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笑道：“知道老祖宗担心，就直接往这里来，还没换衣裳呢。”

贾母见宝玉回来，本就有三分喜意，又听他这么说，更加高兴了，拉着宝玉在另一边坐下，关心问道：“在外面吃了些什么？可唬着了？”

宝玉正觉得口里苦涩，只管要茶漱口，锄药从马车里拿出个茶壶，倒了一海碗茶，递给宝玉，道：“二爷将就些，这是他们外头备的，比不得家里。”

宝玉拿来漱了漱口，感觉好些，听茗烟的抱怨，道：“怕什么，这原是在老太太跟前说过的。”

茗烟瞧着不对劲，连忙喊停，扶着宝玉下了马车。宝玉也顾不得别的，扶着墙一顿狂吐。茗烟在一旁服侍着，顺着背，担忧道：“二爷这个样子，待会见了老太太，又是我们的不是了。”

宝玉忙上前去给贾母请安，贾母佯怪道：“这会子才回来，喝了多少酒？也不怕熏着你妹妹。”

锄药也是不服气，正要争论，宝玉道：“好了好了，待会回去晚了，老太太真要担心了。”

两人听了这话，方才罢手。

宝玉笑道：“都好都好，老祖宗可还记得秦钟？就是前头蓉哥儿媳妇的弟弟？”

宝玉笑着打发茗烟等人回去，就往贾母房里去，穿过仪门，玻璃迎了过来，欢喜道：“老太太正打发我去问问呢，可巧就回来了，快进去吧。”

宝玉笑着答应了，掀起帘子，自己进去了。果然就见房里贾母搂着黛玉说话，倒是没见到三春凤姐。

黛玉笑问道：“可是前儿陪你去学里读书的秦钟？”

宝玉笑道：“就是他。”

贾母恍然大悟，道：“原来是那孩子，我记得当初是凤丫头带他进来，瞧了一眼，是个整齐的好孩子。”

宝玉坐着马车直接从西角门进去，一路到二门口，早有小丫头守在哪里，见宝玉回来了，上前拉着宝玉道：“我的小祖宗，可算回来了，老太太问了好几遭了，袭人姐姐叫我在这里守着呢。”

黛玉笑着摇摇头，道：“没什么，就是这几日又咳嗽了，老毛病，养几天就好了。”

贾母握着黛玉的手，道：“定是这几日大宴小宴不断，累着了，这几年才好了些，可得好生保养。好了，我这里没事没事，你们快回去吧。”又对宝玉道：“特别是你，喝多了酒，小脸通红，好生回屋歇着，不要再出来了。”

鸳鸯亲自送宝玉黛玉出去，门外早有一干婆子丫鬟打着灯笼，在底下候着。

宝玉黛玉两人并肩同行，道：“我先送你回去，好不好？”

黛玉摇摇头道：“你自去吧，有这么多婆子丫鬟，哪里就这么着了呢？才喝了酒，回去早点睡吧。”

宝玉笑道：“咱们两个挨得近，也走不了几步路，只当醒醒酒。”

黛玉想想也是，就随他去了。

一路上都是宝玉在问，黛玉并不理他，他也不恼，自言自语道：“外头那个花园子倒不错，没咱们这里一半大，但还有一两处动人的景致，等妹妹好些，咱们两个回过老太太，悄悄地逛逛去。”

“只可惜我那边没人管着，才想着托给妹妹，不巧就病了，现在当然是养病要紧了，再要紧的事都要往后面推一推。”

“对了银耳润肺止咳，待会吩咐厨房，让她们做了冰糖雪梨银耳羹，妹妹喝了，就能早点好了。”

罗七八嗦的，说了许多话，周围的婆子丫鬟听了，都憋着笑。黛玉笑道：“我说的如何？这会子酒意上来了吧，还不快回去。”

一阵凉风吹过，宝玉抬头看着不远处的潇湘馆，笑道：“都送到这了，也不差你这几步路，妹妹怪小气的，连一杯茶水都不给？”

黛玉摇摇头，笑道：“我可没备你的茶，正经的，快回去吧，才起了风，吹凉了明儿定是要头疼的，果真如此反倒是我的过错了。”说完，咳嗽了一两声。

宝玉想着黛玉也受不住，忙道：“是我没注意，又烦你劳了半日神，这就回去了。”说完，上前了几步。

黛玉不明所以，正疑惑着呢，就见宝玉伸手帮自己系紧了身上披着的斗篷，两人相视一眼，笑了笑。

黛玉道：“多谢。”

宝玉道：“妹妹早些休息，我明儿再去看你。”

黛玉扶着紫鹃的手，转身自去了。

宝玉只觉心情舒畅，连一旁的枯树枝子也觉的可爱，长舒了一口气，也不急着回去，只背着手，左一步，右一步地走着。

好在这里离怡红院也不远，有婆子丫头们护着，再怎么着也到了。

碧痕秋纹一左一右扶着宝玉有说有笑的进了屋，袭人本与宝钗说笑，见宝玉回来了，连忙起身相迎。

宝钗笑道：“你既然回来了，那我就走了。”

宝玉也不多说什么，微微颔首道：“宝姐姐慢走，我就不送了。”

袭人满心想讨宝玉喜欢，哪里还顾得了宝钗，便让麝月去送送。

袭人服侍着宝玉卸了抹额、紫金冠，脱了外衫，换了双软底鞋。宝玉躺在旧日常坐的太师摇椅上，揉了揉太阳穴，问道：“都这个时候了，宝姐姐不回屋歇息，怎么在这里？”

袭人正收拾香囊、扇套这些小物件，听了这话，笑道：“宝姑娘原是从太太屋里过来，许是太太见你没回来，问了一句，她顺路过来看看。”

宝玉道：“这倒也罢了，她姑娘家，大晚上又是一个人，若是蹦出个鹿啊兔子什么的，岂不是要吓一跳？”

袭人笑道：“有个婆子跟着呢，到处都有人巡夜，没什么要紧的。”

宝玉酒意上了头，已是睡眼惺忪，袭人连忙拉他起来，好歹拿了巾子擦了一下，又把通灵玉包好，里外收拾妥帖，服侍宝玉睡下了。

第二日，宝玉倒没有什么，反而是黛玉，昨夜吹了风，咳嗽越发厉害了，竟引出旧疾来。

凤姐着人请来王太医，说并没有大碍，开了张药方子，倒也寻常，嘱咐说要静养。贾母这才放了心，嘱咐黛玉一应请安的虚礼，能免的全免了，只让她在屋里好好养病。

王夫人也打发周瑞家的带了几样点心前去看望一番。

黛玉自小喜静，以前在姑苏老宅时，母亲贾敏常年卧病，父亲林如海再怎么操心，到底公务繁忙，抽不出那么多时间，小小的黛玉渐渐的越发话少，与水为邻，与花鸟为伴。

来到贾府，有贾母一众长辈关爱，又有三春凤姐一干妯娌姊妹陪伴，黛玉也变得活泼起来，可就算再怎么变，她骨子里自带的静娴还是改不了。

黛玉总觉得身上懒懒的，身上好了大半，只在床上歪着，被紫鹃她们唠叨烦了，就起来到湘妃榻上躺着，连药也不肯吃，再逼狠了，就假装咳嗦两声。紫鹃等人见了，担心都还来不及，哪里还敢再劝。

陈妈妈在一旁正看着黛玉狡黠的眼神，真是哭笑不得，只好当作看不见，嘱咐几个丫头仔细照料。

自从黛玉病了，林妈妈是日日过来请安，好东西更是流水一般送到潇湘馆里。这时候就显出蔡妈妈的手艺了，一连几天菜色不重样儿，连带着潇湘馆里的小丫头也得好，个个吃的油光满面。

蔡妈妈本是犯官家里的厨艺婆子，从小就在厨房里跟食材打交道，原先的主人家是个有名的吃货，家里厨子多，因此天南地北的菜，蔡妈妈都会做，手艺更是一绝。林如海特意买回来，就是为了能让黛玉胃口好些。

这日宝钗来看黛玉，刚进院子就听见屋里的笑声，笑道：“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小丫头掀起帘子，黛玉才看见是宝钗，道：“姐姐来了，快坐，紫鹃倒茶。”

紫灵等人忙搬来一张黑漆铺猩猩红坐垫的玫瑰椅，宝钗坐了，笑道：“老远就听见你们的笑声，说什么呢，高兴成这个样子。”

黛玉支起身子，笑道：“原是她们在讲笑话，姐姐从哪儿来？”

紫鹃上了茶，宝钗接了，道：“才从太太那里过来，特意来看看你，这两天可好些了？”

黛玉笑道：“也就那样，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只是累得老太太太太操心。”

这时林妈妈小心翼翼地端着小茶盘，托着一个青花海碗，道：“姑娘，该吃药了。”

宝钗笑道：“这种事叫丫头们做就是，怎么妈妈亲自来了？”

林妈妈微笑道：“宝姑娘不知道，我们姑娘打小就不喜欢喝药，十次倒有八次是偷偷倒掉的。她们这些丫头又不敢深劝，好歹有这张老脸在，姑娘也肯赏几分脸。”说完，弯腰把药呈到黛玉面前。

黛玉听她这么说了，只好端起碗，一勺一勺慢慢的喝了。

宝钗取笑道：“素日只道她是个伶俐的，再没想到小时候原来这么淘气。”

林妈妈叹了一口气，道：“先前都是老爷太太哄着姑娘喝药，现在就剩下我们这些婆子丫头了。”

黛玉听了这话，一时想起去了的父母，也有些失意，伤感起来。

紫鹃在一旁听了，忙道：“妈妈年纪大了，就喜欢回忆，姑娘才喝了药，宝姑娘陪着说些话，奴婢们就先出去了。”

林妈妈也懊悔怎么说起这个，引得黛玉伤心，听了紫鹃的话，忙跟着她出去了。

宝钗握着黛玉的手，安慰道：“你也别想太多了，想好身体，姑父姑妈九泉之下也会欣慰的。”

黛玉点点头，道：“这些我都知道的。”

宝玉哪里肯罢手，缠着黛玉问来问去，黛玉躲进贾母怀里，贾母笑着护着道：“你妹妹这两日身上不大爽快，就放过她吧。”

宝玉忙道：“妹妹哪里不舒服？”

宝玉笑道：“还说是孩子呢，如今他都要有孩子了!”

黛玉掩嘴惊讶道：“他才多大，怎么就有孩子了？”

宝玉口里含着解酒石，一路上马车颠得厉害，再加上之前喝的一碗酸汤，胃里一阵翻山倒海。

贾母叹了一口气，道：“这就是没长辈照看的坏处了，不过好歹留了个后，也算对得起祖宗。”

这种话题不适合小孩子议论，宝玉笑道：“方才老太太跟妹妹说什么悄悄话呢？”

黛玉俏皮道：“既然都是‘悄悄话’了，自然不能说与你知道。”

锄药也道：“快把二爷送回去是正理，啰嗦什么？”

茗烟指着锄药的鼻子，骂道：“好小子，平日不见你怎么着，这会子倒来说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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