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来，我记得他们的价钱调过几次，但是菜式却从未改变过。

为什么要改变呢？在美国，只要是做中式快餐，无论规模大小，差不多就是靠这几款菜式独步天下，即使是全球第一大中式快餐连琐品牌”PandaExpress”也概莫能外。因为老美就喜欢这酸酸甜甜微辣的口味视为中餐正宗，尽管真正懂吃的中国新移民或许鄙视不屑，私下管它叫”伪中餐”。

每逢开市之日，还有马戏小丑、走高翘舞者、嘻哈歌手粉墨登场，十分热闹。

由于声名播扬，远方来的游客，即使兴趣不在淘宝拣漏，也会专程跑来打卡猎奇一番。

洛杉矶大大小小的跳蚤市场可多了，其中最出名的，当然要数就在帕萨迪那的玫瑰碗跳蚤市场。它拥有超过2500个摊位，号称全世界三大跳蚤市场之一，摆卖的是旧书旧画、老家具老古董，小珠宝小工艺品等二手货品，形形色色，千奇百怪。

车上居高临下的陈太就会按客人所需，用大勺子舀好菜装进饭盒内递上给你，再用她标准的服务式笑容问道:要喝什么饮料，可乐或波霸？

市集上划分有美食专区，摆设街头餐车档口，大多是美式或墨式简餐，热狗三文治，玉米烤肉塔可卷饼……逛饱了吃，吃饱了再逛，尽情尽兴。

六、七年来，我逛这里不下三十次吧，各式各样餐车，我光顾得最多的就是陈生陈太那夫妻档了。

对于我来说，这口味，谈不上喜欢或鄙视，只能说是可以接受。毕竟，对比起其它档口更不靠谱的洋快餐，它还是比较贴近我的中国胃。况且，来跳蚤市场初衷也不会是为了美食吧。

20尺长花花绿绿的餐车，贴着花花绿绿的大头菜式照片，照片上标注:并非实样仅供参考。支起侧翼，敞开车厢，一侧是制作料理的厨房区，炉头水槽厨具冰柜样样俱全。空间略显局促，陈生腾挪炒菜，却是游刃有余。另一侧是开架陈列的点餐柜位。炒好的菜用一尺见方的餐盘盛起，一字排开放在玻璃挡板下加热保温。

点餐方式很简单，主食可选蒸饭、炒饭或炒面。配菜是陈皮虾、西兰花炒牛肉、辣豆腐牛肉、菠萝咕噜肉、青瓜蘑菇炒鸡丁、照烧鸡肉六种，任选一到三款套餐，价格不等。

第一次帮衬陈生陈太的档口，当初那情景我至今清楚记得。

那也是我第一次逛长滩市集，林林总总的东西让我眼花缭乱，乐此不疲。以致好多档口都在收摊，这才惊觉逛过了时间。于是，提着大大小小战利品，匆匆忙忙找吃的。

巡了一圈来回，我看中那一辆写着大大字样”ChinaExpress”的餐车。

他们是唯一一档做”中国餐”的。

胖胖身材的陈生刚好相反，身高好象比陈太还矮，随和健谈，老实巴交的一味憨笑。他们的女儿，名叫Elsa，在读九年级，相当于国内初三。人长得秀气，当时也在车上打下手帮帮忙。

因为生意临近尾声，没什么顾客，大家又是华人，所以我们闲聊了一阵。

”看你们生意挺好的。”

”时好时坏吧。移民一过来就做餐车，到现在三年过去了，才算勉强站稳脚跟。”陈生说。

”餐车投入小，可以随处流动，时间上又弹性自由。我觉得要比开一家餐饮店强多了。”

”我们开始也抱这样想法才入行的，但是做起来方才发觉没那么容易。”陈太摇摇头，苦笑道，”原以为餐车可以开着四处跑，殊不知跑的每一条城市路线都要申领执照。那好，就去工业区、大学城这些人多的固定点摆吧，但每部餐车都有自己势力范围，好的位置早早给人占据着，后来者难以居上。我们只好去找那些偏僻的，生意自然就没那么好。”

”现在我们还要想法子多参加大型活动增加营收。除了长滩市集这里，象橙县嘉年华、海滩狂欢节、626美食夜市、LACountryFair，华人工商大展，中国城新年庙会……我们都会去。总之是身不由己，疲于奔命。”陈生兴起一丝无奈。

真想不到这么难，个中况味，只有他们才知，能站稳脚跟算是成功的了。

”那你呢？你过来淘了啥宝贝？”陈生反问我。

我给他们看我今天的收获，其中有四件套包豪斯风格的赤杨木雕花挂件，陈太看罢呵呵一笑:”这东西呀，我浙江老家多的是，不值钱的。”

就这样，我们算是互相认识了对方。

这以后，每逢我来市集都可以见着他们一家，一来二往，也就熟络起来。

陈生陈太虽然经营餐饮，却是移民之后半路子出家。对这份生意，付出了时间、精力，却没有投入多少的热情。

我问过他们，在美国这么受欢迎的Teriyaki，翻译过来是照烧汁，味道甜甜的更象是夏威夷BBQ酱，到底和正宗日本甜辣的照烧汁有什么区别？

陈生挠挠头，尴尴尬尬地笑，答不出个所以然。

还是陈太直爽，一语道破。”这酱汁哪是我们调制的，其实是向供应商拿货，我们只需撕开密封包浇上去就行了。”

看来，靠这台餐车，能够养家糊口还有盈余，他们就很心满意足的了。

随着时间的过去，我们的交情也在加深。虽然，我们没有在市集以外的地方碰见过，也没有相约过互访过，但大家视对方为不可或缺的朋友，这是肯定无疑的。

甚至有时，我不一定是为了逛市集才去见他们，而是，我突然想起他们，想找他们聊聊，就如典故里雪夜访戴那样，兴之所至才顺道去逛市集的。

这些年，大家也彼此分享抱怨过生活上的喜怒哀乐，比如我工作或感情上顺心闹心的事。而他们所烦恼的呢，大部分都在女儿身上。

他们只有Elsa一个独女，天下父母心望女成凤，之所以人到中年还下定决心移民来美国，就是为了下一代能出人头地，即使在陌生国度每天辛苦搏杀也是值得。

因此，陈太对Elsa要求极严，把她盯得紧紧的。她在意的是Elsa学业表现和分数，不允许她无谓的交朋识友。课外有空闲，除了偶尔周日假日过来帮手，其它时间，不是送去补习班就是兴趣班。至于和同学逛街看场电影，或参加同学之间的派对聚餐，那是绝对不行的。

开始几年，Elsa还很听话顺从，但慢慢地，也许是到了叛逆期，也许是在她刚萌芽的初恋给陈太硬生生扼杀了之后，她学会了顶嘴和发脾气，这就是陈生陈太忧心忡忡的原因。

其实，我觉得Elsa人挺乖巧的，每次在餐车上忙前忙后，勤快卖力。但就是不合陈太心意。陈太也太强势了，有时嫌她手脚慢，有时又怪她嘴不够甜或者找赎有误。

可以确定的是，就连我自己都明显感觉得到，开朗活泼的Elsa，脸上笑容渐渐少了，变得沉默寡言。

有一次我来，没见到Elsa，就奇怪问起陈生陈太为什么呢。

”生我气不来了。”陈太拿出手机给我看，气鼓鼓向我诉苦。”你看看她都交了些什么损友，竟然教唆她离家出走。”

手机上内容是Elsa某个要好的女同学给她出谋划策怎样来对付陈太的:

”第一，如果你妈妈骂你，你就用她听不懂的英语顶回她，她就不会知道你在说什么。

”第二，如果你妈妈说别人家的孩子怎样怎样乖，你就叫她认那个人作女儿。

”第三，如果你妈妈说她这是为了你好，你就说这样你会不开心。

”第四，如果你妈妈说为了你牺牲这牺牲那，你就叫她还是回中国吧，不要来美国。

”第五，如果你妈妈还继续骂你，你就离家出走。”

看完之后，我啼笑皆非，好有个性的小孩！不知怎的，我反而觉得那献计女同学挺机灵可爱的。

”你为什么看得到这些？”我问。

”Elsa故意转给我看的。我猜她是成心向我示威。哼，气死人。”陈太气犹未消。

”她肯给你看这些，至少说明她还是渴望沟通，愿意向你敞开心扉嘛。”我劝慰她说，”你想想看，她闷在心底，什么也不说，你岂不更害怕？到时她真的就离家出走了。”

陈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似乎明白了什么。

”不过话又说回来，你数落女儿的话也实在太那个……”我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太伤孩子自尊心了。”

那件事之后，她母女紧张的关系好象并没有缓解。Elsa没再露面，陈太也总不免唉声叹气。

更为严重的是，Elsa真的差点离家出走了。

原来Elsa要参加高四的毕业舞会，陈太坚决不同意。Elsa一气之下，摔门就走，好在陈生追出几个街口才把她拦回家来。

”这种舞会，我最清楚了，不就是失身派对？老师睁只眼闭只眼，根本不管。”陈太言之凿凿地说，”那些学生就在舞会上酗酒吸□□，男男女女乱搞一通。”

”也不一定是吧。”陈生在一旁想发表不同看法。

”你懂什么？”陈太瞪了他一眼，”之前老张那闺女不是试过被下了迷药，三更半夜半死不活给抬了回家？”

”我觉得还是让她去吧，你限定她一定要在某个时间点回家。人生重要阶段的庆祝，多么有意义，谁也不想留下遗憾，是不是？不给她出席，她会怨你一世的。”我好言相劝。

最后是，陈太亲自出马陪Elsa去。别的同学出双入对赴会，Elsa却带着妈妈，那场面我想想都觉得荒诞滑稽。

再后来，Elsa考上了纽约的PrattInstitute学院，离开家远远的。她没花家里一分钱，学费靠自己申请助学贷款，生活费勤工俭学去赚，春假暑假，甚至圣诞假都托词忙没回来过一次。

”诶，女大不中留。”陈生无可奈何叹叹气。

”家里好象太清静了，清静得好不习惯。那Elsa，不知道最近过得怎样？”陈太想念女儿了。

”她不回来你们可以过去呀！”我建议，与其牵肠挂肚，不如暂停手上活儿，直接去一趟纽约探探女儿。最好先不说，给她一个惊喜。

”Hey，Raymond，今天又淘了啥宝贝？”

听见陈太远远喊我，我的思绪一下子从过去的回忆跳转到现实中来。

”看，非洲鸵鸟蛋壳狩猎岩画手工彩绘，才12美元。”我得意地炫耀。

”哗，真的好漂亮。”

”例牌，给我照烧鸡肉饭，双份不加价。”

”好的。再加Thaitea一杯。”

陈生从后厨探身出来，兴奋地告诉我:”我闺女春假要回来啦！”

”真的呀？好消息好消息。”我也替他们高兴。

”全靠你，提议我们去纽约探女儿。”陈太笑哈哈地说，”当她骑着单车回来时，看到宿舍楼下突然现身的爸爸妈妈，那表情真是又惊呆又激动。我上前拉她手，对不起，Elsa，妈妈想你了。她一下子扔下单车，扑我怀中紧紧搂住我。”

好温馨的一幕，我闭上眼睛就想象得到。

”Elsa要带我们上楼，不过她郑重其事地说，楼上有我男朋友，你们……介意吗？要是以前，我对她择友肯定会有苛刻条件，但奇怪，那一瞬间，我想都不想，就用坚定的口吻说道:你自己选的男朋友，只要你喜欢，你开心就行。这下子可好，Elsa哗啦哭得就一泪人似的。”

陈太开怀大笑，笑中有泪。

”恭喜你俩母女终于彻底和解啦。”我不禁鼓掌起来。

两个月后，当我再次光临陈生陈太的餐车档时，我差点以为自己找错了方向。

一辆喷刷大橘红色的餐车特别醒目，英文招牌Chenchef，上面大大圆圈圈着中文篆书”陳”字，白色Logo，尤为抢眼。

陈生陈太穿着统一红色T恤，围着印有Logo的黑色半身围裙，神采飞扬，春风满面。

我又见到了刚派发完宣传单张回来的Elsa。有三、四年未见面，她出落得匀称健美，脸上又恢复了阳光灿烂的笑容。

而最让我咋舌惊奇的是，他们的菜式竟然改头换面，涣然一新。也是六种任选，肉类是照烧鸡肉、照烧猪肉、照烧牛肉、海产类是照烧虾、照烧章鱼、照烧鳗鱼。

”Elsa设计的，她劝我们要与时俱进，多些新潮创意菜肴。”陈太笑嘻嘻地说，”中式混搭日韩风，吸引年轻消费群。她还教会我们怎样在网上和客人互动呢。”

Elsa上来教我如何用手机在推特、脸书上Follow他们。

”那么现在，这照烧就是你们主打的料理？”我有些疑惑。

”是的。经过精心研制，现在我们不再用调理包，我们有了自己独门秘制正宗陈氏照烧汁了。”陈生洋洋自得，露出憨憨笑容。

最后埋单时，她又借词炒饭比较干，不由分说给我加了一杯饮料中单价最高的ThaiTea。

这个干炼精明的女人，正是很会招揽生意的陈太。

我凑上车前细看，除了炒饭，其它几盘菜都已所剩无几，如果我要，怕是要倾竖起餐盘用勺子刮才凑得出个份量来。这时间点，应该也不会再炒来新添了吧。

正踌躇间，车上那身材高挑的中年女人先用略显生硬英语招徕我，以为我不明白，又再转成普通话说:”我们还有照烧鸡，我这就拿来。”

闲来无事，我喜欢逛逛跳蚤市场。

她说话语速很快，语调很高，声音很有亲和力。

还没等我回答，那女人一转身，香喷喷一大盘新鲜出炉的鸡扒就展现在我眼前。

见我默认，她早夹起一大块鸡扒，三刀五刀下去已切成鸡片，然后从盘中再挑出另一小块，讨好我似的赔笑道:”我再多给你一块，只算一份价钱好了。”

但是我最爱逛的却是每月第三个周日才开放的长滩古董市集，它低调而别致，价格不会让人望而却步。

在这里，我总能淘到心头所好。比如，披头士解散前最后一张录音室专辑《AbbeyRoad》黑胶唱片，84年洛杉矶奥运会全套纪念铜币，日本明治时期一套七小福纯银造像，30年代出版的《国家地理杂志》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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