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和的天光穿过银白的发丝，在少年的眼中印下丝丝缕缕的痕迹，而他只需要转一下眼珠，就能轻松瞥见立领下缠绕着绷带的苍白颈项。这一刹那，在现实世界之中，过近的距离迅速放大了感官的感知能力，米卡杰情不自禁地联想到不久前幻梦中那些面红耳赤的场面，赶紧向后躲去，好在对方伸出手，及时地抓住了他的臂膀，才没有让他彻底失去平衡，一头栽倒在地上。

而与此同时，在这发丝扬起又落下的几秒内，也让他注意到了，男人身后的道路上，正伫立着一高一矮两袭身影。

忽然，世界的风暂时停住了，犹如心中被点亮的光亭，温暖的阳光自天上倾泻而下，在两人视线交汇的地方浇出纯粹而又透彻的浅金。而在不远的地方，送出糖果的休加故作不满地嘟嘟囔囔起来，但是这份抱怨却并没有因此而惊扰到光束中粉尘的螺旋缠绕。只见男人微微垂下眼睫，盯着少年手中的糖果看了片刻，才勾起唇角，无声地婉拒了对方的好意。

于是米卡杰便心安理得地收回手臂，剥开糖纸，就将半透明的糖果丢进了自己嘴里，然后直起身子，一边嚼了几口，一边笑着向自己的上司重新解释了一下。

“哎，小米卡杰好狡猾！”

“虽然很好奇你在幻觉中究竟看到了什么，不过在此之前——”

所以当他再次开口的时候，埋在心底的郁闷就像是落在肩头的灰尘，弹指一挥间就被拂扫进历史的海洋里。他不禁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侧过身，精力充沛的神采重新回到尚且稚嫩的面庞。然而对面，一直注视着他的阿亚纳米却嗤笑出声，拎起趴他肩膀上的阿波罗尼奥斯塞进少年怀中，眼尾染上了一丝揶揄的笑意。

“也不知道一个上午都魂不守舍的人是谁。”

在米卡杰的认知经验中，似乎只有沃伦家的人才那么执着于斗篷的穿搭。所以即便只是一晃眼的功夫，他也依旧是轻而易举地分辨出，不远处的两人一位是家主，另一个则是“万恶之源”考尔比。当然，就像是私下给修里起外号，万恶之源这个称号是米卡杰临时取的，但是出于礼貌，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是莫名觉得，好像自己每次看到这家伙就不会有什么好事。

如果在黑魔法师领地里向神祈祷，神明也能听到的话，那么米卡杰在此真诚地献上他微小的希望——希望他的上司能够迅速忘掉昨天和今天的一切，并且以后都不要再提起来。

不过可惜的是，高高在上的神明似乎真的听不到来自少年的卑微祈祷。微微收紧护着小黑豹们的手臂，清冷的香味伴随着微凉的阴影，盘桓在呼吸声中。米卡杰还没来得及想出怎么提出抗议，就见到阿亚纳米俯下身子，近到自己的耳边，而那上扬的唇角里，打趣的意味并没有因此消隐半分。

来不及向男人道谢，少年就望到兜帽下那双蛇一样的三角眼，仿佛深海漩涡中的所有尘屑都汇聚其中。他忍不住在心底哀叹了一声，站起身，硬着头皮冲那位家主挂起礼节性的微笑，随后便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脚跟，把大半的自己都藏进阿亚纳米的身后。米卡杰以为，这位家主和自己上司之间是有什么事情没有说完，然而万万没想到，那位从始至终都对阿亚纳米毕恭毕敬的家主却上前一步，粗糙的嗓音穿透空气，没有指向银发的男人，反而是落到了少年的耳中。

“昨天的事我已经知道了。在沃伦的城堡里让尊贵的客人受到伤害，是我这个家主的失职，我谨代表沃伦家族向您致歉，瑟雷斯坦因先生，恳请您的原谅。”

面前那位个子不高的家主依旧拢着双手，弯下腰鞠躬，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低垂的眼眸也始终不肯抬起，让人完全无法琢磨出他究竟正在想些什么。而他身边面色难看的考尔比却是紧皱眉头，全身僵硬地杵在原地，直到他的家主投去淡淡的一瞥，才极不情愿地低下头，向米卡杰鞠躬道歉。

正所谓哪壶不开提哪壶，耳边，磁性的嗓音很快便轻巧地戳破了少年的躯壳，直达灵魂。米卡杰安抚了一下嗷嗷叫的阿波罗尼奥斯，随即带着小小的不满，飞快地抬起眼，然后假装是眼睛里进了沙子，偷偷瞪了对方一眼，尽管在别人眼里，他确实只是眨了眨眼睛，然后就和受了委屈的金毛犬一样皱起鼻子，气鼓鼓地缩成一团。

金色的发丝下，一股寒意将少年的眉头绞在一起。虽然有可能，沃伦家的家主是算准了少年的性格，才故意这么说的，然而不舒服的感觉还是让米卡杰敛起了笑意，沉沉地叹了口气。向来活泼好动的阿波罗尼奥斯似乎也不想再待在这里，它在少年怀里不安分地扭动了几下，便伸出爪子，拽了拽阿亚纳米的袖角，并发出了细细的叫唤。

男人随即挑起眉，浸着月光的眼眸斜斜一瞥，淡淡的笑容便平静地融化在紫罗兰的拥簇之中。只见他伸出手，自然而然地接过闹腾的黑豹幼崽，另一只手臂则扬起肩头大衣的下摆，如巨龙之翼，挡在双方之间，随后就将少年完全地拢到了自己的气息之内。

“够了。你僭越了，沃伦。”

和煦的风吹不动冷冽的眸光，阿亚纳米开口，浓郁的树荫便瞬间凉透了那阵低沉的嗓音。隐约含着怒意的训斥让那位家主立刻低头噤声，但是即便如此，米卡杰仍能看到，离他不远的年轻黑魔法师攥紧拳头，正慢慢地压下眼帘，黄色的眼瞳藏匿在眉骨的阴影中，逐渐凝聚起沼泽地中弥漫潜行的黑雾，且要滴出阴狠的毒液来。

那是要置人于死地的杀意，身为军人，米卡杰对此再熟悉不过。顿时，年轻气盛的热血重新被点燃。少年人咬住下齿，而身边计划重新评估考尔比威胁指数的男人微微眯起眼睛，眸光刚要流转，就有点意外地发现他的副官默默地垂下头，小声地向他道了声谢，便向后退了半步，然后以决斗骑士的姿态，坦坦荡荡地踏出他的庇护。

“但是既然要道歉的话，不如就趁此机会一起道了。”

一时间，飒飒的风声掠过，花园里陷入了寂静的苍白之中，只有一双金黄色的眼瞳映射在明朗的天空下，不断地燃烧，燃烧出秋日里最为灼热的火花。

“你可是还欠科纳兹先生一个道歉。”

如果说，沃伦家那位年轻首席脸上的震惊来源于家主决定，那么金发少年眼中的错愕则是来自于那位家主的风轻云淡。就像是星辰运转的固定轨迹，对于米卡杰来说，为了保护珍视的家人，他自己付出生命的代价都在所不惜。可是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家主，却为了规避微乎其微的风险，就化为遇到致命危险的蜥蜴，随时都可以断弃自己的尾巴，灰溜溜地逃回到安全的阴暗角落。

“不用这样，我接受这个道歉。”

“对不起。”

石头般生硬的词句一字一顿地砸在地上，米卡杰不用分析也能听出对方究竟有多不服气。但是在这个等级分明的世界里，让承袭了贵族城堡的一家之主弯下腰向自己道歉，少年觉得这场面已经够意外的了，他不禁看了看身边满脸平淡的上司，又瞅了瞅对面的那两位黑魔法师，虽然本就不打算计较什么，却也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才算是比较妥当。

男人并不喜欢甜食，这一点少年心里是清楚的。但是那一刹那，只剩彼此的对视酝酿出静悄悄的恍惚，米卡杰仰着头，注视着斑驳的天光渐渐消融在惊不起任何波澜的紫罗兰色里，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很想将手中这份可以带来幸福的甜蜜分享给对方，好让平凡世界里最普通的温情，也能明亮地点缀那抹神秘的银白模样。

然而就在少年陷入短暂的犹豫无措的时候，凉亭下，看不清表情的沃伦家家主再次开口，缓慢却坚定地吐出让米卡杰感到迷惑的话来。

“沃伦家不需要无用之人。如果您不肯原谅的话，那么按照家族戒训，也只能请赐一死以平息神的怒火。”

今天分明是风和日丽的日子，家主的话却像是撕裂深夜的一阵惊雷，话音未落，一旁的考尔比就像是被吓到似的，猛地抬起头瞪大了眼睛，望向面无表情的家主，发出了不可遏制的高声质疑。而与此同时，米卡杰也终于明白过来，家主所说的请死，意思竟然就是让考尔比自裁谢罪。

“其实刚刚我们是在说幻觉啦。怎么说呢，虽然当时很糟糕，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就像是自己解出来一道数学题一样，感觉还不赖。”

额头前柔软的发丝轻轻掠过扑闪的眼睫，金色的眼瞳稍稍向右转了转，便轻轻松松地捞起有关幻觉的那段记忆碎片。倘若必须实话实说，只要抛开醒来后的尴尬不谈，米卡杰内心里还是觉得这场幻境是段挺新奇的经历，唯一可惜的是，幻梦中涉及到了一点奇奇怪怪的内容，要不然他就可以偷偷摸摸地同休加他们分享一下，然后一起研究研究，究竟是怎样的坎坷人生才能养育出那种性格的参谋长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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