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背后，暗黄色的云堆在灰蓝色的天空噤声。他步履蹒跚，走过之处，深灰色的布衫下躲进了微风。

蒲平安和谈叙一直无声的望着，几十米的路，老人走了很久。老人走到路边的时候，俩人在惊讶的发现，那路边有个身穿西装的男人，刚把车停好，没有上前去，只在路边等着。

蒲平安说的没错，那路两边是开满了花。南方的8月本就是一路花开的。这一路上，蒲平安无心路边的风景，谈叙亦是。他们就这么一起慢慢走着，也没有说话，蒲平安基本上是低着头，偶尔抬头望望越来越近的村庄。

他们的面前，房子越来越近，越来越大，渐渐的，也能看到在村头路边晒太阳的老人们。

路长不过二三里，蒲平安用了十九年，才走回来。

谈叙和蒲平安都诧异的望着那边，他们的视线中，一个年迈的老人缓缓走来。离得太远，他们看不清那老人的容貌，只觉得他头发花白，微微低着头，背弯地很深，一只手搭在手中的拐杖上，另一只手苍老的垂着。

他记得那个房子，那个河塘，那总是有水鸟飞过的芦苇。但是现在，就像是梦醒一样，这一切，早就不复存在了。www.qixinyuan.com.cn 米妮小说网

村民没有人记得他，记忆深处守着的那个地方，早就一片荒芜。这竟然让他忽然觉得有那么一点点轻松。

在那男人的搀扶下，老人上了车。男人绕到驾驶座，那黑色轿车启动，缓缓的向蒲平安他们站的地方过来。

谈叙顺着蒲平安指的方向看去，他看的仔细，不太确定具体的位置，但是所有视线所及的地方，他都郑重的看了一遍。

他视线走到那杂草丛边，草丛中忽然惊起几只鸟叫着飞走了。

男人开车很稳，车轮走过的地方，车轮下的石子只滚了两下，没有尘土飞起。

车子路过两人的时候，蒲平安看到车后座的老人，皓首苍颜，双手交叠搭在拐杖上，背依然弯着。

车窗开始缓缓上升，老人这时向窗外望了一眼，也注意到路边的两个人。ぷ99.

片刻后，蒲平安仿若未闻的送了口气，转过身来，似笑非笑的指了指那片废墟，对谈叙说：“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了。”

蒲孝通又大声喊了一句，瘸着条腿，一拖一拐的过来，十分的惊讶和激动，眼睛睁得都快扯开脸上的绷带了。他不眨眼的盯着蒲平安：“平安你回来了？！”

蒲平安站在那里没有动，等蒲孝通冲到他面前的时候，才看着他，扯了下嘴角，算是笑了，干巴巴的叫了声：“叔。”

“哎呦我就说呢，刚看到你还不敢相信，以为自己花了眼了！”

蒲孝通还是激动的笑着，一直不停的看着蒲平安，手抬起来想要拍一下蒲平安的肩膀，可是后面就马上收手了，只笑着问：“刚回来啊？”

“嗯。”

靠近了才发现，蒲孝通身上有酒气，脸上黑红黑红的。谈叙不动声色的向蒲平安靠近了一些。

蒲孝通这才瞅了瞅身后这旁边的人，热情的问：“这是？”

“我是他朋友。”谈叙回答说，礼貌一笑点头，看了一眼蒲平安。

“朋友啊！你好你好！”蒲孝通哈着腰，赶紧招呼俩人：“走走，回来了就跟叔回家吃个饭！”

谈叙看蒲平安的神色，是不想去的，但那不知道醉酒到几分的蒲孝通看起来像是急的要拉人。谈叙正想着拒绝，哪知蒲平安此时回过头看着谈叙，眼神畏畏缩缩的，像是在征求谈叙的意见。

谈叙看着那双眼睛，手不由自主的抬起来，轻轻拍了一下蒲平安的肩膀，给了蒲平安一个他不擅长的、鼓励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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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叙到了蒲孝通家才知道，路上遇到的蒲孝通，是刚在隔壁村的麻将厅打牌回来。

蒲孝通的老婆是邻村人，俩人相亲认识，没多久结婚，生下一儿一女。现在儿子在市区上寄宿学校，只有女儿蒲英子在家。

谈叙看得出来，蒲孝通的父母和妻女都很怕他，蒲孝通把俩人带回家，激动的介绍着那是蒲平安的时候，家里人只是迎合的笑着。蒲家人并没有像蒲孝通那么欢迎他们。

那顿饭是家常饭，两荤三素一汤，女人没上桌吃饭，只有他们几个男人在桌子上。

蒲孝通酒劲还没有褪去，又多喝了几杯，席间说的都是村上七七八八的事情。蒲平安像个侄子那样，端起酒杯给蒲孝通和蒲孝通年老话少的父亲敬酒。期间蒲孝通给谈叙的酒，也都被蒲平安拦下替着喝了。

谈叙很快确认了一件事，那晚蒲平安把蒲孝通从威尼斯人手里救下的事情，蒲家是不知道的。这一家人还在为蒲孝通欠下的巨额赌债惶恐度日。

如果蒲平安告知赌债还清的事情，那么他可能以后需要继续偿还赌债，因为眼前的这个蒲孝通，更是会继续赌。

如果酒再浅点，如果蒲孝通话深一些，如果蒲平安此时拿一些钱出来，蒲孝通很大可能先用钱去赌，妄图换取更多的钱。

谈叙不得不承认，蒲平安现在的做法，是对蒲家最有利的。但他不知道蒲平安是不是也这样想，只是这酒够多，让谈叙却更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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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他们在蒲家待了不少时间，女人和孩子都睡下了，男人的酒杯还满着。

唐九春比约定的时间早来了一些。对于蒲孝通的那些酒，唐九春像一个大哥的身份挡了下来。

谈叙不知道蒲家的酒为什么有如此大的酒劲，平时酒量挺可以的传言一人能连喝七场的不醉王子唐九春，却在来了不到一小时喝的面红耳赤。以至于最后离开的时候，只能是谈叙开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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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上，唐九春躺在后排——他是在蒲家门口礼貌对着空无一人的大门挥手道别后，才在车后座倒下的。蒲平安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他喝的也不少，脸早就红透了，上车扣安全带扣了几次都不行，但还是固执的扣着，弄的车内咔咔响。

谈叙耐心的帮蒲平安扣好安全带，检查唐九春的情况，才启动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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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那条两三里的路，还是那个凌晨三点的时间。车刚出村子没多久，蒲平安脸色忽然难看地狠，他慌张的捂着口鼻开车门，谈叙一惊，赶紧停下车。

车还没停稳，蒲平安立马推门下车，踉跄到路边，胃里的排山倒海让他脸色黑青，他低头刚要吐，却看清路边那是几朵小花。

他立刻强忍着难受想要往边上移，只觉脚下趔趄，背被人扶了一把。蒲平安已经移到一旁，再也控制不住，“啊”地一声，吐的昏天黑地。

不会再回来了。那是候蒲平安吐干净之后出现在脑海中的第一个声音。

蒲平安吐完后才意识到，自己腿都站不稳了，身体软塌塌的，他还没倒下，完全是因为有个人一直托着他——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酒精的作用，半醉半醒间，蒲平安花了几秒钟的时间，才意识到那个人是谈叙。

此时的谈叙，脸色无法掩饰的难看，他原本干净挺直的衣服早就沾满的呕吐物。

蒲平安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硬是扒着谈叙的胳膊站了起来，他是想要推开的，他觉得自己可以走回车上。但他太小看身体里的酒精了，手还没松开，血液里的酒精再次沸腾。

谈叙很快看明白了蒲平安的意图，手扶着他往车边走，可刚走一步，刚才还能站住的人，一下子塌了下去。谈叙赶紧揽住。

蒲平安的手已经不受控制的滑了下去，在滑落间他拽住谈叙的衣袖，腰被谈叙揽住，上半身塌在他的怀里。

不知道是不是谈叙的错觉，蒲平安塌到他怀里的时候，脸在他颈间滑过，他能感受到那微弱的热气，和一点冰凉柔软的触感。

蒲平安的头歪在他的肩上，口齿不清的念了一句：“谈叙啊……”

彼时，原野的清风吹来，路边的小花摇摇摆摆，谈叙才意识到那冰凉柔软的，是蒲平安的双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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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叙把人抱回车上。副驾驶的蒲平安几次要摇下车窗，谈叙一开始是不肯的，可是最终拗不过，也只好由着他。

清冷的风灌进来，蒲平安不知是否清醒了一些，趴在车窗上漫看着车外。可是谈叙却在此时，醉意渐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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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本就耽误了不少时间，谈叙他们到宾馆的时候，已经是凌晨4点了。谈叙把车停好，看了看旁边，蒲平安似乎清醒了一些，但是两只眼睛仍然迷迷蒙蒙的。

“我先把九春送上去，你待在车上等我，记住了么？”谈叙看着蒲平安的眼睛说。

怕没蒲平安听进去，他又重复了一遍。蒲平安在他说第二遍的时候，才点了点头。

谈叙将唐九春架上楼，安顿在房间里就赶紧下来，他跑到车边，发现车里已经没有了人。一股莫名的紧张腾地一下起来，谈叙说不好那紧张的来源，飞快的环视四周。

终于，在宾馆对面不远处的路边，看到了站在那里的蒲平安。

“不是让你在车里等着么？！”谈叙一遍向那边快走过去一遍大声质问，言语里带着责备和焦急。

可是蒲平安和不远处开张的小店老板们，只能听出来责备，纷纷往这边看过来。

蒲平安一愣，低着头往这边走了几步，但他没走多少，谈叙已经到了他面前，这次没有了责备，声音也轻下来，低头盯着人，再次问了一遍：

“不是让你在车里等着么？”

“……想吐。”蒲平安小声说。

他人还有点晕乎乎的，自己没怎么觉得，但是谈叙看来还在他的身体小幅度的摇摇晃晃。

“吐了么？”

蒲平安抬头探了谈叙一眼，又低下来，摇了摇头，含混道：“……吐不出来，没东西吐了……”

谈叙没再说话，忽然拉起蒲平安的胳膊，不由分说的走到宾馆不远处的小店门前。

这个时间，天空刚抹了点白，太阳还没完全出来，只是泛着点红晕。不远处的小贩已开始忙着准备营业，早已不再关注这边。

小店老板拉开门帘，看到站在门前的两个人，浑身冒着酒气，见这架势，猜测是哪个学校夜不归宿的学生。不过店已开门不挡来客，老板笑盈盈的招呼：

“早啊，吃什么？！”

里面的老板娘听到老板的招呼声，似乎是对那么早来的客人有点好奇，她手上把蒸好的一笼包子递上来。

包子热腾腾的香气冲淡了俩人身上的酒气，老板娘笑着点了点头，手擦了一把上前来：“吃点什么孩子？”

“三个三鲜，三个荠菜，三个豆沙，三杯豆浆。”谈叙看着招牌说：“对了，豆浆两杯原味，一杯甜的。谢谢。”

“好嘞，稍等啊！”

老板打开笼屉，热气和响起一下子窜出来了。老板嘴里念着选包子和烧卖，老板娘就在后面撑开塑料袋装着。老板娘把包子分开两个袋子装的，装好后先递过来。

谈叙没有接，胳膊点了蒲平安一下，眼神向那包子一瞥。

蒲平安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谈叙又点了他一下，老板娘都看明白了，原本递向谈叙的手转向蒲平安，笑着喊了声：“拿着孩子！”

蒲平安这才缓过神来，他忽然有点紧张，赶紧伸出双手接过包子，点头小声说：“谢谢。”

蒲平安双手捧着包子，其实刚出炉有点烫。他低头傻傻地看着，热气扑面而来，熏得人晕晕乎乎的，他的脸更红了。

“豆浆！”老板喊了一声，把装好的热豆浆递过来。

老板原本是递向谈叙，但是见谈叙低头在拿钱包，又转手递给低着头的蒲平安：“孩子豆浆，小心热的！”

蒲平安这次没有了紧张，腾出一只手去接那豆浆，再次礼貌的点头，笑着说了声：“谢谢！”

蒲平安的旁边，谈叙已经结好帐。

“再来啊！”老板娘热情的说。目送两人离开，继续忙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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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平安左手捧着包子，右手捧着豆浆，几乎是抱在怀里。从小店到宾馆楼下，他嘴角一直扬着。

蒲平安察觉到谈叙一直盯着自己，怀揣着小心思建议到：“谈哥，咱们上楼再吃吧。现在，有点烫。”

“……嗯。”

谈叙看着面前这个脚步逐渐变慢的人，不知怎的，忽然想起来之前在鹰潭食堂门口，他随手捡了个酸枣扔给蒲平安的时候——

一颗酸枣都能开心到跳起来的人啊……

谈叙和蒲平安都诧异的回过头，看到了马路对面站着的那个男人。蒲平安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谁。谈叙是根据男人头上不的绷带认出来的。

“平安！”

老人的视线在走过蒲平安的时候，似乎停留打量片刻。蒲平安不太确定，他刚看清那老人的脸时，车窗，就已经关上了。

车窗关上后，老人再一次固执回头望向车后。

倪篁村现在有了公交车，私家车，两三里路，还是有觉得远在市区寄宿的。而更多的村民，已经搬到广陵市区了。村民，也越来越少。

可是车速太快，他也太老了，什么也看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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俩人望着那轿车远去，这时忽然听到对面一声不确定的喊声：“平安？！”

俩人已经到村子上了，路过那些安静的老人时，蒲平安一开始没有看他们。那些老人动作缓慢的移动身体，视线跟着两个年轻人走一段，没有多少讶异，就像是看路边走过的不知来处的燕子，只是他们屈指可数的生命中，了了一瞬而已。

俩人终于走到了村子的尽头，蒲平安才第一次抬起头来。他站在沥青路边，望着眼前的一片废墟，看着那长满杂草的干涸的水塘，眼神有点愣怔，人呆呆的站在那里，脑海中却拼命的试图拼凑出记忆中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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