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豫了片刻，米卡杰点了点头，眼神飘忽了一下，嘴巴却忘记了该怎么妥善地回应。对此，在黑鹰里向来充当年长者形象的葛城毫不在意，他依然笑意盈盈地送出目光，梳着发胶的发丝也不为劲风所动，体面地抹向脑后，两相对比起来，反倒是头发凌乱的少年显得更加狼狈。

“哦吼，那么大佐这次也准备了红豆饭吗？”

但对于作为政治经济中心的第一区来说，夜晚的生活才刚刚开始。此刻，停机坪上停靠着许多不同款式的飞行器，起飞和降落时气流依然在耳边翻滚起阵阵轰鸣。头顶的发丝被风吹乱，发尾在耳尖处打了个旋儿，米卡杰刚刚走出舱门，就忍不住裹紧了外套，一步步地跟着大家一起走下舷梯。

按理说，回到第一区，就相当于是回到了以往正常的生活，少年应该觉得高兴才对。可是偏偏只有他知道，自己在发表完关于沃伦家的言论之后，他身边男人的情绪似乎就变得有点不太对劲——不能说是生气，但也绝对不是高兴之类的正面情绪——这种无法准确辨别的微妙感觉让他着实苦恼了许久，还完全想不清楚到底是为什么。

那时候夜已凉，天上的星星没有几颗，反倒是人间的星河璀璨，留下的绚烂光芒装饰着每个夜归人的清梦。

“啊……嗯。”

而与此同时，航站楼下，熟悉的身影也逆着光迎了上来。

伴随步履的迈进，看不清细节的剪影逐渐变得清晰，之前留在第一区的大佐穿着一身轻松的便装，满脸笑容地站在灯光下。他的脚后，漆黑的影子拉出漫长的距离，葛城桂木挪出插在口袋里的手，随后姿态从容地向他的上级简单行了个礼。

不过很快，落在后面的其他同事们就三三两两地赶了过来，看上去和外出几天后神色疲惫的旅客没什么两样。米卡杰一回头，就撞见冲在最前面的休加，看他正了正自己鼻梁上歪斜的太阳镜，精神饱满地抬高手臂，像是遇到许久未见的老友，一边调侃着，一边热情地打了个招呼。而葛城桂木作为和休加一样的黑鹰元老级人物，仿佛是早就猜到了对方的嬉笑，还以“如果你还能吃得下的话，我可以考虑回去去做一份”把话给搪塞了回去。

“哦，你也平安回来了啊，米卡杰先生。”

那边，仿佛是刚刚才注意到金发的少年，葛城微微挑高了眉毛，才将视线不紧不慢地移动到米卡杰身上。他的脸上保持着滴水不漏的笑容，好像是在为少年的平安回来感到高兴。但不知为何，就在米卡杰抬起眼，望进高耸颧骨上那双深色眼瞳的一瞬间，却莫名觉得自己正凝视着无边无际的黑洞，差一点就会被吸进去，然后被其中看不明白的物质碾成齑粉。

于是，在休加夸张的叹词里，快乐的氛围重新回到夜色之中，与此同时，世界的齿轮好像终于转回到了原点，所有人一下子都回到了在庄园度假的状态中，洋溢着暖洋洋的笑容。

这样的工作生活，不是很好吗？

周围飞机起飞降落的轰鸣慢慢地消散到天涯海角。去往接送专车的路上，身后，休加在科纳兹无奈的叹气声中，开始盘算起下次的旅游准备；身前，棕发的年长者则同参谋长走在一起，头顶上倾洒下来的灯光正好在他们之间划分出一道天堑。米卡杰被夹在两拨人之间，虽然偶尔会和休加搭一下话，但更多的时候却是偏过头，透过候机大楼的玻璃幕墙，瞥过群星般光怪陆离的灯光反射，以及绚烂之中晕开的那抹过分沉寂的银白光华。

其实米卡杰或多或少是听说过的，在自己进入黑鹰以前，参谋长副官的一部分工作是由大佐代理的，而且也从来没出过纰漏。换句话说，无论资历还是能力，葛城桂木都无可挑剔，甚至黑鹰里也有过传闻，认为他才是参谋长副官的不二人选。所以当少年拎着航空箱，看到灯下那两人比肩而立的和谐画面时，便默默攥紧箱子的把手，然后加快了脚步，卷着秋天的一股气流，迅速跟到了银发男人的身边。

“总之目前的情况就是这样。不过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坏消息……嗯，怎么了吗，阿亚纳米大人？”

很快，停车场的专车旁，那一边汇报完情况的大佐拉开车门，始终温和的目光就随着转身的动作，自然而然地落在银发男人的身上。此刻，逐渐深沉的夜色里，黑暗没有熄灭傲慢的银白光彩，从来雷厉风行的陆军参谋长走到车边，却稍稍止住脚步，停在车门前，膝边的大衣尾摆便成为平息了的深海浪涛。

夜晚，男人站在那里，自成一道风景。城市的天际线在身后浮动着繁华与喧嚣，而从他那骨子里透露出来的凉薄，却在转眸望向少年的一瞬间，悄悄沉淀出从未有过的光景。葛城不禁顿了顿，盯着那双透彻的紫罗兰色眼睛，打量了好一会儿，才和男人一样，用余光轻轻掸向几步之外，追踪到车尾那正在安置两只小黑豹的金发少年身上。

“总是能给出让我出乎意料的答案。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算是一种天才了吧。”

风吹起几缕发丝，短暂的沉思过后，只见阿亚纳米一手搭上车门，随后便动了动唇，压低音量，几乎是用气音，感慨般叹出一段意味深长的话来。尽管这话里的每个字都听得分明，一旁的葛城桂木却不太理解，只能微微诧异地抬起眉毛，观察着对方眼尾一闪而过的玩味，选择用表面上无懈可击的微笑一笔带过。

对此，男人显然也不想做出任何的解释，或者说其实连他自己也还没有得到精准的答案。他哼笑了一声，便敛起情绪，迅速回归到往常的工作状态，然后收回手，弯腰坐进车中，并抬起目光，看向若有所思的大佐。

“回到正题，刚刚你说的坏消息是什么？”

不过，男人刚回到第一区就去向大佐询问相关情况，这么看来应该是项很重要的任务吧。

年轻的参谋长副官没有再多想，进入停车场后，就跟着前面的两人，走向军部专门接送的车辆，打算上车后就安安稳稳地等待着最后的回程，却没有发觉，在谈完工作之后，他的上司微微回过头，毫无波澜的目光便在刹那间渡过万水千山，轻飘飘地歇在自己的眉眼之间，并陷入了漫长的沉思。

搭在肩头的衣领被风吹立起来，挡住了半张脸颊，靠近下巴的两道伤疤也暂时藏到了阴影之中。此刻，透过玻璃，他可以清楚地望见大楼里形形色色的过往路人。可是那堵看似无形的墙壁，却犹如隔离两个世界的城墙，无论是提着行李赶去登机口的商人，还是坐在椅子上吃着速食快餐的游客，没有谁曾停下来，去抬眼，对上楼外那双无意窥视的金色眼眸。

一时间，从庄园到教会，再到神秘的黑魔法世家，这一两周内发生的所有事情纷纷化作记忆中斑驳的星光，顺着玻璃墙壁倾泻而下，并最终款款地剥落，渗进阴暗的地底。凝望着整个世界，恍惚中，少年人突然升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想法——好像之前发生过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一场转瞬即逝的梦。

飞机最终平稳地降落在第一区的国际机场。

“这段时间……翡翠之翼……怎么样了？”

细碎的发丝晃过眼尾，几不可闻的叹息便从鼻腔溢出，升起了一缕白雾。尽管隔着点距离，少年依然只需要稍稍集中注意力，就可以捕捉到前面那两人之间再正常不过的工作对话。对于参谋部的人来说，这些定期循环重复的内容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些枯燥乏味的陈词滥调，可就在这个夜晚，米卡杰的耳朵偏偏捕捉到一段话，准确说是一段话中的某个模糊的代号，让他从漫不经心的状态中抽离出来，转回到玻璃幕墙之外的世界。

他在黑鹰中的时间并不长，虽然身为陆军参谋长的副官，全面了解部门正在执行的所有事项是必要任务，但毕竟任职时间并不长，还没有来得及去档案库做深入了解。但如果只就目前他所知道的来看，米卡杰可以确定，最近黑鹰接手的工作中，并没有“翡翠之翼”这种奇怪的代号。

“欢迎回来，阿亚纳米大人。”

这个时间点，大多数客运飞机都早已停靠在空桥旁边，广袤的停机坪上除了来来往往的机务人员，几乎没有其他的普通旅客。阿亚纳米下了飞机走在最前面，却没有再和自己的副官多解释什么，米卡杰只能一边接过科纳兹递来的航空箱，一边注视着那抹高挑的背影径直朝着航站楼走去，然后慢慢融入到夜色之中，就像是一滴墨水坠进深不可测的幽谷，连一声回响也无法探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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