温逐流死后,各大世家中再没有出现过可以化别人丹的能人异士,薛洋金丹是怎么没的?

很快他就知道了答案。在薛洋的丹田处有处没长好的伤口——他的金丹倒像是被人硬生生剖出来的。

看着薛洋满身的伤痕,尤其是腹部那道带有霜花痕迹的剑伤,晓星尘愣了很久,半晌,他才缓缓替他掩上衣裳。

下午太阳落山时,薛洋终于醒了,晓星尘扶着他坐起来,给他端了一大碗药,强逼他喝了下去。薛洋被苦的直哈气,伸手去拽晓星尘的衣袖:“道长,给我颗糖吧,我快苦死了,今天的你还没给我呢。”

晓星尘递给他一颗糖,看他撕开包装纸丢进嘴里嘎嘣嘎嘣嚼的欢,开口问道:“你的金丹呢?”

薛洋一停,没嚼碎的糖渣顿时卡在了喉咙里,呛得他直咳嗽,晓星尘给他拍了拍背顺气,薛洋道:“道长,我饿了,你去给我做点吃的吧。”

晓星尘见他闭口不谈,又不好强问,心里隐隐有个猜测。但猜测仅仅是猜测,且这事并不像薛洋的作风,左右不过半年就要分开了,他管这么多做甚?与他又没有关系。

晓星尘道了声好,便起身去厨房了。

(十一)

又过了好些日子,薛洋的身体已经大好,除了偶尔咳嗽,依旧见不了风之外,又变回了以前的样子,同晓星尘插科打诨,在晓星尘做饭的时候捣乱,唯一有些奇怪的就是他近日嗜睡了不少。

薛洋抱着被子在床上翻了个身,已经还没睁就冲门外喊:“晓!星!尘!”

晓星尘正在院子里摘菜,听见他喊丢下菜随便擦了擦手进了门:“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薛洋睁开眼,可怜巴巴道:“道长,我感觉浑身没力气,起不来床,你来扶我呗。”

晓星尘无奈的摇了摇头,上前半扶半抱地把他弄起来,道:“你一觉从中午睡到傍晚,晚上睡不着了怎么办?”

薛洋在他怀里蹭来蹭去:“不是说今晚带我去邻城看花灯么?所以我才多睡一会儿的,道长这是要反悔?”

“没有,”晓星尘给他套外衣,“只是你这些日子委实太嗜睡了些,我把脉查看了一下,你的魂魄什么时候受伤了?”

“啊?我的魂魄早就受伤了啊,道长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修鬼道的嘛,这有什么稀奇?”薛洋打了个哈哈,“再说了,多睡睡有什么不好的?我可能是那八年里没睡好,近期补一补。道长我们什么时候吃饭啊?”

晓星尘拉他下了床,给他穿好长靴,然后拿起梳子,慢慢梳理他的长发:“不管怎么样,你的身体是你自己的,还要你自己爱护才是。”

义城的邻城叫朔城(原谅我这个取名废T^T),两城相隔并不是很远,御剑一盏茶的工夫就到了,考虑到天气寒凉,薛洋身体又不好,晓星尘便给他裹了一层又一层的厚衣服,觉得差不多可以了,才带他出了门。

薛洋被身上的衣服憋得喘不过气,走路都不顺当了,全靠晓星尘拖着。御剑到了朔城之后,薛洋的右手冲破艰难险阻伸出来,拽下围在脖子上的狐裘,把下半张脸扒拉出来,猛地吸了口气,叹道:“啊,憋死我了。”

晓星尘看他这副表情笑出了声,把袖子塞到他手里:“你拉着点,今天人又很多,别走丢了。”

“好。”薛洋乖巧地点头,右手攥紧了他的衣袖。

其实这花灯会没什么好看,不过是来凑个热闹,感受一下节日气氛,当然这只是对薛洋来说,因为他什么都看不见。晓星尘倒是挺高兴,这是他复明之后第一次亲眼看到如此景象,以前在义庄的那三年,他什么都瞧不见,跟着他们站在长街之上,倾听烟花绽放在天空上的声音,到那时,身旁的小友就会同他讲那烟花是什么形状的,什么颜色的,大不大,好不好看,晓星尘总是会微笑地听着,时不时拍拍他的头。

实在是他觉得让薛洋一直待在义庄会烦闷,才带他出来透透气的。

花灯节,自然是到河边去放花灯的,而这个节日摆着买花灯的摊子也有很多,各式各样的都有,倒是有些不好选。晓星尘慢慢的逛来逛去,最后在一个老伯的摊前停下了脚步。

老伯抬起头,笑道:“这位道长,请问您要什么样子的花灯啊?”

晓星尘笑:“多谢老伯,我们先看看。”说完晃了晃胳膊,“你要什么样子的花灯?”

薛洋从晓星尘身后钻出来,他的脸被白色的围脖围着,衬得更加俊俏。晓星尘虽然现在夜猎懂得收钱了,但贫穷人家的钱他还是不肯要,买菜时也还是不讲价,因此赚的钱除去每日花销还是有些紧张,近日薛洋又病了,买药也花了不少的钱,买冬衣自然是不够的,幸好店家是个好人,将一件白色的狐裘披风低价卖给了他。薛洋一贯只穿黑衣,现如今却是白色的衣裳,晓星尘怕他不肯穿冷着,还是骗他说是黑色的哄他穿上了,得亏薛洋看不见,不然看到晓星尘躲闪的眼神定会起疑,毕竟这是晓星尘第一次撒谎。

其实薛洋并不在意衣服的颜色,只要是晓星尘给他买的他都穿。

薛洋挪到摊跟前,他看不见,想伸手摸摸,但他只有一只手,还因为怕走丢攥着晓星尘的袖子,实在是腾不出来,便晃了晃他的袖子:“你帮我看看,有什么样的。”

晓星尘一个一个的给他念过去:“有兔子灯,狐狸灯,牡丹灯,星星灯,还有……”

“我要星星灯。”薛洋扯他的袖子。

晓星尘边掏钱袋边道:“为什么要星星灯,我觉得兔子灯好看。”

“胡说,明明星星灯好看,”薛洋道,“我喜欢星星。”

晓星尘谢过老伯,又在旁边借了毛笔,提笔在灯上写下“愿我救济世人,洗清一身罪孽”一行字,扭头道:“你有什么愿望,告诉我,我帮你写上。”

薛洋轻轻摇头:“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又逛了一会儿,薛洋开始不住地打哈欠,晓星尘见他一副快要躺下睡着了的样子,晃了晃他:“瞌睡了?我们回去吧。”

“嗯。”薛洋蔫巴巴地点头,忽地抽了抽鼻翼:“道长,我好像闻到了桃花酿的味道,我好久没喝酒了,你给我买点吧。”

“你的病刚好,能喝酒么?”晓星尘皱眉。

“怎么不能?”薛洋道,“道长,我快馋死了,你去给我买点,一坛,就一坛!”

晓星尘无奈,只得过去买了一坛酒,另一只手拍拍他的头:“下不为例。”

“知道了知道了。”薛洋笑嘻嘻地道。

(十二)

事实证明,薛洋的酒量也不行。

记得以前在义庄的时候也喝过,不过那时是两个人一起喝的,晓星尘是个一杯倒,醉了之后自然不知道薛洋能喝多少。现如今是薛洋一人独饮,晓星尘顾着他的身体无论如何也不肯喝,却不想薛洋是个一坛倒,不过倒是比他强了许多。

醉了的薛洋却是安静的很,坐在凳子上自有一股气势,叫人以为他还醒着。晓星尘凑过去看,薛洋苍白的脸上浮起了两团红晕,原本没什么神采的双眼也蒙了一层水雾。晓星尘戳了戳他的脸:“醉了就回去睡,在这儿摆个架子唬人做什么?”

薛洋却一把拍开他的手,自己跌跌撞撞走进了义庄,晓星尘怕他磕着碰着,急忙跟在后面。

薛洋摸索到他平时睡的那副棺材前,右手扶着棺壁靠着缓缓坐下,下巴搁在手背上,微微歪了头,眼中好像有水光。他轻轻地道:“晓星尘,你怎么还不醒?已经好久了。”

晓星尘伸出去扶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薛洋坐了很久很久,久到晓星尘的脚都站麻了,久到寒风从义庄大开的大门中灌了进来,久到月亮已挂上了中天。

薛洋一动不动,鼻尖脸庞冻得通红,他也感觉不到。晓星尘转身关上了门,弯腰去拉他:“夜里风大,别在这儿吹着了。”

薛洋如梦初醒,他转头,语气中带了不确定:“晓星尘?”

晓星尘道:“是我。”

薛洋慢慢站了起来,他抬手去摸晓星尘的脸:“你回来了?”

冰凉的手触到他的脸上,晓星尘不知为何眼眶有些热。薛洋的右手攀上他的脖颈,踮起脚,额头抵上晓星尘的额头,嗓音带了些哭腔。他道:“我等了你好久,你可算回来了。”

停了停,他突然又笑了:“其实,也没有多久。回来了就好。”

晓星尘抬起眼,发现一滴泪自薛洋的眼睫滴落。

(十三)

晓星尘想起来,那日薛洋自高烧中醒来,他告诉他,以后要爱护自己的身体,没必要为了等他跑去淋雨。

薛洋犹自挣扎了片刻,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我很担心你。”

听到这句话,晓星尘愣了。

他们现在只是在演戏,演八年前那场没有演完的戏,可薛洋这样,是不是有点入戏太深了?

{哪怕爱你是劫梦易冷

愿陪你浪迹一生

那青山这孤城

因为你而变得不同}

(十四)

天气慢慢的冷了下来,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第一场雪也降临了。

而薛洋的身体也越来越差了。

起初,他只是每天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叫都叫不醒,后来就是吃不下饭,刚开始多多少少还能吃上一些,后来就一口都吃不下了,若是强吃,便会呕出血来。

“你到底怎么了?”有一天吃饭时,晓星尘如是问。

薛洋裹着厚厚的棉被,原本瘦削的脸更是瘦的不像人样,他正抱着馒头啃,把馒头啃成了一个圆滚滚的球,他摇头道:“别问了,和你没有关系。”

“怎么会没有关系?”晓星尘道,“现如今我与你住在一起,你生病了我自然要照顾你。可是你却连脉都不让我把,我都不知道你究竟怎么了。”

薛洋还是摇头:“总之,你别问了。”

再到后来,他就会突然睡着,有一次他和晓星尘一起在院外编竹筐,猛然一头栽倒在地,晓星尘急忙上去看,发现他只是睡着了。

每到半夜,晓星尘总能听到薛洋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直到有一天,晓星尘叫他出来喝些粥,薛洋出来时头晕往旁边墙上扶了一下,晓星尘急忙过去搀他:“你究竟是怎么了?”这些天同样的问题他已经不知问了多少遍,但薛洋每次都含糊其辞,饶是晓星尘心中也不近有些火气。

薛洋不想告诉他,他却天天问。他甩开他的手:“不用你管!”

他的力气很大,晓星尘被甩的一个踉跄,刚准备说他两句,就见薛洋喷出一口血,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晓星尘忙忙上去接住他,楼上他的脊背才发现薛洋已经瘦成这样了。

洗净帕子小心擦去薛洋嘴角的血污,晓星尘总算能静下心去把他的脉了,以往他只能把出他的魂魄有损伤,待想深入的时候薛洋就醒了。

如今薛洋昏迷,应当没有那么快醒,晓星尘打算再试一次。

(十五)

等薛洋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他撑着手想起身,却不小心碰到了另一个人的手臂,随即便听到了晓星尘沙哑的声音:“你醒了。”

“嗯。”薛洋低低地应了一声,往后退了退靠到墙上。

晓星尘原本趴在床边小憩,见薛洋醒了,他慢慢直起身,面无表情道:“你的一魂三魄去哪儿了?”

薛洋僵了僵,他装傻道:“什么一魂三魄?”

晓星尘简直要被他气笑了:“你自己的身体难道你不清楚么?”

薛洋靠在墙角不说话,半晌,他抬头,脸上带了轻松的笑意。他道:“我要死啦。晓星尘,听到这个,你是不是挺高兴的?”

仿佛一道惊雷劈下,晓星尘登时愣在原地,心口处传来阵阵钝痛。

他刚刚说什么?他说……他要死了?

晓星尘感到一阵眩晕,他扶住墙壁,好半天眼前才恢复清明,他听见自己有些颤抖的声音:“你什么意思?”手机\端 一秒記住《www.》為您提\供精彩小說\閱讀

薛洋的声音很轻很轻:“魂魄不全之人活不长久的,道长作为修道之人,应该很清楚吧?”

晓星尘伸手去拉他的右手,薛洋愣了愣,想把手缩回来,晓星尘死死攥住。他道:“薛洋,跟我去姑苏。”

薛洋面上一冷:“去姑苏做什么?”

晓星尘道:“夷陵老祖魏无羡是我师侄,他一定有办法救你的。”

薛洋挣开他的手,扭过头:“我不去。再说了,我是你的仇人,你救我做什么?”

晓星尘道:“如果你是担心我会知道宋道长和阿箐在姑苏,然后丢下你不管,你才不去的,大可不必,我早就知道了。再者,我救你,是因为我们身上都背了太多的罪孽,半年之后,我不走了,我会带你去赎罪。”末了又补上一句,“我们一起。”

薛洋实实在在地愣了,他转回身,面对晓星尘:“你都知道了?”

“是。”晓星尘道。

薛洋道:“那你为什么不走?”

晓星尘又握住他的手:“我说了,我要带你去赎罪。”

晓星尘道:“等魏师侄治好了你,我就带你踏遍天下,去帮助所有有困难的人。薛洋,我想渡你,你愿意和我一起去么?”

薛洋一句话也不肯说,眼眶却是渐渐地红了。

晓星尘问道:“那你愿意去姑苏么?”

(十六)

薛洋终究还是跟晓星尘去了姑苏。

姑苏离义城路途遥远,若是御剑去估计一两日就能到,而且还是中途不停歇的那种,可薛洋的身体经不起这样的舟车劳顿,晓星尘只得租辆马车慢慢往姑苏赶,同时修书一封发往姑苏,信中明确写了他是谁,还有请魏无羡帮的忙,又将薛洋的病情症状详细的加入其中。

在路上赶了有十几天的路,薛洋的情况越来越糟糕,每日醒着的时间超不过三个时辰,晓星尘心急如焚,却又不得不静下心来好好照顾。

在他们赶到的那一天,已经是除夕了,云深不知处平日里肃穆的地方也多了写节日气氛。

晓星尘搀着薛洋下了马车,又转头去拿里面的行李,回过身时,见薛洋站在雪地里,身上还穿着他那次给他买的白色狐裘,头上戴着兜帽,几乎与周围的雪色融为一体,好像下一秒就会消失一样。

薛洋刚下车就被夹杂着雪花的寒风扑了一脸,忍不住咳嗽了几声,正心里骂着自己怎么像女人一样柔弱了,晓星尘过来拍了拍他的背,关切道:“没事吧?”

“没事。”薛洋道。

晓星尘拉起他的手:“那便走吧。”

往前走了几步,就看见有一群人等在那里,一个一身黑衣,腰间别了一管笛子的男子冲他们挥手:“小师叔,这儿呢!”

晓星尘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也抬手冲他们挥了挥。

待走到近前时,晓星尘嘴角的笑意却蓦然凝固了,他像是握了个烫手山芋一样松开了薛洋的手。

在魏无羡的身后,站了两个人,一个是宋岚,一个是阿箐。

薛洋感觉晓星尘快速抽开了手,他虽看不见,但也知道他一定是看到了宋岚和阿箐。他慢慢低下头,掩去面上的失落,垂在身侧的手拢了拢,长指失望的苍白。

放开手,是晓星尘下意识的举动。自他醒来与薛洋相处了这许多时日,实在是太过于平淡安逸,叫他几乎要忘掉他们的仇恨。

现如今,他见到宋岚和阿箐,看见挚友脖颈上的凶尸纹,看见阿箐发上的小狐狸木簪,过往的一切又如同潮水般涌来,像是一只无形的手,将那些血淋淋的、不堪回首的过去撕裂开来,展现在晓星尘的面前。

他怎么能忘了呢?怎么能忘了薛洋屠挚友道观,害挚友失了双眼,怎么能忘了薛洋骗他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逼他自刎呢?

他不该忘的。

在他身边的,是薛洋,是与他有血海深仇的薛洋。

他以为,他能忘了的。

(十七)

其实,他只是从未释怀过罢了。

(十八)

薛洋靠在躺椅上,枯坐了一夜。

昨天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晓星尘自松开他的手之后便再也没有握过,后来上云深不知处的路都是他凭着感觉走的,毕竟扮瞎子扮了那么多年。上了山后,就是一个叫蓝思追的弟子扶着他走的,这个人薛洋好像听说过,当年在义城时跟在魏无羡身后的。

上了山,去和蓝启仁蓝曦臣打了招呼,蓝曦臣留他们吃年夜饭,薛洋借口说自己有些累了,没留下,晓星尘也没说要和他一起去,准确来说,从看见宋岚和阿箐那一刻起他就没再和他说过一句话。

最后还是魏无羡打破尴尬道:“那个……思追,你去送薛洋到客房休息吧。”

“好。”蓝思追应下,转身去扶薛洋。薛洋也转身,在经过一个人的时候,他闻到了那人身上草木的香气,不禁红了眼眶,但是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

走在路上,薛洋突然道:“金光瑶知道我在这儿么?”

“啊?”蓝思追似乎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起金光瑶,明显愣了愣。

薛洋又问:“他什么时候来找我?”

蓝思追呆了好一会儿才道:“薛公子可能不知道,敛芳尊……早就已经死了。”

薛洋觉得喉咙像是梗着什么东西,难受的很,眼眶也憋得厉害,有什么东西在叫嚣着喷涌而出,他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最终只吸了吸鼻子,闷闷的答了声:“我知道了。”

蓝思追给他开了客房的门:“薛公子,这就到了。”

薛洋微微颔首,对他笑道:“多谢你。”

蓝思追向他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薛洋摸摸索索进了屋。这些天来一直坐在马车上,又吃不下什么东西,除了睡就是睡,现下脑子清醒的很,竟一时睡不着了。

薛洋放下自己的包裹,又将屋子摸了个遍,把周围物件摆设的位置熟悉了一下,居然发现窗边放了个躺椅,他有些惊喜,没想到蓝家这种古板的地方还有躺椅。

薛洋慢慢躺了上去,窗户是半开着的,寒风呼呼的吹着,对于有金丹的修道之人来说自然不算什么,因为他们会在周身设上护体结界,薛洋没了金丹,自然受不了,撑着头吹了半天就冻得不行了,忙忙地关上窗,别着凉了半夜发烧给病死了。他倒是不怕死,主要是这样的死法有点不太好听。

他感觉自己的心情从上了云深不知处就变得不好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不高兴,难道是因为晓星尘不和他说话了?

薛洋就这么呆坐了一晚上,直到依稀有钟声传来时才迷迷糊糊睡着。

晓星尘带着忘羡二人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副场景。薛洋还穿着昨日的那件披风,并未换下来,躺在椅子上微阖着眼睛睡得正香。

晓星尘食指抵在唇上,回身冲忘羡二人做了个手势,口语道:“睡着了。”

魏无羡点头。

晓星尘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抄膝把薛洋抱起来放到床上,解开他的披风,给他盖上被子,又解开他的发带,让他睡得舒服些。

将薛洋的一切都妥帖地安排好,晓星尘出了房间,对魏无羡道:“师侄,薛洋……可有法子医治?”

魏无羡顿了顿,道:“小师叔,我跟你说了,你可要有点心理准备。”

晓星尘认真道:“师侄你说。”

魏无羡道:“小师叔你的来信里也说了,薛洋是丢了金丹少了魂魄,我去蓝家的藏书阁找了找,知道了它们的去处。小师叔,你知道你是怎么复生的么?”

“不知道。”晓星尘摇头,“大抵是薛洋救我回来的吧?”

“确实是他,”魏无羡点头:“薛洋用的是一个上古阵法,以魂补魂阵,顾名思义,就是将他的魂魄补到你的身上,而你的魂魄缺了太多,他都补给了你,身体自然就不好了。至于金丹,我在藏书阁看到,在极北之地有一种草药叫做鲛人泪,用修士的金丹做药引,再将鲛人泪放入,炼上七七四十九天,便会炼成一种丹药,这丹药可以使目盲之人复明,像小师叔你这种没有眼睛的,也能自行长出来。”

晓星尘愣了:“他变成这样,都是为了我?”

魏无羡道:“小师叔,其实我也不是很喜欢薛洋,但是他毕竟为你付出了这么多,就别像昨晚那样了吧,你也看到他昨晚那个样子了。”

晓星尘不摇头也不点头:“有救他的办法么?”

魏无羡摇头:“恐怕没有。缺少魂魄之人古往今来从没有治好过的例子。”

(十九)

等薛洋睡醒,已经到傍晚了,他睡眼朦胧的爬起来,揉了揉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手刚刚放到床上,就感觉不太对,他不是在躺椅上么?怎么会在床上?正疑惑着,就有一个人给他递了杯茶水过来:“醒了小流氓,来喝口水。”魏无羡坐到床边。

薛洋一愣:“魏无羡?”

魏无羡道:“叫我干嘛?”

一听真是他,那杯水他登时不敢接了,他可没忘了在义城时魏无羡那特辣的糯米粥,万一这杯水也是辣的怎么办?或者在里面加个“伸腿瞪眼丸”啥的,他才不喝。薛洋道:“你来做什么?不和蓝忘机腻腻歪歪了?”

“什么腻腻歪歪?你说话就不能好听点儿?”魏无羡瞪他,“小师叔去藏书阁找救你的办法了,不放心你,让我过来看看。”

“有什么可不放心的。”薛洋不高兴地低下头,心里却想的是这臭道士居然不来看看他。

魏无羡看他失落地像被陈世美抛弃了还留了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的秦香莲,觉得怪可怜见的,又被自己的比喻吓了一跳,便伸手摸摸薛洋的头压压惊:“干嘛这副表情?”

被魏无羡摸了头,薛洋像炸了毛的猫一样跳起来,恨不得一巴掌拍死他:“你干什么摸我的头?!”

魏无羡被他吓得一拘灵:“怎么了怎么了?我小师叔摸你的时候,你不还挺乖的么,我摸你怎么这么大反应?”

“你和他怎么能一样?”薛洋拿枕头丢他。

魏无羡伸手接住飞过来的枕头:“怎么就不一样了?你倒是说说。”

“我……”薛洋顿时卡壳,半晌才硬邦邦地道:“反正就是不一样。”

魏无羡“切”了一声,又跟他斗了几句,最后被忍无可忍的薛洋赶出了房间。

魏无羡走后,房间便安静下来了,薛洋下了床,穿上鞋,摸到放在一旁的披风自己披上,推开房门蹲到了门槛上。

昨日虽下了雪,但今天太阳就出来了,冬日里的太阳总是格外暖和,阳光照在薛洋身上,他舒服地眯着眼,不一会儿就又打起了瞌睡。

马上就要进入梦乡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腾空起来,来人身上一股草木的清香。薛洋的手自发搂上晓星尘的脖子,他道:“晓星尘?”

晓星尘“嗯”了一声,道:“你没睡着?”

薛洋感觉他被放到了床上,他微笑道:“差一点点。”

晓星尘手里好像提着什么东西,薛洋只听见了盒子被放到桌上的声音。晓星尘小心翼翼地端了碗白粥过来,搬了个小凳子坐下:“有没有胃口?我做了点粥,喝一些吧。”

薛洋没有伸手去接,他道:“晓星尘,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有你,但是没有我。然后我就像一个旁观者一样,站在那里,看没有我你的生活是怎么样的。”

晓星尘没有说话,薛洋也停了下来,他顿了顿,脸上突地流露出了难过的神色,他道:“我看见,你过得很好,很开心。”

晓星尘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抬手摸了摸他的头:“薛洋,我已经遇见你了。”

薛洋不知道自己最近怎么多愁善感的,老是想一些不好的事,他看不见,却能听出晓星尘的话语中没有一丝的怨愤,他又道:“晓星尘,要是我死了,你会怎么样啊?”

不等晓星尘回答,他就自己答道:“我觉得你肯定就高兴死了。”

晓星尘有点想笑,但又笑不出来,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得干巴巴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薛洋理所当然道:“因为我是你的仇人呀。”

晓星尘有点接不下去,把手里端着的粥递给他:“吃一口吧。”

薛洋闻言接过碗,小口小口地喝着,晓星尘问他:“你救我回来,是为了什么?”

薛洋手上的动作一停,脸埋在碗里不肯抬头,他闷闷道:“无聊呗。”

(二十)

姑苏的后山有一棵挺大挺粗壮的树,阳光也刚好能照到那里,是个晒太阳的好地方。这些日子,薛洋已经摸清了其中的路,这天,他又在树下晒太阳,晒着晒着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感觉身上沉沉的,还有东西爬来爬去,伸手摸了摸,毛茸茸的,有两只耳朵,个头也不大,正准备把它们拎起来扔一边去,就有一只手接过了他手里的小动物,道了一声:“是兔子。”

薛洋尚在半空的手停下了,他半天才慢慢放下:“阿箐。”

阿箐把兔子放下,坐到他旁边,两个人谁都不说话。

薛洋这是从七岁之后第一次这么坐立难安,从前他杀了阿箐一点愧疚感都没有,现在也没有……好吧确实有那么一点点,他想过无数次他们再见的场景,有阿箐扑上来哭骂着打他的,也有装作没看见高冷走过的,甚至还有一言不发上来直接捅死他的,却独独没想过这种。

薛洋也不好意思走开,他第一次觉得时间过得是这样慢。

坐了好半天,阿箐开口了,她说:“我现在在蓝家做女修。”

薛洋呆了呆,“嗯”了一声,道:“那挺好的。”

阿箐道:“这些日子,我经常想起在义庄那三年的时候。我们除夕的时候一起放鞭炮,看烟花;还有你给我们做了一桌好吃的;你上街时给我们定做的衣裳;给我买的胭脂首饰;在我被人欺负的时候出手救我,还帮我教训他们……”

她在那边滔滔不绝地说着,薛洋却微微的愣了,当初那些事他只是随手做的,没想到阿箐记得那么清楚,她是不是也把他当成过家人呢?

薛洋忽然意识到,阿箐已经长大了,她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咋咋呼呼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了。

很久很久,阿箐才停下来,她侧过脸,看见薛洋的侧脸沐浴在阳光中,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柔和,她道:“我没有原谅你。”

“我知道。”薛洋微笑,却不看她,“如果我是你,我也没有办法原谅。”

阿箐站起来,向他伸出一只手:“走吧,我送你回去。”

薛洋把右手递给她,站起来之后二人向着客房的方向走去。

到了门口,阿箐突然抱了他一下,她带着浓重的鼻音,明显是哭了,她的眼泪把薛洋肩头的衣料打湿了,薛洋从没安慰过人,只能僵硬地拍拍她的背。

阿箐深吸了几口气,道:“坏东西,你可要坚持住,千万不要死,我还想吃你做的饭……道长,道长他也舍不得你。”

{风云灭

繁华歇

这份情

愿为你成冢}

(二十一)

人生在世,总有一些事是不得不经历的,比如说分离。

分离,是晓星尘这一生最厌恶的东西,但他又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去经历。

自从得知了薛洋的病情,晓星尘就一直待在藏书阁中,没日没夜地找寻能救他的办法。

当然,他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在看书,还是会抽空出去陪上薛洋一时半刻,看着他睡下再离开。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薛洋的身体越来越差,几乎一整天都在睡觉,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晓星尘干脆就直接呆在藏书阁不出来,几乎要将所有的书都翻遍,把薛洋托给了魏无羡。

直到今天,魏无羡跑进了藏书阁,对晓星尘说:“小师叔,薛洋他……可能撑不过明天了。”

晓星尘很平静,他呆呆地在原地坐了半晌,然后放下手中的书卷,站起来道:“我知道了。”

他出去的时候,发现外面不知何时下了雪,入目的是一片雪白。

(二十二)

晓星尘推开房门进去的时候,薛洋正坐在床边发呆,他的一条腿垂在床边晃来晃去,脸色也红润了许多,看起来精神很好。

听到声音,他侧过头:“晓星尘?”

晓星尘走到他跟前坐下,道:“怎么起来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薛洋笑:“没有,我感觉我挺好的,比起以前倒是精神多了,你不用担心。”

“嗯。”晓星尘道。

薛洋伸手去拽他的袖子,央求道:“晓星尘,你看我身体都好了,外面天气也不错,不如我们出去走走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又怕晓星尘不答应,忙忙地补充道:“我敢保证,那个地方你肯定会喜欢的,去吧去吧去吧~”扯着他的袖子晃来晃去。

晓星尘只觉眼睛涩得厉害,他道:“明天再去吧,今天不早了。”

“不要,我就想今天去,”薛洋跳下床,几下穿好了鞋子,然后往门口跑,“我先出去等你了,你快点。”

晓星尘坐在床边,微闭了眼,深吸了几口气,将眼中的涩意压下去,他站起来,拿上披风,开门出去,将披风披在薛洋身上,握住薛洋冰凉的右手,道:“走吧。”

薛洋笑嘻嘻地道:“我没有灵力,还要劳烦道长御剑带我了。”

(二十三)

“你说的不错,我确实很喜欢这里。”晓星尘道。

“我说的对吧?”薛洋坐在他旁边,头靠在他的肩上,“我不记得什么时候来过了,但我记得这儿是什么样子的。我听住这儿的居民说,下面的河叫黄泉,上面的悬崖叫碧落,黄泉河冬天也不会结冰,碧落崖上会开梅花,可好看了。”

下方的黄泉河奔腾不息,明明是河,却有海的气势。碧落崖上开遍了腊梅,小小的花朵上点缀着刚刚下的雪花,月光流泻下来,确实如同仙境。晓星尘点头:“很好看。”

薛洋抬头“看”他:“晓星尘,你今天好像不太高兴。”

晓星尘一愣,又若无其事道:“没有啊。”

薛洋右手拉上他的手:“我知道,魏无羡一定和你说了,我撑不过明天了,对吧?”

晓星尘没说话。

薛洋安慰他:“你放心吧,我还有下一世呢,又不是再也不回来了。”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晓星尘却高兴不起来,他问:“真的么?”

“真的。”薛洋靠回他肩上。

晓星尘握紧他的手:“那我就去找你,然后带你走遍大江南北,一同夜猎,你可愿意?”

薛洋笑:“我当然愿意了。”他慢慢阖上了眼,轻声道:“下一世,你可要快点来找我,别让我等的太久了。”

“那你可要等我。”晓星尘凑近他耳边,亦轻声道。

“晓星尘,”薛洋头在他肩上蹭了蹭,“我有些累了。”

“那你就躺下歇歇吧,”晓星尘道,“正好,我们好像从来都没有好好坐在一起聊过天,趁着今天,我们说说知心话吧。不过,别说那些不高兴的,你觉得怎么样?”

“好呀。”薛洋慢慢起身,躺到了他的腿上,晓星尘右手垫在他脑袋下面,左手在他身上轻轻拍着。

晓星尘抬头,仰望星空,眼中透着憧憬:“我还记得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你在掀人家的摊子,我和子琛教训你,你还颠倒是非,无论如何都不肯承认错误。”

薛洋撇嘴,眼角微微发红:“那个姓宋的打得我可疼了,我说两句怎么了?道长你是不知道。我记得那天过后,我还觉得你多管闲事,明明比我大不了几岁,却老把自己当长辈。”

晓星尘道:“我可没有,那是你自己觉得的,我只是看你少年心性,想规劝你两句罢了。”

话音刚落,二人便都沉默了,晓星尘以为薛洋是少年心性,实际他却是一个灭人满门的恶徒,晓星尘后半生的悲剧都是他酿成的。

许是感觉气氛有些沉重,晓星尘打破尴尬:“我跨三省抓你的时候,你可滑头了,稍不留神就跑得无影无踪,然后抓你又要费好长的时间。我们每天除了打架就是吵架,我吵不过你,你还笑话我来着。”

薛洋闭上眼:“谁让你一直追着我跑的?金光瑶那个矮子还说追老婆都没你追的这么紧呢。”

晓星尘笑:“谁让你那么能跑啊?”

薛洋也笑,意识渐渐有些模糊。

晓星尘吸了吸鼻子,又道:“你还记得吗?在义庄的时候,有一次我出去买菜,然后下雨了,你来接我,和我说你来接我回家,我当时还挺高兴的。那天刚好是除夕,天上开始放烟花,你就拉着我站在雪地里,给我讲烟花的形状和颜色,我对你说了一句话,你没忘吧?”

“当然没忘,”薛洋一想起来心里就暖洋洋的,“你说,以后,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晓星尘笑着抬头:“你在义庄跟我生活了三年,我夜猎不好意思收钱,买菜也不讲价,生活过得很拮据,每天除了青菜就是青菜,你天天都说菜太淡了,都快不知道咸是什么味道了。而且还总是在我快没钱的时候往我身上塞钱,经常挑在我沐浴的时候,生怕被我发现。”

薛洋被戳穿惊了一下:“原来你都知道啊?”

“我当然知道。”晓星尘得意的笑了笑,“我不太喜欢荤腥的东西,你却喜欢的紧。除夕那天你还病了,我想给你补补,但是看不见,又不会做,可着急坏我了。”

薛洋道:“我记得……当天晚上,你从外边回来,从兜里掏出一个鸡腿给我,还热乎的呢。”

晓星尘听着听着就笑了,眼角有什么东西流了下来,他慌忙抬手去拭。

薛洋继续道:“你知道么?当时啊……那个鸡腿我没有吃,但是,其实……我心里可感动了呢。眼泪啊,都掉进雪地里了……就是没让你发现。”

晓星尘听出他语气中强烈的倦意,便轻轻晃了晃他,然后道:“我还记得,你可不喜欢吃药了,有一次我抓你的时候不小心把你给打伤了,熬完药给你端过去,你还说我是猫哭耗子假慈悲,那时你的眉毛皱的呀,像一条毛毛虫,”晓星尘伸手去摸他的眉毛,“还摆着一副臭脸,嫌那碗药臭。”

薛洋道:“我一直……都吃不得苦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晓星尘笑:“我当然知道了,每天都撒娇耍赖地想问我多要一颗糖,还去抢阿箐的,一点都不知道让着她。”

薛洋勉力笑了笑,意识混沌了下去。

晓星尘有些惆怅:“那时候……多美好。”

是啊,那时候多美好,清晨二人轮流买菜,有时候少年与阿箐打闹,他总是站到中间调和,一面让少年让着阿箐,一面又悄悄塞给少年几块糖。夜晚就坐到房顶上看星星,少年靠在他肩头一颗一颗的数,数着数着就笑了。

晓星尘问他:“对不对?……对不对?”

薛洋闭着眼没反应。

晓星尘推他,声音也带了丝哽咽:“对不对?”

薛洋睁开眼,努力提了提嘴角:“对……”

晓星尘下巴抵到他肩膀上:“好想,再回到,原来那个美好的时光里。好不好?”

薛洋睁开眼,又闭上,连发出声音的力气都没有了。

晓星尘在他耳边问:“薛洋,你困了么?”

薛洋用尽力气,也只能发出气音了:“先睡一会儿……天亮,记得要……叫……醒……我……”

晓星尘压下汹涌而来的泪意,低低应道:“好。”

他从来没有如此无助过,看着一个人在他面前慢慢死去,却无能为力。

晓星尘突然想起,那天薛洋非要闹着去钓鱼,钓到一半又嫌累,也是如同今天这般躺在他的腿上的。

只是,那是的他,是有呼吸的。

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下,晓星尘轻轻吻上薛洋冰凉的额头:

“薛洋,怎么办啊?我好像……喜欢上你了。”

(二十四)

多年之后,晓星尘仍会记起,在雪地里,他的少年回首时那抹笑,已成永恒。

(二十五)

晓星尘没有告诉薛洋,缺少魂魄之人,死后不会轮回,残魂只会在天地间游荡,最后消失。从此天上地下,黄泉碧落,再也不会有这个人。

薛洋有没有告诉晓星尘,他知道,他没有来生了。

他的少年,再也不会回来了。

—————完—————

怎么会呢?少年怎么会是薛洋呢?

可他就是。

(二)

晓星尘没想到自己还能活过来。

他慢慢阖上了眼,轻声道:“下一世,你可要快点来找我,别让我等的太久了。”

他失了双眼,杀了许多无辜村民,又亲手刺死了自己的挚友,他双手沾满鲜血,犯下了太多的杀孽,唯有一死才能偿还。

而造成了这一切的人,是一个年轻的少年。灭人满门,屠挚友师门,害挚友失了双眼,让自己杀了众多之人和挚友,让自己交付真心,让自己能展颜欢笑,让自己想要一生去保护的人——薛洋。

无论怎样,晓星尘都无法那个灭人满门的薛洋和与他在义庄共同生活了三年向他撒娇要糖的少年重合到一起。

也吹乱我的心

只一次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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