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不得猛起后的眩晕，委婉的词语经过慎重的考量，方才缓缓地弹出舌尖。米卡杰挂起真挚的微笑，琥珀般的眼眸在天光笼罩之中，泛动着清澈的波光。而那位主教摸了摸下巴，仿佛真的在思考究竟哪条路才更近一点，然后就这么站在原地想了好一会儿，他才做了个感谢的手势，接着便哼着小曲儿，脚步轻快地踏上少年所指的那条正确道路。

一时间，只剩下米卡杰·瑟雷斯坦因一个人站在大楼和大楼之间的空地上，远远打量着对方渐行渐远的白色背影，以及同一视角下，附近角落里犹如飞鸟翅膀那样一闪而过的绷带尾摆。

“哟，终于醒过来啦。”

他的身边，忽然，某个不太熟悉的嗓音轻巧地跃起，织出一段尾调上扬的简单句子。刚刚醒来的米卡杰不禁皱了皱眉，等待自己的大脑重新启动之后，这才扭动酸痛的脖子，缓慢地寻着声音的方向投去视线。而在他目光所及之处，一个穿着白色主教法衣的男人正一边握着挂在脖子上的十字架项链，一边笑意盈盈地注视着满脸迷茫的金发少年。

天边一两只倦鸟扇动翅羽，越过要塞的围墙，消失在西方翻滚流动的红云之中。那里，一轮巨大的红日铺开漫天霞光，正要沉入燃烧的地平线，偶尔响起粗糙嘶哑虫鸣声，把尽头楼宇参差错落的剪影叫唤得更加黯淡无光。此刻，金发的少年像是睡了过去，闭着眼坐在长椅上，微薄的光在两弯眼睫上聚浮起碎钻一样的灿烂。没人知道他在那里坐了多久，只知道当他迷迷糊糊地掀动眼睑时，即便是晦暗的暮色，也让他忍不住地眯起眼睛，下意识地把手挡在了脸前。

“我想，可能走这个方向会更快点。”

然而旁边，刚刚对着十字架做完祈祷的主教却完全没有在意对方短暂的失神，只是放下了手里的银质项链，随后一手扶了扶头顶方方正正的帽子，另一手则顺其自然地从外袍下面摸出一块彩色糖果，递了过来。没反应过来的米卡杰不由愣愣地多看了眼那位金发主教，犹豫了片刻，才心怀感谢地接过对方的小礼物，然后剥开糖纸，将圆滚滚的小糖果放进口腔之中。

“谢谢您。”

说起来，自从在公共餐厅里遇到了米洛克理事长身边的那位黑衣男人，米卡杰就觉得自己好像时不时就能在各种不起眼的地方，瞥见那人脸上缠绕的绷带的踪影。有时候是在档案室，有时候是在信息管理中心，有时候是在某位偶然遇到的同班同学身边，弄得米卡杰严重怀疑那人是不是情报科出身的，也不知道到底在折腾什么。现在上厕所都开始担惊受怕的金发少年不禁郁闷地呼出胸腔里淤积的浊气，等到那抹黑色随着主教的身影一同消失在目光的尽头，他才慢慢收起笑容，将掌心的糖纸捏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随后抬起脚跟，像是逃离变态跟踪狂一样，赶紧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去。

“既然你没事了，那么我就先走啦。”

变幻莫测的霞光如同一池血水，倾泻在脚尖，整个世界都要被染成这种浓烈的色彩。少年眼尾的笑意悄悄凝滞，而那位主教似乎没有察觉到对方脸上表情的微妙变化，只见他利索地站起身，挥挥手，拿起自己的法器就打算朝着他原本认定的方向继续前进。米卡杰见状，来不及多想，赶紧探出身子，拉住那人的袍角，而后在面纱后疑惑的目光注视下，无奈地指了指正确的方向。

与此同时，也开始期待着参谋部恢复正常的那天的临近。

奇怪主教带来的相遇宛如夏日的一阵疾风，莫名其妙地出现又急匆匆地暂时告一段落，现在，是冷淡的灯光和热烈的晚霞平分天下。伴着步伐的行进，人造建筑横平竖直的冰冷气息渐渐隔离大自然中的和谐律动，像是一件厚重的大衣，任何人穿进去都会毫不费力地变成应有的模样。米卡杰走过玻璃大门，很快便同周围统一服装的人们融为一体，恢复到往日的干练状态之中，军装硬挺的黑色面料在金属配件的清脆碰撞下瞬间翻腾着凌厉的弧度。

虽说自己是重生之人，但是米卡杰觉得自己好像也没有同小说里的人物那样，因此获得什么超越常人的特殊之处，反而觉得这个世界变得更加的捉摸不透，让人有点期待接下来能发生什么的同时，又害怕未来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超乎想象。同样的，作为辅佐官，平日里要安排处理上司的日程以及各个部门递送的文件，每天去查看一下各个单位每日更新的公告，也属是分内之事，只是回到要塞以后，米卡杰这个小习惯就多了一点点私心，每每碰到警备队发布的公告，就要忍不住地多打量几眼，既希望能发掘点关于泰德的线索，又害怕哪天在通缉名单上瞅见自己的这位挚友。

甜橙口味的糖浆融化于温热的环境，流淌出孩子们最喜欢的甜蜜，仿佛只要让糖果在唇齿之间翻滚一圈，所有的烦恼都能一扫而空。这几日为了维持住黑鹰的日常工作，少年确实每天都绷起神经，加班加点地处理文件，偶尔扒几口饭或者眯一会儿都成了常态。明明只过去了几天，却像是过去了几年一样。想着自己不知不觉间竟然也成了和自己上司一样略过饭点的工作狂魔，米卡杰不禁有点尴尬地呵呵笑了起来。但是这种笑容还没有维持多久，刚刚松弛下来的神经忽然就莫名抽紧了一下，让少年人的潜意识发出了无形的提醒。

少年随即眨了眨眼睛，没想多少，随口开了个玩笑，而欧克家的大少爷一边若有所思地听着，一边接过纸杯，神游在外一般，不管冷热，低头就喝了一大口，结果当然是被烫得差点蹦起来，最后只能可怜兮兮地吐着舌头，海蓝色的眼睛里顿时扬起白花花的水沫。

“没有没有，大佐没有和我说什么。”

那边，修里赶忙扭过头，捂住嘴，不仅口齿不清地否定了对方的玩笑话，甚至还想消灭刚刚和大佐聊天的客观事实。本没太在意这场私聊的米卡杰瞬间开始感到好奇，觉得这两人可能是在商量着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搞怪计划，或者是在为某位参谋长的回归盘算着点什么。除此之外，他挠破头颅也琢磨不出别的可能性，毕竟在这个平平无奇的办公室中，实在是没有什么事能比阿亚纳米和整蛊他人更值得同事们费心密谋的了。

“哦，不说算了，就一直瞒着我好了。咖啡还我。”

眼睫下，琥珀色的眸珠飞快地转了一圈，金发的少年便立刻收起笑容，装作生气的样子，作势就要把送出去的咖啡收回来，就连语气都装模作样地学着自家上司那样，骤然冷峻了许多。面对这样的米卡杰，修里随即惊讶地呆在原地，似乎是第一次遇到别人送了东西又拿回去的，又似乎确实是被吓到了，以为对方真的无情翻脸，彻底不认两人之间的情谊。

于是下一秒，乱了阵脚的小少爷立马慌慌张张地伸出手，扯住对方的手腕，内心的挣扎和矛盾都被一笔一划清晰地写在了脸上。而见到往日里飞扬跋扈惯了的贵族少爷突然露出这般为难的情态，最初只想着玩闹一番的米卡杰也是愣住了，开始严重怀疑大佐和修里所讨论的，其实是整蛊阿亚纳米的送命计划。

“告诉你也可以，但是你必须得先答应我，听完以后……你必须还得是我修里·欧克的朋友。”

那边，浅金色头发的小少爷微微低下脑袋，额前柔顺且富有光泽的发丝也一簇簇地垂落下来，遮住了那双宝石似的眼睛。只见他张了张口，惶恐不安的声音就像是牙膏软管里残余的流体，被硬生生地挤出牙缝，又被静悄悄地淹没于嘹亮的广播电子播报声下。此刻，他用力地攥着那杯咖啡，怎么也不肯松手，已经变形的杯子甚至溢出不少褐色的液体，他也像是没察觉到一样，任凭它弄脏了手套。

那可能是一种哀求，或者是一种对自己以及他人的极度不信任。四通八达的中央大厅里，米卡杰狐疑地放缓了呼吸，圆形的眼瞳内倒映着对面的金发少爷，却又忽然有点看不懂对方究竟在想些什么。他只知道，从现在看来，修里所要说的，应该不会是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少年的眉毛情不自禁地拧到了一起，克制着探寻欲望的目光则轻轻扫过那更加苍白的脸色。然后，米卡杰抿了抿嘴，犹豫了半晌，才费力地冒出一条再简单不过的句子。

“好，我答应你。”

在葛城的身影彻底消失于通道尽头的过程中，显然，修里并没有发现米卡杰的存在，以至于少年迈步靠近，拍拍他的肩膀的时候，他的整个身体都猛然向后缩了缩，并且喉咙深处发出了一阵短促的惊呼，活像个被戳穿的泡泡。米卡杰见了，挑起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然后随手把那杯口味偏甜的咖啡当做礼物递了过去。

“干什么这么大惊小怪的？难不成刚刚大佐在跟你讨论怎么走私食堂阿姨的炒面？”

所以回到熟悉的办公大楼之后，头顶细软的发丝在经过空咒恒温系统的出风口时微微颤动了几下。他挪了挪眼瞳，瞥了眼公共大厅中央的巨幅电子信息公示屏，便习惯性地停下脚步，扬起脑袋仔仔细细地阅读着上面的所有新内容。幸运的是，上面并没有出现新的通缉名单，而情报部门那边也没有任何的消息传来，米卡杰思量了片刻，不由微微叹了口气，放下心后便打算去餐厅里买点吃的带回去，免得到时候又忘了按时吃饭，再闹出低血糖晕过去的笑话。

然而就在少年人转过身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的，一扭头，恰巧就在大厅的另一头远远望到了熟悉的身影。乏味的冷色灯光在光滑的墙壁上反射出来往众人模糊的轮廓，米卡杰偏偏就清楚地捕捉到其中一高一矮两个人的模样。只见对面靠近通道的地方，一个戴着耳钉的浅金色短发少年正与一个清瘦的高个子男人站在一起，看上去是在谈论着什么。米卡杰一下子便认了出来，是修里和葛城桂木大佐。可是当他准备过去打招呼的时候，就见那两个人说着说着，竟纷纷皱起眉头，脸上的表情愈发凝重，并且还不自觉地侧过身子，小心翼翼凑在一起朝着墙壁，继续掩着嘴说着什么，貌似不太希望别人听见他们所讨论的事情。

神说，流你们血、害你们命的，无论是兽是人，我必讨他的罪，就是向各人的弟兄，也是如此。

于是，这便是米卡杰·瑟雷瑟坦因今天不知道第几次产生的摸不着头脑的感觉。

虽说修里靠着他的文法修辞以及数不清的糖衣炮弹，让参谋部的同事们不再表面展露嫌弃之情，但他这么快就能与神出鬼没的大佐结下互诉秘密的交情，着实有点意外。况且，若想要聊些私人话题，大可以在一些更加安静的的场合去谈论，可这两人在公共场合就聊了起来，弄得反而是更加显眼了。米卡杰不禁有点哭笑不得，只是出于礼貌，他没有立刻上前去打断两人的秘密交谈，而是绕了远道，慢腾腾地跑去东边的自助咖啡机那儿倒了杯自调咖啡，等到大佐转身离开，才装作是偶然路过，神情自然地晃悠到正抓着头发的小少爷身后。

“怎么了这是？今天没去吃你的特供金枪鱼刺身？”

半臂的距离外，流动的乳白色面纱后面，如同一堆芒果味冰淇淋的独特发型令人印象深刻。米卡杰眨了眨眼，盯着那张狐狸似的面庞，没过多久便毫不费劲地想起，自己是在从军事法院回来的路上，恰好遇到了这位从天而降的路痴主教。不过碰到之后的事情——年轻人困惑地摸摸后脑勺上翘起的头发，努力回忆了半天，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突然昏睡过去的。

“你看看你，没吃饭低血糖了吧。这次幸好有我在这里，要不然你就得躺在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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