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胸腔内浊气的叹出，米卡杰怔怔地站在原地，终于明白自己手里的杯子怎么就掉到了地上。毕竟他清楚，所谓的配合协助从来都是委婉的说辞，在宪兵队那里，有的只是配合，而不是协助。少年本以为从第七区安全离开就已经是故事的结束，可偏偏忘记了，真实世界里的故事其实永远都不会拥有尽头。

“碎掉了，那就只能去换一个了。”

眼前细碎的发丝将淡淡的香味缓缓抛去纯白的云端，少年听到了自己的呼吸，除此之外，就是自己的心跳。他的眼底倒映着地毯上晕染的咖啡渍，那一点一点深褐色的形状正不断地沉淀扩散，直至变成一滩无法磨灭的血色，才让年轻人猛地倒吸进一口凉气，然后僵硬地放下自己已然空落落的双手。

他一不小心打碎了那杯快见底的咖啡杯。

这个瞬间，万事万物仍旧遵循着来时的轨迹，屋里屋外都是湿漉漉的一片死寂。米卡杰一个人垂着头，站在办公室的正中央，盯着自己脚前支离破碎的咖啡杯，却忽然记不清楚自己刚刚究竟是听到了什么。

第七区教会派人汇报，前段时间有第一区的黑魔法师强闯地牢截出堕落者。教会方面希望您能配合协助调查，所以麻烦您跟我们走一趟，阿亚纳米参谋长大人。

“抱歉，我打碎了一个咖啡杯。”

门口，戴着宪兵队臂章的人不止一个，他们围在一起，但帽檐下，诸多看不分明的眼神却似乎完全没有受到房间内瓷杯的影响，始终齐刷刷地定格在门边另一个人身上。而与此同时，金发少年的目光亦是如此——他盯着门边那抹修长的背影，半晌，终于忍不住张了张口，随后干瘪地做出陡然失去感情的陈述，尽管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

那边，也许是错觉，往日里不曾动摇的嗓音中似乎蕴含了一丝丝的惋惜。银白的发尾泛动着冰冷的光泽，阿亚纳米伫立在那里，四周白色的灯光就要彻底抹除他的身形。米卡杰远远的，看不清他上司的脸上是否泄露出怎样隐秘的情感，也捉摸不透那身笔挺的军装里又藏匿着怎样的锋芒，他只知道，那副支撑皮囊的骨架仍然屹立着，屹立在自己的宇宙洪荒之中。

简单的吞咽动作都因为肌肉的紧绷而变得艰涩起来。米卡杰抿了抿嘴唇，一边努力地拼凑记忆里短暂的空白，一边注视着那抹漆黑的背影，看着夹在自己和宪兵队之间的那个人像是发出回应一般，缓缓地侧过头，让过分明亮的灯光迅速模糊掉脸上所有的细节。

那张苍白的容颜里寻不到人类应有的波澜，但少年知道那里应该有一双宛若星辰的紫罗兰色眼眸。他的眼睫轻颤，而几乎同一时刻，宁静的夜空下，记忆的浪潮姗姗来迟，少年人不禁睁大了双眼，终于重新听到了来自几分钟前的记忆回响。

都是高傲的灵魂。

这个时候，任何的表态好像都显得不合时宜。于是，没有再进行什么交流，很快，那个披挂着满身银光的男人便抬起脚跟，淡漠地消失在金色的瞳孔之中。米卡杰凝视着恢复清净的办公室门口，不禁微微蹙起眉头，不知为何，却觉得男人的身影似乎正在同自己挚友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而他心中所害怕的，也渐渐地浮出了水面。

害怕这两个人在人生的道路上，都在自己没有注意到的瞬间，义无反顾地走向荒芜的荆棘之地。

是在期待什么吗？还是想吸引谁的注意力？

他原本以为，看到宪兵队要带走他们的上司，这群家伙肯定会暴跳如雷，或者直接一边和善地笑着，一边丢出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黑魔法。但万万没想到事情真实发生以后，竟然会是这么一幅和谐美好的画面。少年人立刻直起身子，手足无措地指了指自己的身后，又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考尔比营造的幻觉中没有苏醒过来。

于是，众人面面相觑之后，这些完全没有受到刚刚宪兵队影响的同事们总算是明白了点什么。蹲在地上拣了几分钟钢笔的太阳镜少佐也终于缓慢地站起身子，从众多办公桌椅之间冒了出来，然后摸着下巴，将自己的目光隐藏到方片墨镜之后。

“哦，如果你是想说阿亚哥的话——我还以为你已经看出来，阿亚哥是想让你不要插手的呢。”

那边，休加有些心疼地摆弄着手里折了的金属笔尖，那抹玩世不恭的笑容却没有从他的嘴角消失半分。只见他绕回自己的办公桌，轻轻松松就说出了几句宽慰的话，语调里还藏有几分漫不经心，看上去像是早就有心理准备。

“不过没有看出来的话，那就是心有灵犀啦？哈哈，总之不用担心，阿亚哥完全没问题的。”

说完，向来厌恶文书工作的少佐笑了两声，便难得摊开了桌上的文件夹，摆出了想要认真工作的模样。而不仅仅是米卡杰，就连科纳兹都忍不住挑起眉毛，开始怀疑这只参谋部的哈士奇是不是受到了刺激，竟然都改了性格。

“嗯？远远就听到休加说什么阿亚纳米大人完全没有问题，这是发生了什么？”

然而就在这个时间点，忽然，米卡杰就听到自己的身后传来悠远密林般祥和的嗓音。这个嗓音是熟悉的，亲切的语调中还夹杂着一丝捉摸不透的神秘，少年下意识地回过头，果然便看到瘦削的大佐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正背着手站在自己的旁边，抿起的嘴唇完美地勾勒出和蔼的笑容。

宛如棕木的发丝一丝不苟地抹上发蜡，完整地露出眉骨上细长的双眉。如果单看面相，人们应该会觉得这是位薄情之人，可偏偏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书卷气息又巧妙地缓和了骨子里渗出的凉意，尽管偶尔会觉得有点不自在，但米卡杰仍然愿意相信这是一位可以信赖的长辈。少年意识到自己挡住了出入的通道，随即动身让出门口的位置，而另一边，才看了几行字的少佐像是找到了什么新的乐趣，顿时丢开文件，有声有色地开始向姗姗来迟的大佐解释刚刚发生了什么。

“原来如此，不过也是在意料之中，不是吗？”

自中午在餐厅前分别以后，米卡杰还没有看到过葛城，也不知道他去哪里又做了什么，不过看样子应该也没有回到过办公室。但尽管如此，米卡杰看着他听完休加的讲述，脸上也没有激起任何的波澜，反而还安抚性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仿佛所有的一切真的尽在掌握之中。

而对于大佐这番带有调侃性质的话语，其他人都没有提出明确的附和或者反对。所有人都待在原地没有动，宛如龙窟中一座座守卫宝藏的雕塑，直到趴在桌子上的凯撒撑起前爪伸了个懒腰，露出狐狸般笑容的休加才摸出一根苹果糖，悠哉悠哉地拨开最外层的糖纸。

“嗯哼，说起来，大佐刚刚是去见了大佐以前的上司？”

温暖如春的房间里，包裹着晶莹糖衣的红色果实坠落进眼眸的靛紫色中，搅动起更加深沉的色彩。休加张开口，刹那间，尖锐的虎牙击碎糖果的清脆声音便犹如猎物咽喉的断裂，宣告着上一个话题的终结，又或是上一个时代的终结。而这边，葛城桂木也不知道在对方的话中听懂了什么，轻轻地嗤笑了一声，便走到落地窗前，垂眼注视着雨幕下的广袤天地，然后发出了一阵莫名的感叹。

“是啊，这个天气……恰巧遇到了欧吉少将，所以陪他就聊了点，能够配得上这场大雨的话题。”

不过没过多久，中央拼成半圆的办公桌前，粉紫色长发的中佐就注意到了米卡杰的异样。只见他抱着翻着肚皮的阿波罗尼奥斯坐在高大的椅子上，小心地挪了挪身子，这才能轻松地扭头看到门口的方向。而黑百合身边刚刚开始分拣文件的哈鲁赛和科纳兹在听到声音后，也不由地停歇下手头的工作，朝着金发的少年投以关切的目光。

小孩子还没有变声的嗓音沾着一点糖果的纯真。黑百合歪着头，额前细软的发丝便顺着圆润的线条，掩盖了戴着眼罩的那半边脸。此时此刻，通明的房间里岁月静好，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岗位上继续着自己的事情，即便是文件里恼人的油墨气味，似乎也成为午后图书馆里徜徉的一份安闲。身在这种情景中，米卡杰眨了眨眼睛，环顾着若无其事的人们，呆滞了几秒，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些人，是能直接冲进教会带走自己的黑魔法师们。

湿润的雾气自紧抿的唇缝间溢出。等到踢踏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在未知的地方，年轻的副官才缓过神来，然后慢慢地蹲下身，一片一片地将咖啡杯的碎片捡起，并在手中堆成一座摇摇欲坠的破败之塔。

他能记得，自己重生之前拉着泰德冰凉的手，跨越重重围堵时风的声音，他也记得，自己在沃伦家的花园中，凝望着那位年轻黑魔法师时太阳的温度。米卡杰认为自己并不是个怯懦的人，可是这次他却什么也没有做，即便是一声质疑，都被扼杀在咬住的牙关之后。

白色的花摔在地上，下了一场清脆的雨，落得个四分五裂的终焉。

都是为了阿亚纳米大人。

中午时分，葛城桂木大佐的话忽然莫名其妙地回荡在凌乱的脑海当中，搅乱了心中的一汪浊水。少年顿时有些焦虑地将碎片丢进茶水间单独的垃圾袋中，封上口并打好标签，这才迷茫地走回公共办公室，默默地倚靠在门框上，注视着房间里和往常没什么两样的同事们。

“你没事吧？是牙疼吗？还是肚子不舒服？”

但不知道因为什么。

高耸的墙壁从四面围合而来，明明只是些由钢筋和混凝土浇筑成的死物，但在加上装饰之后，却仿佛都长出了意识，永不停歇地朝着中央单薄的身形挤压过去。空气因此凝固了，米卡杰不禁抬起眼，有些恍惚地望向恢复寂静的门口，然后咧开嘴，扯出了个不太漂亮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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