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他应该做的吗，”里包恩沉默了一会儿，他在组织语言，“饶我多言，这种类条件反射的单音节根本就不能称得上是交流。”

“那里包恩君认为怎么样才算得上是交流呢？”沢田奈奈反问，“像我们现在这样，面对面地用声音说话才算交流？这太狭隘了。作家与读者通过书籍对话，古人与今人通过历史对话，我和纲君通过触摸对话。我们都在对话。”

沢田纲吉真的明白发出来的声音代表什么吗？他会独立地组织句子吗？他知道“我不想喝牛奶”“我喜欢乌冬”要怎么表达吗？

巴甫洛夫的狗。里包恩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到了这个。

里包恩却一点也笑不出来，他实在无法形容眼前这个诡异的画面。

安静、温顺、又无知，他像一尊毫无自我的人偶。

一个丧失视觉的人将十分依赖触觉，更何况他一并失去了听觉。他渴望触碰，因为这是他了解世界的唯一方式。

在拥抱的诱惑下，沢田纲吉极易做出回应。而在这种反应过程中，经过多次的尝试错误与偶然成功，情景与反应动作之间建立了联系，就会形成条件反射。www.oaksh.cn 热血小说网

或许她也意识到了她的孩子哪里有些不对，但她不在意，一点儿也不在意。这不是自欺欺人，而是心满意足了。

“里包恩君，”短褐发的女主人轻快地说，语气中竟透露着几分骄傲与自豪。“纲君做得不错吧。”

失明又失聪的男孩一无所知。纲吉立在旁侧，依偎着沢田奈奈。

“沢田夫人，你这是在诡辩。”里包恩喟叹，“我并不歧视盲聋哑人，我会手语，也会盲文，我可以用任何‘语言’与缺陷者交流，但这并不等于单方面的付出与阅读。”

“交流是思维风暴。他从你这里得到了什么信息呢？拥抱很温暖。还有呢？或许他连‘妈妈’是什么意思都不明白，他究竟唤的是你还是拥抱？”里包恩的唇边挂着笑，即使面对的是女士，语调还是一贯的辛辣讽刺。

“你说得很公允，里包恩君，但我不爱听。”沢田奈奈平静地说，“即使玫瑰换一个名字，它依旧芳香。一个词的释义是很难解释的。‘妈妈’是什么？生母？监护人？”

这么说或许不近人情了些，可是这种解释是最符合当前情况的一种假说。普通的青春期男孩可不会对母亲予取予求。智商为零的笨蛋也不会将一门崭新的语言自学成功。

“这么说来，你认为对沢田纲吉来说，语言不是他生活中的必需品？”

“当然不需要。”沢田奈奈给出了答案，“国语本就是他用不着的一种语言，在他的世界里，触摸就足以交流。他愿意为了我、迁就我，用我的语言来安慰我，唤我一声‘妈妈’，我已经很感激了。”

“他可以去做一些他喜欢做的事情，比如他就喜欢用手击打一些东西，感应震颤，我可以培养他成为一名鼓手；他也有优点，他的反应力惊人，我也可以从这方面培养他。学这些都比学习一门他用不着的语言强。”

“但沢田纲吉必须得说话，起码他得学会手语。”里包恩反驳，“语言是工具，没有趁手的工具，他会活得很艰难。他永远无法享受到在便利店购物的快乐，他永远无法独自远行，他甚至连自己的名字是什么都不知道。”

“朝生暮死的蝼蚁才用触碰交流。沢田纲吉是人。他应该有更宽广的世界。”

这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抹开裹满了蜜糖的梦想，余下的总是苦涩的现实。

沢田纲吉无权言未来，不管是他想要的或是他不想要的——他已经没有未来了。

他被人群抛在了边缘。

为此沢田奈奈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就当里包恩以为他已经说服了对方的时候，沢田奈奈开口了。

“你有一点说对了，我希望他说话。”沢田奈奈承认，“用触碰交流的是蝼蚁，它们芸芸众生寻寻觅觅。我不想纲君一辈子只是一只浑浑噩噩的蝼蚁，我希望他能在世界遨游，我希望他知识含括宇宙，我希望他活得比谁都清醒生得比谁都幸福。”

沢田奈奈看着纲吉，眼神温柔似水。

“但你不能说，他得说话，你不能这样。”她话锋一转，“你的观念是对的，但你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条件。普通人，或者说是健康人。他们用二十年来学习知识，用二十年来认知世界，用二十年来成就自我。但纲君不同。”

“我曾经和聋哑学校的老师交流过，他们说，有些听力障碍者即使一辈子也学不会说话。何况纲君呢？他并不聪明，眼睛又瞎了，他也很可能无法学会。”

越是困难，越要去做，这是成功者的思维方式。沢田奈奈也曾经坚信着。

去冲，去撞，去闯出一条不为人知的道路。她曾经也这么鼓励自己的孩子。

“纲君的生理构造与我们不同，这是不争的事实。你不能强求聋人用听人的认知来理解世界。”

“我曾教他‘太阳’是什么。我指着天空，告诉纲君，‘太阳’是光，是温暖，是金黄，是懒洋洋，是被子晒过的暖香；纲君把我拉进厨房，指着火告诉我，这是‘太阳’。”

“纲君不理解我开合的嘴唇代表了什么。就像二维生物无法理解厚度这个概念，我们也无法理解四维生物是如何穿梭空间。”

这是奈奈费尽心力才认清的事实。他就是自己的天空，如此孤独，孤独得连一个敌人都没有剩下。

“他无法理解我的世界。”沢田奈奈说。

说到最后，奈奈的声音竟有些哽咽。

她感到绝望，她的精神从八年前起就已经崩溃。时间没有医治好她的顽疾，反而随时间越演越烈；痛苦裹挟着血泪吞吃着她的生命，越加强盛。

里包恩默默递过纸巾。

“啊……很抱歉，让你见笑了，”沢田奈奈收拾好情绪，她的逻辑像一团毛线，找不到线头，“我说着哪儿了？”

“认知。你认为沢田纲吉对世界的认知与我们相差甚远。”里包恩礼貌地提醒。

“是的，我对不起他。”沢田奈奈哑声道，“纲君的悲剧已经注定，我只能尽可能地延缓。”

“逐二兔者不得其一，我得为纲君做出选择。语言只是一种工具，我不能让纲君一辈子都浪费在一件工具上。”

“所以，里包恩君，”奈奈图穷匕见，“我不认同你的教学方案，我不能让你成为纲君的家庭教师。”

她是柔弱的女人，更是忠诚母亲。她将尽她所能，护他一世无忧。

里包恩其实并不喜欢长篇大论地发表演讲。但他得说服他学生的母亲，把人放心地交到他手上，允许他不受桎梏地使用一切教导手段。

即使沢田女士最后不同意也无济于事。但那只是最差的方案，那会导致他这个学生敏感的心理状况出现裂痕。里包恩相信以他的能力他不会用上的。

“或许在纲君的意识里，‘妈妈’是你好，是谢谢，是拥抱，是女人。这都可以，我提出握手，他对接。不管是鸡同鸭讲还是夏虫语冰，这就够了。”

这有些棘手。

现在的场景看上去很感人。不离不弃的母亲与身体残疾的孩子互相拥抱着呼唤着对方的名字，散发着宛若圣母子的光辉。无私的母爱，真挚的情感，可真是温情脉脉。

不管是多年来被岁月的摧残，还是为了顺应伤痛的自我催眠，沢田奈奈都形成了一套自圆其说的观念。

里包恩漫不经心地敲击着小桌，足有他半人高的咖啡杯蒸腾着雾气。

透过氤氲，他眼睛显得异常的沉静淡漠，却无端地让人想起不折光的黑曜石。

但他没有说出口，因为这个词实在是太不尊重沢田夫人了。

拥抱和亲吻是奖励，奖励他回应了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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