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您不是阿亚纳米先生嘛？”

忽然，街巷的一端响起吟游诗人的竖琴那清亮的旋律，似乎是庆典活动开始的信号，人们纷纷寻着声音涌动而去，踢踏的脚步声和小孩子刺耳的吵闹声渐渐淡薄，拥挤的街道刹那间空闲了下来。

市集上，五花八门的招牌拥挤在半空中，轻盈的旗帜印染各个商家的标志，不分彼我地缠绕于一起，随那飘过的风掀动七彩的波浪。两驾马车宽的石砖路挤满了各色各样的人，熙熙攘攘的两侧，橱窗里安静地陈列着五花八门的商品，在人群欢乐的喧闹声里，以最丰盛的姿态等待着客人的降临。

今天正好撞上这个叫史丹佛的镇子的秋日丰收庆典，小镇里几乎每一个人都盛装打扮聚集到集市，即便是不算殷实的家庭，也换上刚刚浆洗的服装，用芬芳的鲜花和果实尽情地装扮自己。

关键是他的工作狂上司竟然还允许了。

鬓角细软的发丝轻轻地吻过耳尖，米卡杰盯着他前面挺拔的身姿，一时心情复杂，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羡慕呢还是嫉妒。

虽然现在已经进去了秋季，可是正午的气温依然倔强地保留夏末的余热，只要运动起来便能在衬衣上留下一片不起眼的汗渍。装满炭块的箱子并不轻，少年的鼻翼已经笼上薄薄的汗水，他忍不住停下脚步，挽起衬衫的袖子，然后继续赶上走在他前面的上司的步伐。

说起来，在出门前那个银发男人发出邀请，米卡杰本来还以为他只要负责吃就可以了，结果没想到竟是被他的上司拉出来，乘公共汽车到七公里以外的集市上采购物资。

然而阿亚纳米却忽然停下了脚步，混乱中不知哪位娇羞姑娘偷偷抛赠的鲜花挂在男人的手腕上，纤细的茎连接着饱满的花蕊，摇摇欲坠地摆动几下，最终也只能遗憾地滑落到地面，点缀了荒芜的砖石。

这和他想象中悠闲地出门购物完全不一样。

金色的眼眸里，银发的男人抱着塞满各种各样食材的纸袋，静默地穿梭于人流之中，而他袋子里几束沾着露水的鲜花，则是路途中大胆的姑娘们充满爱意的赠礼。比起盛装打扮的人们，男人没有穿着金线编织的华丽披风，也没有佩戴闪耀动人的宝石装饰，单单穿着简洁的白衬衫，外面披着黑色立领风衣，可偏偏只有他如同夜空的那轮明月，完全盖过了周围碎星的光亮。

以为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少年赶紧提着箱子小跑两三步，站到男人的身边，第一眼就去紧张地检查有没有哪里受伤。而确定他的上司并不是因为受到偷袭之后，米卡杰不禁微微松了口气，之后才把目光挪向男人视线聚集的对面。

然而那里站着的，并非是什么凶恶之徒，或者说只是位普普通通的老妇人，眯着昏黄的眼，头发花白，干瘦的面庞被岁月雕刻出深深浅浅的沟壑。她穿着普通的咖啡色长裙，外罩杏黄流苏披肩，遮挡佝偻的脊背，手里还挽有盖着布的篮子，看不出是装了什么东西。

“日安，福特夫人。”

米卡杰觉得，倘若是同科纳兹或者哈鲁赛出门，自己可能还可以聊聊天，发发呆，偷偷懒，心情舒适地享受这趟出行，然而这次偏偏是和阿亚纳米一起，一路上，少年几乎找不出任何共同话题可以说，而对方看上去也惫懒于无意义的社交活动，只有进了店铺中，才会用征询意见的口吻说上几句话。

米卡杰心底顿时拉响了警报，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然而老人依旧絮絮叨叨地念叨着以前发生的事。少年的喉头一紧，一边承受着来自上司的恐怖的眼刀，一边紧张地地听着对方说什么“多亏了您我的孙女才好好地活着”、“学业还好吗”、“我家的马铃薯还要不要”、“好好照顾自己，阿亚纳米先生也是啊”之类的话，拉扯出笑容的面部肌肉人生头一次变得酸痛起来。

不过最后还是阿亚纳米首先忍受不住，张开手扣住少年的胳膊，朝自己的方向稍稍发力，轻轻松松地就把人给带了过来。

“抱歉，福特夫人，我和他还有些事，恕不能奉陪。”

男人低沉的嗓音叙述着无比官方化的语句，语速却比平时快了一点。而老妇人听闻，天南海北的话题终于止住，且也不恼，不遗憾，只是点点头，然后乐呵呵地拍拍米卡杰结实的肩膀。

“好，那就不打扰你们——哎呀……”

可是还没等和蔼的语调完全归于沉寂，只见挽在老人臂弯的篮子忽然左右晃动了两下，窸窸窣窣的，紧接着一团黑乎乎的煤炭拱开遮盖的白布，圆溜溜的金色圆眸镶嵌其上，好奇地张望四周，一只肉肉的小爪子也探了出来，虚张声势地挠动着透明的空气。

“小猫？”

篮子里装的不是童话故事里老巫婆的苹果，也不是课本上总是被分来分去的鸡蛋，米卡杰忍不住眨了眨双眼，方才的紧张暂时被抛到了脑后，僵硬的肌肉也骤然间柔和了下来。在他的注视中，毛茸茸的小生物摇摇晃晃地站立起来，尖尖地叫唤了一声，张开前爪便探身，竭力地勾上米卡杰的手。

软软的肉垫踩在手背上，愉悦的情绪顿时冲至头顶，控制了整个大脑。金发的少年脸上顿时像是盛开了无数朵春天的小花，洋溢起幸福的光彩。他受到蛊惑般伸手抱起小黑猫，搂进怀里，并安抚性地顺了顺那身漆黑的毛发，就差再和猫一样用喉咙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这是前几天在森林里发现的幼崽，还有一只。这些天也没见着猫妈妈就带回来了。真是小可怜。说起来今天正要去孙女家，打算送给小玛丽呢，她一直嚷嚷想养只宠物。”

老人完全地掀开布，筐子深处还正蜷缩着另外一只同样黑漆漆的小猫，只不过眼睛并没有睁开，病恹恹的，看上去正在假寐，而一道不太明显的伤疤贯穿了它的左眼。

突如其来的双倍的幸福让米卡杰发出一声长叹，然而阿亚纳米的眉头却依然没有任何松动的迹象。

“这是黑豹。”

男人简洁有力的话语笃定地陈述出毋庸置疑的客观事实，而从口中说出的这短短的几秒，却让少年全身又成功地重新回到了僵硬的状态。一时间，米卡杰抱着那只小可爱，动也不敢动，仅仅转动眼珠，将暗含惊恐的目光投向身边的银发男人，祈祷对方只是在开玩笑而已。

怀里的小动物有那么一瞬间突然变得不那么可爱起来。

可是阿亚纳米却根本没有回应他的副官这样卑微的愿望，那只精力旺盛的小黑球也在少年的臂弯里不安分起来。它冲着米卡杰龇牙咧嘴，亮出雪亮的爪尖，米卡杰下意识地稍稍放松了胳膊上的气力，这只猫科动物的幼崽便灵活地一扭身，飞跃向身侧的银发男人，拦也拦不住。

不过还好男人没有选择熟视无睹。阿亚纳米虽然脸上有点不太情愿，可还是接住了那只圆乎乎的小家伙。

只是手法有点生疏。

而难得被动物嫌弃的米卡杰瞅瞅自己空落落的怀抱，又抬眼瞅瞅身旁意外得宠的银发男人，百思不得其解，只能用哀怨又诧异的眼光远远观望那只大摇大摆、毫不畏惧地用脑袋在男人身上到处乱蹭的幼崽。

阿亚纳米似乎对此也感到意外，从骨子里发出的冻死人的冷气一下子收敛了许多，紫罗兰色的眼眸里也隐约地流转出奇异的光芒。只见他动了动唇，想说什么，可是最终还是把话语统统熄灭在咽喉的深处，任凭那只小黑球在他怀里向他的副官耀武扬威。

然后淡淡地看向米卡杰，以及那位老妇人，仿佛这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年迈的老人不由分说地上前，紧紧握住了少年人的手，并轻轻拍了两下，犹如见到喜爱的晚辈。年老者皮肤粗糙的触感握满手心，陌生的姓名闯入耳朵内，米卡杰顿时被吓得怔住了身体，但很快意识到这位孱弱的老人应该是认错了人，少年赶紧扬起嘴角，先安抚住老人的情绪，同时寻思着该怎么解释才好。

而他也注意到，站在旁边的阿亚纳米突然眸光一凛，苍白的脸上升起可怕的骇气。

紫罗兰色的眼眸在眼睫后沉寂了片刻，才点亮朦胧的光彩。阿亚纳米似乎是潜进记忆里搜寻了很久，但米卡杰注意到，最终男人还是缓和了全身冷漠的气息，一下子变得有些人情味。

“真是很久都没有见到您了，上次是什么时候来着？”

之前在医院里，黑鹰参谋部的家伙们便想开一场烧烤派对，但米卡杰万万没想到，如今现在到了最高长官的家里，他们竟依然念念不忘。

老妇人却像是从来没有察觉过男人气息的变化，口气亲昵得仿佛是在和自己久未归家的孙子聊天。米卡杰保证，如果再配上一副老花镜，这位老妇人简直和他记忆里整天絮絮叨叨的祖母一模一样。而这次，面对妇人漫无目的的寒暄，阿亚纳米微微蹙起眉头，却没有接话，或许是因为他自己也记不清自己上次是什么时候遇到过这位福特夫人。

可是老人丝毫没有因此被打消热情，她和蔼地笑着，浑浊的视线中，米卡杰能读出长辈在看到有出息的晚辈时的那抹满意的神采。但没想到老妇人随后颤颤巍巍地偏过头，转而看向旁侧的金发少年，眼角皱纹中的笑意便更加深厚了。

“啊啊，你也好久不见了啊，雪风先生。”

史丹佛镇虽然位于第一区边缘地块，可是因为皇族夏日度假的猎宫就在这附近，所以生活在这里的基本都是巴尔斯布鲁克帝国的原住民，看不见难民，少有权力斗争，不受饥饿和战争的困扰，包围在这群快活的人中，世间的所有烦恼似乎都被消解在这轻松的氛围里，只留下得以净化的灵魂沉淀在□□内。

米卡杰拎着购满炭火的箱子，艰难地挤过围观杂技表演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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