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手不由自主地向后缩了缩。他尴尬地抬起眼，发现阿亚纳米正笔直地伫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审视着自己，银白的发丝浮动沉静的光泽，锐利的眼神笔直地投射而出，几乎能将空气劈成两半。

不过好在阿亚纳米似乎并没有在意这场微妙的意外。只见他沉默了片刻，便坐下，端起咖啡浅浅地啜饮了一口，然后就拿起笔在报告书上签下一串飘逸的字母，算得上是放任了金发少年的行为。

米卡杰三步并作两步，敏捷地跃上最后一级台阶，在转角处稍微停留了几秒。木板受到挤压的嘎吱声响平缓而富有规律性，此刻，男人飘飞的军装衣摆正巧扫过他的余光，但少年依然还是习惯性地观察了二楼的大致布局，而后才迈开腿快步追去。

那是长廊东边尽头的房间，厚重的雕花木门没有掩尽门后四溢的明亮灯光，那清冷的光芒犹如风中的白雪，穿透空气消逝于琥珀似的眼眸下。少年没有空去想那个男人究竟是怎么端着满满的咖啡还能走那么快，只是曲起食指礼貌性地叩击门扉，便在上司的默许中踏入他未知的领域。

就像是普通的平民家庭，房屋的主人并不醉心于奢靡繁复的精致装修，只保留了建筑最初的样貌。

这是一种本能，是羚羊对于猎豹的畏惧，是野兔对于苍鹰的惧怕。

胳膊上好像忽然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然而那边，在书桌后的银发男人显然是不知道少年心中所想，他把陶瓷杯放下，便自己动手将昨晚批阅完成的文件整理成一摞，就像当做米卡杰不存在似的，从始至终半垂眼帘，看都没看向对方。

“按照紧急程度分类好，最紧急的放到最上面。今天中午前统一送往收发处。”

墨水瓶敞开着被逼在桌角，黑色的钢笔随意地压着某张尚未签名的报告书上。身为新晋副官的米卡杰见状，赶忙上前想要将其它散落的文件收拾起来，却没料到刚慌慌张张地伸出手，便无意间与对方的手撞到了一处。

顿时，胜过深冬寒风的凉意钻入指尖，顺着流动的血液，冰冻了半个身躯，即使隔着手套，那种仿佛坠入无尽深渊的感觉伴随着失落的恐惧，不断侵袭着重生的灵魂。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面对完全不同的世界的心理准备，可是仅仅是偶然的接触，竟然如此轻易便把前世的记忆给勾了回来。

男人一边审阅剩下的文件，一边用他那并不亲近的口吻交待着注意事项，如果忽略那面无表情的面庞，可能还算得上是位不错的教导者。但是仍然感觉不太自在的米卡杰平稳了下自己的呼吸，笑了笑，开口一一应下来自上司的指示。

黑咖啡沉淀着深沉的颜色，飘腾的白雾都不能化解其中的苦苦涩涩。少年站在旁侧，一份一份慢慢地归类文件，余光则不时瞥向进入心无旁骛状态的上司，心中尽是惘然。他想到上一世如此靠近的时候，还是在昏暗的审讯室当中。那时那个男人卷挟冷冽的香水味，弯下腰凑到自己的耳边，轻轻的吐息声犹如恶魔的嗤笑，无情地宣告人类的堕落。

可是现在，这个可怕的男人却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地坐在桌边，说是恶魔，倒更像是有着不良饮食习惯的工作狂而已。

“整理文件这种事儿就请让我来吧。”

米卡杰有点惊讶于自己心中闪过的这种想法——他在和泰德相处的时候尚且还没有这么想过。少年并不狂妄地自诩为那轮永远散发光热的白日，但是心头依然确确实实因为某种莫名的无力感而微微颤动。

“咖啡不错。”

然而彼端，快要与军装的黑色融为一体的男人双唇紧闭了好半天，才松动几分，富有磁性的音节从喉咙深处飘逸而出，出人意料地组合为一句不咸不淡的赞赏。米卡杰听闻不禁微微瞪大了双眼，脸上无法掩饰地飞过一抹讶然。

这一瞬间大脑陷入了无法运转的空白，少年人花了不少时间才反应过来这是对自己的夸奖。米卡杰旋即扬起唇角，原本礼貌性的笑容中不知不觉融入了发自内心的真诚。

“感谢您的赞美，阿亚纳米大人。”

外面世界温暖的太阳光辉尽在此处，可是那个男人却像是被上天遗弃了一般，光能够无限地接近他，可偏偏就是照不进他的世界范围。

或者说，是他自己主动拒绝了阳光的照拂。

金色的笔尖在纸上沙沙地勾出圆滑的弧线，上扬的尾笔向右穿过明暗的分界线，划入淡淡的阴影之中。发觉自己遮挡了光线的米卡杰下意识地挪了挪自己的位置，房间里刹那间寂静得像是辽阔的雪地，除了细微的呼吸声，便只剩下纸笔之间簌簌的摩擦。

细长的金属分针绕过表盘上模糊不清的数字，窗户外的黑色渐渐地褪去，太阳初升扬起柔和的金光照亮蔚蓝的苍穹。早已整理好文件的少年放轻脚步，迎着阳光走近落地窗边，用坠着金穗的长绳拢起厚重的天鹅绒窗帘。

二楼的走廊墙壁上，没有悬挂贵族们津津乐道的古典油画，也没有钉入古老骑士道的长剑和圆盾。头顶微弱的灯光微微泛黄，斜斜地洒落至光秃秃的墙壁，将壁纸上黯淡的纹路反复地摩挲。

黑夜已过，巴尔斯布鲁克帝国进入了崭新的白昼。

“米卡杰·瑟雷斯坦因。”

第一区最高处的天光镀在少年的视网膜上，那双穿越了两世的眼瞳仿佛变成了灿烂的金色，如火焰，如太阳，拂去眼底倒映出的世界的所有阴霾。米卡杰听到声音转过身，望见阿亚纳米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手中的笔墨，漫天的光亮恰巧在桌角前陡然截断，他处在阳光外，浓浓的阴影暗淡了英俊的容颜，让人看不清到底是在用包含了怎样感情的目光打量另一个人。

这是一间普普通通的书房，方方正正的房型正如它的主人的性格。地板上为了吸收足音特地铺垫了软毛手工地毯。除了东面的外墙安置着巨大的窗户，其余的墙边都倚靠着两人多高的漆木书柜，每层的架子上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或厚或薄的精装书籍。而被苍天大树般的书柜包围着的，则是一套书桌椅，以及一架雪白的钢琴。

在众多深色系的家具中，那架白色的钢琴显得格外引人注目，甚至到了突兀的地步。米卡杰刚进门，视线便被吸引到那架钢琴上，心底飞快闪过的情绪一时间分不清是惊讶还是疑惑。他不禁想象那种画面，传言中杀人不眨眼的黑鹰部队的领头人，也会在某个阳光和熙的午后，穿着宽松的居家服坐在琴凳上，修长的手指如蝴蝶一般轻盈地飞舞于黑白之间，流淌出a小调巴加泰勒含情脉脉的回旋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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