纲吉有些烦躁，他想做个手势，表达他的生气与茫然。可就算他把手指拧成麻花，嘴唇徒劳地一张一合，奈奈妈妈也一点反应也没有。

他想发脾气，又气得想哭，因为奈奈根本没意识到她弄错了什么。

他的一天是从梦境结束后的黑暗开始的。

通常在他穿好衣服后，妈妈会来到他身旁，或是一个亲吻，或是一个拥抱，或是在他手心中勾画出略带痒意的图案。

很奇怪，从今天醒来后开始的一切都很奇怪。

这是他们心照不宣的一个约定。却在今天被打破了。

秋日的天空就像女孩子的心情，变化无常。有时下雨，有时天晴，有时又冷得瑟瑟发抖特别难捱。每天踏着相似的步子，却能带给他截然不同的惊喜。

纲吉喜欢晴天，特别是春天的大晴天，他可以搬张躺椅在太阳底下懒洋洋地晒一天。不过现在是秋季，虽不及春日的湿润柔软，但徒添几分燥意也分外有趣。

纲吉正盘算着要不要踢开椅子表达不满，手中突然被塞进了什么。纲吉愣了一下，好不容易积攒起的负面情绪被直接打散，注意力也被下意识地转移。

可是今天不同。奈奈妈妈直接把他带到了饭桌。

以往从不会这样的。就算积雪皑皑、雷雨交加，就算天气差到街道连一个行人也没有，奈奈也会打开一扇小窗，允他伸出一只手去感知世界。

他歪着头细细摸索。圆形的广口盛器，里面是温热的固体。

是装着焗饭的餐盘。

香味诱惑着味蕾，让他的喉间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好香。体内的能量经过一夜的消化，胃里已经空空如也。纲吉突然感到饿极了。

奈奈也乐意看着他在庭院玩耍。

这种天赋实在是太犯规了，纲吉很是羡慕。

更可恶的是，奈奈妈妈居然不用睡觉！早晨不管纲吉起得有多早，第一缕微风迎来的永远是奈奈；睡前不管他玩得有多疯多晚，奈奈总记得给他一个晚安吻。

纲吉真的好嫉妒，他就得休息。疲倦这个时间小偷，纲吉可算是讨厌透它了。

每天入睡前，纲吉都会躺在被窝里迷迷糊糊地想：我也想像妈妈一样不用睡觉，天天多玩十个小时zzz……

除此之外，奈奈还知道很多很多事情。她不仅能预知未来，提前知道明天是什么天气；还能隔空识物，离着半条街就能知道店里卖的是什么。

奈奈还会心灵感应，她不用和别人比划很多很多的手势，只是做几个非常微小的动作，他们就能读懂奈奈想表达什么了。

奈奈妈妈实在是太厉害了！纲吉又一次发出由衷地感叹。

可是、可是奈奈妈妈为什么比他厉害这么多呢？他明明也很聪明。

纲吉为这个问题困惑了许久。可就在刚刚他福灵心至，突然想到了答案——

那就是——奈奈妈妈是个机器人！

机器人。

果然是这样，他早就想过这个答案了。

纲吉恍然大悟。他突然想起了很多事情，一些他几乎断在漆黑的匣子里，深藏于记忆回廊中的片段。

他曾经也是个机器人。那是他很小很小，还拥有着超能力的时候。

那时大概是五六岁，他还是个只有奈奈大腿高的小机器人。

他清楚地记得，他那时候有一项特别厉害的超能力。

纲吉能看见光明。

不同于手指的描绘，眼睛的感知敏锐又绮丽。世界是斑斓的。天空又悲又美，像大祭坛一样。太阳在自己的凝血之中下沉。

纲吉依稀记得天空的颜色，很温柔、又很耀眼。在白日，他不能直接去看，那样会灼伤他的眼睛。他得眯着眼，或者用手挡住眉，再伸出另一只手，隔空一抓——标刻着生命的阳光便如夏日的冰块，消散在掌中。

炫目的、骄傲的、而又吝啬的光明。

光明是怎么消失的呢？纲吉已经记得不太清了。

好像是他许愿想成为一个巨大的机器人，作为代价消失的吧。

纲吉走近了奈奈。

他如愿一天天长大，奈奈也如期一天天变老。她以身为柴，飞蛾扑火般地牺牲自己，小心保护好他的火种。他的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

他在坎坷的生命中失去了良多，可也收获了许多珍贵的时光。不能说完全不后悔，但他也还是心怀希望地前行着。

妈妈。

纲吉无声地呼唤。

又是一段长到没有概念的时间流逝。

奈奈妈妈的情绪好像很激动，纲吉隐隐约约感觉的到。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心中的不安像潮水般一阵阵袭击着他，像一种警示，昭告着某种危险即将来临，让他不得不强打精神。

突然，纲吉感到有人走了过来。

这是一种非常玄妙的感觉。按理说，纲吉只有触觉，他必须得亲身接触才能确定面前有没有东西。

可事实上却不是这样的。可能是一阵带有独特体味的微风，也可能是地面极其微小的振动，或者是其他什么更加奇怪的感知——不管是为什么，纲吉确确实实地能察觉到，有人正走来。

是谁？

是奈奈妈妈。

纲吉下意识地这样认为，立刻张开了双手。

可是没有人抱住他。

一个带着体温的、约莫两柞长的不明生物跳上了他的肩膀。

然后理所当然地坐了下来。

坐了下来……

等等？！

刚刚发生了什么？！！

纲吉简直一头雾水，他的肩膀上怎么就突然多出了一个东西。

……那是人吗？可是好小啊，小婴儿可以跳得这么高吗？

等一下，他好像忘记了什么……如果这个小婴儿不是奈奈的话，那奈奈妈妈去哪儿了？

纲吉下意识地想去找奈奈妈妈，可下一秒却被肩上的小婴儿猛地拽住了头发。

头皮好疼……为了缓解疼痛，纲吉只能顺着力道把头转过去。

紧接着更痛的一下来临了。小婴儿正好站了起来，以一个极度反常识的动作把脑袋撞了过去，和他来了一个亲密的头槌。

嘶、纲吉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这下不仅仅是疼了，脑袋更是一种晕乎乎的不真切感。

纲吉晃晃眩晕的脑袋，他的额头已经鼓起来了，一跳一跳的，疼得厉害。

他心中几乎被委屈和茫然填满，不知要做出什么样的表情。

好气啊，居然被一个小孩子给戏弄了。它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这么的、这么的……彪悍？他家大人不会管着他吗？

纲吉思来想去也只是冒出了这样的抱怨。

于是顺理成章的结果瞠目结舌地展开了，气愤熏心的纲吉心中突然升起一个邪恶的想法：他要狠狠地报仇，好好地把这个小王八蛋的脸颊给揉圆搓扁！

虽然明明知道这是欺负人的行为，但是一阵自我谴责的心虚后，纲吉还是不由自主地伸出了那双罪恶的手——

与此同时，一阵高速旋转的流体飞驰着身体，带着周身空气剧烈地共振，直面撞向纲吉的眉心。

完美命中。

实在是太快了，在那个瞬间纲吉连一个微弱的想法都没形成，尖锐的刺痛就已经贯穿了大脑。

纲吉被这股巨力推搡着踉跄后退，无助地倒下。他的脑仁间似乎遗漏出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不对，他的脑海里好像浮现出了什么……

一户建，汉堡肉，樱树枝，草香，雨滴，濡缘；

童谣曲，游戏机，机器人，镜子，烟花，天空……

这是他短暂一生的印记……

一切如走马灯般阅过，他被解离出了身体，飘乎乎地浮游而上，像个过客一样冷眼旁观着。

纲吉从没有思考得这么快过，也从没有思考得这么慢过。时间好像停留在这一刻，或许说他的时间已经停止了。

就这么结束了吧。

就这么结束了吗？

似乎有人跨过时间的洪流来诘问他。

暗无天日的日子你受够了吧。

你已经活得够腻了。

那么，就这么离开，也不要紧的吧？

不、不行。

这一刻，纲吉后悔了。

他还想继续这种生活，他还不愿意和这个世界说再见。他还有很多个“遗愿”：他还想再一次地拥抱妈妈，陪伴她度过往后孤独的岁月；他还想向那个小婴儿报仇，告诉他要好好对待这个世界。

他还想做很多很多的事情，可延至脑中，无数的愿望通通化为了一个执念——

他想重见光明。

举个例子。像是下楼梯，奈奈妈妈就从不会摔跤。啊……当然，这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他刚刚的失误也只是粗心大意，不是每天都会摔跤的。

纲吉要说的是，即使是刚到一个陌生的环境，奈奈也不会用足尖和手指丈量。奈奈的散步就像走在家里，步履间一点也没有迟疑，领着他前行的时候还有精力提醒他小心脚下。

他犹豫了一会，决定先填饱肚子。纲吉松开奈奈的衣袖，带着满腔悲愤，抓起勺子大快朵颐。

总是这样，总是这样的。

纲吉觉得很奇怪。他有些不安地抓住奈奈的衣摆，使劲地蹭了蹭。

纲吉愤愤地想着。

奈奈妈妈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纲吉可以说是全心全意地相信着这一点。

纲吉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发现妈妈的与众不同了。她很特殊，像是清晨中的露珠精灵，摸起来凉爽宜人，却喜欢躲在不为人知的角落，总能吓他一跳。

然后，他们会一起下楼，来到庭院里感受天光。

推开大门，感受大自然最淳朴的气息，这是纲吉在慢慢长夜里为数不多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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