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看到了那一道道熟悉的白色绷带。

只见在他面前不到两米的地方，身形修长的黑发男人正环抱双臂，雕像一般地伫立在那里，完美挡住了出去的路径。风衣款式的外套严谨地贴合着硬朗的身体线条，白色的绷带则同往常那样，一圈圈缠绕在脸上，遮住了凝望世界的双眸，只露出发际线，还有鼻下几乎抿成一条直线的双唇。米卡杰愣了愣，之后忍不住扬起右眉，上上下下把对方打量了好几遍，没有从中发现任何可能致命的武器，刚刚胸口提起的一口气便瞬间掉回了谷底。

米卡杰不清楚自己是不是也陷入到这样的怪圈之中，但至少他知道，上一世那个男人强迫他做出的选择题，已经不知不觉地随着猩红的空咒，在自己的灵魂深处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在戏剧的世界中，遇到道德两难问题，聪明的主角总能机智圆滑地赢得皆大欢喜的圆满结局，然而现实里，他盯着镜子中面露苦恼的自己，打量了好半天，也没能从自己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中发掘到任何值得称为智慧的亮光。

反倒是墙壁上沾了几滴水的浅色瓷砖，显示出剔透的色泽。

你和我能指代的事物实在是太多。时而成熟时而幼稚的人们出于集体认同的需要，又格外喜欢划分你和我，或者说是此和彼。并且在他们眼里，矛盾的双方仿佛永远都必须划清界限，进入到非此即彼的奇怪境地。为此，他们总能创造出许许多多没有中间项的选择题，只要回答者稍稍展现出想要选择对方阵营的意向，就会被此阵营的人拎出来贴上叛徒的标签，并把人谴责到哑口无言的同时，也让其他还没回答的人不由恐慌地反思，自己是否也会成为受到道德指控的叛徒。

说实话，撞到人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但被撞到的人不吵不闹还关了门，这就有点奇怪了。米卡杰之前注意过，这间盥洗室除了自己并没有其他人，那么换句话说，现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就只有两个人而已。一种不太妙的感觉冲上头顶，金发的少年不禁提高了警惕，再次向后退了一步，拉来两人之间的距离，然后抬起眼，向上方望去。

只有自己能够听清的喃喃自语如同一抹白雾，从口中袅袅地呵出后，便附着在光滑的镜面上，阻挡了试图窥探的视线。流动的冷光穿不透这层迷雾，金发少年关上水龙头，捏了捏自己泛白的脸颊，确定自己没有在做梦，接着就深吸一口气，让湿润的空气狠狠地灌满了肺部，很快地重新振作起精神来。

毕竟不论是作为曾经的管家还是辅佐官，都不能被随处可见的小小麻烦绊住脚步。如果人类没有办法避开末日审判的降临，那么就顺其自然，凭着自己的本心等候到天使吹响号角的那一刻。米卡杰简单烘干了双手，便像是甩掉手上的水珠一样，抛开脑子里那些过于纷乱的猜测，然后微微一笑，毫不犹豫地告别了镜子中风尘仆仆的自己。因为按照日程计划，这个晚上他应该照例去他上司的住所进行设施的保洁和维护。虽然按照常理来说都会安排专门的人员清洁室内，但某位参谋长如同极具领地意识的猛兽，不太喜欢陌生人靠近他的领域，而例如书房这种融入了个人习惯的私人场所，更是只有亲近的人才不会画蛇添足般打乱原有的格局。所以秉持着追求完美的精神，年轻的副官还是决定在他的上司回来之前再去看一圈，免得男人不在的这几日里出了什么乱子。

“哈哈，我该说一声好巧吗？”

黑色的影子在平整的地砖上留下了人形的轮廓。从眼睛注意到那抹身影，到视觉信号传输至神经中枢，米卡杰的双腿还没来得及听从大脑的指令，停下迈步的动作，他的鼻尖就已经直挺挺地撞上了对方的身体，就像是撞上了一堵墙。

被压抑的惊呼停留在唇齿之间，轻微的痛感则瞬间凝聚上鼻尖。少年人刚刚瞥到对方腰间垂落的风衣腰带，所有的注意力便让他捂住鼻子，急忙地后撤了好几步。而那个莽撞的家伙似乎并不太在意这个小小的意外。他没有抱怨，也没有立刻破口大骂，反而是镇定自若地站在原地，看了眼四周，随后便从角落里拿起标有“正在维修”字样的黄色告示牌，支在门口，最后还顺手带上了门，锁舌同时发出了清脆的撞击声响。

如果自己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年轻人觉得自己会恨不得将立刻东西摔到地上，或者是对方的脸上。就像是见到了完全不想见的老熟人，米卡杰忍不住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挂出十分郁闷的表情，同时还在考虑到底要不要让警备队的人过来，把这个和跟踪狂差不多的家伙赶紧逮捕起来，然后好好瞧瞧那藏在绷带下的脸上究竟长着怎样的嘴脸。

“不巧。因为我是特意来找你的。”

没想到比起少年的笑声，那人脑子里的幽默细胞显得更加干瘪。只见男人一板一眼地回答着少年毫无营养的问话，挂在他脑后的绷带尾端却没有因为说话时的共鸣而晃动半分。本以为对方会因为自己的行踪早就被察觉到而感到尴尬，可保持着神秘的男人只是轻飘飘地一笔带过，毫不愧疚。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是计划先回办公室一趟。尽管不太清楚为什么大佐没有直接告诉自己关于泰德的消息，可他还是想同对方确认一下，他告诉修里的那些话到底是不是真的。只可惜，当他正要抬起脚跟，迈出这间盥洗室的时候，一个高大的身影便突然迎面闯了进来，如同一座山，结结实实地堵住了这里的唯一出口。

以前在学校的时候，米卡杰记得，泰德也曾同自己说起过，在入学之前，他一直被关在米洛克理事长的公馆里生活，只有到了作战奴隶的训练时间，才会被人拴着领到基地，去参加不同门类的封闭训练。如今，这个人报出自己的身份，和泰德描述的并没有什么冲突，但也让金发少年扬起了眉，在心里偷偷地给这家伙打上标签，且和之前的阿尔杰农一起，毫不留情地划到那类欺负过泰德的人之中。

“嗯嗯，所以呢？请原谅我直话直说，卡鲁——先生，毕竟我接下来还有工作没有完成。”

被拦住的米卡杰眨了眨眼，随后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退回原地，装作刚刚谁都没有动弹过一样。细碎的发丝随着动作在眉骨前划过圆润的弧度，他又动了动眼瞳，飞快地扫视了对方的上半身，没有看到任何的军衔或者徽章，于是迟疑了片刻，才在对方的名字后跟着用了个保证不会出错的称呼。

而那个绷带蒙脸的男人见状，随即缓缓地放下自己的胳膊，恢复到之前雕塑般面无表情的状态之中。

“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的，米卡杰·瑟雷斯坦因上尉。我只需要你协助我完成一项任务，但与其说是任务，不如说是私人的委托。”

说完，男人停顿了片刻，被遮住的眼睛朝着四周望了望，像是在确认是否有其他人在场偷听，脑后打着发胶的头发也随着脖子的扭动，与厚实的布料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而米卡杰这次没有接话，就像是剧场里期待开场的观众，有点不耐烦地等待他所关注的演员念出他的第一句台词。

“那么长话短说，我希望你能将泰德·克莱恩转交给我的一位同伴。”

于是为了回应少年的期待，刹那间，紧闭的双唇再次开启，每一个字的吐息都清晰地弹出舌尖，回荡在寂静的空气之中，可当这些字经过语法的加工，组合到一起时，米卡杰却是直接愣住了，感觉完全摸不到头脑，甚至还揉了揉自己的耳朵，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听觉器官出了点毛病。

“啊，什么叫转交泰德·克莱恩？泰德又不是什么东西，啊不对，不能这么说……咳咳，反正就是，怎么，泰德他难道——”

面对着这个神秘的男人，有那么一瞬间，米卡杰觉得自己的嘴巴已经不听自己的使唤，或者说压根就没跟上自己大脑跳跃式思考的速度。他可以想象出，那个绷带男把泰德折叠起来塞进快递箱后交给自己，然后自己再屁颠屁颠把箱子交给另一个人的画面。而在这幅奇怪画面中，米卡杰又立马意识到，这个男人是知道泰德如今的下落的——鉴于米洛克理事长最近并没有离开过霍普鲁克要塞，他的辅佐官的活动范围应该也不会太大，在这样的情况下，泰德身处的地点应该就在附近。

想到刚刚修里转述的那些情况，金发少年顿时僵立在原地，冰冷的空气顺着呼吸道进入体内，又保持着同样的低温自鼻腔溢出。血管里流动的血液逐渐变冷，原本还抱有侥幸心理的米卡杰的心也凉了大半截。毕竟，只要不是合起伙来整蛊别人，就没有理由接连从两个毫不相关的人口中，得到重合度极高的情报。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所以，泰德果然是在要塞里吗……等等，你是谁？你究竟是谁？你想要做什么？”

如同沙滩上的白沙城堡被海浪掀翻，只留下了满地破败的残骸。年轻人不由地睁大了双眼，投射出略带怒意的目光，恍惚间，他甚至觉得，这个人可能是要设一个圈套，让身为参谋长副官的自己去救泰德，再以叛国罪逮捕自己，好去弹劾阿亚纳米。但那人一身黑色的外袍就像是无边的黑洞，将少年的目光全数吞噬后，丝毫的反馈也不曾迸发出来。之后，男人沉默地思索了一会儿，理会到对方害怕的点以后，便继续用他毫无波澜的嗓音，暂时稳定住对面少年混乱的情绪。

“看来你已经知道了军部的‘翡翠之翼’计划。虽然还不太清楚你是怎么知道的，但没关系，你只需要知道，如果你不是泰德·克莱恩的敌人，那么我也不是你的敌人。我没有其它任何目的。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

说完，他以极其低微的音量叹了口气，充满坚毅气息的下巴似乎产生了一丝丝的动荡与不安。

“以我目前的身份，无法干涉皇家科学院。那些研究者不知道自己在研究什么，泰德·克莱恩再待在那里，一定会有生命危险。我已经和同伴联系好了，只要能把泰德·克莱恩交到他的手里，他就会立刻带着他去往第七区教会，那里是安全的。”

很快，男人进行补充说明的声音落叶般慢慢飘落，空空荡荡的盥洗室中，就只有呼吸声能够证明镜子前的那两个人尚且存活于世。米卡杰一边努力地消化着男人抛出的信息，一边向后退了两步，背靠着作为隔断的瓷砖墙，粗重地喘了两口。然后他低下头，盯着脚底的瓷砖缝里的污痕，心中整理了半晌，才像是回过神一样皱起双眉，重新看向那个浑身没有一点破绽的黑发男人。

因为他明白过来，现在他要做出的第一个选择其实就是一场赌博，赌自己究竟是去信任，还是不去信任这个陌生的男人。

“那，为什么我？”

想到当初这个人曾为了让泰德摆脱阿尔杰农准将，而向阿亚纳米提出让其收留泰德，米卡杰在心底默默地把代表着这个男人的人偶，朝着欺负过泰德的圈子外推了几下。与此同时，贴着墙的手掌慢慢收紧，他颤动着眼睫，找回自己的声音后，艰难地发出轻微的疑问。对面那位理事长辅佐官则没有经过任何谨慎的犹豫，飞快地给予了他的答案。

“因为我说过，我一直在观察你。据我所知，你是他在校期间唯一的朋友。将他运出实验室是我的极限，我能相信的人不多，现在站在你的面前，也是我的一次赌博。”

而对此，金发的少年摇了摇头，显然并不满意于对方的回答。只见收拾起所有笑意的年轻面庞上，来自头顶的冷白灯光瞬间深刻地渗透进眼眸的琥珀颜色里，冻结出薄薄的一层冰霜。接着，他站起身，又神情严肃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提问，并添加了消解歧义的词语，防止对方用跑题的答案来糊弄过去。

“我是问，为什么需要我？”

几乎一字一顿的话语如同山顶的石头，猛烈地朝着地面坠去。而这次，面对少年的追问，那个裹着绷带的男人沉默了许久，才终于松了口，看不出表情的脸上浮起淡淡的惆怅。

“因为还有一件同样重要的事情，我必须留在要塞去亲自完成。”

破开空气凌厉声音仍旧停留在耳畔。随后他再次开口，终于不紧不慢地说出点吸引少年的内容。

“我是米洛克理事长的辅佐官卡鲁，当初泰德·克莱恩住在理事长的公馆的时候，就是由我负责看管的。”

米卡杰扯了扯嘴角，顿时被他的话给咽得够呛，但又无可奈何，只好拉出一个假笑，然后咬字清晰地下达了最后的警告。

“好好好，既然是特地来找我的，那你就说说你到底为什么要来找我。如果答案不令我满意的话，我会立刻让警备队的人过来。”

这个世界存在着诸多矛盾。有男和女，有强和弱，有生和死，有贵族和奴隶，有光明和黑暗，还有最简单也是最笼统的你和我。

光滑的天花板下，稚气还未完全褪去的年轻人稍稍歪了歪脑袋，遮挡脸侧的发丝便轻轻斜落，下颌的伤疤暴露在微凉的光线中，潜意识里似乎觉得这比文身更具有威慑力。只是那个尚不知晓名字的男人对此却是无动于衷，或者说隔着蒙面的绷带，他根本看不到这种小动作。

“我之前说过，我在观察你。观察你能否完成一个任务。”

很快，没有任何起伏的音调通过男人的胸腔，在方正的房间内扩散成令人乏味的回答。不过，比起这个已经听过一遍的解释，米卡杰还是觉得洗手台上的自动洗手液机好像更加有意思一点。他不禁头疼地叹了口气，想了想，最终选择尽量不发出任何动静地抬起左腿，轻轻向旁边跨了一步，打算趁男人不注意，从他身边挤过去。然而那个一直装做看不见的男人好像又突然创造了某项医学奇迹，重获了光明一样，倏地一伸手，整条胳膊就像是安全局的警戒线，准确无误地拦在了少年的脖子前，差一点就劈上了喉头。

他不禁泄气地挠乱了头发，然后又更加泄气地沾点自来水，重新理顺头顶上那几根翘起的发丝。这一系列动作虽说是毫无意义，可多少能安抚一下身体里那个飘摇不定的灵魂。

“事情开始变得麻烦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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