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对于少年来说，和大佐相处的时间没有和其他同事的长，即便对方做事滴水不漏，可这份完美也总会带来一点点距离感。所以，找不到话题的米卡杰本以为彼此间这样的沉默会一直持续下去，但没想到电梯缓缓下行的过程中，站在一边的葛城桂木率先打破了令人不太舒适的沉默，拉家常一般，平淡地道出让米卡杰不禁警觉起来的话。

“啊，嗯。去拜托搜集点情报。”

有些事情早已割舍不掉。就像是宇宙星辰周而复始的运行轨迹，每次当那双碧绿如翡翠的眼眸倒映到少年的灵魂之中，掌管命运的神灵似乎就念动了咒语，牵起了两个灵魂之间名为友谊的无形羁绊。这种无法磨灭的关系经历了生死，是心头的一点朱砂痣，即使是再简单不过的名字，念在口中也成为了一杯百年陈酿，于唇齿间留下或喜或悲的袅袅余香。

当然，米卡杰也曾考虑过，如果泰德已经寻找到一处安全地见证世界之大的好地方，会不会就此不再打扰这位挚友会更好一点。但是每次想到这里，更加原始的焦虑便会倏地占据压倒性的优势，迫切地催促他去找到泰德——哪怕只要确定他现在到底过得好不好。

泰德·克莱恩也是一场执念。

“说起来，看你来时的方向——你刚刚是去了情报处？”

那时正值午休时刻，大厅里已经没有多少穿梭的人影。白色的灯光如同初冬的白雪，浅浅地覆盖在光滑的地砖上，又经过反射，在眼前拢起莹莹的光晕。那个高个子的男人一身笔挺的军装，独自一人伫立在电梯口前，身后黑色的影子从他的脚后跟向外无限拉伸，甚至都看不出基本的人形轮廓。只见他抬着头，盯着显示面板上跳动的数字，也不知道是在出神地思考什么，或是在等什么人，竟然忘了按动按钮，只有当米卡杰走进了大厅，才突然像是回过神来，笑着扭头向少年打了个招呼。

“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了，米卡杰上尉。”

正所谓说一次谎，就要说无数次的谎话。年轻人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挠了挠后脑勺，没有选择说谎，而是慢慢地说出模糊的事实，试图赶紧结束这个话题。旁边得到答案的大佐则摸着下巴，发出一长声无意义的单音节，米卡杰觉得对方可能是在思考该怎么把话接下去，便不由地笑了笑，然后张开口，打算趁着这个时间，好好请教一下这位曾经的参谋长副官代理关于工作的事情。

耳畔，电梯运行时发出的细微声响调和了有规律的呼吸声。米卡杰站在葛城的身边，关注着眼前数字的跳动，脸上已没有刚刚在情报科时的紧张神态，但他没注意到，自己身边的大佐却是微微低下头，用余光观察着少年，就像是在面对什么未知的事物，棕色的眼眸里流转出不可捉摸的漩涡。

两人都没有说话，静谧的时间就像是身后被落下的影子，显得格外的漫长。但幸好，没过太久，随着一声清脆的铃声响起，电梯的金属门便不紧不慢地在两人面前向两侧滑开。电梯是空的，毫不知觉的米卡杰侧过身子，用胳膊挡在门边，以防止门扉的闭合，然后在大佐踏进电梯以后，才紧跟着走了进去。

只是没想到这次葛城抢在少年之前开了口，并侧过脸，直视着对方的一举一动，嘴角挂起温柔的笑容。

“如果是阿亚纳米大人指定给你的任务，那我也不太好过问，只是如果以后工作或者生活中哪里遇到了什么困难，其实，我或许也可以帮得上忙。”

就像是一位友善可靠的长辈，葛城桂木给器重的后辈许下了随时可以协助的慷慨承诺，同时又没有限制别人的发展空间。明明是黑魔法师，却始终散发着主教一般的平和，仿佛世界上的所有罪恶都能被宽恕，这种稳重的性格配上朴实的外表，米卡杰开始有点明白为什么这个人能够成为代理的辅佐官，在那个男人身边安排好所有的事物。

空空荡荡的大厅里，亲切的话语清水一般从那人的口中流淌而出，音量不太高却咬字清晰，足以让几十步开外的人都能听明白。不远处的金发少年眨了眨眼睛，愣了一下，等看清楚对方那熟悉的面孔以后，随即绽放出和煦的笑容，并加快脚步走过去，然后一面回应着，一面顺手点亮了下楼的按钮。

然而就在米卡杰仍然困惑的时候，那边，葛城桂木忽然拍了拍他单薄的肩膀，力度并不大，可还是让少年明显地怔了一下，犹如惊弓之鸟，随即收回自己的目光，迅速后退了半步。眼前的发丝如同暴风雨中的小船，摇摇晃晃地飘荡着细碎的弧度，米卡杰微微眯起双眼，花了点时间理解对方话语里的含义，后腰姗姗来迟的痛感方才提醒他刚刚撞上扶手时的一不小心。

相似的情景在他的记忆里泛动涟漪，只不过上一次在这间电梯里，身边并肩站着的还是那个冷冰冰的银发男人，而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当时那个男人也在闲谈之时看似漫不经心地提到了泰德。少年人一边回忆着当时的情景，一边忍不住地叹出一口气，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能无奈地笑了笑，重新站直了紧绷的身体。

这下，轮到葛城大佐挑起眉，露出不解的表情。

“啊，还不知道。不过当时明明是准将他……哎，怎么说呢，我现在确实还是有点担心泰德，毕竟泰德他啊，恐怕除了战斗，就不会其它的东西了。”

眼睫扇动，金色的眼瞳里便掀起小小的浪涛。米卡杰没有打算去解释自己的失态，只摆出轻松的姿态小小地调侃了一番，就好像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舞台剧表演中不可避免的失误，根本无关紧要。然后，他吸了吸鼻子，在电梯渐渐停下来之后，没有继续再说下去，就等着电梯的门打开，让外面世界的一线光明彻底淹没了自己剩下来的所有思绪。

于是，门外公共空间里的喧嚣犹如渐进的音乐，奏响命运交响曲的第一乐章。没人发现，在这个普通的电梯间里，相似身份的两人都面朝光明之处，但各自的嘴角却又正挂着各不相同的笑容。

“嗯，我明白，我明白你的心情。不过放心好了——”

似乎是喃喃低语，又似乎是断断续续的梦呓，少年迎着光辉踏前一步，就有一道来自幽冥的声音扯住了他的衣角。他下意识地循着响动看过去，就看到一个颧骨高耸的男人正站在旁边，脚底漆黑的影子慢慢地同他身上穿着的衣服融为一体，包裹住人类脆弱的躯壳。

而他笑着望着他，笑得格外的温柔。

说的话也是格外的和善。

“关于你朋友的消息，私下里，我也会帮忙关注一下的，米卡杰·瑟雷斯坦因上尉。”

头顶的换气系统不断地抽取着电梯内腐朽的空气，光滑的金属厢壁在空气的流动之中影影绰绰地倒映着两人褪色的身影。棕发男人款款而谈，却在不知不觉之间将话题引向了未知的方向。米卡杰不禁仰起头，没说话，只是疑惑地打量着对方含笑的眉眼，一时不太明白，方才他们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怎样的思维碰撞，才会突然诞生出这样古怪的反问，甚至在某个瞬间，他恍惚觉得自己面对的试图策反间谍的审讯官，而自己恰巧就是那个一不小心暴露马脚的倒霉间谍。

“啊，这么说起来，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之前在学校时就有一个很要好的同伴吧？虽然后来发生了点不太愉快的事，但毕竟——怎么样，你现在有他的消息吗？”

可是他也忍不住开始怀疑，这位为黑鹰提供强大后勤保障的男人，是不是从自己的表情中看出了点什么端倪。

“谢谢您，到时候还要麻烦您啦。”

泰德·克莱恩是一个名字。

虽然大佐这么明确提出了愿意帮忙的意向，但是打听泰德的下落终是个人的私事。米卡杰瞥了眼显示楼层的面板上不断减小的数字，抿了抿唇，随后便用轻快的语调上扬起诚挚的感谢，坦然地接受了对方的好意。而在葛城看不见的地方，少年的手指则略显不安地摩挲着，即便他自己都没弄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变得如此焦虑，就好像自己背叛了什么一样。

明明找个借口让情报处帮忙查明一件私事，这并不是一件大事。

“请不要这么客气，毕竟我们都是为了阿亚纳米大人，在这一点上，我们是同伴，不是吗？”

所以在情报科的少佐答应搜寻情报资料以后，金发的少年终于能够放下他那颗悬着的心，长舒一口气。经过这么长时间的任职过程，他很信任黑鹰的能力，或者说很信任阿亚纳米所管理的部门的能力。于是，他没有再打扰正在拨动号码盘的军官，微微颔首致谢以后，便迈着轻快的步伐，转身离开这间堆满了纸张的办公室去，和往常一样去食堂吃午饭。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米卡杰刚刚离开情报科没过多久，便意外地在楼层大厅的电梯间撞见了葛城桂木大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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